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國企秀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為信念不擇手段

國企秀 方效 9411 2018-03-22
第二天上午,部直辦公大樓。 辦公大樓這一層,全是各種檔次的會議室,大大小小有二十幾間。在進場和出場,或者上廁所的間隙,很容易就能碰上熟人或是各級領導。大到諸位部長,小到機關助理員,可謂群英薈萃。赶巧了,有時甚至可以將司局級以上的干部全都一網打盡。以前,有很多上訪的,請賞的,更多是沒事找抽的,專門就等在那裡,大搞近戰和麻雀戰。後來保衛部門專門在電梯和樓梯等各處要道口添設了內保,才算徹底杜絕了此類襲擾事件的發生。 達文彬與久未謀面的一位從南京過來的集團老總,交談著並肩走出會議室。轉過一個彎,只見林部長身後跟著穩重帥氣的小秘書,正站在電梯口等電梯。兩人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趕忙上前幾步,來到林部長旁邊,向林部長問好。

林部長循聲扭頭,見是這二位,臉上一下就露出微笑,引得兩人心頭頓時湧起一股暖意。林部長這微笑與一般同志式的那種點到為止可不一樣,是真正發自內心的,長輩對晚輩關愛和欣賞的表情。 “呵呵,原來是你們兩位大老闆,一起出現還真不容易呀。”林部長打著哈哈說,“是不是約好了,到部裡來要錢的。” 南京老總原來也是北京一個部屬大廠“遠達公司”的一把手,外放兩年多,與林部長自然是老相識,就顯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笑著說:“豈敢,豈敢。我們是接到辦公廳通知,過來開會的。這不剛散會,正要向您請安去呢。” “哈哈,”林部長仰頭大笑著說,“請安急什麼,你要是這兩天不急著回去,咱們抽空坐一坐。” “好,好。”南京老總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我這兩天不回去,時刻聽您招呼。”

林部長對他關切地說:“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在家多給老婆做兩頓飯,孩子的學習也要抓一抓。你這一到外地去工作,最辛苦的可是夫人。” 說話間,上行的電梯來了。秘書先走進去,手指壓著開門鍵候著林部長。林部長向二人抬了抬手,就進電梯上樓去了。幾分鐘之後,達文彬也出現在樓下,正站在雨搭子底下等司機把車開上來,這時手機響了。達文彬就預感到林部長會叫他,掏出手機一看,果然是林部長秘書打來的。 達文彬走進標著林部長名字銅牌的房門。經過四套間最外面的秘書辦公室時,衝著剛見過面的那個伶俐小伙子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又穿過一個佈置整潔,全套鋼木桌椅的小會議室,進入到林部長的辦公室。 林部長的辦公室,如果不算外面秘書室和會議室,看上去比達文彬的辦公室還要略小一點兒,甚至辦公桌也比不上達文彬的氣派,是中規中矩的長條大方塊,但進深要寬很多。皮座椅後面的牆壁上,熠熠生輝,鑲嵌著總書記為本行業題詞的鎏金放大復刻銅字。題詞下方,懸掛著碳酸纖維製作的巨幅行業規劃圖。

辦公室靠牆是一排書架。其中的一個,裝著整部的精裝《毛批二十四史》,另兩個書架裡,全是他主編的整套行業工具書和一些政策法規性文件、各種資料彙編。最惹眼的是,中間一個書架的玻璃門裡,整整齊齊,全是林部長在不同時期,與中央領導人或外國政要合影的大幅水晶照片。 這麼樣,夠雷人的吧?要說這些還不算啥,還有更重量級的呢! ——座椅兩側,略靠後方的位置,在不銹鋼底座上一邊一面,分別佇立著2號規格,鮮紅色的國旗和黨旗! 要知道,對一般人來說,就算你身後也立著同樣,甚至更大規格的國旗、黨旗,那僅僅是你的個人行為,代表的是你自己。愛國、愛黨,憲法規定的公民的義務嘛。可擺在共和國一位部長的辦公室裡,其意義可就大不一樣了。這意味著,屋子的主人,走出屋門,就能代表整個行業,走出國門,就代表了整個國家的形象!

此時的林部長正坐在高背椅子上等著他呢。林部長見達文彬拎著公文包,健步走進房門,立刻站起身,繞過桌子伸著雙手迎了過來,他笑容可掬地拍著達文彬的手背說:“你這急著走可不行!你不主動看我老頭子,我還要提溜你呢。”說著,抬手指了一下窗邊的單人沙發。 達文彬走到沙發前坐下,恭敬的口氣說:“其實我剛才就想過來,不過是兩個人,我怕不方便。” “嗯。”林部長笑著點了點頭,在另一隻沙發上緩緩坐下,扭臉揚起眉毛輕聲問,“最近都忙些什麼呀?” “現在看,整個大形勢不錯,職工隊伍也還算是穩定。”達文彬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刷亮,欠著身子認真地答道,“主要都是紅衛他們幾個副總們在忙,我也沒有太多的事情,全力給他們做好大後勤就是了。”

“嗯——”林部長點頭沉思著,剛要說話,秘書進來了。他端著一瓷杯新沏的茶水,放在達文彬面前的茶几上。達文彬趕緊站起來,笑著說:“謝謝!” “達總,您請坐,別客氣。”秘書看著達文彬,微微哈了一下腰。隨後走到辦公桌前,端起林部長的杯子,掀開蓋子看了看,見裡面水還滿,就又走回來放在林部長面前,衝達文彬再次點了一下頭,帶上門出去了。 達文彬重新坐下,咂了一口茶水,雙手不停摩挲著膝蓋,臉色異乎尋常的平靜。林部長猜測他是有意避重就輕,便不再多問,轉換了話題說:“今天這個會開得怎麼樣?” 達文彬抬起腦袋,胸脯鼓了兩下,看似有一肚子話要說,望著林部長足有二分鐘,可終於嘆了口氣,眼神忽地暗淡下來,聲音裡帶著明顯的無奈:“說實在的,我還是有些困惑。北京兩家,南京一家,還有西南三家。把這六家企業,靠行政手段捆在一起,組建新的跨區域大集團,打包推到資本市場上去,有這個必要嗎?”

林部長聽完,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淡淡地笑道:“組建大的企業集團,一直是羅部長的一個心願呀。他是從西南老基地出來的,對那裡有很深的感情呀。” “可是,也不能只是因為這個原因,就不顧實際情況吧。”達文彬聲音漸強,聽上去很有些咄咄逼人,“這六家單位,情況各有不同,在經營管理上理念差異太大,效益也良莠不齊。就拿遠宏來說吧,一年的收益,就比西南三家綁在一起的總和還多,我怕職工們有意見。” “呵呵,所以聽你剛才說,職工隊伍還算穩定。我就想問你,果真如此嗎?”林部長輕描淡寫地說著,伸手從面前的紙巾盒裡抽出一張正方形的紙巾,沿對角對折,再對折…… 達文彬想了一會兒,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自信的聲音回答說:“還算是可以吧,至少目前還沒有大的波動。”

“小達呀,我可是要提醒你呀,職工隊伍是否穩定,關鍵還是要看幹部啊。”林部長瞥了達文彬一眼,穩健地抬了一下手臂,緩緩地說,“如果遠宏的高層,都是一心一德,事情就好辦多了,我也就放心了。” 達文彬聽了林部長的話,愣了一下,隨即臉色便略微有些漲紅。他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緒,冷笑了一聲,輕蔑的口氣說:“我記得您以前曾經跟我們說起過,在變革面前,先行一步的是先烈,後走一步的是頑固分子。有些老頑固還真是拿他沒辦法,我看是變不了啦。”他似乎是很惋惜地慨嘆道,“即使是在不久之後,給他蓋棺定論,也還是個頑固分子。” 林部長輕鬆地笑起來,似乎是很不以為然的口氣大聲說:“你說的是那個老汪吧?這個同志,大夥都說他心眼直,做事一根筋,我看也不能斷言就是大缺點。”

達文彬聽了林部長委婉的表示,忽閃了一下眼睛,不易察覺地抖了抖雙腿,心想,這名你能點,我可不能點。就像在遠宏,有的人的名字我能直說,可下面的人就要影射。我現在要是點了老汪的名字,不就成背後告黑狀了嗎?今後要是不小心傳出去,絕對有損自己的清譽。 林部長目視著行業規劃圖,停頓了片刻,出乎意料地,忽然用一種很平靜,很緩慢的聲音,字斟句酌地說:“我以前曾經告誡過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領導班子的穩固,比職工隊伍的穩定還要重要。因此我建議你,應該盡可能地投入相當一部分精力來關注。”林部長右手食指向下,連續點擊著沙發扶手,加重了語氣,“尤其是要關注那些態度不甚明朗的人,他們有時候往往能有意想不到的表現啊。”

達文彬聽了,眉毛挑了兩下,繼而眼睛便瞇成了兩條亮縫。對於這個問題,例如班子中的徐愛華、戈一兵等人,他以前也曾經作為一種重要的不確定因素,審慎地考慮過。現在看上去,在自己操作的如此大力度的變動面前,他們似乎還是配合的,至少是沒有公開表示抵觸。在達文彬的想法裡,這些人的態度是可以解釋的,不管換了誰當遠宏的老總,他們都盡可以踏踏實實地,各把住自己當前一攤子工作,繼續吃舍我其誰的技術飯。難道?難道他們還能有什麼非分之想不成? 林部長見達文彬許久沒有說話,關注地掃了他一眼。轉頭回來,仍是眼睛看著前面,淡淡地,彷彿是隨便閒聊般的聲音說:“我這些年總結啊,每個人都是有一定的信念的。尤其是層次和地位越高的人,信念就越發堅定。為了實現自己的信念,有時候是可以不擇手段的,這完全可以理解。沒有了信念,思想就沒有了根基嘛。”林部長說到這裡,調整了一下坐姿,斜靠在沙發軟扶手上,盯住凝神屏氣的達文彬,眼睛裡猛然射出一道寒光,噝噝的聲音說,“你達文彬有信念,不想任人擺佈,難道別人就沒有嗎?不管是老的,還是小的,不管是你,還是我,其實大家現在所做的,包括老汪和有些人所做的,我看都沒有錯!”林部長口氣緩和下來,拉著長聲,呵呵地說,“所以我老頭子今天賣個老,私下里說你一句啊——”他瞥了一眼達文彬,稍微頓了頓,似笑非笑地說,“一進屋就抱怨,這可不是你達文彬應有的處事態度呀。”

達文彬近些年很少聆聽到老爺子長篇大論的教誨,受到批評,不禁臉紅了一下,囁嚅的聲音說:“部長,看來我在有些方面,還是考慮得不夠周全啊。” “哈哈,不是不周全,你這叫當局者迷,誰都免不了的。”林部長抬手點指著他,朗聲笑道,“你這個大老闆當的,恐怕現在也只有我敢提醒你了。” “感謝老領導對我的關愛,有了您的支持,我就更有決心了。”達文彬眼神再一次亮了,會心地笑著說,“我一定儘自己的最大努力,把遠宏的傳統繼續保持下去!” “遠宏的傳統當然要保持……”林部長明白達文彬話裡那個“傳統”的具體含義,不覺欣慰地點了點頭,正要往下說,可這時,達文彬的手機嚶叮著叫了一聲,明顯是有短信上來了。達文彬趕忙從褲兜里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只見上面寫著:“文件已在指定時間收悉,如方便請回電話。”達文彬按鍵很快回復了一個“忙”字,迅速掖好手機,閃爍著眼睛,繼續虔誠注視著老領導。 林部長再開口時,聲音忽然變得深沉了:“要持續保持遠宏的傳統,今後主要要靠你們自己努力啦。”他搖晃著放鬆了一下雙腿,有些自嘲的口氣說,“說不定到了明年,我就要去政協報到嘍。” 啊?達文彬聞言大吃一驚!大家都知道,部裡明年正當換屆。羅部長已是過了退休年齡的,不出意外肯定要去政協。而最有希望接替正部長位置的人選,就是比羅部長年輕幾歲的林部長,這在京內部屬單位,幾乎已是人盡皆知,公開的秘密了。也是達文彬、張紅衛他們哥幾個翹首期盼的巨額“遠期承兌匯票”,更是他們敢於同任何勢力作鬥爭,捍衛遠宏所謂“傳統”的基礎。 林部長看見達文彬雙眉緊鎖,緘口不言,一副疑惑沮喪的樣子,不由得呵呵笑了兩聲,若無其事地擺了擺手,乾巴巴地說:“其實,我本人是完全能夠理解國務院這樣安排的。一個老傢伙去政協,多孤單呀,乾脆兩個人都去,就有伴了嘛。” 聽見兩個都去,達文彬心裡一動。他慢慢支棱起脖子,嘴裡唉聲嘆氣地嘟囔著說:“怎麼會是這個樣子,難道就沒有變化的可能了嗎?” “我是無所謂呀,不管形勢怎麼發展,該干的事情總還是要幹的嘛。”林部長還是淡然處之的樣子,隨手把已經折成很小的紙三角放在茶几上,可聲音裡卻是透著威嚴,“還記得我一再強調過的一條工作原則嗎?既然是已經決定要幹事情,就要快乾、干好。” “嗯!”達文彬莊重地點了點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林部長說,“您的指示我全明白了!” 達文彬離開部直機關,已是到了快該吃中飯的時間了。出了武警站崗的大院,他帶著司機在街對面的一家山西飯館隨便吃了碗刀削麵,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匆匆回到單位上班。 達文彬進了自己辦公室,趕緊掩好門,坐到自己的高背椅上,撥起了手邊的電話。 “哎,高司長,我是文彬呀,你來短信的時候,我正有要緊的事不方便回電話,抱歉!”達文彬清朗的聲音說。 “沒關係,沒關係,我就猜到你開完會,可能會有別的事情。”電話的高司長親熱地笑道,“送來的文件我收到了,不過還沒有看。我抓緊看,看完了我會給你意見。” “好呀,好呀,但是目前還只是調整的草案,請多指導。另外,注意給我們保密呀。”達文彬不無感激地很快說道。 “嗯,我知道!這裡面事關重大,我會很注意的。請你放心,我會從我負責一攤的角度,給你支持的。”高司長鄭重地承諾過後,口氣顯得有些焦慮,“我也聽小彤回家說起過,下面議論很多,我們上面也有些人在猜測,風言風語說什麼的都有。文彬呀,你操作起來可要謹慎啊。” 鬧吧,看最後倒是個什麼結果。達文彬搖頭笑了笑,似乎是很隨意地問:“高司長,那個送文件的小楊,到了你那裡都說過些什麼沒有?” “沒有。”高司長很認真地回答道,“我照你預先跟我打的招呼,問他你去哪裡了,徐愛華最近忙些什麼,還問他汪書記對這件事有啥反應,他一概都說不清楚。話不多,嘴還是挺嚴的,算比較穩重。” “嗯,這我就放心了。”達文彬低沉的聲音說,“以後再給你送東西,要是朱宏宇忙不開,我可能會叫他給你送過去。” “文彬呀,說到這兒,我倒是想問一句,你還親自考察起新人來了,這麼謹慎有必要嗎?” “你是知道的,在遠宏這種老國企,內部一向挺複雜。尤其是現在這動蕩的時候……”達文彬話說半句就打住了,雖說是自嘲的口氣,可聲音裡面卻帶著掩飾不住的傷感,“我現在很難哪,雖說全是為了遠宏好,可也不得不講究點方法和策略呀。” “沒事,等熬過了今年就好了。”高司長欷歔慨嘆著說,“我想等事情過後,職工們是會理解你為大家的一番苦心的。” 呵呵,達文彬苦笑著搖了搖頭,沉默片刻,深深地嘆了口氣道:“唉——但願是吧!” 林部長親口告訴達文彬的,自己明年可能要去政協的消息,達文彬在電話裡絕不會對高司長透露。不是因為兩人關係不到互通情報的份上,也不是避諱傳播林部長的個人隱私,實在是因為,沒有必要!如果哪天確實有這個必要的話,林部長肯定會像通知自己一樣,選擇適當的時機,適當的場合,親口告訴同是老部下的高司長的。這個就叫“次序”!就達文彬現在所面臨的情況來說,這回次序就該排在前面。沒準另外一個消息,還是林部長親自發布,高司長就該排在達文彬前面了。這是官場潛規則裡比較高深的內容,一般人不知道,不了解,也用不上。 達文彬按斷高司長的電話,並沒有撂下聽筒,而是直接又撥了幾個號碼。幾分鐘之後,張紅衛就推門走進來了。 張紅衛進屋,眼睛習慣性地往屋子中間半六角形的老闆台後面尋摸。嘿!什麼都不少,可就是少了達文彬。這可奇怪了,他哪去了?剛才還打電話叫我來呢,才過幾分鐘怎麼就沒影了。 “哎呀,這麼個大活人在這兒,你看不見哪。”張紅衛循聲望過去。原來,達文彬正坐在會議區拐角的一張小沙發上,手裡夾著一支煙,正衝著自己揶揄笑著呢。呵,這種情況倒是挺少見! 達文彬近年來煙抽得越來越少了,往往是只有在情緒亢奮的時候,才偶然為之。現在他自己一個人,竟然違反規定躲在辦公室裡抽煙,這對於老同學張紅衛看來,頗有點憶當年的感覺。可這還不算什麼呢,張紅衛一下就注意到,達文彬現在所坐的位置,竟然就是那個唯我獨尊的“死穴”! 這麼多位置都空著,可達文彬非挑在那個位置上坐,張紅衛腦子裡不禁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一屁股坐到離達文彬最遠的一隻沙發上,皺著眉頭說:“達總,你還是坐到這邊比較好,靠窗戶下面陽光太曬了。” “哦,我就是覺得,抽煙最好離門口遠點。”達文彬似乎沒有覺察到張紅衛話裡面的深意,端起煙灰缸走過來在他斜對面坐下,甩手把煙盒扔在張紅衛眼前。這才幾天不見哪,沒想到達文彬竟能變成乖孩子,他這是怎麼了? 張紅衛抽出一支煙點上,緩緩吸了兩口,見達文彬悶著頭不說話,也是一個勁地抽煙。心裡越發納悶,是你叫我過來的,到底有什麼事情?這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你不說,我怎麼能知道?可自己實在不明就裡,說什麼都不合適,乾脆就對耗著。張紅衛知道,達文彬抽煙有個習慣,每次不抽到過濾嘴絕不算完。於是就盯著達文彬手上的那支煙,倒要等著看,雲霧散盡,他要唱哪一出? 達文彬總算把煙抽完了。他仔仔細細把一小截過濾嘴掐滅在玻璃煙灰缸裡,胳膊肘支在雙膝上,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神瞅了一眼張紅衛,陰沉的聲音說:“紅衛呀,按理說,你的私事我不應該介入……”張紅衛一聽,心臟緊蹦了幾下,臉就變得煞白,隨即又漲得通紅。達文彬低頭瞅著自己的腳尖,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紅衛呀,咱們不是外人。說實在的,從上大學開始算起,都離家二十多年了,摸爬滾打,一同在外面闖蕩,可以說,論感情,比新兄弟還要親……今天我不是站在同事的角度,而是站在兄弟的角度提醒你,這種事情可一定要謹慎啊。咱們這些人,在外人看來,有錢有勢的,上趕著貼乎的人有的是,誰也都不是聖人嘛。而且即便是聖人,說和做,還完全是兩碼事呢。我就是覺得,現在這個時候,不知道暗中有多少人,沒事找事還恨不得要給咱們栽贓呢,因此就更要注意啊。你現在應該多想想咱們的大事。”達文彬說著,眼神犀利地瞄了一眼面紅耳赤的張紅衛,竟然“扑哧”一聲樂了,放輕鬆了語氣,“嘿,這些都是小事。我也就是提個醒,你自己琢磨。” 張紅衛聽了他最後一句話,表情漸漸就自然了許多。他嘴唇嚅動了幾下,似乎想要為自己聲明或是辯解點什麼,不料達文彬很快地擺了擺手,坐直身體說:“好了,咱們下面談正經事。上午我去部裡開會了,情況很不好!” 張紅衛聽見這句話,吃驚得一下睜大了眼睛,立刻把剛才那件事就全拋到腦後去了。他屁股往前竄動了兩下,探身湊近達文彬,全神貫注聽他繼續說下去:“這個會,主題是優化整合部內優勢資源,做大做強行業,進一步鞏固領先優勢。參加的都是各集團的正職老總,包括京內、京外的,來了二十多口子人,陣勢弄得確實挺大。” “嗬!要搞大躍進是吧?”張紅衛哂笑了一聲,身子往沙發上一仰,說,“無數次的歷史經驗證明了的,開頭越是嚷嚷得歡,最後越是流於形式。咱們還是老一套,在抽像上積極,在具體上消極,擺困難,講條件,不就是一年的時間嗎,給他拖黃了算。” “哎——如果從另一方面想,也許正是因為時間有限,所以才可能要有個大結局呀。”達文彬搖著頭,重重的口氣說,“會上雖然內容很多,但其中的重點我聽出來了,還是意在遠宏。你看看我記錄的內容。”達文彬說著站起來,走到桌子前,把自己的《工作手冊》翻到最後幾頁,遞到張紅衛手上。 瀏覽“會議記錄”有特定的方法,尤其是記錄的開頭:會議時間,參加人,地點。可別小看這三項看似簡單的內容,其實裡面大有玄機。從“時間”上說起,這個會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開?有什麼背景沒有?參加人的層次如何,代表的都是哪方勢力,其中有什麼關聯? 如果以上兩點都明確了,再有必要,盡可以更深一步進行分析:開這個會的目的,是要製造矛盾還是要化解矛盾?是針對人,還是針對事?自己是應該被動,還是要採取主動? “地點”嘛,乍看起來似乎略微要次要一點兒。但是別忘了,日後追究起來,一定要證據確鑿!只有時間、地點相吻合,才構成了證據鎖鏈,再想抵賴,絕不容易。 果然,張紅衛剛看了開頭幾行,便使勁擰起了眉頭,急忙跳到後面的兩條會議決議。這兩條會議決議是: 他甩下本子,哼了一聲,嘲諷的口氣說:“這可真就是司馬昭之心了嘛。老爺子是黑後台,蔣主任是代言人,規劃發展司是掛名的擺設。一個'方丈'一個'和尚'一個'住持',搭幫在一起,就可以敲鑼打罄,祈求全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了。” “是呀,”達文彬揚起臉,哂笑道,“與咱們以前料想的一樣,只能用行政命令強迫各集團的改革機構要歸他們管理。呵呵,各單位的情況千差萬別,他們管得了嗎?還不是就盯著咱們遠宏一家。新成立的那個什麼'發展改革辦公室',我看就是'羅辦'。” “這只怕才是第一步。”張紅衛手指敲打著茶几面,粗聲粗氣地說,“再過些天,恐怕又要下來個通知,嚴令各集團制定的所有改革調整方案,一律要報請那個'羅辦'備案批准呢。” “沒什麼,咱就這麼個體制,誰嘴大誰就說了算。上面一紙文件下來,就這麼定了底下的人,誰都沒招。”達文彬倒是很顯得心平氣和,事不關己品評的口氣說。 “在會上就沒人提上市?”張紅衛難以置信似的,重重的聲音問道。 “沒有。”達文彬苦笑了一下,“只是強調說,遠宏是未來大集團競爭力的核心,讓咱們牽頭組建。挑明和暗指還不都是一個樣,他們大面上也要過得去嘛。不過這裡面也有另外一種可能性,他們是想以局部的妥協,逐步換取對遠宏的掌控權。” “嘿,絕不可能!”張紅衛使勁晃了一下腦殼,大聲嚷嚷道。他情緒一上來,說話走極端的老毛病就顯現出來了。關於這個毛病,達文彬曾經在不同場合,明里暗裡給他提醒過多次了,可他還是積習難改。張紅衛話一出口,自己也發現不妥,稍許停頓了片刻,刻意看了面前的達文彬一眼。 “為什麼說可能性不大呢?”張紅衛把話往回拉了一下,腔調也隨之柔和了些,“心願!知道嗎?一個人多年未了的心願,有時候是可以轉化為一種信念的。一旦形成了信念,可就危險了,甚至有時候,不惜犧牲,也要實現自己的信念。” “你這幾句話,跟林部長說的差不多。”達文彬慢悠悠地說。 “怎麼?這麼快你已經見過林部長了?”張紅衛頗感意外,臉上的肌肉頓時繃緊了,亟亟地追問道,“他怎麼說?” 達文彬聲音低沉下來,沉沉的聲音說:“他自己都已經讓人家給排斥在外了,還能怎麼說?只是最後囑咐我,既然是已經決定了的事情,就要快乾,干好。” 張紅衛眯縫著眼睛沉思了一會兒,由衷地慨嘆了一聲:“他這句話就算講到家了!”他忽地一下抬起頭,目光炯炯,瞅著達文彬果斷地說,“文彬,我看乾脆這樣,他們不是要收嗎,咱們偏讓他們收不成。乾脆,把那個改革小組解散算了。” “嗯?”這一釜底抽薪之計達文彬倒是頗感意外,他感興趣地盯著張紅衛,“不好解釋呀。人家剛要歸口管理,咱們立刻就給弄沒了。這不是明顯要和上級主管部門公開對著幹嗎?” “我的意思不是解散,而是改名字。”張紅衛噝噝地說,“反正現在文件也準備得差不多了,下面也該進入到實施階段了,我看可以改一個與調整、改革這些敏感字眼都不搭邊的名字,與時俱進嘛,這樣他們也找不出大毛病來。” “好,這個主意好,我看就叫……”達文彬略微想了一下,“就叫'資產清理領導小組',反正調整來,調整去,還不都是資產那點事。” “那人呢?”張紅衛坏笑著問他,“這不好解釋吧。” “人也是資產呀。”達文彬理所當然地擺了一下手,輕描淡寫地說,“人隨資產走,先動起來再說!” 這時,達文彬的手機響了,他低頭掃了一下來電顯示,快速看了張紅衛一眼,疾步走到遠處,面向窗外悄然接聽。 “……好,很好!”張紅衛循著達文彬欣喜若狂的聲音一下扭過臉,只見達總昂首挺胸,手插在腰上,興奮得在原地快速繞圈走動,與剛才的委靡不振,一下判若兩人:“你們為了遠宏乾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大事呀,我要獎勵你!……嗯,好,好……你再辛苦一下,抓緊時間今天就趕回來,多晚我都在辦公室等你,給你慶功!” 達文彬按斷電話,滿面春風揮著手機大步走回來。他急不可耐老遠就嚷嚷道:“天津的相互融資項目已經談成了,草籤的協議今天就能帶回來,爭取明天上會討論通過。” “好呀,太好了!”張紅衛雖然在嘴上也是跟他和弦共鳴,可臉上卻是隱隱地略現出一絲矜持。 達文彬來到張紅衛面前,目光一閃,就大概猜出了張紅衛的心思。他抬手捅了張紅衛一下,調侃的聲音說:“好了,別想太多了,等忙完了這件大事,我放你半個月的假。這下可有事情做了……”達文彬說著,轉身走到辦公桌前抄起了電話,“小朱呀,我是達文彬。通知在家的各位老總,明天上午上班時間開經理辦公會。議題嘛……”達文彬低頭略想了想,“傳達部辦公廳指示精神。提請討論通過集團局部調整的相關係列文件。還有,你通知楊明峰,讓他把那些文件複印出來十套,明天上午在辦公室裡待命,準備聽取老總們的修改意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