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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庸人自擾

浮世愛 白饭如霜 9985 2018-03-22
顧中銘和聞峰打小就是同學,從幼兒園一路上來,小時候齊心協力玩尿水泥巴,大了打架一起,泡妞也一起。顧中銘體格強健,英氣勃勃,聞峰個子不矮,卻生得眉清目秀,走在一起,頗為相映成趣。同性戀這個概念剛剛在中國普及的時候,周圍人等第一時間鎖定他們兩個是典型示範,膽子大的還問他們誰攻誰受,嚇得聞峰趕緊找了一堆女朋友排隊約會,以示清白。但他實在不算有主見,次次花前月下,還要顧中銘暗作隨從,幫他判斷小紅與小蘭孰佳孰劣。其中頗有幾個有主見的妞,三番兩次三堂會審,實在毛了,乾脆改投顧中銘懷抱。聞峰倒也不惱,我的妞就是你的妞,鏘鏘三人行,太平無事。 到了畢業,聞峰出身純公務員家庭,老子官至正廳,合家開會決定叫他從政,答曰毋寧死。平時蔫呼呼的一個人,這檔子事上倒敢翻天,悶頭就跑去深圳隱姓埋名,打工。堂堂工商管理碩士,第一份工作是賣藥的業務代表,公子哥兒當慣了,會賣個屁的藥,很快就被人踢出門。接著第二份,就去賣保險,上培訓課的時候睡得口水長流,不要說拉客,他自己都不知道保險合同上有些什麼條文,好不容易賣出一份保險,他興高采烈請客人吃飯,把佣金花掉不算,還倒貼一點。就這樣在險惡的世上掙扎,他都毫不思悔改,決心堅強地生活下去,哪兒怕最後要去住三百塊一個月的違章建築房,也不願意走上家里人給他鋪就的黃金大道。

扛到最後,聞峰的老娘心疼不過,舉白旗認輸,找到顧中銘把兒子帶了回來,承諾從此海闊從兒躍,天高任丫飛,再也不干涉他的前途了。聞峰大獲全勝,於是心滿意足,加入顧中銘的小公司,繼續自己“做一個男人身邊的男人”的生涯。 會議開完已經到十點,顧中銘目送其他人陸續離開辦公室,伸個大懶腰,癱在辦公椅上:“媽的,好餓,去吃飯不?” 聞峰把手裡的東西收拾好,一搖頭:“不去了,我最近在熱戀期,要去報個到。” 顧中銘打量他一下,好嘛,粉紅襯衣,白底花紋領帶,襯衣上還帶一對金色登喜路袖扣,別提多騷包。他年紀大了以後,樣子比以前結實了,甚至還欣慰地有了一點小肚子,外形茁壯,身家豐厚,換女朋友比大學時代還勤。顧中銘伸手飛了一個文件夾出去扁他:“滾,認識你二十幾年了,你三歲起到現在,哪天沒處在熱戀期?”

聞峰嚴肅地批評他:“這就是你不對了,你沒聽說過名言嗎?嫉妒是人類最烈性的毒藥。你雖然進了圍城,啊,入了墳墓,還是要為兄弟高興嘛。” “哪兒的名言?” “反正是名言就對了,名言不問出處。” “放屁,真要走?我還說你陪我去喝一杯呢。” 聞峰已經哼著歌兒走到辦公室門口了,聽到他最後一句,又折回來,“你?主動要喝酒?” 跟看著美猴王出世似的望著他,“我記得你結婚時就戒了的。” 顧中銘低著頭悶悶不樂,“說不定要離了,開戒吧。” 聽說顧中銘要離婚,聞峰的反應比中了大獎還激動。兩個人開車出去,他在副駕駛位置上扭來扭去,一疊聲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自顧自猜,“你有別的妞了?”

立刻否決,“不可能,我看你打手槍的時間都沒有,何況我不會一點不知道。” 再猜,“趙怡飛了你?”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我一早說你,別把老婆丟在美國,趙怡才多大?你就讓人家獨守空房,活該戴綠帽子你。” 顧中銘瞪他一眼,“你別胡扯。” 聞峰不服氣,“好,我胡扯,那你離啥婚?吃飽了沒事幹。” 顧中銘苦笑一聲,“不就是怒我沒時間陪她。” 聞峰不以為然,“她在美國怎麼陪?” 顧中銘嘆口氣,喃喃:“在美國就好了。” 這話中有話,正需深究,聞峰精神一振,就要發揮自己天生的狗仔精神,刨根問底,忽然電話響起來,他看了一眼對顧中銘點點頭,“等等,我的熱戀。” 接起來聲音變得很肉麻,“親愛的。” 顧中銘一看就知道對方在對他發嗲兼發飆,否則這小子的臉色不會變得這麼諂媚,一副一捏出水的鬼樣子。聞峰自小在母親和大姐的寵溺之下,最服女人管,就算他今天已經打定主意要和你此生永不相見,說分手前都還可以當一會兒龜孫子沒關係。

果然忙不迭道歉:“沒有沒有沒有,我剛才開會,公司事多得很,嗯嗯,見面啊,你等一下。” 電話放下對顧中銘投來求助的眼神,“我們約好的,今天相識一個月紀念日,要不一起去?” 顧中銘擺擺頭,“沒事,你去吧,我回家睡了。” 聞峰不同意,“那不行,雖然我重色輕友是江湖定論,但不至於為色輕你,一起去坐坐,你一個人回家閒著不爽,我知道。” 他的確很了解顧中銘,於是自作主張指揮他,“掉頭,掉頭去美院,我叫她二十分鐘後在門口等。”
到美院門口,果然有人在等著,不是一個,是兩個。 顧中銘停了車,問:“出來沒?” 聞峰瞇起眼看了一下,忙點頭,“左邊那個,瓜子臉,矮個的,右邊那個是她室友,我見過。”

拿出電話來通知:“靜靜啊,看左邊有輛白色凱美瑞,過來吧。” 上了車,他風騷地介紹:“靜宜,這是我老闆兼兄弟顧總,老顧。這是王靜宜,我女朋友。” 顧中銘在後視鏡裡看了看,是聞峰打青春期以來就喜歡的類型,瓜子臉,大眼睛,裝了假睫毛,刻意撲閃撲閃作可愛狀。笑起來的姿勢、角度都像從時尚雜誌上拷貝過來的,甜得不大真實。身上穿一件紅的長的,又套一件綠的短的,貼身七分褲加平底鞋,手腕上掛許多叮叮噹當的小玩意,叫人眼暈。兩人禮貌性地互相打個招呼,顧中銘眼光移到另一個女孩子身上,牛仔褲運動上衣,鵝蛋臉,高個子,爽淨利落養眼得多。聽靜宜說:“這是我室友,胡蔚,峰峰你以前見過的。” 一個大男人被人家叫“峰峰”,聞峰還眉開眼笑挺開心,從前座轉過頭去和王靜宜嘀嘀咕咕,以一種很彆扭的姿勢牽著手。顧中銘心裡暗罵一聲騷包,緩緩開動車子,說:“幸會幸會,咱們去哪兒?”

廣州的晚上,並無太多消遣可供選擇,要么是夜場,要么是夜店。聞峰永遠很尊重女人的意見,“想喝兩杯麼?要不去找個咖啡廳坐坐?” 靜宜扭扭捏捏說隨便你們,胡蔚卻很爽快,說:“喝酒吧,咖啡廳沒意思。” 但凡敢在兩個陌生男人面前說要去喝酒的女人,必有其過人之處,要么有酒量,要么有膽量。當然這一論調基本上只適用漂亮女人,不漂亮的縱有潑天酒量兼膽量,男人都會提議上茶樓,有事談事,沒事走人,不必虛耗彼此生命。 四人一行來到沿江路酒吧一條街,車子緩緩開過去,連一個停車位都沒有。搖下車窗問,居然家家客滿。這世上趁夜尋歡的閒人,當真不少。商量了一下,又飛馳回天河北路上的富隆紅酒。顧中銘一面開車一面還鬆了口氣,想自己連續兩次時差還沒倒清爽過來的頹唐狀態,實在對付不了Babyface那種一听就想倒地身亡的暴躁音樂。

結果一進富隆,咦,這哪裡是印像中寧靜祥和的酒窖,整個變成棋牌館,吆喝聲不絕於耳。靠窗幾桌,一水在打斗地主,大廳中植物間中掩映的沙發座裡,竊竊私語的情人和酒酣耳熱玩色盅的賭客,隔一盆綠蘿,相安無事。包房中忽然一聲大叫:“撲你的街,老子出錯牌了!” 所謂既來之,則安之。服務生迎上來,說正好有一個預訂的包房,客人忽然有事取消了。四個人走進去,聞峰當仁不讓出去點酒,一會兒回來坐下,說:“有肯德傑克遜精選黑比諾,我要了兩支。” 王靜宜坐在包房最裡面,聞言抬起她大而無當的眼,說:“什麼東西來的?” 胡蔚坐在她和顧中銘中間,神情一直很淡漠,這下卻接著靜宜的話頭,說:“美國加州的一种红酒,黑比諾是葡萄品種的名字。”

靜宜顯然不懂,嘀嘀咕咕:“美國紅酒?美國也有紅酒嗎?” 胡蔚在她頭髮上揉揉,說:“你不知道不代表沒有,傻妞。”靜宜歪著頭笑了笑,樣子很服帖,倒像是她養的一隻貓。 聞峰對她刮目相看,“嘿,你知道?這邊的土人進門就點波爾多,其實出口到這邊的波爾多都品質麻麻,這個酒口感很棒的。” 胡蔚點點頭,“嗯,黑比諾葡萄產量不多,釀出來的酒反而都很有保障。” 顧中銘和聞峰對望了一眼。這時候酒來了,服務員開酒,倒酒,四人舉杯,看胡蔚拿捏杯子的手勢,品酒姿態細節,竟然有模有樣。相比之下,靜宜的舉止就更接近她應有的模式,生硬而冒失,透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勁頭。 放下杯子,顧中銘問胡蔚:“你喜歡喝紅酒?”

女孩子側頭看看他,微笑著說:“其實不大喜歡,不過偶爾會喝一下。” 靜宜哼了一聲,“你不喜歡才怪,沒事就陪著老沈去喝紅酒。看都看會了。” 胡蔚大概是嫌她嘴快,瞪她一眼,輕喝:“說什麼呢你!” 靜宜不怕她兇,做個鬼臉,轉頭靠在聞峰身上,說:“胡蔚有個老男朋友,對她好得很,你可比不上。” 聞峰在這一點上絲毫沒有為自己辯護的意思,“那是一定的,我要對她那麼好,你不生吃了我。” 他相當之八,轉頭又說:“你們美院女生,找的男朋友要是老,很多都是做服裝那一塊的,介不介意說說名字,說不定我認識。” 胡蔚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向顧中銘舉一舉杯,自顧自喝酒。中銘反而欣賞她這種低調行事的風格,對於一個看重自己名聲或價值的女孩子來說,有個“甜爹”,在大多數時候都不算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情。

可惜她身邊的朋友並不做如是想。靜宜罔顧胡蔚沉默的態度,一下子爆出來,“不是做服裝吧,姓沈的,沈,沈,對了,沈什麼平。” 聞峰正埋頭研究服務員送上來配酒的芝士小塊,聽到這個名字,明顯嚇了一跳,抬頭說:“誰?” 靜宜胸無城府,應觀眾要求又重複了一次,“沈什麼平來著,開奔馳S600哦,挺有錢的。”胡蔚臉色沉下來,聲音比之前那次勸止更嚴厲,“靜宜!” 女孩子吐了吐舌頭,裝模作樣去晃自己的酒杯,她完全沒有註意到兩個男人的身體同時向前,從舒適的沙發椅上直端端地坐了起來,飛快地交換了內容豐富的一眼。 儘管他們很快又恢復了原來的身體姿態,並且把話題轉到了某個他們正在經手的工作項目上,完全跳過剛才正在交談的內容。但那一瞬間的反應,完完全全落入了胡蔚的眼裡。 他們開始玩色盅,胡蔚主動選擇了和顧中銘拍檔,她不算高手,但是喝酒十分爽快,甚至該顧中銘喝的部分,也當仁不讓地搶過去。她的解釋是:“聽說你工作很忙,喝太多明天身體會不大舒服吧。” 顧中銘有點尷尬,倒也感激她這點小小仁慈的體貼。不過聞峰卻幫他說出了心裡話:“你把他的酒都喝了,等下他怎麼睡得著,你個幫倒忙的。” 喝到半夜一點過,賓主盡歡,大家將掛未掛,境界最是銷魂。聞峰還要去吃宵夜,顧中銘實在疲倦,敬謝不敏,何況看聞峰的樣子,估計宵夜的內容兒童不宜,還是眼不見為淨。大概胡蔚也作此想,於是兩路人馬分道揚鑣,顧中銘負責把胡蔚送回美院。 四個人熱鬧容易,留下兩個,光景就微妙地尷尬起來。胡蔚坐在副駕駛位上,一直看窗外,顯得心事重重,事實上她整晚都不大有笑臉,和她陽光爽朗的氣質十分不搭。 顧中銘無意做她的知心姐姐,但這樣悶一路至少半小時,於人於己的健康都不大有利,只好沒話找話,“小胡哪里人?” “東北的。” “東北好地方啊,姑娘都漂亮。” “哪兒的姑娘不漂亮啊。” 顧中銘搖搖頭,“不可說,說了都是錯。” 胡蔚一笑,轉了話題,“你們是做什麼的?” “國際品牌代理服務。” “就是把國外的品牌拿到中國來?” “嗯,也有把國內的拿出去,不過這塊業務量比較小,國內品牌成熟的不多。” 提到工作他就來勁,有心就此繼續發揮,甚至把一肚子鴻圖大計向陌生美麗的女子好好做一番講述,幸好一瞥見胡蔚明顯敷衍的點頭稱是,趕緊縮了回來,轉圜道:“將來你要是做什麼品牌,我幫你做出去。” 胡蔚輕笑,精靈的短髮貼在耳邊,車窗外一道道路燈掠過,她容光勝雪,使顧中銘忍不住怦然心動。他忍不住問:“這麼晚出來玩,男朋友不查崗?” 女孩子動也不動,須臾一低頭,說:“他不管我的。”語氣冷淡。 “這麼漂亮的女朋友敢不管?誰膽子那麼大?” 胡蔚皺皺眉,不出聲。顧中銘甚至覺得她的臉上已有慍色,不由得緘口,加速,車子疾馳過午夜無人的內環,向河南一路狂奔。 但她自己開了口:“你認識他吧?” 顧中銘知道她指的是誰,他大概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想了想,即刻應道:“認識。” 胡蔚整個身子都側過來,第一次容顏上有了熱切:“你們怎麼認識的?” 這於顧中銘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對於任何男人來說,看到女孩子臉上露出為其他凱子而發生的興奮之色,都不是一件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但他還被迫要回答,這心情很微妙,“生意上有些來往。他真的是你男朋友?” 胡蔚默認,顧中銘不顧自己正在開車,緊緊看著她,迫不及待地說出準備好的台詞:“但沈慶平有個女朋友在一起很多年,那個女人很厲害,你沒有聽說過嗎?” 她沒有再說話。 既不追問,也不回應,那狀態彷彿是沉浸在了某一個需要深思的場景當中。下車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有和顧中銘說再見,就那麼機械地跳出去,頭也不回地走了,動作很慢,有點恍惚,好像在睡夢中。 顧中銘的車停在那裡,停了有十分鐘之久,他點了一根煙,卻沒有抽,看著青煙緩緩跳升,心裡一片空白。 再次發動的時候,他拿出手機,想往趙家打個電話,撥了三個數字又放棄了。已經是凌晨兩點,且不說座機的鈴聲會把合家大小鬧起來,光想到趙怡會怎麼樣反應,他已經很頭大——兩點你在哪兒?你去喝酒?我要跟你離婚,你居然有心情去喝酒?你答應我不在國內喝酒的,你騙我!你對我不起! 諸如此類。 有時候他想男人不是不喜歡女人管,男人是不喜歡女人管他的時候,口口聲聲的指責,竟然都是真的,竟然都不能反駁。 擋風玻璃上落下一兩點水珠,似乎下雨了。 顧中銘打起精神開上回父母家的路——每週這一天慣例回去吃飯,再晚也要應個卯,沒多久進了小區,停好車走上去,意外地發現屋裡還亮著燈。 “媽?” 他詫異地在門口站著,看看表,“怎麼還沒睡?” 顧家媽媽是個子小小的老太太,戴副老花鏡,行動特別利落,這下迎上去,眉開眼笑,接下他手裡的東西,放在鞋櫃上,笑著嗔怪,“這麼晚?” 不等答話,顧媽媽往後一望,“趙怡呢?” 顧中銘支吾兩聲,心想這可千萬不能說老婆不遠萬里回來,小別胜新婚的主要節目是各回各家冷戰,忙撒謊:“回娘家去了,說她爸有點兒不舒服。” 顧媽媽頻頻點頭:“老人家不舒服該回去看看,哎,湯熱著了,喝一碗吧?” 顧中銘心裡惆悵,面上趕緊說好好好,脫了鞋走進去,他爸倒是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蓋個毛巾被,打著小呼嚕,不知睡得多美。 中銘忍不住笑,“又看電視看昏睡過去了?” 顧媽媽悄悄地點頭,“可不是,說等你回來下棋,等到十一點就不行了,老頭子身體沒我好。” 老太太挺驕傲,一昂頭,進廚房忙活去了。 顧中銘喝著湯,胃裡暖呼呼的,很舒服,酒後有點現成的熱東西,簡直是無上的恩賜。他一邊喝一邊催老娘去睡覺,老娘一邊答應,一邊在他身邊坐下來,這麼清清靜靜陪一陪兒子,哪兒怕半夜三更,對一個母親來說,都是件愜意的事。 “星期天,帶上趙怡來家吃飯。” “不一定,她爸和哥哥安排她很多事。” “噢,最好要來,你堂哥從香港回來了,上咱們家做客。” “知道。” “你臉色不好看,沒什麼不舒服吧?” “哪兒啊,我結實著呢,有空就上健身房。” “健身房頂什麼用,要吃飯,早睡早起!” “好。” “還有,你們什麼時候要孩子啊?” “快了,快了,等我忙過這一段。” 這一段對話,攻者節節進取,守者步步為營,中心準確,態度鮮明,最後回到那個問答了不下一百次的老問題上來,顧媽媽沒有得到自己一心期望的答案,失望地嘆了口氣,“本來說趁我和你爸身體還好,趕快生了丟給我們帶就行了,不耽誤你們什麼,再過兩年,那就說不准了,唉。” 顧中銘聽這段控訴,結婚起到現在,也何止聽了一百遍,知道此時無聲勝有聲,不吭氣比什麼都實在,趕緊低頭吃湯裡的排骨,吃得那叫一個投入。顧媽媽倒被他這副正義凜然的賴皮狀逗得一笑,起身說:“算了,吃完趕緊洗澡去睡,被單和毯子都換了乾淨的了。” 幫沙發上的顧爸爸蓋蓋好,打著哈欠進臥室去了。 顧中銘喝完湯,酒醒了一半,走到廚房把碗洗了,擦乾手出來,點了一根煙站在窗戶面前。老城區的半夜,四處都是黑漆漆的,遠處屬於商務區的高樓閃耀著徹夜不熄的燈火,對照起來像個夢境。 他慢慢把煙抽完,睏意一點一點上來,正要去睡,意外地聽到手機鈴聲響起,怕吵醒二老,他一把掐斷電話,快步走進自己的臥室關上門,一看,號碼不認識。 沿海地區最多這種無端端的半夜來電,響一聲就掛,不知情的要是打過去,說不定就直接和香港馬會接上頭,哪兒怕只喂喂餵,話費也憑空蒸發一大半。 中銘鬆口氣,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隱約有點失望,脫了衣服躺上床,手機又響了。 還是那個號碼,響了很長時間,沒有說打一槍就跑的意思。 他終於接起來。 “您好,我從靜宜男朋友那裡拿到你電話的。我是剛才喝酒那個女孩,胡蔚。” 顧中銘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反應,幸好對方完全不需要他反應,清定的女孩子聲音,珠落玉盤一樣響下去:“你說他,有一個很厲害的女朋友,是不是真的?” 這才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人家有沒有一個很厲害的女朋友,這個厲害的女朋友對另一個小女朋友是不是會造成很大的壓力,說到底,關顧中銘屁事。大致上只是出於某種邪性,自己焦頭爛額的時候,看不得人家情場得意,能吹皺一湖春水搗個亂何樂不為。 他暗自懊悔,肚裡尋思如何回答,胡蔚在電話那頭,忽然一聲抽泣。 “你知道嗎?他以前對我很好的,我想給他生孩子的,可是一下子,再也接不到他的電話,他也不來看我。他以前對我很好的,你是男人,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是不是我說錯了話?是不是他怕我真的生孩子纏住他?” 這是為什麼? 顧中銘不知道自己應該哭還是應該笑。 難道需要一個特別的理由嗎?理由很容易找,一萬個都有。 歸根到底那個,無非是不愛你,也不愛你想為他生的孩子。 如果有選擇,他願意把所有的可能都射在牆上。 作為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這說法是不是足夠客觀公正? 你夙夜來電,與幾乎完全陌生的人說起一個年輕女孩子所能有的最大坨的心事,求的是不是這份客觀公正? 中銘張了幾次嘴,覺得這情形實在滑稽而悲哀,竟使他說不出話來。 兩頭沉默,胡蔚的抽泣聲越來越壓抑不住,終於在一聲強烈的哽噎之後,化為號啕大哭,她似乎在某個空曠而封閉的空間裡待著,哭聲回音極響亮,撕心裂肺。 是那種傷心到極處,壓抑到極處,終於釋放出來時,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痛哭法。 而在這痛哭聲中,突如其來的,中銘聽到電話中傳來一串忙音,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 他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有說。 那冰雪聰明的女孩子,卻已經從他的無言以對裡,聽到了許多許多。
折騰良久才終於昏昏睡去,到第二天早上,顧中銘如往常一樣七點鐘睜開眼睛。窗簾放著,房間裡不算亮,但腦仁馬上疼得好像要從鼻子流出來,如果一個人又倒時差,又醉酒,就會知道這雙管其下的痛苦程度,是何等難以忍受。 床頭放了一杯水,微溫,正適合酒後的人回魂,他端起來一飲而盡,出門發現父母都出門早鍛煉去了,茶几上給他留了小米粥和包子,還有一碟顧媽媽親手做的鹹酸,下粥飯最相宜。 他洗漱完畢,稀里呼嚕喝了兩碗小米粥,腸胃立刻鬆了一口氣似的,舒展開來,渾身暖洋洋,頭疼也沒那麼造孽了。拿上外衣出門,在車上把手機打開,滴滴滴滴的短信提示音連綿不絕地響起。趁紅燈停車的功夫一看,睡覺關機時居然有人打了他十幾個電話,端詳那號碼再三,他恍然想起,這是胡蔚的。 看時間,從他關機後十幾分鐘,到凌晨五點過。這女生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到了黃河還游過去,哪裡有人這麼執著的。 他暗暗有點理解,為什麼沈慶平會對她避之不及。男女間一段關係,如薩岡所說,往往到了最後,就是女人毫不知趣,男人不勝其煩,放眼天下,無不雷同。什麼不好,非要往死纏爛打上面靠?結果當然是一拍兩散。 中銘把藍牙打開,戴上耳機,車子駛向公司,他做了大約一分鐘左右的心理鬥爭,要不要給胡蔚打一個電話,結果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一原則大獲全勝而告終。但他本性畢竟善良,因此到公司以後,第一時間把這事告訴了聞峰,“叫你女朋友多勸勸她,長期下去會變成神經病的。” 聞峰這輩子什麼都不怕,最怕女人死心眼兒,一聽情形,連自己的頭皮都麻了,“你無端端去惹她幹什麼?靜宜說這女生在學校出了名的高傲,除了跟她好,其他人都不理。現在老西瓜甜頭沒吃到,別跟你扛上了,我告訴你,你這婚,將離未離,還一腦門子官司呢。” 這事不提也罷,提了顧中銘頭更疼,他悶哼一聲,勉強做了個總結陳詞:“總之,叫你女人去搞定她。” 所謂白天莫說人,晚上莫說鬼,話音剛落,手機鈴聲響起,中銘一看,差點涕淚俱下:“胡蔚難道真的跟我卯上了,我昨天非要多說那兩句話是不是鬼上身啊?”這邊廂一聲接一聲,還猶豫間,聞峰怪叫起來:“趕緊接趕緊接,你大爺的!最怕有電話沒人接,老子一身雞皮疙瘩。” 他沒奈何,只好趕緊接起來,胡蔚一晚上沒睡,怎麼聲音還是精神抖擻,開口就道歉:“顧先生,真不好意思,我昨晚上不該騷擾你的。實在是心情不好,非常抱歉,請你原諒我。” 顧中銘如臨大敵,以為對方要以他為假想敵,一哭二鬧三上吊,結果人家開口道歉,語氣真誠,態度謙卑,倒把他給悶住了。當即覺得自己小肚雞腸,未免不夠大氣,訕訕地答:“沒事,沒事,反正我也關機了不是。” 胡蔚輕笑,還是那種輕快明朗的口氣,說,“總之很對不起,改天我請你吃飯,不知賞不賞光?” 中銘忙推辭,“不客氣,不客氣,你還是學生,沒關係的。” 誰知對方不是省油的燈,打蛇隨棍上:“我還是學生,那我請客,你買單咯,好不好?” 女孩子軟語生香,問聲好不好,十個男人有十一個,還沒聽到問題就說好好好。安東尼為什麼會死在克里奧佩特拉手裡,估計都是同樣經不住誘惑,胡亂就答了問題。 胡蔚口中,流出一串清脆的笑聲,“那就這樣說好了,你先忙,我會找你的。” 當機立斷掛電話。這段交涉,真是豹頭豬肚鳳尾,步步為營,可圈可點。顧中銘醒過味兒來,幾乎是目瞪口呆望著聞峰。後者洞若觀火,知道這位兄台吃了個悶虧,對他聳聳肩:“你好自為之吧,我出去幹活了。”
胡蔚雖然是個女人,而且嚴格意義上只是一個女孩子,卻很有男子漢的風範。她說要和顧中銘吃頓飯,就是要和顧中銘吃頓飯。撂下話頭的第二天,午餐時段,準點打電話來,“顧先生,中午有空嗎?” 那天顧中銘沒空,是真的沒空。他嘴裡正咬著一個麵包在看標書,不但忙到不能出去和美女吃頓飯,連把已經吃到嘴裡的飯嚥下去這個動作都做得不甚標準。 男人在工作狀態下,女人要和他好好說話,比和高僧打機鋒都難,因此十八秒收線。一段邀請與拒絕的中文標準對話演繹得思路清晰,結論明確。 第三天,差不多時間,她又打過來。問題是標書這種東西常常不會一兩天就消失在你的辦公桌上。顧中銘這次嘴裡沒有含麵包,因此禮貌明顯比昨日周全,多了“您好”和“再見”兩句敬語。 第四天,顧中銘到十一點半左右,開始不自覺地看表。雖然他今天還是要拒絕對方的邀約,但邀約本身比三天前看起來要有趣很多。 果然胡蔚鍥而不捨地撥響了他的電話,顧中銘誠懇地表示了抱歉,並且提出如果她願意的話,他們下個禮拜一起吃頓飯,時間地點隨便胡蔚選,這個禮拜實在是沒有時間。胡蔚寬容地理解了顧中銘的處境,但是她說她喜歡每天期待一點點如願以償的驚喜,而不是長久盼望某個落實的約定。如她所知,大部分落實的約定最後都以落空為下場。因此她請顧中銘不必感到為難,只要給她每天這個短於一分鐘通話以資確認的權利就可以了。 放下電話,顧中銘為這句話回味良久,印像中胡蔚有兩條極漂亮的長腿,但並無跡像說明她有一個很漂亮的大腦。而這種充滿生活智慧的話語,絕非胸大無腦之輩可以創造,因此他翻翻日曆,決定取消下週一和聞峰的午餐會,改為接受胡蔚的邀請。 聞峰對此大為不滿,“什麼?你不跟我吃飯,要去跟那個小妞吃?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討論啊。” 中銘很深思熟慮,“我想過了,你最近和小王感情穩定,後天應該不至於有大的八卦需要會談。至於你家老太太老爺子的江湖恩怨,我覺得兩禮拜聽一次和三禮拜聽一次的區別不會太大。” 他們兩個自共同創業以來,無論艱難困苦,還是一帆風順,雷打不動,每兩個禮拜一起吃個午餐——事實上他們幾乎每天在一起吃午餐——盒飯;還有晚餐——要么一起應酬,要么到對方父母家蹭飯。之所以要如此隆重地在日程表上蓋個章,是因為聞峰實在閒話太多,而工作場合,大家又需強裝嚴肅,如果不給他一個一次性傾瀉出來的機會,顧中銘就要忍受細水長流、綿延不斷的非人折磨。 聞峰覺得這個解釋不足以讓他滿意,“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為了她,要放兄弟我的鴿子。這個信號相當危險,我不贊同,別忘了她已經名花有主了。” 別人名花有主,就不該為她重色輕友,聞峰說罷想一想,發現這其實不是自己的原則,急忙追加一個更充分的理由,“何況你是已婚人士,要潔身自好。” 聽到聞峰教訓自己要潔身自好,顧中銘差點沒撲上去一把掐死他。兩人扯了半天,終於以武力迫使聞峰答應後天不吃午飯,改吃晚飯,而且是到聞峰住的地方去吃——這小子雖然是個花花公子,卻是個住家型的花花公子,做一手正宗的客家菜。廚房裡光砧板就有七塊,你拿他剁骨頭的砧板切一下芋頭,他就會摸出兩把大菜刀在你屁股後面追殺,一路鬼哭狼嚎,要用左手的菜刀砍死你,然後用右手的菜刀把你分成丁是丁、卯是卯的十八塊。 搞定了聞峰,顧中銘發現自己開始有點盼望後天的到來。而在那之前,他從未盼望過每個週一中午的到來。 胡蔚說話很算數,準時準點,來電預約,顧中銘正在開車去和幾個客人吃飯,循例說不好意思,謝謝,再見。 他忍住了沒有告訴胡蔚,不用過太久他會有空,而且是特別騰出來的空,這個小小的秘密藏在他的喉嚨裡,好像喝八寶茶最後一口意外抿到嘴裡的冰糖,甜絲絲的,叫他覺得古怪,可是又有點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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