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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1節

春江 赵淑侠 8869 2018-03-22
譚允良和莊靜從一開始就擔著心思,怕餐館不能按著預定的時間開張。因礙著面子及逃避劉慰祖懷疑他們干涉他的自由,對於工作的進度從不過問。譚允良有時還要客氣的說一句:“劉先生辛苦了,慢慢做好了,不必趕,不要累著啊!” 事實上這位劉先生是個百分之百的隨意瀟灑派,壓根兒就沒想趕,更沒想把自己累著,一切都依自己的興致和方便。興致來了,可以畫到第二天清晨,整個海德堡都睡了,他還站在梯子上抹抹塗塗。遇到情緒不佳或無心工作,他就整天不拿畫筆,不是躺在床上睡門頭黨,就是躲在屋子裡看書抽香煙,煙灰盤裡的煙頭總堆得像個小山。自從由王宏俊家搬出來,他就不必為不願看伊麗莎白的長臉而克製菸癮了。 有時他也會出去遨遊,沿著江岸散步,偶爾也到樹林裡無人的地方去徘徊,還會架起畫架來寫生。他是再自由也沒有了,心裡差不多根本就沒有主與僱的觀念,他想的是:“你們是主人又怎麼樣?我認為我更是呢!你們找了我就要聽我的。”幸虧譚允良為人老實忠厚,莊靜又看在舊日的情分上不忍傷害他,不願讓他知道;當初郭新治是用什麼樣的言詞說服譚允良,他們才僱用他的。郭新治說:

“譚先生,你請別人也是付錢,請我這個朋友也是付錢,你就請我這個朋友得了。我看他落魄得很,景況相當糟,你就先把機會給他,以後怎麼安頓他我們這些老朋友會想辦法。都是中國人嘛!等於幫個忙,報酬也多給點才好。” 在這種情形下他們僱用了他,他倒反賓為主,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工作進度慢得令譚允良夫婦暗自著急。但他們從沒擺出過主人的嘴臉,否則怕早就鬧翻了。 這天劉慰祖又情緒不佳,睡到十點多才起床,起來後抽了一陣子煙,到街上咖啡館吃了個大早餐,可就是提不起興趣到餐館去工作。在街上逛了一陣,他決心回去取畫具,到哲學路上去寫生。 劉慰祖在一棵大樹下支起畫架,一手拿著調色板、一手拿筆在畫布上塗抹。 “哈羅,劉叔叔。”

劉慰祖吃了一驚,轉過頭來,見家棟站在旁邊。 “哦?是你。”劉慰祖打量著家棟。家棟梳著鼓鼓的大包頭,穿著緊繃在腿上的牛仔褲,腳上一雙木展拖鞋,手上提只塞得十分飽滿的皮質大書包。也許是走路急了些,兩邊臉頰熱得紅撲撲的。雖然個子跟他不相上下的高,那張面孔倒還是孩子臉。 “你沒上學?” “下午沒課,上午是滿的,可是最後一堂的數學課老師請假,我就早回來了。”家棟笑著說,顯然老師請假使他很高興。 “怎麼沒騎車?” “拿去修了。”家棟把大書包往旁邊的長木凳上一丟,嘆了一口氣,挺消沉的道:“這輛車老出毛病,爸爸媽媽說要給我買輛新的,我說不要,要嘛就買摩托車,要嘛什麼都不要。為什麼亞力山大可以騎摩托車我就不可以?”

“誰是亞力山大?” “我的朋友。亞力山大隻比我大一歲,就可以騎摩托車。我說買摩托車,爸爸媽媽總說等到十八歲再說。後來又說騎摩托車危險,說是不如到十八歲的時候買輛二手貨的汽車。唉!實在我什麼別的車也不喜歡,就喜歡摩托車。”家棟聳聳肩膀,坐在長木凳上,踢掉了木拖鞋,把兩隻穿著紅襪子的大腳踩著草地。 “不過也沒辦法,爸爸媽媽的話總得聽,他們總是為我好。”他說著忽然頓住了,微微的扭著眉峰,過了一會又道:“我爸爸媽媽都不太喜歡亞力山大,說他家教不好,不喜歡我跟他太接近呢!” “亞力山大的家教怎麼不好呢?” “他爸爸媽媽都是天體會的會員,頂講究自由的。所以亞力山大也自由,想做什麼都行,他抽煙、喝酒、想唸書就念,不想念就不念,可以隨便到狄斯可舞廳去跳舞,也可以不在家裡睡。”家棟說著神秘的笑笑,有點不好意思的道:“劉叔叔,說了也許你不信,亞力山大已經有過三個姑娘了,他自己告訴我的。”

“三個姑娘?”劉慰祖還不懂,但立刻也就明白了。看著家棟那純潔的娃娃臉,他心情竟有些矛盾。這個孩子在跟他吐露心事呢!對他該是很信任的,說不定他的意見對這孩子會發生些作用。那麼,他該跟他說什麼?叫他聽父母的話,做個“好孩子”?問題在家棟是莊靜的兒子。一個把他的生命闖出第一道缺口的人,他倒反而幫助她“愚”她的兒子讓她省心省事,平平靜靜的過日子?不!他劉慰祖不是那樣寬宏大量的人,何況他對什麼父母、家教、聽話一類的觀念是嗤之以鼻的。 “家棟,依我看,亞力山大的父母是對的。亞力山大的日子過得多有趣呀!”他說。 “你認為是這樣的嗎?”家棟很為劉慰祖的話感到意外。他直著眼光思索了片刻,悻悻地道:“亞力山大的日子才像大人過的。當然有趣啦!可是如果我像他那個樣子,爸爸媽媽一定會傷心的。”家棟說著站過來看劉慰祖作畫。

“家棟,你愛你的爸爸媽媽嗎?” “誰會不愛自己的父母呢?唉!劉叔叔,你這是畫的什麼呀?”家棟不解的指指劉慰祖畫了一半的畫。 “是納卡江。家棟,人不一定非愛父母不可的,也有人不愛。” “奇怪——?”家棟只注意看畫,並沒注意後面那句話。 “水是綠的呀!怎麼這上面又灰又白,樹林也是綠的嘛!這黑……” “江水本來是綠的,樹木本來也是綠的,可是因為世界大勝,人心太污穢,它們都被染成別的顏色了。在我看,它們就是黑漆漆灰茫茫的一片。”劉慰祖鬱鬱的說。 “奇怪,我看它們美極了,是又亮又綠的一片。” “我在你那個年紀也是看什麼都是綠的。” “現在你看什麼都是黑的?灰的?那怎麼可能!”家棟噗嗤一聲笑出來。

“別忙,等等吧!慢慢的你就知道顏色要變的。” “哦?”家棟越發的墜入五里霧中。 “劉叔叔,你是個好神秘的人,聽你講話好有趣。”語氣裡頗有莫測高深的敬佩。 “真的,你說的話都是別處聽不到的。劉叔叔,我能常常來跟你聊聊談談嗎?” “為什麼不能呢?家棟,劉叔叔也喜歡跟你在一起談談聊聊呢!”劉慰祖認真的說。 “喔,真的?”家棟高興得臉都紅了。 “劉叔叔,後天是星期六,我們下午又沒課,我去找你好不好?” “當然好,你來嘛!我有的是好故事講給你聽,情節比你看的偵探小說還精彩呢!”。 “真的?那多棒啊!我後天準到你那裡。” 家棟走了。直到他細長的身影在轉彎處消失,劉慰祖才把眼光收回。家棟這孩子令他情緒複雜。那張單純的孩子臉上,彷彿有種特殊的吸引力,不單使得他願意去親近,甚至竟有些潛意識的在喜歡他。這情形對他劉慰祖可不是平凡的,他一直認為不會喜歡任何一個人,包括他自己在內。

他繼續畫著,望著動蕩的流水,普照的艷陽,竟神經質的覺得自己那空無內容的生命,正在緩緩的灌入生機,漸漸的滋生希望。他幾乎想把納卡江的水和岸上的樹林全畫成綠色的了。 連著雨天,劉慰祖都過得挺興奮的。他買了好幾種零食和兩本偵探小說,等著家棟星期六來,預備兩人一邊閒聊一邊吃零食。他有的是探險經驗,可叫家棟驚得伸出舌頭。 星期六那天家棟並沒來,他白等了一天,這使他真的很氣憤,居然連小孩子也會口是心非,這個世界還有希望嗎? 家棟還是來找劉慰祖了,只是比他所說的星期六晚了幾天。來的時候,劉慰祖正在餐館工作。 內部拆除的部分早已做好,該裝修重做的,按照劉慰祖的設計有了些規模。現階段要做的是油漆、粉刷,直接在壁上畫中國風味的畫。劉慰祖打好底子,在正對著門口的牆上,畫一幅整面牆那麼大的山水壁畫。使進來的人第一眼就能觸及它。另外,在兩旁的牆壁上,每隔一段相當的距離,畫上一幅三尺長一尺半寬大小的畫。其中有梅蘭菊竹、牡丹和芍藥,全是花卉。他的目標是要做到淡雅,少用刺眼的鮮豔色彩。就是棚頂和壁間的頂柱、壁畫四周的框,也避免用直接的大紅大綠,而是用他別出心裁配出來的國畫中常用的赭石、秋香綠、靛藍和硃砂色。

他要畫得淡雅,並不是為了譚允良的要求,而是因為自己的喜好。他的國畫一向是淡淡的,著色不多的。有人就批評過,說他的作品不夠明朗,總給人一種晦澀、陰沉、消極、進世的感覺。並認為他能表現出這一點,已足證有相當的才華,如果加以努力,當會有大的成就。 對於任何批評,他從來很少放在心裡,“成就”兩個字對他更是毫無意義。他之所以賣畫,是為了吃飯,為了不再沾劉家的邊、不再用父親的造孽錢。除此之外,畫畫對他就沒別的意義了。 他站在梯子上,細心的用大筆塗抹著。說是筆,不如說那是柄刷子,蘸油漆的筆不是刷子是什麼呢? 油漆是他特別調配過的,顏色極別緻,味道是出奇的難聞,他一邊畫一邊不住的皺眉頭,抽鼻子。油漆蘸在筆上是如此的笨拙而難以施展,使得他原本就不好的情緒越發的惡劣,更覺得自己像個油漆匠。不巧僱用他的又是譚允良和莊靜,受壓迫、不公平的感覺相對的就加深了許多。他氣呼呼的畫著,氣呼呼的想著:想著莊靜曾如何的對不起他,王宏俊是多麼的鄉愿,譚允良是何等的平凡庸俗,伊麗莎白既不美又無特殊氣質,可氣的是他們彷彿都過得十分幸福。莊靜跟譚允良,王宏俊和伊麗莎白,都是互相體貼彼此相敬,像似真的有愛情那檔子事一般。而他竟是一無所有,整個生涯都是在受迫害受欺騙。他看不起他們那類的所謂幸福,可是也忍受不了他們那種自以為很幸福、很有德性的嘴臉。

他知道莊靜在故意疏遠,王宏俊也在有意的保持距離。特別是莊靜,自從那次的郊外長談後,就避免跟他單獨在一起,對以前的種種更是絕口不提,好像她和他之間壓根兒就什麼也不曾發生過,而有意把他們的關係變成單純的主僱關係。她嘴上說得最多的,不是譚允良就是家棟,尤其是家棟。 “家棟還是個孩子,對他的教育我們要特別注意”。 “家棟心地善良,就是容易受別人的影響”。 “家棟是我們全部的希望,為了他我們也得把家業興起來。” 說起譚允良,她的口氣也是極感情的:“允良是個好人,與世無爭,屈己待人,他從來不傷害任何人。”這是她說過好幾次的話。對於目前的生活,她似乎異常滿足,好像生來就做譚允良妻子和家棟母親的角色,更像個堅貞無比的烈婦。十幾年的隔離,她的這副新面貌對他夠奇,使他對她產生了莫測高深的神秘感。她是真的那麼滿足嗎?她真心愛譚允良?還是她在裝假?裝假能裝到這個程度,功夫應該是很到家的了。於是這便讓他更清晰的想起,當年她如何騙了他負了他的往事,因而懷疑她比別人更虛偽,更會說假話。還有,何以家棟說好星期六要來找他而未來呢?必是莊靜阻止他來。 “劉叔叔那個人像個流氓,你要離他遠啊!”她會這麼說。對,一定她是說過了,不然家棟為什麼沒來呢? ……

劉慰祖正想得激憤,忽然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他回過頭,想不到是家棟。家棟一手提書包,一手抱吉他。 “哈羅,劉叔叔。”家棟來到梯子下面,歪著頭往上看。 “你來啦?”劉慰祖停下筆,低頭望著家棟。 “不是說上星期六來嗎?怎麼今天才來呀?” “因為要考試,媽媽找了補習老師到家來給我講數學,不許我出來玩。”家棟訕訕的說。 “哦?不許你出來?”劉慰祖的小鬍子笑得彎彎的往上翹。心想:可不是叫我猜著了嗎?她不願意家棟跟我接近,她怕我帶壞她的孩子,在她的眼睛裡我是可怕的,沾不得的。好哇,你要跟我較量較量嗎? …… “今天怎麼又許你出來了?”他試探的問。 “今天開始放復活節假,放學比平常早。你不知道下個星期五就是耶穌受難日嗎?”家棟的語氣極為嚴重的。 劉慰祖幾乎笑出聲來,他眨眨眼睛輕蔑的道: “我哪有閒功夫管誰受不受難呢?” “不過這日子放假總是好。”家棟很開心的咧著嘴笑。 “餵!家棟,你餓嗎?”劉慰祖從口袋裡掏出塊巧克力糖丟給家棟,家棟一手接住了。 “瞄準功夫不錯呀!”他索性不畫了,把筆丟在梯子的橫板上,然後跨過一條腿坐在上面。 “劉叔叔,你畫得好漂亮。”家棟大口啃著巧克力糖。 “這不漂亮,這是畫匠做的事。劉叔叔只好做畫匠,不做就沒飯吃也沒煙抽了。”劉慰祖點上煙吞雲吐霧了一陣,見家棟糖已吃完,便把香煙盒子舉起來晃晃:“也來一支?” “不要。我們班上有好幾個同學吸煙,我從來不敢的,吸煙容易肺上生病。劉叔叔,你吸那麼多,不怕生病?” “我不怕,我跟那些人不一樣。那些人這也不敢那也怕,自己嚇唬自己,把自己管得像幼稚園裡的孩子一樣,那樣的日子就是活到一百歲又有什麼意思?我情願少活幾年也不願意過那種日子,我是愛怎麼過就怎麼過,完全憑自己高興。”劉慰祖坐在梯子頂上,傲然的說。 “哦?”家棟對劉慰祖的論調感到很新奇,覺得他的想法和他的人一樣的與眾不同,他早就對這個瀟灑的流浪藝術家崇拜了,如今聽到他的人生哲學,更產生了無限深奧、神秘的感覺。 “劉叔叔,你的想法好特別,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如果你跟劉叔叔多談談,你會有更多的事第一次聽到。”劉慰祖對家棟擠擠眼。 “哦!那一定的。”家棟伸著長頸子,朝坐得高高在上的劉慰祖愣愣的看了一會,砰的一聲把書包和吉他盒子都丟在地板上,去搬另一個沿牆倒放著的梯子,把梯子立直了,便像隻身手靈活的猴子般,三下兩下的爬了上去。他也學著劉慰祖的姿勢,坐在兩節梯子折疊處的橫木上,和劉慰祖在半空中相望著。 “劉叔叔,你為什麼給自己取個名字叫劉浪?”坐定了,他忽然問。 “因為我是個流浪漢嘛!” “你為什麼要做流浪漢呢?” “因為做流浪漢自由,可以到處走,到處看,不用受;誰的管,也不用穿西裝打領帶做假正經的樣子。流浪漢的生活是真實的,用不著扯謊,裝面子唬人的。” “喔?”家棟翻著眼珠,顯然對這段話並沒完全懂。他想了一會,問道:“劉叔叔,你喜歡到處走,到處看?” “當然,世界這麼廣大,千奇百怪的事物多得很,我幹嘛不盡量見識見識,為什麼要把自己圈在一個角落裡,就看眼前那一點點天,受旁邊那幾個人的包圍和愚弄?”劉慰祖聳聳肩,比比手。 “旁邊那幾個人是誰呢?”家棟又把頸子伸得老長的。 “是——譬如父母、老師,和一些自以為很不錯的人。” “你認為父母和老師也會愚弄他的——”家棟驚愕得不知該怎麼問下去,傻傻的微張著嘴,盯著劉慰祖。 “為什麼不會?父母對兒女灌輸聽話啦!孝順父母啦!守規矩啦之類的觀念,弄得做兒女的以為不這樣做就不對了,於是就听話、孝順、守規矩。當老師的也是一樣,反正都是不讓你做自己想做的那種人。”劉慰祖像一個正在開講座的大哲學家,坐在高高的梯子上,用動人的聲調說。 “啊,劉叔叔,你這想法太新奇,我真是頭一次聽到。”家棟聽得動容,深深嘆息。 “我的爸爸媽媽和老師的確總叫我要聽話、要孝順,要守規矩。可是我只想著他們是為我好、愛我。” “他們是用愛做武器,達到控制你的目的。”劉慰祖極具挑撥意味的笑著說。說完便立刻轉了話題:“你吉他彈得不錯吧!我聽說你有歌唱天才,會一邊彈吉他一邊唱,像個大牌歌星。” “什麼是大牌歌星?” “就是特別出名的。” “喔,我在我們班上唱歌和彈吉他都是最好的。”家棟一點也不謙虛的說。 “唱支曲子給劉叔叔聽聽。”劉慰祖指指地板上的吉他。 家棟先有點不好意思咧著嘴傻笑,接著就下來打開裝吉他的盒子,一手抱著吉他,又爬到梯子頂端。 “我唱個什麼呢?”家棟喀朗喀朗的撥弄著吉他。 “唱個你最喜歡的。” “好,我唱《你像火山一樣熱》。”家棟清清嗓子,伴著吉他唱起來。 《你像火山一樣熱》是時下最流行的狄斯可歌曲,唱起來火辣辣的,連帶著又叫又喊。家棟的嗓音有點沙啞,而啞嗓子唱熱門歌正可增加味道,乍聽確很像目前一個正在走紅的歌星。家棟唱,劉慰祖就用香煙當指揮棒,在空中揮來指去的打拍子,嘴上幫忙哼著和聲,把個空蕩蕩的大廳,唱得暖烘烘的,充滿了歌聲。 家棟唱完,劉慰祖用力的拍手。 “這樣的天才,不去做歌星大可惜了。”他把嘴巴弄得噴噴直響。 “做歌星?你說我是天才?”家棟興奮得紅了臉,口氣將信將疑的。 “你是天才,你會成為最紅的歌星。”劉慰祖誇張的揚揚眉毛。 “哦——”家棟摸摸他光禿的下巴,搖搖頭。 “那怎麼行,媽媽爸爸叫我用功唸書,叫我念大學,將來還要念碩士博士呢!哪裡會叫我去做歌星。”他的語氣裡不無遺憾。 “這就叫愚兒政策。他們要控制你的生命,不讓生命的主人控制自己的生命。” “誰是生命的主人?”家棟不解的問。 “你,你是生命的主人。”劉慰祖指指家棟。 “我?是生命的主人?”家棟懷疑的指指自己的鼻尖。 “自然啦!這不是明擺著的道理嗎?一個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他有思考的能力,有意志,自己能決定自己該走哪條路,該怎麼做?所謂:'把生命握在手裡'如果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想做什麼都束手縛腳的不許做,那還叫做人嗎?那不是成了傀儡嗎?”劉慰祖重重的吸著只剩下一小截的香煙,憤憤的吐出一大口濃煙來。 “家棟,這是悲劇,這是可恥的悲劇。” “什麼是悲劇?”家棟撓撓他濃黑的頭髮,表情茫然。 “人生是悲劇。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過著傀儡的生活,一輩子受人擺弄。人活著又好不容易就這麼一百零一次,讓一些笨人愚人給攪和完了,這輩子就算白過了。你說,這不是悲劇嗎?”劉慰祖沉痛的說。 “劉叔叔,你的想法限所有人都不同,你今天說的,我還是生平第一次聽到,太新奇了。”家棟嘆喟著。 “覺得劉叔叔的論調可怕?”劉慰祖笑了。 “不可怕,只覺得與眾不同,有道理。劉叔叔,我佩服你。現在放假了,整整兩個星期不上學,我要天天來找你玩,聽你說話。”家棟靦靦腆腆的說。 “來嘛!我歡迎得很。可是怕你又說了不算。” “這次一定算。”家棟肯定的說。 家棟果然說話算話,真的天天來,來了就兩人閒聊,這使劉慰祖的日子好過了許多,連用刷子蘸漆畫畫也顯得不那麼無聊了。 家棟常會在不知不覺中講起家中的生活,他的媽媽如何,說了什麼,爸爸如何,說了什麼。這個題材正是劉慰祖最要聽的。在家棟無心的敘述中,他有個肯定的發現:莊靜和譚允良不願家棟與他接近。這個發現使他對莊靜越發的不滿,更增加了要跟她作對的決心。 復活節到了。 復活節對中國人甚麼都不是,對西方人意義可大了。商店關門,機關和中小學放假,大學還沒開學的海德堡是學生城,學校放假,大街上和小酒館裡的人就少了,顯得整個城都靜悄悄、冷清清的,連王宏俊一家也去了山上休假。 劉慰祖的日子難過極了,無處可去,終日一個人胡思亂想,越想越消沉,越覺得生活裡連一丁點希望也沒有了。 莊靜一家在三天前去了巴黎。據說譚允良的表兄最近到了那裡,邀他們會聚首。在走前,莊靜彷彿沒事人似的說:“劉先生也應該去休休假,到瑞士或是奧國去玩玩。” “我很會安排自己,不勞譚太太費心。”他不領情的給她頂回去。 他越來越對莊靜的態度反感,越不能原諒她的過去,也越痛恨她的虛偽。 她很明顯的在躲避著,有意的要把她和他的距離拉遠,當著人稱他為“劉先生”,表情總是不苟言笑,冷冷淡淡的,好像兩人之間從來就沒發生過任何事情。她真是把以前的一切都一筆勾銷了麼?還是在故意的掩飾?他見過、交往過、做過戀愛遊戲的女人夠多,從來可沒見過像她這麼讓人捉摸不透,難以了解的。她對譚允良表現得又體貼又順從,但他注意到,當她在不經意的掠上譚允良一眼時,眼光也是冷漠的。他很想摸透這一點,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愛著譚允良?是不是真的把他劉慰祖整個否定了?可惱的是她從不給他問這話的機會,而且總當著他的面表示她與譚允良的恩愛,這就更堅定了她幾次想放棄的報復念頭,覺得不能輕易饒了她。 他想報復她,卻不知該從何做起?要怎樣做才能把她給他的痛苦和傷害加本加利的還給她?事情擺得再明白也沒有;如果他在她心裡有分量,傷起她來就不費吹灰之力,如果他對她全無意義,那麼便怎麼做也是白費力氣,傷不著她。正在他不知該怎麼動手的當兒,家棟的主動與他接近,給了他新的啟示和靈感:要傷她,不必從她本身著手,可以從她最愛的人著手,她說過的:“家棟是我們全部的希望。” “家棟是你的全部希望嗎?我有辦法叫他變成最大的失望。”劉慰祖想著,不禁暗自得意的笑了。 這些日子,家棟常常來找他,幫他塗顏色,給他彈吉他唱歌聽,接受他的“說教”。 從家棟信賴的眼光裡,不成熟的談話裡,他看出家棟對他有分真正的信任和崇拜。他的那些一般人聽了就怕的論調,家棟都奉為金科玉律,不單奉為金科玉律,還照單全收,變成了他自己的思想,甚至付諸於行動。 家棟的顯著改變:他對學校的功課似乎不那麼看重了,對父母和師長的管束感到厭煩了,埋怨他們干涉了他的自由,阻止他做自己生命的主人,強迫他做他們所喜歡的那型人。有次家棟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他們所認為對的,不見得我認為對。劉叔叔,你說我的想法對不對?”口氣是絕對信任的,無半點懷疑。 “太對了,家棟,你的想法了不起。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你是一個大男人。因為你的想法比你同年齡的孩子有突破性。”他讚美的朝家棟翹翹大拇指。 家棟帶了充分傻氣的面孔,泛上一層激動與羞澀的紅暈,接著,就把他在家中如何的與父母衝突描繪了一番。 “我跟爸爸媽媽說,我不想唸書了,想找幾個朋友組織樂隊,去做歌手。把爸爸嚇壞了,直說不可以,爸爸那個人向來是沒脾氣的,只嘆了口氣說:你要做什麼都行,不過要先把中學念畢業。媽媽嗎?她從來就是把兩個眼睛專門放在我的身上,最會干涉我的。她聽了我的話,氣得臉都白了,說:這叫什麼論調?你從哪裡聽來的?這孩子變了,以前從來不是這個樣子的。我說:媽媽,我也有長大的時候,我不會永遠做你的洋娃娃,受你的擺弄。我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呢?可是後來我好難過,因為我把媽媽給氣哭了。”家棟先還嘻嘻的得意笑著,後來就頹喪的沉下臉。 “她是我媽媽,看著她難過我也不好受。”家棟有點不忍似的說。但他很快的就轉變口氣,帶著討好的意味:“劉叔叔,我從頭到尾就沒提你,爸爸媽媽一點也不知道我們常常在一起。” “家棟,決不要說。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兩個男人之間的默契,流浪的畫家和流浪的歌手,兩個自由的靈魂最真純神聖的結合。一般俗人不會懂得的,所以頂好別跟他們說。你懂嗎?”他說了一大堆玄之又玄的道理,見家棟聽得那麼專注,一副膜拜的神情,便得意的微笑起來。 他很開心,覺得終於找到了對付莊靜的武器。 “這個武器她可抵擋不住呢!”他很解恨的想。那一刻,他簡直為計謀的得逞要高聲歡唱了。 但這種得意和快樂並不久長,當他夜深無眠,靠在枕頭上吸煙,回想著一天所發生的事,談過的話,見過的人的時候,就忍不住要捫心自問:“我這樣愚弄一個小孩子,把孩子做報復的工具,我真的已經變得這麼殘忍了麼?”當他這麼問自己的時候,他幾乎是慚愧的,是蔑視自己的,這當然令他很矛盾,很痛苦。不過這類自責的情緒不是他性情中常會出現的,偶爾出現了,消逝得也很快。 如果他的心裡真因為這樣而有所不安時,他便回想別人曾對他做過的一切,除了莊靜對他的負心,更令他不能忘也不能原諒的是他的祖母和他的父母,他們是怎麼樣欺騙了、毀壞了他的一生?如果別人能對他那麼做,為什麼他不能以牙還牙?這幾天他想得最多的便是他最後那一段人生的破滅。 那時,他正在海德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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