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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2節

春江 赵淑侠 13427 2018-03-22
教堂頂上的大鐘剛敲過五下,太陽正在偏西。劉慰祖提著大皮包,裡面裝滿了書和筆記本,匆匆的從法學院那幢又灰又舊的古老大樓裡走出來,登上他的雷諾小跑車,朝相距並不遠,坐落在山坡上的住處駛去。 他沿著納卡江,悠閒而緩慢的轉動著方向盤,眼光不時的投在金光燦爛的流水上。心中按捺不住的讚美著:“多美呀!這陽光、這江水。”他覺得這世界真美、真和諧,常常為這分美好和諧而感動。雖然他的感動受過創傷,那塊傷痕至今仍觸碰起來便會疼痛,但他也並不否認世界是美好,人心是高貴的,幸福並不只是空洞的名詞。而愛,他也不得不承認,人與人之間最可貴的關係便是愛。譬如他,被一群人愛著,他也愛他們。他們給他希望給他信心和信賴,他也不願負了他們的期待,努力的,情願而帶著點犧牲意味的,做他們所喜歡他做的那種人。

他們是誰?是祖母、是父母、兩個妹妹,和埋葬在地下的劉家歷代祖先們。自從莊靜不告而別,他對他們便愛得更深更摯,醒悟到惟有這些血肉相連的親人的愛,才是真誠無欺、無條件、無利害關係,可以放心的去接受、去奉獻、去倚賴的。 他慢慢的開著車,悠悠的想著心事,依稀的感覺到一股濃重的鄉愁,飄飄渺渺的自天外襲來,沉沉的撲向他。令他想起家中的生活、家中的人、祖母的關愛、父親的看重和知己感、繼母的溫柔和藹,對他視如己出的親切、兩個妹妹對他的莫名崇拜,天真純潔的愛心……多麼溫暖可愛的家呀!他真想念它。算計著:今天也許會有來信吧!每次收到家信,不管父親、繼母,或是妹妹們寫來的,都會給他最大的快樂,都會吸引得他看了又看,而接連著幾天都會過得格外充實欣愉。

想到可能會有家信,他便不再欣賞落日餘輝中的納卡江了,用力的把油門一踩,那輛神氣的小跑車就往坡上爬去。 到達住處,房東貝克一家人已經全回來了,他們在高中讀書的大女兒伊麗莎白看到他迎面就道: “你這麼早就回來啦?王還沒回來呢!餵!劉,你有好幾封信,我都放在你寫字台上了。” “謝謝你呀!伊麗莎白。”他邁著大步跑上三樓。 果然有三四封信放在桌子上。一封是同學來的,一封是汽車修理廠的帳單,台灣來的家信是大妹妹美娜的筆跡,另外的一封字跡完全陌生,地址也不清楚,連個署名都沒有。這封信使他感到很奇怪,“會是誰寫來的呢?”他心裡猜測著。拆開妹妹美娜的信。 信封一拆開,首先掉出來一張相片,是全家的合照:祖母坐在中間,父親和繼母分坐兩旁,美娜和惠娜站在背後,一家人全笑吟吟的。看那相片後面的字,是“攝於爸爸媽媽結婚紀念日”,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寫著:“可惜我們親愛的哥哥不在,多麼的美中不足。”

劉慰祖把相片翻過來倒過去的看了好幾遍,仔細的研究著每一個人的表情,然後才開始讀信。 美娜的文筆很好,又愛寫信,一寫就是密密麻麻的兩大張。這次也沒例外,爬滿了蠅頭小字的兩張紙,從父母結婚紀念日的活動說到祖母的牌運,從她英文考試得了九十九分,談到她未來想做個文學家的志向,從她老師的外號說到她同學的近視眼。他一邊看一邊會心的微笑,這是多麼動人,多麼親切可愛的信啊!他真恨不得立刻飛回到他們身邊去,告訴他們:他是如何的想念他們、愛他們、渴望跟他們在一起。家,真是人間最溫暖最舒適的地方,一個人在異國蹉跎,是多麼的寂寞無趣啊!這麼一想,他的鄉愁更濃更重了。 拿起那封沒有署名的信,好奇的打開了,一看之下,他的血液立刻循環得快速起來,臉孔也因羞辱與憤怒激動得燥熱,看到最後,他氣得把那張紙團成了一個球,丟到字紙簍裡。

信上說:他父親劉繼先是偽君子,是表面高尚內心齷齪的衣冠禽獸,毀掉了一個女人整個的一生。而這個女人正是生養他的母親。又說他祖母是幕後真正的兇手,是最毒辣陰險的婦人。如今姓劉的一家過著舒服豪華的日子,他做高貴體面的貴公子,他可憐的母親卻在人間受苦…… 他直覺的認為信上的話全是造謠,是父親商業上的競爭者使用卑鄙手段,離間他們父子的感情,毀謗他父親的名譽。如果這個人的目的真是如此,那麼他是徹底的失敗了。偉大的父親,是他仰之彌高又敬又畏的偶像,豈是不相干的人一封信就能動搖的?至於祖母,自然是慈愛、莊重、高貴的集合體,怎麼會是“兇手”。 他立刻否定了這封信的內容,並且決定過兩天要寫封信給父親,提醒他嚴防小人,必要時要設法查出造謠者的姓名,聘請律師跟他理論,訴諸法律。

四月春光的海德堡,美得像少女的笑靨,清純、甜蜜,散發著淡淡的魅力。 劉慰祖垂著頭,一手提著書包,另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在哲學路上躊躇徘徊,遙望著下面的納卡江。 路側山坡上的栗子林已經綠透了,在陽光下像一堆顫動的翡翠。玫瑰花鼓著飽滿的苞,杜鵑粉紅色的蓓蕾,都在吐香,把空氣也薰染得芬芳了,當他呼吸得稍重時,總覺得有股逼人的幽香,隨著空氣進入鼻子裡。 納卡江逢春水漲,江面加寬了許多,水勢洶湧,打著漩渦,忽高忽低的吟唱。他望著緩緩長流的江水,覺得胸中的憂煩比江中的流水更多。 最近,他常常故意擺脫林碧,獨自到哲學路上來徘徊。同學們開他玩笑,說他是找作詩的靈感呢!也有人風傳,說他和林碧鬧了憋扭,在鬧情緒。

說他鬧情緒並非無稽之談,說是為林碧煩惱也有一部分正確——跟一個不懂做愛情遊戲的女人沾上邊,可真是煩惱,她就認准了你,抓住就不放。而平心而論,林碧還稱得上是可愛的。可惜的是他劉慰祖絕不許可自己再為女人動心。他對愛情抱懷疑態度,實在不知道該不該接受她? 他最大的苦惱,來自那封神秘的匿名信。信裡的話,多日來在他腦子裡縈迴不去,毒蛇般咬噬著他的心,死死的纏住他不放——他早把那封信從字紙簍裡撿回來了。 他很不願相信那封信裡的話是真的,可怕的是一些似真似幻,似有似無的模糊印象,竟因了那些話,越來越明顯、越來越真切了。 他記起印像中確有那樣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有一張塗著白粉和胭脂的臉。有一對黑大的眼睛,那對眼睛裡曾經有眼淚,含著淚凝視他。她有一對柔軟的手,有溫熱的懷抱,那雙柔軟的手曾經把他擁在懷裡,緊緊的摟著。她親他,親他的額頭、他的臉蛋、他的頭髮。她的嘴唇上有一顆黑痣,他曾經撫摸著那顆黑痣,嘻嘻的傻笑。

最初他以為這個記憶中的女人是莊靜,後來再深思便覺得不對了。他彷彿叫過這個女人“媽媽”,他曾經全心的愛過信賴過她,曾為被強迫與她隔離而痛碎了心,而哭啞了嗓子,……接著,更多更明顯的影像出現了:一間光線陰暗的小屋,小屋裡昏黃的電燈,一個穿著紅襯衫的男人,那個男人拿只棒棒糖,哄著他叫爸爸……他不肯……丁媽用粗糙的手擰他大腿,罵他“賤人養的”,祖母三番兩次的告訴他:“到台灣以前你還太小,沒有記性,什麼也不知道,你說的事全是夢話。哪裡有過那些事呀?” 全是夢話嗎?他倒希望那真的是夢話。可是,其中有些景象太真了,太清晰了,使他沒有辦法懷疑是假的。譬如說,他的印象裡有個孟老師,曾教過他唸書和畫畫,孟老師給他畫過一幅《童子獻桃》,他至今還珍貴的存著,難道那也是做夢嗎?也是假的嗎?如果他印像中的那些事全是真的,那麼祖母和父親為什麼要欺騙他?他們到底做過些什麼?把那個彷彿是他母親的女人怎麼處置了?她在哪裡?她還活著?如果活著在什麼地方?什麼景況?為什麼祖母和父親、以前的佣人老丁夫婦,都要有計劃的欺騙他?一些常來往的朋友們也幫著欺騙? ……

他終日被這些疑問糾纏著,曾經覺得那是真,也曾經認為那隻是捕風捉影的幻想,事實上並無那些事。一會兒憤怒,一會兒憂傷,一會兒又責怪自己太胡思亂想。他的心情比一團纏攪在一起的亂麻還亂。 “如果事情是真的,祖母和父親真的是在欺騙我的話,我該怎麼辦?”每想到這個問題,他驚懼得靈魂都在顫抖,覺得他的寶殿神宮是建築在一個即將爆發的火山之上,立刻就要被整個粉碎了。而且,他那麼熱愛、信賴、尊敬著祖母與父親,他們為什麼要欺騙他?忍心欺騙他? …… 這種猜測、懷疑,時喜時憂的日子太痛苦了,他決心要弄個水落石出。七月初暑假開始,他便迫不及待的打理好行裝,飛回台灣去了。 離開家兩三年來第一次歸來,他的心情好異樣。

整整二十多個小時的飛行中,他一直無法安靜。好多好多的假設,種種的猜測,在他腦子裡演繹活動著。他問自己:“如果那些事是真的,我可怎麼辦呢?” 會是真的嗎?他是多麼希望是假的啊! 事前他沒漏一點消息。當他提著箱子站在大門口,開門的老梁第一個就大著喉嚨叫起來。 “你怎麼回來了呢?沒聽說你要回來呀!老太太、先生、太太,小先生回來啦!”老梁還是像以前一樣的稱他為“小先生”。 跟著老樑的叫聲,他祖母、父母和兩個妹妹已經站在走廊上,用驚喜的眼光盯著他。 “咦!你怎麼回來了呢?事先也不寫封信,至少電報或是電話總該打一個的。”他父親說。兩年沒見,父親一點也沒變,還是精神飽滿,西裝筆挺,頭髮整齊得好像剛從理髮店裡出來。

“這樣也不壞,給大家一個驚喜嘛!”他繼母文雅的笑著。 “哥哥、哥哥……”兩個妹妹叫著跑到他身邊,搶著要替他提手上的箱子。 “我想家了,臨時決定回來的。”他曖昧的笑著說。心中的矛盾浪潮,翻江倒海的動盪。在沒看到他們之前,他幾乎斷定他們騙了他,已經恨他們,輕視他們了。沒想到見了面,又覺得眼前這群人對他全是真心真意的愛著,甚至也沒辦法強迫自己不去愛他們。他可真矛盾。 “我的孫子想我了。好孩子,不管你是不是先告訴一聲,奶奶看到你就樂了。”他祖母用戴著寶石戒指的手撫摸他的臉。 他被像捧星星月亮似的捧著。祖母注意到他眉宇間的憂愁,直探聽是怎麼了?外面太苦?想家?繼母吩咐廚子每頓做他愛吃的菜和點心,父親恨不得把業務發展得如何迅速順利的情形,一口氣全告訴他。兩個妹妹纏著他問東問西,大妹美娜硬說他看來更像電影明星詹姆斯狄恩了。他們當然沒想到;他所說的“想家了,回來看看”只是煙幕,他的真正目的是回來做偵探工作的。 劉慰祖以到中部拜訪舊日同學為口實,專程到高雄去找老丁夫婦。 老丁和丁媽離開劉家以後,劉慰祖只見過他們兩次。一次是和同學們組織旅行團到南部觀光,途經高雄,順便去看看。另一次是在軍訓期間的一個週末,在老百家住了一宿。由於老丁夫婦在離開的時候表現得太絕情,使得他祖母非常傷心,一直不能原諒,也不願再看到他們,他們便也知趣的沒再上過劉家的門。 劉慰祖那兩次去,老丁和丁媽倒對他相當熱呼,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口口聲聲叫他“慰祖少爺”,但慰祖慰祖的叫得也很親熱著呢!丁媽給他做了他童年時代最愛吃的刀削麵,老丁硬逼著他喝了半杯高粱酒。 “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連酒也不沾一口,你也太老實了。”老丁連連說。直說得連他自己也感到有些過分老實了些,便硬著頭皮試了一試。結果一點也沒醉,老丁直讚美他其實是有酒量的。 老丁和丁媽在劉家的許多年,一個管內一個跑外,人本來就精明,經驗又豐富,因此他們買的那幢三層樓旅館,經營得十分順利。日子過得悠閒又優裕,在當地也算是場面上的人物,人稱丁先生或丁老闆、丁太太。以前在劉家被稱做老丁、丁媽做傭人的往事,他們絕口不提,彷彿早已忘懷,或是壓根兒就沒有過那段歷史。 劉慰祖見了面還是叫他們為老丁和丁媽,叫了十多年,他是沒法子改口了。 他走進“和順旅社”的時候,老丁正戴著老花眼鏡聚精會神的看報。看到他進來吃了一驚,摘下眼鏡站起身道: “可真是稀客呀!怎麼會是你?你不是到外國留學去了嗎?”老丁端詳的看他,老臉上笑出橫一條豎一條的皺紋。 “回來過暑假的。想老丁和丁媽了,特別專程來拜訪的,歡迎不歡迎?” “嘖嘖,說哪裡話?請還請不來呢,怎麼會不歡迎?我和老伴常想起你,說你小時候的事。你小時候真是聽話。” “是嗎?那咱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我最近也總想起小時候的事,所以找你和丁媽聊天來了。丁媽呢?” “她上街買東西去了,就回來,你到樓上先洗個臉吧!” 正好有住店的客人來,老丁去打理客人,命一個小茶房把他帶上樓。 劉慰祖跟在那小茶房的身後,仔細的觀察著“和順旅館”裡的裝潢設備,突然之間發現這家旅館相當高級,內部所用的材料全是上等的,而且幾乎每個房間都有衛生設備,茶房和打掃的工人用了十多個。 “這老丁倒是在劉家貪了多少污呢?這個資本真不是一點點呢!”他想。 當他洗過臉下來時,正碰到丁媽提個大膠袋走進來。 丁媽穿著齊肩膀的洋裝,露出小牛腿般粗細的兩隻膀子。她花白而疏稀的頭髮燙得彎彎曲曲,像塊爛羊皮似的蒙在頭上。厚而小的嘴唇上塗著土紅色的唇膏,這便更顯得她那浮了一層汗漬,又圓又大又扁的黃臉,格外的黃而亮,令人不由得不懷疑是剛從油桶里浸泡過的。 丁媽看到樓梯口站個年輕人朝她注視,立刻停住了那兩隻正在往前邁進的短粗腿。 “哎唷,我當是誰?這不是慰祖嗎?你怎麼來了?”丁媽拉開大喇叭嗓子,哇啦哇啦的叫著。 “想你了,特別從德國坐了飛機來看你的,丁媽。”劉慰祖走到丁媽面前,嘻嘻的笑著。 “喲,這不是成心折我的老骨頭嗎?你哪裡會想我?還從外國坐飛機來看我?我信嗎?你這孩子也學得不老實了。” 丁媽把膠袋放在櫃檯上,兩手扯著衣服領子一邊抖動著一邊道:“外面真熱,還是家裡最舒服,這冷氣多趕勁。” “你們兩個真有辦法,真就發財了,開這樣規模的旅館,別的不說,資本就夠大的。”劉慰祖不經意的笑著說。老丁聽了連忙分辯道: “我們當初開張的時候,好些個朋友幫忙的,就我和丁媽哪裡有這個力量?”他說著又轉向丁媽:“餵!老闆娘,你給慰祖做點刀削麵怎麼樣?天不早了,該吃晚飯了。” “好哇,我歇會兒就去。”丁媽坐在藤椅上,朝劉慰祖看了又看。笑著道:“這慰祖是越長越體面,個頭好,風神也大氣,跟他爸爸年輕時候一模一樣。” “你記得我爸爸年輕時候的樣子?” “怎麼不記得,我到你們家去的時候,你爸爸還沒有你現在大呢!才十八九歲……” “你又要說書啦,我看你去做刀削麵倒好多著呢!”老丁不耐煩的打斷丁媽的話。 “老丁,你別擋著丁媽說話,我今天大老遠的來,就是來跟你們說歷史的。”劉慰祖面上含笑,口氣可堅定得很,彷彿不容有一絲商量的份。 “丁媽也別做刀削麵給我吃了,回家這幾天,我媽叫廚子專做我愛吃的,什麼好吃的都吃過了。我今天有心要請請你們,咱們出去吃,找個清靜的地方談一談。” “喲!慰祖怎麼跟我們客氣起來了,你來看我們,是我們家的客,哪有叫你請的道理。”丁媽聽劉慰祖說要請她,嘴上推辭,心里高興,一張臉笑得鼻子眼睛擠在一起。 “慰祖,你是有什麼事情來的嗎?是你奶奶或是你爸爸打發你來的?”老丁沉吟了一會,疑惑的問。 “我是瞞著他們來的,事情是有一點。” “你為什麼要瞞著你奶奶跟你爸爸?他們到現在還禁止你跟我們來往?你爸爸人還老實,你奶奶那位老太太,提起來讓人傷心。跟了她那麼多年,就是不許我們走,她就認了我們天生是伺候人的命——” “你閉住嘴,別嘮叨行不行?”老丁再度不耐煩的打斷丁媽的話,對劉慰祖道:“你有什麼要談的?現在談嘛!” “還是出去找個清靜地方,坐下來慢慢談吧!”劉慰祖胸有成竹的說。 老丁夫婦把旅館的事交代了一下,便隨著劉慰祖一道出來。劉慰祖攔住一輛計程車,直赴離港口不遠處的一家西餐館。 還不到上座的時刻,館子裡客人並不很多,其中一大半是外國海員。劉慰祖之所以選擇這個餐館,為的就是這家盡是外國顧客,聽不懂中國話,不必擔心說話不方便。 劉慰祖要了最貴的酒和菜,老丁夫婦卻都沒吃什麼。丁媽是吃不慣西餐,老丁則是不知道劉慰祖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安不下心去吃。劉慰祖早把要說的話在心裡想好了,大吃了一頓之後,又叫了一杯咖啡。 “老丁,丁媽,我這次真是衝著你們兩個回國的。”他手上把糖加在咖啡裡,臉上若有深意的笑著。 “為了我們——”老丁困惑的看著劉慰祖。 丁媽也弄明白了,劉慰祖確是為了某種嚴重的任務,特別來找他們的。她不再說什麼,只是不安的門坐著。 “你們不要緊張得那個樣子,我不是為你們的事來的。”見老丁和丁媽都隱隱的鬆了一口氣,他又冷笑著道:“我不是為你們來的,可是你們做的事我並不是不知道,我回來後很跑了幾個地方,老丁在蓋房子、賣房子、買材料、做家具時候做的假帳都抓著了。事情雖然過去了七八年,要想追究還是可以的——” “慰祖少爺——”丁媽惶恐的低呼。 “你別急,我說過的,不是為你們的事來的。你們做假帳吃裡爬外的騙,又不是只這一回,已經是三十多年的事了,我又何必追究?再說我也沒有興趣管這些閒事。我要弄明白的是我自己的事。” “什麼事呀?”老丁做賊心虛,勉強裝作沒事的問。 劉慰祖從上裝袋裡抽出一張折疊的白紙,打開來,遞給老丁。老丁從夏夷威襯衫的口袋裡掏出眼鏡戴上,仔細的從頭看到尾。 “你對這封信上的話怎麼說?”劉慰祖的眼睛盯著老丁。 “喔……喔……”老丁吞吞吐吐的。 “什麼事呀?我看看。”丁媽把信看了又看,她認字不多,但信上的話彷彿看懂了。 “奇怪,這封黑信是誰寫的呢?” “我看這種信最好別理,不知道寫信的人有什麼動機。”老丁說。 “不,這封信是誰寫的?什麼動機?我都可以不追究,不過有關我本人身世的部分,我是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劉慰祖看看老丁又看看丁媽,繼續道:“咱們是公平交易,我替你們守住你們見不得人的秘密,你們要告訴我我的整個身世,家裡發生過什麼事?我父親與我生身母親之間的詳細過節。如果你們不肯說,我怕就不能不追究你們做下的那些事。” “慰祖少爺,別把話說得那麼兇。關於你父親跟你母親之間的事,也不跟我們相干,我……” “怎麼不跟你們相干?我記得你們把我母親往大門外趕,記得丁媽擰我大腿,罵我是賤人養的。怎麼不跟你們相干?”劉慰祖冷著面孔,咄咄逼人的問。 “慰祖少爺,我們是吃人家的飯替人家辦事,老太太要我們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丁媽眨巴著眼皮,申辯著說。 “我從十六歲就跟著你爺爺,心一直是向著你們劉家的,你們劉家不歡迎的人,就算我老丁想表示同情也不行。” “你的心向著劉家,怎麼還貪劉家的錢?利用劉家的名聲在外面唬人,招搖撞騙?”話說得太直,老丁和丁媽的臉上多少有些愧意。劉慰祖又道:“我說過,不管你們這些臭死人的事,我要知道的是有關我母親的事。你們說,誰是我母親,姓什麼叫什麼?她跟我父親是怎麼回事?” “你母親姓陸,她真名字叫什麼不知道,只曉得她做舞小姐的名字叫陸露——” “哦?你是說我母親是個舞女?”劉慰祖吃驚的打斷丁媽的話。 “就是因為她是舞女,所以你奶奶說什麼也不許她進門。” “我父親那樣的人,怎麼會認識一個舞——”劉慰祖想到那個舞女正是他的生身之母,就說不下去了。 “唉,是這麼檔子事。”丁媽想:反正也瞞不住了,而且劉家老太太對他們又不像先前那麼親近,何必再幫助她說話?以前慰祖是小孩子,好欺侮,今天他是個有知識的大男人,最難惹,為了劉老太太得罪他才不上算。這麼一想,她就以平日最擅長的三站六婆的本領,從頭說起了。 “是這麼檔子事,那時候你爸爸十九歲,一個人到上海去唸大學。其實他可以在北平上大學的,就因為你奶奶管他太嚴,他就偏說上海的大學比北平的好。你奶奶指望兒子成材,也沒話可說,只好叫他去了。唉,你奶奶那個人哪!心氣高啊!她那個出身,做大戶人家第三房的小……” “你說些不相干的事幹什麼?少多嘴。”老丁又止住丁媽。劉慰祖卻止住老丁道: “我要知道這些,你叫她說。丁媽,你說下去,我奶奶是我爺爺的第三房姨太太?”這話對他太新奇了,還是第一次聽到,不免有些將信將疑。 “你就叫我說得了,少擋著我。”丁媽怨過老丁,繼續往下說:“我到你們家的那年,你奶奶已經要稱奶奶,或是大帥夫人、督辦夫人了。要不是那天有個你爺爺的舊部下來拜年,見面叫你奶奶為三奶奶,連我都不知道底細。你奶奶就有那個威風,再嘴碎的下人也不敢在背後議論她。那時候我跟老丁剛成親,他也不說。” “我從不嘮叨這些婆婆媽媽。”老丁無表情的說。 “是啊!他也不說。可是那個冒失鬼一叫三奶奶,把你奶奶的臉都氣白了。立刻叫老丁把他趕走。說'這種混蟲,'以後再也不許上劉家的門。”丁媽像在講故事,說得津津有味。 “後來我偷著問老丁,這可是怎麼個來龍去脈?老丁說:你爺爺前後娶了四房人——” “四房?是說四個太太?”劉慰祖又忍不住詫異的問。 “嗯,四房。元配是個鄉下人,又慓又悍,個頭也高大,是你爺爺沒發蹟的時候討的;第二個是女學生,硬搶來的,因為受不了大太太的折磨,吞鴉片煙死了;你奶奶哪,是天橋落子場裡唱落子的姑娘。你爺爺在一個什麼督軍的堂會上看到她,就給娶回來,寵得像什麼似的。你奶奶那個人也真是精明厲害,心性靈活,家裡的大小事情都能管,你爺爺就看重她這一點,乾脆把家交給她當了。” “你沒見過以前那個大奶奶,事情弄不清,還是叫我來說。”老丁枯坐了一陣,終於閒不住了。 “那個大奶奶,人不聰明,也不要強,後來又抽上大煙。人一抽上大煙就完了,家明擺著就是你奶奶當了,你奶奶知道讀書認字重要,找了個女學生當家教——” “得啦!別提啦!還不是把女學生收成了第四房。”丁媽把嘴巴弄得嘖嘖的響。 “那個時代的人,做到督辦那個光景,討個三妻四妾是應當的。”老丁對丁媽說完,又道:“在那種三房四妾的家庭,頂重要的是女人的肚子爭不爭氣。那個大奶奶生了兩個女兒還有一個是白痴。二奶奶過門幾個月就死了。你奶奶就爭氣,過來一年多就生下你爸爸,這下子地位可不就比山還穩了嗎?那個後娶的四奶奶更不行,戴個近視鏡,不擦胭脂不抹粉,像個女學究。後來你爺爺花啦一聲,出事死了。你奶奶就鎮鎮靜靜的,把家重做了一番安排。” “怎麼安排的?”劉慰祖連忙問。這些“宮廷秘史”他以前聞所未聞,覺得緊張刺激兼而有之,加上義憤與好奇,聽得十分入神。 “你奶奶先派人把大煙鬼的大奶奶和她那兩個閨女,送回原籍鄉下。給了一筆錢把四房的也打發了。緊跟著就命令上下所有的人,一齊改口稱她為夫人、奶奶。大夥兒本來就最服三奶奶的氣,現在見她成了一家之主,當然都樂得這麼叫。”老丁說得嘴角上直冒唾沫,拿起面前的白蘭地呷了一口,舔舔嘴,接著道:“你奶奶自個兒撐著一個家,帶著你爸爸和幾個下人,家道過的比以前一點也不差。她也真要強,哪家的姨奶奶不打扮的花紅柳綠的呀?你奶奶就不——” “你奶奶三十多歲就流髻,臉上也不抹胭脂,只擦薄薄的一層粉,身上的旗袍永遠平平整整,連個皺紋也找不出。”丁媽截斷老丁的話說。 “你奶奶那時候就相信我,什麼事都問我的主意,叫我去辦。”老丁半瞇著眼,回憶著說:“老梁那時候只輪到做剪樹澆花掃院子的粗活。” “那麼我爸爸跟我生母又是怎麼回事呢?你剛才說我爸爸到上海去唸大學。”劉慰祖不放鬆的追著問。 “對呀!你爸爸到上海念大學,跟著人家到跳舞場去玩,遇到你母親。你母親那年才十八歲,因為家裡有個醉鬼父親等著她養活,只好下海當舞女,伴了一兩年舞,一點也不走紅,遇到了你爸爸這個大少爺,她就舞也不伴,乾脆兩個人同居了。”老丁放下酒杯,比了個手勢。 “哦?同居了?我奶奶怎麼說?” “你奶奶哪裡知道呀?我們全不知道。只奇怪你爸爸怎麼總不來信?來信的話就是要錢,放暑假回來也是住不上十天就忙著回上海。你奶奶可不是糊塗人啊?跟她說過好幾次。”老丁指指丁媽。 “別是那小子有什麼外務吧?上海灘那種地方是和尚去了都會動凡心的。——” “可不是。你奶奶擔心,我還勸她說:大少爺那個人頂正派、人老實、書又念得明白,哪會做荒唐事呢?你奶奶就說:'丁媽,你看人看不到底,越是沒見過市面的,越容易受引誘。'唉!想不到話就真叫她說中了。不久就傳來消息說:你爸爸在上海和一個舞女同居,連孩子都有了。我們聽了還是不肯信——” “那個孩子一定就是我噗?”劉慰祖指指他自己。 老丁和丁媽互相看了一眼,都沒答話。 “有趣,原來這個名門的大少爺是個私生子。”劉慰祖嘿嘿的冷笑兩聲。 “你們說下去,一點也不許瞞我,說。” “聽到這消息我們全不敢相信。商量的結果,是寫封信問問你爸爸本人,看他怎麼說?信寫去了,你爸爸的回信不久也來了。他承認是跟一個女人同居,已經有個三歲的小男孩,因為怕你奶奶不贊成,所以一直不敢說出來。事情既然挑明了,他也就沒什麼可顧慮的了。他請求你奶奶准許他和你娘結婚——” “喔,是這樣的。”劉慰祖的心裡閃過一陣希望,想:原來我並不是私生子。而且從這一點來看,我父親到底是個君子,是個有良心有責任感的人,是值得我尊敬的。 “我奶奶接到這封回信,怎麼答复的呢?” “你奶奶看了信差點氣昏過去。”丁媽把兩隻短肥的巴掌比比畫畫的。 “那天我正在給她篦頭髮,她看完了信半天沒吭氣,過了好久才說:'這叫人還有什麼指望?不管你怎麼要強,他就偏要打你的臉。'當時你奶奶氣的直發抖,可是一滴眼淚也沒掉。又過了兩天,她忽然把我跟老丁叫到跟前,說:'咱們得到上海開開眼去,趕快買飛機票收拾箱子。'” “那次你奶奶是有計劃的突擊檢查,一點風聲也沒露,下了飛機就叫輛小汽車到大旅館住下。”老丁說著不禁面現得意的笑了。 “那時候算了不起的大旅館了,依我看,比我們的'和順'還不如呢!我們在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也沒通知你爸爸,叫了三輛黃包車,一人坐一輛,就按著你爸爸信封上的地址找了去。他們住在一幢弄堂房子的樓上,一前一後兩間。那一帶好像也沒什麼體面人家,亂七八糟的——” 丁媽聽到這裡,忍不住咯咯的笑。 “我們去得早,正是倒馬桶的時候,臭氣素得人直想往後退。你奶奶下了洋車,用手帕捂著鼻子對我說:'這畜生墮落得不成樣子了,住在這種地方,下賤!'她氣是氣,心疼也真心疼,叫開門上了樓,你猜我看到什麼?” “你看到什麼?”劉慰祖不解的看著丁媽。 “我看到你呀!”丁媽又開始比比畫畫。 “我走在你奶奶前面開路,老丁等在樓梯口。我一上樓,就看到個胖嘟嘟的小小子當門站著,手裡抱個大皮球。我跟你奶奶說:'夫人,一定就是這孩子,你瞧他的臉不跟少爺一樣?'你奶奶看著你,一句話沒說,就進屋去了。” “直接就進屋去了?進去怎麼樣?” “瞧你,進去不進屋做什麼?你爸跟你娘都在,你娘坐在大鏡子麵前,你爸手上拿把梳子,正在給你娘梳頭呢!你奶奶腰桿子挺得溜直,大模大樣的往那兒一站,可真把他們嚇了一跳。” “喔、我奶奶說什麼?” “你奶奶站了半天不做聲,瞪著眼看看你爸爸,又看看你媽媽。你娘知道這是你奶奶興師問罪來了,趕忙站起來把椅子搬到你奶奶的身後,請她坐,想討好討好她嘛!接著就要到樓下去燒茶。這時候你奶奶可就說話了,你奶奶說:'你給我站住,我不用你伺候。'說完她就板著臉坐下了。開始盤問你爸爸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叫他來唸書他要做這麼見不得人的事?你奶奶說:'你真丟你爹的臉,我都替你害臊。'”丁媽繪聲繪影,描述得詳盡極了,不時的模仿著他祖母的語調。 “我爸爸的爹,那不是我爺爺嗎?”劉慰祖插嘴說。 “是你爺爺,那時候的北方人都把父親叫爹。”老丁在一旁解釋。 “我爸爸和一個女人同居就算丟了我爺爺的臉?我爺爺自己還討了四個老婆呢?這個理怎麼講法?”劉慰祖又是不服氣的冷笑。 “你別打岔,聽我說啊!”丁媽說上了癮,急著要發表肚子裡的秘聞。 “你奶奶問你爸爸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要瞞著家裡?你爸爸老實說:知道你奶奶不會准許他們結婚,不敢說。你奶奶一听笑得直出聲,說:'我兒子討媳婦我只有樂,哪會不准呢!不過我總得挑挑,要看看那媳婦合不合我們劉家的格。'接著你奶奶就開門見山的明知故問,問你娘是做什麼出身的?你爸垂著腦袋不肯說,沒想到你娘自己就說了,承認以前做過舞女。” “哦?我奶奶什麼反應?”劉慰祖急切的想知道下文。 “你奶奶聽了假笑著說:'你的出身可真叫露臉,你一個當舞女的人,勾搭我們這種人家的孩子,是什麼用心?你要多少錢才放手你就說吧!結婚我是絕不會答應,你們現在就要分手,繼先得跟我回家去。'” 丁媽說得嘴幹,古嘟古嘟灌了半杯果子水下去,又道:“你娘當時哭得淚人兒似的,跪在地上求你奶奶。你爸爸悶嘴葫蘆一個,一句話也沒有。你奶奶以為他願意跟著回家呢,哪知道他進去拿個小瓶子出來就往嘴裡倒,說是不如死了算了。這下子可把你奶奶嚇壞了。”丁媽誇張的眨巴著眼皮。 “我奶奶怎麼辦?” “你奶奶跟他們談判嘛!正式訂條件,她對你娘說:'要是你真沒有舞女的習氣,真一心一意想跟繼先的話,你一定願意他多念點書,做個成材的人。我們劉家就這麼一個後代,你不能就把他這麼毀了。'你娘說:'我沒要毀他,他一直在唸書的。'你奶奶說:'那就好,看樣子你是不像一般舞女,很知好歹的。這樣吧!繼先要依他原來答應我的,把大學念畢業,再到外國走一趟,從外國回來再正式結婚。你們這麼久都拖過去了,連孩子都三歲了,也不在乎再等兩年。這兩年的生活費我照舊給。'你爸跟你娘只好答應了,他們哪裡知道你奶奶是緩兵之計呢?”丁媽連連嘆息。 “緩兵之計?”劉慰祖不解的問。 “可不是嗎?那年你爸畢業了,你奶奶立刻叫他去留學,說是你娘和你由她照顧。她給你娘又做衣服又買首飾,你爸跟你娘都樂,認為你奶奶真承認他們了。哪裡知道你爸坐上輪船沒幾天,你奶奶就說要把你接到北平去住幾天玩玩,把你給帶走了。把你帶走,你爸爸又在外國,你奶奶可就沒有的可顧慮了。她打發老丁拿著幾條大黃魚——” “就是十兩一條的金子,那時候都把金條叫黃魚。”老丁解釋完挺不高興的對丁媽道:“只拿了兩條,你胡說什麼'幾條'?你別叨叨起來就收不住那張破嘴。” “是,兩條就兩條。”丁媽會意的改了口。 “老丁拿著黃魚跟你娘辦交涉,說孩子你奶奶留下了,這兩條二十兩是給她的損失費。說你爸爸不會跟她結婚的,叫她死了心,去另求發展。” “卑鄙、卑鄙。”劉慰祖氣憤得臉也紅了。 “這就是我們高貴人家的騙人手段——” “你別氣呀!你也不能全怪你奶奶,你娘當時答應了,金子也收下了,後來又回到舞廳去當舞女。”老丁說。 “我不信。在北平的時候,她明明來跟我奶奶要我,我奶奶不肯給,你們兩個當時也是幫兇。” “喲!慰祖少爺,你不能怪我們,我們是吃劉家的飯,做劉家的事,主人叫怎麼做就怎麼做。”丁媽連忙申辯。 “我們是替你奶奶辦事。可是你娘也真是的,你爸爸一走,她就搭上了一個流氓,連著到家裡來詐財。到底讓她又給詐了一大筆去。”老丁接著丁媽的話說。 “一個流氓?——”劉慰祖微杜眉峰,努力在搜尋著回憶中的片片斷斷。 “對,有那麼一個人,穿件大紅襯衫,戴頂鴨舌帽,手裡拿個棒棒糖,哄著我叫他爸爸——” “他總是穿件紅襯衫。現在年輕男人穿粉的紅的全不稀奇,在那個年月可顯眼得很啊!”老丁呷了一口酒,噴噴嘴,回憶著道:“你娘來鬧,你奶奶當然不給,可是他們到你的幼稚園裡把你騙走了。” “什麼叫騙?她是我的母親,我是她的兒子,我本來是屬於她的,是你們這些狠心冷酷的傢伙硬拆散我們母子的——”劉慰祖咬著牙,悲憤的喃喃。在同時,他的腦子裡又出現了那間簡陋的旅館小屋,昏黃的燈光,母親柔長的手、溫暖的懷抱、滾熱的眼淚、母親的吻、穿紅襯衫的男人手上的棒棒糖——“我母親是舞女也好,不是舞女也好,她總是生養我的母親。你們這些人為什麼要拆散我們?你們也不必往下說了,我全記起來了;老丁帶了一夥人到小旅館裡又把我搶了回來,這次我奶奶就再也不許我出大門了。我母親幾次上門來要我,都被趕出去。丁媽罵我是踐人養的,擰我大腿。我奶奶硬編排我有臆想病,愛說夢話……”劉慰祖氣呼呼的頓了一下,沉著面孔問:“這時候我爸爸在國外一點消息也不知道嗎?他是什麼態度?”他本對父親還抱著一線希望,然而老丁明白的說: “你爸爸在國外認識了你現在的繼母,你娘跟他本來也不匹配,又沒正式結婚,當然也就算了。不過他寫信回家,叫你奶奶把你領回來,並且要給你娘一大筆錢——” “卑鄙、卑鄙,他們把我騙得好苦。我一直看得他們好高,相信他們,全心全意的向著他們,想不到原來是一場騙局,一幕大醜……”劉慰祖的額頭冒出汗珠,眼眶裡噙著淚,心像碾碎了,痛得滴血。他清楚而悲哀的看到:“自以為美好的世界,殘存的夢,已整個破滅。” “慰祖,你不能只往偏處想,你要想想,如果你跟著他們,你會有今天嗎?說不定你要吃多少苦,不定會淪落成什麼樣的人——” “你怎麼能夠斷定我跟著他們就要吃苦?就要淪落成什麼樣的人?我的命運該由我自己選擇,用不著別人替我費心……”劉慰祖衝動的打斷老丁的話,搶著說。但是老丁不慌不忙的呷了一口酒,悠悠的道:“我知道得很,慰祖少爺,那個男的後來又來敲詐過——” “你是說他們在台灣?”劉慰祖摒住氣問。 “以前是在香港,現在不知道,那個姓魏的——就是那個總穿紅襯衫的傢伙,專程坐了飛機到你們家來勒索,說是你娘打發他來要錢的,開口就是三十萬台幣。你奶奶說不給,那傢伙說不給或是把他送進監牢都沒用,反正他已經跟你娘約好了,他到時候不帶錢回去,她就花錢登廣告,把所有的老底都掀出來。你奶奶跟你爸爸一聽慌了,磨來磨去,給了十五萬台幣了事,事情也是我辦的。” “以後他就不來了吧?” “要是不來敢情好了。”老丁嘆了一口氣,把腦袋晃了兩下。 “他境是入不了啦!可是他寫過好幾封信來,叫把錢寄到香港去,不然就要宣揚秘密,那傢伙是個賭徒。” “你有他們的地址?”劉慰祖深沉的問。 “我——”老丁很為難的樣子,吭吭哧哧的半天才道:“也許有,不清楚了。” “什麼不清楚了?你別想再騙我,一定就在你褲子後頭口袋的小本子裡,你把本子給我看看。”劉慰祖伸出手。 “何必給你,我自己來看。”老丁勉強的從褲子後袋裡掏出個小記事本來,翻來覆去的看。 “慰祖少爺,你去找他們幹嘛呀?找到也弄不到一塊去。你是洋學生,好人家的大少爺,他們是——” “你不要管我,從現在起,我不再受任何人的管,不再受任何人的騙,我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管不了。老丁!你到底找到沒有,拿來我找。”他再伸出手。 “你別急,已經找到了。可是你去找他們有什麼好處?”老丁把翻開的小本子放在劉慰祖的面前。 “有什麼好處?我去找我的親娘,談什麼好處不好處,你不也有個娘嗎?”劉慰祖瞪著眼尖銳的說,立刻掏出記事本來,仔細的抄下“魏超”的名字和地址。 他抄完到櫃檯付了帳,邁開大步就往外走。老丁和丁媽直叫:“慰祖少爺,你等等……”他卻頭也不回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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