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慰祖真睡了一天門頭大覺。待“聖靈降臨”完畢,再像往常一樣的去“刷牆”,他正刷得一肚子不耐煩,滿心是火,可巧莊靜就來了。
莊靜走路的腳步比平常快了一些,面孔上還是無表情。 “慰祖,我有話跟你說,出去一下好不好?”莊靜一進來就直奔劉慰祖,鄭重其事的說。
“什麼事呀?這麼嚴重?”劉慰祖停住畫筆,打量著莊靜。 “這裡不一樣能說嗎?他們又聽不懂中國話。”他把嘴唇縮得尖尖的,朝兩個正在工作的工人呶了呶。
“還是出去說好。”莊靜無笑容,口氣肯定。
“好哇,就依你。”劉慰祖把大筆往地上一丟,拍拍手,嘴角往上一彎,笑了。 “我算准你會來的。”
莊靜不理他,自顧自的往外走,劉慰祖跟在她身邊。
莊靜默默的上了車,默默的把車開到江畔人少的地帶。
“哈,納卡江畔的春天,這還了得,多詩情畫意呀?你把我帶到這裡可是要做什麼呢?”劉慰祖調侃的說著,下得車來看看天空又看看江水。
“慰祖,你到底要怎麼樣?”莊靜注視了劉慰祖好一會,嚴肅的問。
“我要怎麼樣?”劉慰祖搔搔頭。 “我不要怎麼樣呀!”他皺皺眉,做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神氣。
“慰祖,請你不要再演戲。你不是最恨虛偽嗎?為什麼你自己倒裝假?你明明知道你在做什麼?你在從事有計劃的破壞。”莊靜一反平日的含蓄和和善,狠狠的說。
“你在說什麼?有計劃的破壞?老闆娘,別把話說得那麼厲害好不好?”劉慰祖繼續調侃。
“你為什麼要給家棟買摩托車,你明明知道我們不同意他騎的。他在學校功課跟不上,又交上了壞朋友,我們正在想法子補救,你居然故意支使他跟家裡作對——”
“哎唷,我哪裡敢,再說我也沒那力量。”
“請你把你的玩世不恭的嘴臉收起來吧!慰祖,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所有的人。可是孩子是無辜的,請你不要報復在孩子身上。家棟還是個小孩子,他好幻想,總想冒冒險,他又崇拜你,把你看成特立獨行的奇人。”莊靜努力控制著情緒,可還是越說越激動。 “他當你的話是金科玉律,這些天動不動就跟我們吵。家裡簡直容不下他了,父母差不多就成了他的仇人,總說我和他父親自私、壓迫他、干涉他。口口聲聲吵著學校不適合他,想不唸書了,要去做歌手,還想去流浪,要'自由自在的享受生命,要做這個大千世界的探索者'。我還當他是亞力山大那裡學來的觀念呢!想不到是你。要不是你送他摩托車,我們還不知道——”母性使莊靜像變了個人,說話的口氣是責備的,臉上的表情是惱怒的。她把劉慰祖看成了拐帶小孩的騙子,她要從這個騙子的手裡搶回她的孩子。
“因為我送了摩托車,那些觀念就一定是我灌輸給他的了?”劉慰祖打斷莊靜的話,嘲弄的反問。
“是家棟自己說的,我們問了他,叫他老實說——”
“哦?你們審問他?你們給他用刑沒有?”劉慰祖諷刺的笑笑。
“你?你是什麼意思?我們是他的父母,我們管教孩子是應該的。”
“應該的?好好的反省反省,你就那麼完美嗎?就有資格管別人嗎?”劉慰祖輕蔑的說。
“慰祖,你不能把你本身的痛苦遷怒到一個小孩子的身上,你怎麼忍心愚弄一個孩子?”莊靜的口氣軟下來。
“我沒愚弄他。”劉慰祖冷冷的來上一句。
“你沒有愚弄他?那麼你為什麼灌輸那些奇奇怪怪的觀念給他?”
“那些觀念只是在你們這些戴了假面具的人看來奇怪,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認為那樣的觀念對、好,合乎人的本性,所以才灌輸給他。”
“你——你說話不憑良心。”莊靜氣得臉都紅了。
“我根本沒良心。”劉慰祖板著臉,下巴往上翹翹。
“沒有人會完全沒有良心。”
“偏偏我就一丁點兒也沒有。”劉慰祖攤開雙手一揚。
莊靜沉默了。對於一個自認沒有良心的人能跟他論什麼理呢?她臉頰上薄薄的肌肉,頹喪的垂著,雙手抱肩,怔怔的望著流動的江水。絕望、憂心、愁苦,從她喜怒不常形於色的面孔上,深深的流露出來。
她設想,如果繼續下去,家棟可能的變化:他會像亞力山大和現時歐美社會裡,很多很多迷失的青少年一樣,心裡不平衡,厭棄家庭和學校,任所欲為,追求盲無目的的自由。最後是墮落,說不定會吸上毒,更糟的是做殺人越貨綁票的勾當。這類事情她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得多了,並非自己嚇唬自己的幻想,而是真可能發生的事實,如果真的這樣發展……想到這裡,莊靜已經驚懼得脊背發冷了。她決心要設法制止這個情況繼續發展下去,她要用一切的力量保護她的孩子。
“慰祖,”莊靜極力控制著情緒,免得再觸怒劉慰祖。 “你是個有才氣的藝術家,你的天地是大的,像巴黎那樣的地方才是你求發展之處。在海德堡這種小地方,特別是給我們裝置那樣一個小餐館,對你來說是大才小用了。我想你做得一定沒興趣——”
“不管做得有沒有興趣,拿人家的錢做人家的事嘛!何況我還有別的目的。”劉慰祖說。
“慰祖,咱們算是老朋友了,錢的事不提,”莊靜不理會劉慰祖的話,繼續說下去。 “我看,餐館的裝置也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和允良可以自己來。你何必還待在海德堡這個小城裡呢?你要是去巴黎會好得多,巴黎是藝術之都啊!如果你在經濟上有任何需要,我們都可以盡力幫助。你在巴黎應該有間畫室,你應該像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那么生活……”
“請你快閉住嘴。”劉慰祖怒聲說。雙手往腰上一叉,冷笑著道:“老闆娘,你那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呀?你想收買我?我怕你沒那能力。告訴你,我要做的事,就沒有一個人能阻止。我要做自己的主人,我不聽任何人的。你想調虎離山嗎?你調不了的,這隻老虎就認准了海德堡這個地方,不走了。”
“你,你……”莊靜定定的注視著劉慰祖,看出了他是絕不會妥協的,他的臉是那麼冷,那麼無情,口氣裡、眼光裡,只有恨,只有茫然和失落。她完全的懂了!劉慰祖之肯留在海德堡為他們設計餐館,目的只有一個——報復,不達到報復的目的決不會甘休。這個可怕的人,她怎麼會愛過他,情願為他犧牲的呢?
“你……”莊靜絕望得不知說什麼是好,現在她無暇想劉慰祖這個人的人性和值不值得愛的問題,而是劉慰祖要繼續留在海德堡做報復工作的問題。家棟已經不是以往那個傻乎乎、懶洋洋的孩子了。他有一腦子奇奇怪怪的思想,滿嘴似通不通的道理,他已經開始蔑視父母,也不肯聽管教了,他眼看著要被劉慰祖用來做代罪羔羊,要給毀掉了。這將如何是好呢?
“你為什麼要這樣殘忍?你就忍心這樣對待一個小孩子……”莊靜的喉嚨像被什麼梗住,說不下去了。
“我對他有什麼不好?我叫他認識真正的人生,有什麼不對?”劉慰祖還是那個調調。
“你的那些想法,對你也許是'真正的人生',對我們,我們只不過是平凡的小人物,不過是吃飯穿衣過日子、求生存,對於那些超凡拔俗的大道理,一點也不能懂。”莊靜委委屈屈的,說著流下淚來,在皮包裡掏出了條小手帕,不停地在眼眼上拭抹。 “慰祖,不管我曾經怎麼不好,懲罰也受夠了,你想過沒有,一個做母親的人,三個孩子失去了兩個,……現在我們只有家棟一個了,求求你把他留給我們,求求你……”她抽抽搐擂的哭著。
劉慰祖本來已有些不忍,但聽到莊靜口口聲聲的“我們”,他的不忍就逐漸退去,恨意就越發的加深。
“你哭什麼?你還有幾個孩子可以失去呢,我連可失去的都沒有,我的人生被你們這些騙子整個偷走了。你不要哭哭啼啼,以為我會心軟。我不會心軟的,永遠不會,懂不懂?”
“你也是人,為什麼不會?慰祖,請你設身處地替我們想想:如果你有一個孩子,你願意看著他墮落嗎?還是要他做個正常人?如果你愛他,你會希望他平安幸福。”
“問題是我既不愛他,也不管他做什麼人。”
“你哪裡還是人,你是魔鬼,是野獸,你一點人性也沒有了。”莊靜咬著牙一字一字的說。
“我沒有說我有人性。”
“啊——天……”莊靜哭泣著快步走了。
莊靜討了一場沒趣,家棟跟父母作對變本加厲,開日閉口的要自由,每天放了學就騎著劉慰祖送他的摩托車出去遊逛。
家棟的轉變,使得譚家在創痛中建立起來的一點歡樂、幸福和遠景,整個付諸了流水。莊靜憂心戚戚,終日沈默。譚允良盡力保持著他一向平和樂觀的態度,只是笑起來的時候,嘴邊上的兩道大紋更深,看來更苦澀了。不單兩個人的心上罩著陰雲,連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裡都被愁苦佔據著,家裡的氣壓低到極點。
昨天譚允良接到家棟級任導師的電話,叫他去一趟,他今天依約去了,那位導師史密德博士見面就把一疊作業本子交在他手上,說:“你看看吧!這是家棟近兩個星期的作業。”
譚允良把本子逐一的翻開看,除了數學和化學能看懂一些,別的作業因他的德文程度有限,完全看不懂。內容雖看不懂,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紅筆打的大叉子,他倒是看得懂的。那說明著家棟的功課是水準以下的壞,所做的功課幾乎很少有對的。譚允良一邊看一邊嘆氣。
“這還是前兩個星期的,雖然錯得一塌糊塗,他還肯做的。現在他連做也不肯做了。叫他交作業本子,他乾脆說沒做,態度理直氣壯,好像沒做是很對的,有次居然說'不想做'。這孩子突然變了,聽別的學生說:他在外面交了些不太規矩的朋友,行為很荒唐。”史密德博士面色陰沉,語氣中充滿開懷,開門見山的說。
“是的,我和他母親也發現,他變了很多,從前家棟雖然不是很愛唸書,話倒是聽的,現在他卻口口聲聲說我和他母親干涉他、壓迫他。”譚允良用結結巴巴的德語說。想了想又遭:“他突然變成這個樣子,我們簡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史密德博士,你知道,我們原來有三個孩子,兩個小的在逃難中死了,現在只有家棟一個,我和他母親的全部希望都在他身上,他的轉變讓我們難過極了,也煩惱極了。但是,請你千萬先容忍他一些,我們會用一切的力量使他改正過來……”
“你放心。譚先生,我們做教師的,是要教育孩子,並不是說孩子有了問題就放棄了。”
史密德博士跟譚允良又談了一些有關家棟的情形,和應該應對的方法,最後在道別的時候又說:“家棟這孩子本質是聰明的,也有點思想,至少他是竭力的要做有思想的人。可惜的是他走岔了路,想的全不正確。這是很危險的,我的意思是說,這關係著他一生的前途……”
史密德博士的話,像一堆鉛塊塞在譚允良的心裡,再想想家棟近一個月來的論調、態度和行為,他差不多認為生活已到絕望的邊緣了。如果他想得開一點,可以任由家棟墮落下去——他又不是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一個人自己要往邪路上走,別人又有什麼辦法幫助他呢?很多西方的父母,在盡了應盡的責任之後,不是就任兒女去自由發展,好壞由他們自己去決定了嗎?
他卻不能那樣做,從家棟來到人世的那一刻,他便愛他了。紅彤彤的一個小嬰兒,一頭濕漉漉的濃發,哭的聲音那麼大。在家棟出生前,他沒有把握是不是會愛他,但是當他第一眼看到家棟的時候,就情不自禁的愛上他了。這分愛一直延續到今天,一點也沒改變,如果說有一點改變的話,就是把對失去的兩個孩子的愛,也一起給了家棟,愛得他更多了。
憶起在大海中死去的兩個孩子,譚允良更沉陷在極度的悲傷裡,往昔在西貢那幢別墅式的大院落裡的日子;美麗而好修飾的妻子,三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不絕的歡笑聲,成功的事業。雖然戰爭的陰影時時在威脅,他卻從來沒有悲觀過、失望過。此刻,他的失望是沉重的,悲傷壓得他原有點佝僂的背,彎度又加深了一些。他開了房門,輕步走進去。
屋裡是靜悄悄的,他以為沒有人在家,到了客廳,才發現莊靜正面對長窗,背向他站著。對他的進來似乎一點也沒覺察。
“阿靜,我回來了。”譚允良裝著很愉快的叫。
“喔!”莊靜轉過身,勉強的笑了。 “史密德博士怎麼說?”
“唉!家棟這孩子是真變了!……”譚允良把與史密德博士的談話敘述了一遍,最後道:“再任他這麼下去不行了,非得嚴加管教不可。真奇怪,這孩子怎麼會突然就變了?”
莊靜沉默的聽著,不發一語,眼角眉梢卻在說著兩個字:愁苦。
“允良,家棟的轉變不是偶然的。”莊靜突然說。
“我知道不是偶然的,他是受了壞朋友的影響。哼!亞力山大那個小嬉皮——”
“不,允良,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單純。這是有計劃的陰謀,有人要犧牲家棟以達到害我們的目的”莊靜打斷譚允良的話,陰霾的說。
“誰要害我們?”
“允良,”莊靜踱到譚允良身邊,欲言又止的望著他。
“你,阿靜,你是怎麼了?”譚允良困惑的回望著莊靜。她的神態使他直覺的感到:一樁極大的秘密正在她的胸懷中隱藏著、翻騰著,以至把她折磨得那麼憔悴、不安、徬徨無主。 “阿靜,你看來好疲倦,過來坐坐吧!”他扳著莊靜的肩,和她同坐在長沙發上。
“允良,這怎麼解釋呢?天下居然有這麼巧的事。”
“什麼事?阿靜,我早看出了你心裡不平靜,可是你什麼也不說。”譚允良握住莊靜的右手,輕輕的撫摸。 “阿靜,我們結婚十幾年了,兩個人沒吵過架,沒紅過臉,同享過福,也共患過難。你當然知道你在我心裡的地位,阿靜,對我來說,你就是最好、最美、最不了起的女人了。”
“現在還是?”
“現在是、將來是、永遠是。阿靜,你在我心裡的地位是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代替的。”譚允良繼續撫摸著莊靜的手,吞吞吐吐的道:“可是……可是阿靜,你好像從來不肯在我面前完全展露你自己,你不告訴我你的心事,也不談往事,我一向尊重你,你不說我就不問。可是,阿靜,我們到底是十幾年的夫妻,我——”
“我知道,你不說,可是你心裡失望,你委屈。”莊靜反握住譚允良的手,望著他的臉道:“允良,你對我太好了,你是個難得的好人,我嫁給你真是幸運,允良,我心裡是有秘密,這個秘密摺磨得我要崩潰了,也嚴重到直接威脅我們的幸福了。允良,你沒想到吧?慰祖,唔,劉慰祖就是那個人……”
“劉慰祖就是那個人?”譚允良驚愕得愣住了,過了好一會才道:“我是覺得你和他之間不很平常,只當你愛上他了,沒想到他就是——阿靜,你老實告訴我一句話,你還愛他?這些年來,我知道你心裡有他的。”
“一點不錯,可是現在沒有了。現在我只覺得這個人可怕,想怎麼躲開他。”莊靜又是憂心戚戚的。
“他故意引誘家棟墮落報復你!”譚允良恍然大悟。
莊靜點點頭,煩惱的道:
“這個人完全變了,他把這個世界看成漆黑一團,滿心的恨。想的永遠是毀壞、報復。最可怕的是連人性都泯滅了,自稱沒人性、沒良心。”
“只要是個人就有人性——”
“我看他是真沒有人性了。我曾經去求過他,請他不要再愚弄家棟,他居然——”
莊靜和譚允良正說著,家棟從外面回來了。他大搖大擺的轉了一圈,哼了一聲,也沒和父母招呼一句,就想往外走。
“家棟,你往哪裡去?”莊靜叫住他。
“我跟朋友約好的,得出去一下。”家棟有點不耐煩的沉著面孔說,說著又往外走。
“你先別忙走。你說說看,去會哪個朋友?到什麼地方去會?”莊靜走到家棟面前,擋住他的去路。 “你自從得了這輛摩托車,就好像生了翅膀,天天不在家。家棟,你真不知道媽媽爸爸為你擔多少心思?家棟,你變得太多了,變得一點也不聽話了——”
“哼——”家棟從鼻子裡噴出一抹冷氣,斜睨著比他矮了一個頭的莊靜,身體晃蕩了幾下。 “我不能永遠聽你們的話,我總得做我自己的主人吧!”他打斷了莊靜的話說。
“你才多大呀?就要自己做主?這個道理完全是講不通的。你好像不知道父母關心你、疼你——”
“哼!關心我、疼我,謝謝吧!我可不需要你們這樣關心我、疼我,我要自由,你們——”家棟再度打斷莊靜的話,理直氣壯的說。
“家棟,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怎麼可以跟你母親用這樣的口氣講活?你太沒大沒小了。”譚允良本來正要以和平親善的態度規勸家棟,但家棟對莊靜的頂撞使他實在忍耐不下去,便板上臉說了一句。他以為家棟聽了他的責備會知錯,不再繼續頂撞下去了,哪知情況正相反,家棟不但沒有半點悔意,反而更傲慢不馴了。
譚允良氣得臉色發青、全身顫抖。
“家棟,你這個使孩子,你已經中了人家的計。我早叫你不要到劉慰祖那裡去,叫你別聽他的謬論,你不聽,現在你已經被他迷惑了。家棟,你為什麼不聽爸爸媽媽的話,反而去信一個……”莊靜說著忽然哽咽起來。
“你們當然不願意我去和劉叔叔接近,因為他會告訴我真理,你們就不能對我實行愚兒政策了——”
“你說什麼?什麼政策?”譚允良忍著氣問。
“你們這些做父母的先用一些不通的道理把人弄愚了,然後就可以隨便控制了——”
譚允良接捺了半天的怒火再也壓不住了,一抬手,一個嘴巴打在家棟臉上。
“你這話哪裡像人說的,簡直像畜生說的,你——”譚允良很為打出去的一巴掌後悔,話也越說越軟。 “家棟,你該懂得爸爸媽媽的心,管你是為你好,如果我們對你的好壞不在乎,也就不用為你這麼操心費神了。家棟,你長了這麼大,爸爸第一次動手打你,實在是……”他更走近家棟一些,情不自禁的去撫摸家棟被打疼的臉。家棟見父親要觸碰他,像閃電一般霍地一扭身躲開了。
“把你的手拿開,不要碰我,你、你們不要想再管我,我走了,我可以像劉叔叔那樣,去全世界流浪,過我想過的日子,不要過你們想過的日子……”家棟一邊狠狠的高聲說著一邊往外走。
“家棟,你不要走,你聽媽媽說——”莊靜奔上去拉住家棟一隻膀子。
“不要拉我。”家棟用力掙脫了他母親,徑自開門出去了。
“家棟,你快回來!”譚允良追上去叫。
“家棟,我的孩子,你別走啊!”莊靜急得提高了嗓子。
家棟哪裡理會,頭也不回的去了。
莊靜跑到臨街的窗前,打開窗子向下面喊:
“家棟,你回來,有話慢慢說。”
家棟回答她的是一陣突突的摩托車聲。
“這孩子,真走了,他會到哪裡去呢?唉唉,我為什麼要打他那一巴掌……”譚允良痛苦的喃喃,急得滿地轉圈子,轉了兩圈,拿起了上裝就往外跑,“我開車跟他吧!看他到什麼地方去?”
“允良,你別去,他已經去遠了,你沒法子跟了。”莊靜急切的說,然而譚允良已進了電梯。屋子裡的空氣由動盪轉為死寂,蒼茫的暮色正從落地的大玻璃窗上流進來,把殘留的一點光明化為幽暗。莊靜茫然的仁立在地中間,恍然如置身於荒山中的死谷,又像漂流在無人的海上,只感到孤單、無助和絕望。
眼前的情景,此刻的心情,使她不能避免的想起在大海中失去的兩個孩子,那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等於是被兇惡的人活生生的置於死地的。上天總算可憐她,給她留下了家棟,如今家棟也要離她遠去了。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會去哪裡? ……她在短短的時間內做了不少的假想,場面全是驚險的,她彷彿看到家棟騎著劉慰祖送的那輛摩托車,在車輛如梭的公路上奔馳。又好像聽到尖銳的一聲急剎車,摩托車便被彈出去好遠,那個瘦長的孩子便像隻死狗似的躺在血泊中了……”
莊靜越想越怕,竟有些毛骨悚然起來。她決心要找回家棟,不管到哪裡去找? “到哪裡去找呢?”她自言自語的問自己,正在這時,劉慰祖的影子觸動了她的靈機,毫無疑問的,無論家棟去什麼地方,都會去先和劉慰祖招呼一聲,說不定他此刻正在劉慰祖那裡。
這個假設使莊靜優亂的心立時出現了一個通道,輕鬆了不少。她連忙拿起電話撥劉慰祖的號碼。劉慰祖正好在家,聽到是莊靜,他似乎很意外,玩笑的道:
“原來是老闆娘,打電話來要吩咐什麼?”
“慰祖,我們家發生了事情。”
“哦?大事還是小事?”
“慰祖,請你幫幫忙,我們急死了。你知道,家棟騎著摩托車走了。”莊靜氣急敗壞的說。
“走了?走哪裡去了?”劉慰祖挺輕鬆的。
“不知道,允良一時衝動,打了他一下,他就賭氣離家,說再也不回來了。”
“哦?有這樣的事!”劉慰祖還是漫不經心的說著風涼話。
“我估計他一定會到你那裡去,如果他去了,就請你千萬留住他。我這就趕來。”莊靜不理會劉慰祖的口氣,急急的把話說完。
“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找我,我又怎麼留得住他呢?”
“慰祖,求你幫幫忙。”
莊靜叫了輛計程車,趕到劉慰祖的住處。
劉慰祖穿著大皮鞋靠在床上,正在抽煙,一屋子煙臭味。天已經黑透了,他卻只開了床頭的小燈,使得半個屋子沉在昏暗裡。他的臉也是半明半暗,鼻子以下的地方明亮,眼睛和額頭是晦澀陰鬱的。
“哦?說來真來了,你不怕?”劉慰祖還是那個調調兒,不單沒有因為莊靜進來而站起來迎接,連坐的姿態都沒讓一下。
“我怕什麼?”莊靜忍著氣反問。
“怕你那個譚先生知道了起誤會,或是——”劉慰祖惡作劇的笑笑。 “或是對你不禮貌。”
“你,你怎麼變成這樣的一個人?”莊靜無可奈何的搖搖頭。 “家棟沒來過吧?”她想家棟一定沒來過,如果來過的話,劉慰祖怎樣也會把他留住的。哪知劉慰祖道:
“來過,又走了。”他滿不在意的說。
“走了,去哪裡?回家了?”莊靜緊張的問。
“去哪裡我也不知道,不過恐怕不會回家。”
“你這是做什麼?你……”莊靜氣得聲音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你是非要害死我們才甘心嗎?為什麼你不留住他?你……”
“他要走他想走的路,我為什麼要勸他回去?”劉慰祖冷漠的看看莊靜,又加重了語氣道:“我在基本上是支持他的想法的。所以,他說要去過新生活,我聽了滿高興,送了五百馬克支持他。”
莊靜又急又氣又恨,絕望的罵道:
“你是無可救藥了,你是壞透了,比魔鬼還可怕。現在我相信你真的沒人性沒良心了,我——”莊靜正邊說邊轉身要走,桌上的電話鈴響了。劉慰祖拿起話筒,一聽是譚允良的聲音,便笑著道:
“啊呀!原來是譚老闆,對呀!你太太在我這裡,我叫她來聽電話。”他用手按住話筒對莊靜不懷好意的道:“快來聽電話吧!你那位譚老闆真了解你,知道你在我這裡。”
“允良,你在哪裡?”莊靜急忙接過電話。
“阿靜,我到處打電話找你,到底找到你了。”譚允良在電話中急切的說。 “阿靜——”
“允良,你找到家棟沒有?他沒回家嗎?”
“阿靜,你得快來大學醫院的急救處,家棟出事了——”
“啊,天哪,我的孩子,家棟,家棟——”沒等譚允良把話說完,莊靜就尖叫一聲,傷痛欲絕的哭起來。以至後來譚允良又說了什麼,她一句也聽不清楚。 “允良,我這就趕了去”。她掛上電話,轉過臉狠狠的注視著劉慰祖,咬著牙道:“劉慰祖,你連一隻野獸都不如,野獸吃人,可是不吃自己的兒子,你連自己的兒子都要殺死,你殘忍……”
劉慰祖聽說家棟騎摩托車出事,早嚇了一跳,現在又聽莊靜罵他:“連自己的兒子都要殺死。”更多了一層迷惘。
“我殺死自己的兒子?”他不解的望著莊靜淚痕斑斑的臉。
“家棟是你的孩子。那時候我發現懷孕了,試著跟你提出結婚,被你一口否決,說至少要等你大學畢了業、留學的事定了才能提結婚的事。我當然很失望,後來又想,如果我愛一個人,我為什麼不成全他,要他有個好前途呢?正好那時候允良追求我到了發狂的程度,他完全明白我的情形,可是一點都不計較,情願跟我結婚。這多年他沒做過一件對不起我的事,我卻心裡總想著你,連在大海裡漂著的時候都沒忘記。我真對不起允良……”她哭得語不成聲。 “我遇到你,是……是上天的安排,要懲罰……我……”
劉慰祖從靈魂裡震撼出來,整個人驚呆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是如此的,他確實連做夢也沒想到。
“莊靜,你安靜一下。”他伸出兩手想扶莊靜的肩膀。
“拿開你的髒手。你,劉慰祖,殘忍、冷酷、自私。你的心里永遠只有你自己,永遠想著仇恨和報復,連對你的祖母和父母都不例外,現在又親手害死你的孩子。當然,害死誰對你都無所謂的,你自己都承認沒人性的。”
“莊靜,聽我說——”劉慰祖所有的銳氣在一瞬間全消失了,他瘦削的臉上掛著愁苦、悲傷和自責。
“不要跟我說什麼,我不想听,我永遠不要再見你。”莊靜神經質的叫,叫完一溜煙的走了。
“莊靜,你等等——唉!劉慰祖,劉慰祖,你可是都做了些什麼呀!”劉慰祖用一隻拳頭不住的敲擊著自己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