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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3節

春江 赵淑侠 11160 2018-03-22
復活節一過,海德堡也跟著復活了。 大學開了學,中小學恢復了上課,一輛跟著一輛的遊覽巴士運來游客,霍普特大街上湧著人潮,納卡江上的小客船載滿游江的外來人,吐吐的響著從江面上駛過。 坡上的樹林已經綠透了,跟前面的一大片紛紅的杜鵑花相映,形成了鮮明瑰麗的對比,讓人感到這可真是春天了呢! 春天來了,好像人就該生氣勃勃的快樂起來了——這個道理劉慰祖就是想不通,幹嘛春天一來人就該快樂?花要開,叫它去開;草要長,叫它去長;恁什麼要跟著傻快樂?他是不快樂的。那些毫無理由快樂,卻看來活得很快樂的人,在他的眼睛裡是可笑而毫無價值的,是傻瓜,是傻快樂。劉慰祖嘴上銜著煙,眼睛望著天花板,倚牆半躺在床上,悶得心都在發疼,而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又乘虛而入,潮水般的湧到眼前,肆意的折磨著他。他感到自己正佝僂在深冷的桔井之底,見不到一絲光明。他似乎聽到敲門聲。

“進來。”劉慰祖冷冷的應了一聲,奇怪誰會來敲他的門。 門開了,家棟伸著細長的頸子站在門口,一臉是笑。 “劉叔叔,我回來了。” “哦?家棟。”劉慰祖有點驚喜。在這個時候闖進個人來,這個人碰巧又是個肯聽他的言論的,真令他出乎意外的高興。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把穿著皮鞋的腳從床上移到地上。 “剛到,跟爸爸他們回家把東西放下就來了。”家棟有點討好的說。一隻手揉著喉嚨,輕咳了兩聲,又道:“劉叔叔,屋子裡空氣太壞了,全是煙,我把窗子打開好不好?” “唔——”劉慰祖看看床頭几上煙盤裡小山般高的煙蒂,和空中瀰漫的煙霧,點點頭說:“好,你開吧!” 家棟把窗子打開了,夕陽的餘輝立刻亮堂堂的伸到窗前,窗子下面核桃樹上的兩隻鳥,吱吱嘰嘰的叫聲也傳了進來。

“外面天氣那麼好,你怎麼不出去玩?”家棟坐在窗前的桌子上。 “玩?有什麼好玩的,我不想玩,我正在想事。” “想什麼事?我能不能知道?”家棟鄭重的問。 “我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房子該多麼好。沒有房子,也就沒有人故意蓋了大房子顯闊,也不會有人住不起房子而挨凍,會減少很多可恥的現象。”劉慰祖悠悠的說。 “沒有房子我們住到哪裡去?” “住在山洞裡、水邊上,古時候的人沒房子,也許比我們過得更快樂呢!” “喔——”家棟扭著眉峰認真思索,想把這個道理想通。 “古時候的人比我們快樂?”有點懷疑的。 “當然。那時候的人沒有房子、車子和學校,也沒人硬要管他們,我情願是那個時候的人。我相信有很多人跟我是一樣的想法。”

“啊,對!”家棟撲通一聲從桌子上跳下。 “在巴黎,我看到好多跟你一樣想法的人,他們成群的睡在街邊上,有男有女,旁邊放著酒瓶,穿得破破爛爛。是我表哥帶我去看的,我問表哥:'他們做什麼職業?'表哥說他們什麼也不做,他們在追求心靈解放。” “追求心靈解放是應該的,我們的心都要被悶死了。” “還有一天,我和表哥在街上走,看到一隊梳著辮子,赤腳披著黃色毯子的人,也是有男有女,手上有的敲鑼,有的打鼓,表哥說這也是追求心靈解放的。”家棟又說。 “我真佩服他們的勇氣,我也正在掙脫束縛,可是就做不到那個程度。你看,這多悲哀呢!”劉慰祖又在點燃新煙。 “你認為那些人好?做的對?”家棟斜歪著頭問。

“當然,他們做他們想做的,不裝假。” “喔——我也看到在街邊上唱歌的,鬍子頭髮長得像石器時代的人。”家棟在腦袋後面比比,又在下巴上比比。 “那正是你的榜樣。”劉慰祖微笑的看著家棟。 “我?”家棟用食指頂著鼻尖,又把頸子伸得老長的。 “除了你還有誰?你不是不喜歡整天在家做功課,也不喜歡數學跟德文麼?不喜歡的事為什麼要做?” “喔——”家棟瞪著眼想想,聳聳肩,從桌上的紙盒裡抽出支煙往嘴上一插。故做老練的咋嚓一聲扳開打火機點燃了,皺著眉毛吸了幾口,道:“我也情願去做個流浪的歌手,那多瀟灑,又不用天天晚上趴在桌子上做功課。也不用扶媽媽的罵。不過……可是……” “什麼不過可是?”

“爸爸媽媽——” “又是爸爸媽媽,我以前也是最相信爸爸媽媽,可是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多麼的會騙人。等哪天有空我給你講我的故事,那裡面可真有好戲呢!” “有好戲?緊張不?”家棟大感興趣。 “緊張、刺激、曲折。”劉慰祖做個神秘的表情。 “喔,你非講給我聽不可。”家棟十分急切的。 “今天不行,等有空再講。” “你講給我聽,我就講給亞力山大聽。” “你還常跟亞力山大在一起?” “不像以前那麼常常的了,因為亞力山大已經離開了學校,和一群我在巴黎看到的那種人在一起。” “你跟他在一起你媽媽知道嗎?” “不知道,偷偷的。我媽媽一點都不喜歡我跟亞力山大在一起。”家棟看看窗外,忽然問:“什麼時候人才算長大了呢?”

“一個人把生命真正抓在自己手裡,能支配自己的意志,有勇氣做要做的事情的時候,他就算長大了。” “我要快快長大。”家棟有些憂鬱的說。 “你就要長大了,家棟。”劉慰祖微笑的看著家棟。 “我好著急,就想快長大。” 家棟又談了好一會才走。 家棟走後,劉慰祖便去關上窗子,關完窗子轉過身的剎那,他不經意的看到正對著窗子的牆壁上,掛著的大鏡子中的自己。那個人影居然嚇了他一跳,差不多不能相信那就是劉慰祖其人。 劉慰祖定定的對鏡站著,定定的注視著鏡裡的人。 那個人形容憔悴,面色蒼白,根根直豎的一頭濃亂的頭髮,挺俏皮的兩撇小翹胡。那個人像是渾身沒有一顆安靜的細胞,又好像是正在被誰追趕著,也許後面有火往他身上燃燒,他看來是多麼的張皇失措,又是多麼的焦灼不安,他的眼光是空茫的、黯淡的,那裡面只有失望、深不見底的失望,也只有仇恨、深不見底的仇恨。那個人就是劉慰祖嗎?劉慰祖就是那樣的一副面貌嗎?

“奇怪,他也不是沒照過鏡子,甚至每天都會有意無意的照上一次,怎麼就從來沒發現過這張面孔變得如此的多,如此的冷,如此的可厭呢?” 他一步步慢慢的踱到鏡子麵前,伸長著頸子,左照右照,看了又看,越看越覺那個人不像自己,也不想承認那是自己。他順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條大毛巾,蒙在鏡框上,鏡中人立刻消失了。他深深的鬆了一口氣,心裡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喜悅。 劉慰祖像往常一樣,獨自去坐酒館,直到酒館關門才離開。不同的是,今晚他沒像往日那樣,直接回到住處。 自從仔細的照了鏡子,他便被一種難以抵抗的傷感壓迫著。他厭惡自己,不喜歡再想到或看到自己,也厭惡回到那間寄身的小閣樓裡去。 劉慰祖沒想到夜色這麼好,好得連他這樣的人心腸都會軟化,變得柔情似水起來。

他決心到江邊上走走,過了橋從哲學路回去。 店鋪當然是早就關門了,櫥窗裡的燈光卻照耀得像天上的月亮那麼亮。一個扁扁的大月亮被一抹輕霧般的浮雲遮掩著,水銀似的清輝仍然任性的流瀉到地面上,把這在夜色中格外顯出浪漫之美的小城,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那些古老的建築物,在空中翹首張望了幾百年的教堂尖尖的頂,和對山上燈火通明的古堡,覆在大地之上那片深海般湛藍的天空,都讓人以為是置身在中古世紀的神話世界裡。 劉慰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中,慢慢的溜達著往前去,偶爾經過一對夜歸的情侶,他就要回過頭去張望,直到那對不知名的青年男女去遠了才回過頭來,他的態度不免引起他們的猜測,或許以為是個神經病患者吧!他清楚的聽到一個很美的少女對她的男友說:“這個東方人的態度很怪,不會是有精神分裂症吧!”

是嘍,這麼美,這麼遼闊的天地之間,竟沒有一寸地方是屬於他劉慰祖的,無論他走到什麼地方,人們都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他:這不是個神經病吧?這不是個無家的流浪漢嗎?這可是我們這裡的陌生人呢!這類話他聽得多了,彷彿也麻木了,什麼感覺都不會有。 然而,在今夜,在如此迷人的春夜的月光下,聽到那樣的話,他的感觸是深的。他甚至在羨慕那些人,羨慕那些深關著的百葉窗裡熟睡的人;不管老樣的家,有個家總比沒有好一點吧?至少不必像隻野狗似的到處亂闖了。於是,剎那之間,“家”的形像已在他的腦子裡小具規模了,他想起王宏俊勸他娶個妻子生兩個孩子的話,幾乎連兩個孩子的名字也給取好了,妻子的外型應該像林碧…… 從霍普特大街的盡頭走到納卡江畔,江水在月色的輝映中寂寞的閃爍著、奔流著、吟唱著、唱得劉慰祖的心越發的溫柔了,“這個世界還是美麗的”,他不禁想。

這個世界是美麗的,直到他走到莊靜和譚允良居住的大樓下,才又變得醜陋了。 睡了一覺醒來的劉慰祖,又恢復成每天的劉慰祖,垂頭喪氣的到即將開張的“龍風餐廳”去畫畫,指揮工人塗塗抹抹,心裡想著怎樣報復老闆娘莊靜。 對於家棟,劉慰祖身上好像有磁,那孩子就是愛來找他,常常放學後來轉上一轉,來了就叫劉慰祖講流浪的經歷。 又到了星期六,不過對劉慰祖也沒多少分別,反正起來就到餐館“刷牆”——如今他總以這兩個字來自我嘲弄,刷到中午,正想出去吃午飯,家棟滿頭大汗的闖進來了。 “劉叔叔,你看我是來了吧?我就怕你已經走了,把車子蹬啊,蹬啊,蹬得飛快。”家棟討好似的說。脫下甲克拭抹額頭上的汗。 “喔,上帝,好熱。” “你還沒吃飯吧?走,咱們一塊去吃。”家棟的來,使劉慰祖感到歡喜。 “劉叔叔,我是來聽你講故事的,飯不吃不要緊。嘻嘻,劉叔叔,我就喜歡聽你說話。”家棟傻笑著說。 “也好,咱們就買東西到樹林裡去野餐。” “野餐,好主意。我要吃烤腸子。” “剛才還說飯不吃不要緊呢!現在又說要吃烤腸子了。” 家棟伸伸舌頭,把頭髮繞了兩下,又笑了。 劉慰祖在街頭小店裡買了烤腸子、麵包、酸牛奶和飲料,放在家棟腳踏車後面的鐵籃子裡,兩人並肩往樹林的方向慢慢溜達著走去。 家棟推著車,很知己的和劉慰祖說著話,內容不外是學校裡的事,某某老師多麼討厭,某某同學買了輛二手貨的摩托車,他媽媽給他找來的補習先生是如何的不知趣,老催他做習題等等。當然,他一點也沒忘記要聽劉慰祖的故事。 劉慰祖多半沉默,心裡有點後悔,何必對一個孩子說那些話呢?社會固然是醜惡的,人性固然是卑劣的,但像家棟那樣單純的一個孩子,也不必知道得那麼多、看得那麼透。人是越糊塗越幸福,越傻越快樂,那麼他為什麼不任由家棟做個糊塗的傻快樂呢?至少,不必此刻就把蒙著這個臟、臭、醜、詐的世界的大幕揭開,讓一個孩子的心,那麼早便無可抵禦,無可逃避的浸在痛苦和絕望裡。他那麼處心積慮的要把人間的一切罪惡,誇張的,帶著些挑撥性的告訴家棟,目的是什麼呢? 他有目的嗎?他想可能是有的,可是他不願承認。 對於家棟這孩子,他有一種很微妙的感情,這種感情是在看到他第一眼時就滋生的。其實家棟並不是生得俊美挺秀的那一型,談吐也不是智慧拔群的一型,怪的是他對這孩子還喜歡接近,像現在這樣,兩人在一起談談說說,他竟然會有一種滿足得近乎幸福的感覺——他多時來不曾有過的感覺。這種感覺把他牽引到久久的往昔——沒來海德堡以前,和剛來海德堡頭兩年的日子。如果那時候沒有那封匿名信來揭開他眼前的大幕,也許今天他還是個傻快樂,也許會順順噹噹的把書念完,也許還不等把書念完就跟林碧結婚了,那時的林碧倒好像對他是很癡情似的…… “你怎麼不做聲呢?”家棟見劉慰祖總不開口,忍不住問。 “我在聽你說,也在看風景。”劉慰祖指指呈現在眼前的納卡江。 “家棟,今天我看水、看樹、看山坡,都是綠的。” “我早就說都是綠的嘛!”家棟發出勝利的笑聲。 他們走近江岸,上了橫在江上的石橋。劉慰祖站在橋上,眼光順著奔流的江水遙遙望去。在天水相連的朦朧盡頭,他彷彿看到今生今世再也追不回來的年華,那些年輕的,挽著點哀愁,伴著些歡愉,時而希望無窮,時而又茫然無依的日子。 那樣的日子,離得太遠了,離得多遠?納卡江的江水知道。 第一次看到納卡江的時候,他就驚異於它的美麗。當時他愛寫詩,曾寫過不少歌頌納卡江的詩,寄到台灣的報刊上發表,這便使他的詩才出了名,加上他的儀表,手頭闊綽和那輛嶄新的雷諾小跑車,海德堡幾個有鋒頭的女孩子全為他傾倒……唉唉,那些日子!他望著江水,水聲的高朗,水勢的洶湧,使得他一陣陣的發出慨嘆。 春江水漲,上游的冰雪已經化盡了,江面比平常像似寬了許多。好划船的人已經搖著槳在水上蕩漾了。 在納卡江上駕著一葉輕舟,深深的想,靜靜的隨波逐流,是他往昔最常為之的。同學們因此跟他開玩笑,稱他為“慘綠少年”。這類綽號讓他越發的看出了自身的孤單,不被了解,也促成了他更喜歡到江上享受孤獨。納卡江分擔過他的痛苦和秘密,每踱到江畔,看著一江的緩緩長流,他都像見到共過患難的真心朋友,產生一份無法抵禦的感動。 劉慰祖痴望了許久,才和家棟下了石橋,從一條彎曲狹長的石階路走上去。這條路叫“蛇路”,也是他當日頂熟悉的。那時每做戀愛遊戲,必會把那個女伴帶到這條路上來。特別是在黃昏或夜晚,可以在路途中的某個角落,藉著幽暗遮住臉上的羞怯,裝作多情的樣子來吻她。那被吻的女孩子,不管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往往便因這羅曼蒂克的氣氛,因他的詩意與多情的一吻,而假戲真做的愛上他了。她們真愛上他了,他就要逃走了,就要到納卡江上去劃小船,纖解被良心譴責的痛苦,並且控制住那顆蠢蠢欲動,幾乎認起真來的心。對於愛情,他至多就發揮到那個程度,絕不再把自己投進去。 不把自己投進去也不是容易的事,譬如遇到林碧那樣的女孩子,事情就不簡單了。你跟她做愛情遊戲,她可不跟你做愛情遊戲。她認真、嚴肅,當她用那雙長長的鳳眼看你的時候,就好像在告訴你她隨時可以為你殉情,但是當你企圖跟她親近親近,熱烈熱烈嗎?她又忽然冷若冰霜起來,讓你親熱不了。那時他就跟她玩笑的說過:“你是一盆白水,對我太乾淨,也太沒味道了。”林碧曾因這句話一個星期不理他,還批評他“玩世不恭”。 唉唉,林碧那樣的女孩子,就像這條路,像條蛇,你惹上她,她就纏住你。癡情的女性真可怕,最可怕的是不知她那癡情是當真還是演戲,譬如那時候的莊靜。 想到莊靜,劉慰祖便很自然的側過眼光打量家棟。家棟正把那輛載了不少重量的腳踏車,扛在他不太寬的肩膀上,一步步的往坡上爬。爬得氣喘咻咻,額頭上冒著汗珠,那張巴啦巴啦說個不停的嘴,也累得說不出話來了。 “這個孩子看著蠻天真、蠻可愛、蠻能吸弓哦。可惜他是莊靜的兒子,莊靜負了我劉慰祖,跟譚允良睡覺生下的兒子。這個孩子……”他心中嘰咕著。 “劉叔叔,明天你幾點來我們家?”好不容易爬完坡,到哲學路上,家棟放下腳踏車,用一隻手背抹汗。 “誰說我明天要去你們家的?”劉慰祖不懂家棟怎麼會想出這個問題來問他。 “明天是我的十五歲生日,媽媽請了郭叔叔、王叔叔全家來喝茶吃蛋糕和吃晚飯。她沒打電話給你嗎?”家棟又把頸子伸長著。 “喔——大概是——”劉慰祖的好情緒已經又降到零度。他狠狠的想:“好極了,莊靜,你居然真做得出,你怕我引壞了你的孩子,請了別人不請我。你不想家棟跟我接近,好吧!看我們兩人哪個兇。” “劉叔叔,要是媽忘了請你,你也要來。” “我當然是要去的,你的十五歲生日多重要啊!我那裡能不去呢?我會送你最好的生日禮物。”劉慰祖勉強笑著。 “奇怪,媽媽怎麼會忘了告訴你?”家棟困惑的扭著眉峰。 “說不定她打過電話,我忘了。劉叔叔記性壞。” “你記性壞?你說十幾年前,幾十年前的事你都記著。” “那時候的事記著,現在的事轉眼就忘。你肚子餓了,咱們來野餐吧!” 他們坐在樹下的長木椅上,拿出食物和飲料。 “劉叔叔,你可要講你的故事啊!我真想知道你是怎麼變成一個流浪的藝術家的。”家棟拿著一截肥大的烤腸子,另隻手拿著一罐打開的可口可樂,又吃又喝。 “你羨慕流浪的生活?”劉慰祖什麼也不想吃,只打開啤酒來喝,喝完一罐便點上香煙來吸。 “流浪生活有點危險,可是總比在家被管得木頭人樣的好吧?”家棟彷彿挺苦悶似的說。 “哼!”劉慰祖重重的噴了一口煙。 “整天就想管人的人,下流。你知道,我以前是很眼從的,誰都說我是好孩子、好兒子、好孫子、好學生。可是——”他又重重的噴了一口煙。 “後來我就不理他們那一套了,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他們,都是誰?” “他們?首先是我的祖母、父親、母親。當然那時候我還把他們當成頂好的好人呢!聽他們的,信他們的,那個時候我看什麼都是綠的。”劉慰祖對著山腳下的江水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又悠悠的道:“二十歲那年,我愛上了一個女人,愛得什麼似的,她也天天說愛我,可是她跟別人走了,結婚去了……”他逐漸的頓住了,一口連著一口的吸煙。 “她跟別人結婚就叫她結去,那有什麼關係,你罵她一頓,或是給她兩拳頭,不就行了。”家棟頗義憤填膺的,說完了再又吃又喝。 “罵一頓或是捧兩拳都太便宜了,劉叔叔不是那麼容易受騙的人,我要報復。” “你怎麼報復?你知道那女人在哪裡?” “喔……知是知道的。”劉慰祖覺得實在不能再往下說了,便轉了話題道:“你想,那個女人騙完了我,緊接著我又發現我最愛的祖母、父親也在騙我,發現他們的真面目一點也不像他們的外表那麼高貴,那麼善良。你想,連自己的親人都如此,別人的還可信嗎?所以,家棟,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的人,大多是里外不一樣,不可信的。倒是像亞力山大的父母那種人,還真誠,反而可信的。” “劉叔叔,你祖母和你父親都做了什麼呢?”家棟東西也不吃了,好奇的追著問。 “他們嗎?這個話說來可就長了……” 劉慰祖從他兒時對母親、祖母、父親的記憶,其間發生的種種事件和疑慮,一直說到在海德堡收到的匿名信,以突擊檢查的方式回到台灣探尋事情真相,與家人不告而別,開始浪蕩生涯,到最近的闖回去大鬧天宮,撕破那些偽君子和假淑女的面具。他說得繪聲繪影,緊張生動又極盡挖苦誇張,把個沒見過世面的家棟聽得目瞪口呆,大大的入迷。 “你想想,家棟,在這樣的情形下,我還做那個好兒子、好孫子、好學生嗎?”劉慰祖說完了一長段話,半包煙已經吸光。他拍拍屁股從椅子上站起,抬眼望望天,彷彿自言自語的道:“太陽都快偏西了,得回去了。” “劉叔叔。”家棟的兩頰泛紅,顯然是被劉慰祖的身世感動了。 “劉叔叔,現在我明白了,你是對的,人是頂壞會說謊的,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好,不公平。可是我們怎麼辦呢?”他幾乎是絕望的說。 “我們怎麼辦?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惟一的辦法是消極抵抗,不再為這個世界吃苦,不再聽那些假善人偽君子的鬼話,給他來個百分之百的不合作。” 他們已把東西整理好,家棟推著腳踏車從樹下出來。 “啊呀!已經五點了,我回去保管要挨訓。”家棟看看手錶,伸伸舌頭,頑皮的笑笑。 “你又不是嬰兒,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為什麼晚回去一點就要挨訓?”劉慰祖彷彿很不平的說。 “喔……”家棟頹喪的垂著頭,很為自己委屈。 “你回去吧!我從這邊走了。” “劉叔叔,你明天可要來。” “一定。可是你先別說,我到時候闖了去大家才覺得好玩,先說了就沒意思了,是不是?” “是的,我一句也不會說。不過你要來啊!” “一定,一定。你回去吧!” 家棟騎上車走了,劉慰祖對他的背影呆望了一會,便調身從蛇路回到城裡。一路上他感到氣憤得胸口要爆炸了。 家棟說他的生日茶會下午四點開始,劉慰祖算準了時間,是四點過一刻到的。家棟去開的門,門一打開就驚喜的大聲道:“啊!劉叔叔,真有你的!這是送我的生日禮物嗎?哈哈,真有你的!” “當然是送你的禮物,十五歲的大孩子了,該有這樣一件禮物。” 隨著聲音,劉慰祖和家棟一前一後的進來。家棟推著一輛嶄新的中型摩托車,興奮得好像臉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笑。嘴裡連連的說:“這個禮物太好了,這個禮物太好了,劉叔叔,你真了不起,我好喜歡這輛車啊!” 跟著劉慰祖和那輛摩托車的出現,正在談話的人們立刻安靜了。 “譚先生、譚太太,我這不速之客是專來給家棟賀生日的。不請自來,不要緊吧?”劉慰祖滿不在乎的說。說完便跟在座的人一一招呼,和王宏俊、郭新治握了手又拍肩膀。 “好久沒見啦!過得更得意了吧!”招呼到莊靜,他把她的手重重的捏了一下。 “譚太太,家棟過生日,你怎麼請別人不請我?是忘了嗎?”他說著笑了,笑得小鬍子直顫。 “……”莊靜明白劉慰祖是來跟她搗蛋的。看他那胸有成竹來意不善的架勢,她想像不出他會有什麼樣的行動?他會當著眾人羞辱她嗎?會惡作劇的道出他們往昔的關係嗎? “我……是忘了。”她終於言不由衷的說。說的時候,心裡可就在想:“早知如此,還不如請他來呢!” “忘了?嘻嘻……”劉慰祖坐在沙發上。 “小孩子過生日,又不是什麼大事,怎麼好意思驚動劉先生?劉先生送這麼重的禮,可就更不敢當。”譚允良乾笑著,一邊忙著給劉慰祖倒酒。 “這個禮太重了,再說我們還沒允許家棟騎摩托車。”莊靜已恢復鎮靜,她客氣的對劉慰祖說,跟著又轉對家棟:“家棟,你不能接受這個禮物,要把摩托車還給劉叔叔——” “為什麼要還?我才不呢!你們一天到晚就管我,這不許那不許。我都十五歲了,還不可以騎摩托車?人家亞力山大十四歲就開始騎了,我不要還。這是劉叔叔送我的,又不是送你的。”家棟聽說要他還摩托車,情急得也不顧有那麼多客人在座,便對他母親頂撞起來,兩隻手也絕不肯鬆開那輛寶藍色的摩托車,摸了把手又摸電燈,看了輪子又看油箱,一副愛不釋手渾然入迷的神態。 “家棟,不可以頂撞媽媽,媽媽的話是對的,你要聽話。”譚允良和善的勸著家棟說。 家棟不做聲,只一味的擺弄那輛摩托車。 “把朋友送的生日禮退還?我想不太好吧!退給我我可不接受。這輛車是我昨晚上眼人家說了整整一個鐘頭的好話,店老闆才開車帶我到他鋪子裡取來的。還是因為認識,不然怕給他磕頭他都不會肯。店鋪關門之後做買賣是法律禁止的呀!我冒著犯法的危險給置辦了禮物來,譚太太居然想不接受,那怎麼可以。”劉慰祖說了一長串,一會摸鬍子,一會皺皺眉毛,表情豐富。 “你的好意我們心領,可是不敢接受。主要是家棟還不能騎——” “我當然能騎,我已經騎過好幾次亞力山大的車了。”家棟忽然從摩托車上抬起頭,打斷他母親說了一半的話。 “是啊!家棟是能騎的,他已經是個年輕人了,他可以有他的興趣和生活,大人怎麼可以總把他當嬰兒?”劉慰祖給家棟幫腔。 “慰祖,每家父母有他們自己教育兒女的方式,外人不該去影響。”伊麗莎白忍不住插嘴。 “啊!可愛的伊麗莎白,你說得真有道理,我保證不在你們米契和卡蒂亞十五歲生日的時候送摩托車就是了。”劉慰祖已把大半杯威士忌喝完,示意譚允良再給他倒第二杯。 “你的裝潢工作做得怎麼樣了?”郭新治有意轉換話題。 “你是說刷牆的工作!快了,快了,已經弄完一大半了。” “做完之後有什麼打算?”徐聰慧問。 劉慰祖注意到莊靜和譚允良都很用心的等著聽答案,便哼了兩聲,加重語氣道: “哦——什麼打算嗎?我想——海德堡這地方風景好。納卡江多美呀!叫人怎麼捨得走,這裡又有你們這些好朋友。”他用手繞了個半圓形,方向觸及所有在座的人。 “所以,我怕我真要在這裡落戶了。”他直覺的感到莊靜和譚允良在盡量控制著,不讓失望從臉上表現出來,一種惡作劇得逞後的快意,便立刻在他的心中滋生。 “這個地方是值得落戶的。” “你說真的還是胡扯的?”王宏俊像似很關心的問。 “你可把我問住了,我自己也不太知道是真的還是胡扯的。”劉慰祖暗中掃了莊靜一眼,發現她憂慮的臉上隱隱的浮現了一抹希望的光彩,便摸摸下巴,又道:“百分之九十五是真的。我是隻飛倦了的鳥,想找個枝兒棲一棲。”說完跟著一陣哈哈大笑,除了莊靜,沒人知道他為什麼要笑?但是尷尬的空氣卻被這一笑轉為和諧了。這以後也沒有誰再提起那輛摩托車的事。 從譚允良家吃過飯出來,天已黑透。郭新治說孩子得快快上床睡覺,一家人立刻駕車走了。伊麗莎白也口口聲聲說時間已太晚,米契和卡蒂亞非得回去休息不可了。王宏俊安慰她說明天是聖靈降臨節,學校放假,稍晚一點沒關係。然後對劉慰祖道:“上車來,我先送他們回去再送你。” “不必送我,我有腳,可以走。”劉慰祖雙手往褲袋裡一插,說著就要開步。 “什麼不必送,來,來,上車上車。”王宏俊把劉慰祖拉回來推在車裡。 王宏俊把伊麗莎白和兩個孩子送到家,再繼續往劉慰祖的住處開,車子剛一開動他就問: “餵!你今天是怎麼啦?是成心去攪局的嗎?你是不是和譚先生夫婦處得不好?我看你好像故意在跟他們作對?人家父母不同意孩子騎摩托車,你為什麼偏要送摩托車呢?再說這個禮對你對他們都太重了。你一共收入兩萬馬克,一輛摩托車要四五千,你叫他們怎麼想?” “我哪裡管得了他們怎麼想?我要的是家棟快樂。”其實劉慰祖有意作對的心思已在語氣中流露無遺了。 “你說你沒跟他們處得不好?那他們為什麼不請你?”王宏俊藉著黑暗遮臉,直截了當的問。 “你問他們自己去吧!特別是那位太太,她心裡有鬼。” “真的?我看不會。依我看他們夫婦人都很忠厚。” “忠厚什麼?不過是戴著假面具。”劉慰祖嗤之以鼻。 “唉!你這不是偏激得毫無道理嗎?到底要什麼樣的人才合你的標準呀?你為什麼對兩個老實人也不能容忍呢?” “我瞧不上這些人的鄉愿、虛偽,要戳破他們的假面具。”劉慰祖一點也不慚愧的說。 王宏俊不做聲,默默的開了好一陣子車,才悠悠的道: “你在做什麼呢?你在跟全世界作對?這又何必。” “我恨虛偽,我也再不肯受愚弄,我要說真的,做真的。”劉慰祖頑固到底。 王宏俊嘆息一聲,又沉默了。到了劉慰祖的住處,他把車子熄了火,慢慢的說道: “你口口聲聲罵這個世界虛偽,崇拜真實。這是好,是對的,哪個有良知的人不崇拜真實呢?可是,老弟,你有沒有想到,做假固然不好,太真了也未見得就好。說真的,我每天看到的都是最真的,女人生產,一個新生命,不帶一絲修飾,沒一點掩飾,就那麼赤裸裸血淋淋的由母體裡出來,那樣子夠真了吧!那是再真也沒有了。可是那美嗎?我告訴你,老弟,那可真不美。那小東西就像水泡過的標本,皺皺的皮,還有點浮腫,而且看著臟兮兮。他真好看的時候,是洗乾淨穿上衣服包起來以後。你看,沒有修飾,百分之百的真實還是不行。” “哦?”劉慰祖對這說法感到新奇。 “人總說女人善於造作。可是到她們躺到產床上生孩子的時候,就造作不起來了。她又哼又叫,挺著光溜溜的大肚子,那樣子再真也沒有了,可是那樣子也真醜。無論什麼胃口的男人,也不會因為一個產婦的表情太真實而愛上她。你崇拜真實,難道你會愛上一個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是在產床上躺著生產的女人嗎?” “我?”劉慰祖聽得出神,沒料到王宏俊會這麼問上一句,頗有點狼狽。 “不管她是不是躺在產床上,我都不會動心。我連自己都不愛,哪裡還會愛上什麼別的人?”他慢吞吞的,有點傷感的說。 王宏俊隱約的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道: “你真的對人生這麼絕望嗎?我不相信。你呀!還是心情太年輕,缺乏磨練。我告訴你,人跟人的關係並不見得像你想的那麼絕望。一個人怎麼會誰都不愛呢?就算真的不愛自己,也不見得就不會愛別人,譬如說我,我愛卡蒂亞和米契就比愛我自己還愛得兇。如果你是父親的話,你也會和我一樣。” “絕不可能。就算我有孩子,我也不重視這個關係。我既不會像一般當父母的那樣,為子女犧牲,也不會欺騙子女,叫他們愛我孝順我。總之,這些你們認為又好又重要的人倫關係,在我心裡什麼也不是。也許你聽不慣這些話,那也沒別的辦法,至少我說的是真話,是我心裡想的。”劉慰祖邊說邊下了車,站在車門口繼續說。 “我知道,你心裡在罵我沒人性,是嗎?那也沒關係,我不在乎,人性是什麼?有什麼好?我根本不想有。”他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朝王宏俊擺擺手,就要往院子裡去。王宏俊忙把車窗轉下來,伸出頭叫住他。 “餵!沒人性的人,明天到處關門,你一個人怎麼過呀?” “不知道怎麼過,今天想明天的事,太早了吧?”劉慰祖停住腳步,瘦高的身材在幽暗的夜色中像個黑影。 “明天我們全體去江邊烤肉,你也來嘛!” “老王!”劉慰祖嘿嘿的直笑。 “我的仁慈、富同情心、一心一意想做真君子的老王,你對你這個冷血的朋友做的已經很夠了,就是你現在不認我是你的朋友,我也說不出來什麼了。何必呢?明知道我去了會使大家不高興,包括你自己——” “慰祖——” “喏,喏,喏,別認真,就算我瞎說的。我明天不去,我要好好的睡一場門頭大覺。” “唉,隨你吧!”王宏俊關上車窗,擺擺手,慢慢的開著車走了。 劉慰祖站在街沿上,看不到一個行人,聽不到一點聲息,天空是黑黝黝的,沒有一點星光月色,整個天地像似沉在海底了,陰沉得悸人。風在夜裡就強勁起來,從他鬆垮垮的破甲克領子往裡鑽。他聳聳肩,拉上了拉鍊,朝著黑色的天空咬咬牙,傲然的想:“我不怕你,我什麼都不怕,我跟你拼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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