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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癮”私門1 安娜芳芳 5802 2018-03-22
戴希尷尬地微紅了臉:“教授,不是這樣的!我不想繼續學業只是因為,因為我對成為一個心理學家失去了信心。我覺得我不適合從事這方面的研究。這個決定本來就和飛揚無關,因此我才不想讓他有無謂的負擔。” 希金斯教授注視著戴希的眼睛,這目光雖然平淡溫和卻有著真正的洞察力,戴希嘆了口氣,打算束手就縛,再充當一次心理分析的對象,但是教授似乎又改變了主意,語氣比剛才還要親切:“戴希,建立強大的自我,與自己保持和諧,這些理論你都學習得很好,但要實踐卻並不容易。與所愛的人進行充分溝通,這是接受自我的必經之路,也是你與他共同成長的最有力手段。我不會再試圖讓你改變主意,但是請接受我的建議,和飛揚好好談談你的想法,與他討論你對未來的計劃,這對你和他都是有益的。”

書房外的客廳裡,教授的華人妻子jane和孟飛揚並肩坐在長沙發上。與絕大多數的中國家居佈局相迥異的是,長沙發的對面不是電視機,而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窗外的陽台足足有五米多長,沿著屋子的外牆拐了個彎,外牆上的爬山虎都已經枯萎了,但可以想像出嚴冬過後,幽深的綠色織毯滿壁懸掛,入目即化作生命的悠遠歌詠。從陽台上憑欄眺望,是上海北部相對蕭疏的市景,高低不等的現代樓宇間嵌著成片成片的棚戶屋頂,彷彿城市的百年滄桑被刻意定格在這個區域,一條纖細的河水從其中蜿蜒而過,帶走數不盡的愛恨纏綿,只留下歲月無情,這景緻,是光看一眼就可以叫人老去的。 “飛揚,你想出去看看嗎?不過外面有些冷。”jane柔聲詢問,她的聲音比一般的女聲低沉些,顯得醇厚溫潤、非常動聽。孟飛揚趕緊回答:“哦,不必了。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們為什麼租住在這個老式公寓裡,而不是選擇涉外的高檔小區?現在是不是很流行這麼做?可這裡周圍的環境對於外國人來說,不太方便吧。”

“可我並不是外國人啊。”jane微笑著回答,雍容自然的氣質很好地襯托出她的美,那是中年女性的成熟之美,使孟飛揚感覺很舒服,他的話比剛才吃飯時多了,問題也接連冒了出來:“jane,你是哪里人?” “我出生在上海。”jane的語調裡不知怎麼突然有了種惆悵之情,她抬起左手拂了拂鬢邊的髮梢,舉動皆是渾然天成的優雅姿態,“在去美國之前,我一直是個真正的上海人。” 孟飛揚覺得她採用的語句有些奇怪,但沒有追問。沉默片刻,jane悵然一笑,轉而向孟飛揚提問:“你呢?我好像聽戴希提過,你和她一樣,也是上海出生的。但今天我聽你說話,又似乎有些北方口音。” “我是出生在上海的。我的父親是上海人,母親是北方人。我小時候跟著父母親去了北方,讀高中時才回到上海,所以……口音有些雜。”孟飛揚一口氣解釋完,自己也感到奇怪,平常他最不喜歡談這個話題,今天卻主動解釋得這麼詳細——大概,人總有傾訴的願望吧,只要能遇到合適的對象。

“回上海是為了讀書嗎?” 孟飛揚沉默了一下,才回答:“是因為——我的父母親都不在了,我成了孤兒。戴希的父母是我父母的中學同學,也是最好的朋友,他們就把我接到了上海。所以……”他突然停下來,書房里傳來戴希和教授的談笑聲。 “所以你和戴希才能從小青梅竹馬,在現今的世界上,這是多麼不容易啊。”jane接著把話說完,對孟飛揚露出溫柔和鼓勵的笑容。 “戴希不打算繼續攻讀心理學博士了——這個你知道嗎?”jane問孟飛揚。 孟飛揚正有點兒失神,愣了愣才回答:“她沒對我說,不過我……大概猜到了。” jane忍俊不禁:“你們倆經常這樣猜來猜去嗎?” “啊,也不是。”孟飛揚也笑了,“可能是……我們在一起長大,彼此太了解了。很多事情大家都有默契,因此不需要講得太多。”

“戴希去美國讀心理學碩士,你們分開了將近三年吧。現在這種默契如故嗎?”jane的語調很柔和,眼神平靜而清朗。孟飛揚記起戴希曾提到過,希金斯教授的這位中國妻子的身世似乎很神秘,然而今天在他看來,這種神秘一點兒不讓人反感,卻像埋藏在黑暗深處的一縷微光,溫暖而輕盈,又隱約包含著不堪回首的過往。 “我也說不清楚。”孟飛揚思考了一下,十分坦誠地回答,“去美國之前,戴希在我的眼裡就是個小丫頭。我最初見到她時,她戴著牙箍和眼鏡的醜樣子給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呵呵,好像一直改變不了。過去和她在一起,無論做什麼都是自然而然的。” “現在呢?” “自從她去了美國以後,我們之間的感覺是有些變化。”孟飛揚露出自嘲的微笑,“我在機場見到她時,忽然覺得很驚奇、很陌生,我的小丑丫頭變成了一個知性大美女。後來我仔細回想,其實她本來就很漂亮,只是以前我從來沒有註意過。兩個人分開久了,自然會產生隔膜。可是對於我來說,情況又不完全如此。我是猛然間感到自慚形穢,所以才對戴希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了。”

jane微笑著搖頭:“真坦白啊。你就不擔心我告訴她?” 孟飛揚的臉漲紅了:“請你千萬別告訴她。” “好,我不告訴她。”jane輕輕地嘆息,“可為什麼要自慚形穢呢?你也這麼優秀。不過,你的心情讓我很感慨,好像……好像看見了自己的過去。” 她微昂起頭,注視著窗外的夜色,悠悠念出:“那樣微妙的喜悅,那樣無端的羞愧,只有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才會出現。”孟飛揚一驚:“我好像聽戴希說過類似的話。” “是嗎?那是我最喜歡的一位俄國作家在他的著作裡寫到的,原話是:'那樣美妙的夜晚,那樣的夜晚,只有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才會出現。'……我已經不再年輕了,那樣的夜晚就只能在回憶中找尋。所以飛揚,好好珍惜現在,珍惜每一個夜晚,珍惜她。”

孟飛揚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遲疑了一下問:“jane,可以告訴我你的中文姓名嗎?” “唔?為什麼想知道這個?” “不為什麼……對不起,也許是我不該問。”雖然這麼說,孟飛揚並不感到窘迫,他等待著,短暫的沉默之後,jane回答:“我姓林,叫林念真。” “林念真?這名字很好聽,和你的英文名字一樣好聽。”孟飛揚發自肺腑地讚揚。 jane的眼角又一次聚起密密的魚尾紋,她笑著,神情卻顯出莫名的憂傷。 “克林頓”在希金斯教授的魚缸裡是如此出類拔萃,它的色澤與其他任何一條魚都不相同,當所有的魚兒都在瘋狂追啄魚食時,只有它冷傲地游向魚缸的另一側。 “教授,你挑選的'克林頓'魚和mr.president很不像呢。一條作為政治家的魚怎麼能這樣孤僻?”戴希站在魚缸前問。

希金斯教授站在對面,攏起雙臂煞有介事地說:“作為政治家的魚當然不會,但是在我這裡,'克林頓'是一條作為心理病人的魚。它就是總統先生的內心世界——孤獨、空虛,時時刻刻欲求不滿。因此它是一條具有深刻的內心恐懼的魚,它缺少強大健全的自我,只有通過性行為它才能證明自身的存在。可惜啊,身為卵生魚類的它只會體外授精,否則我們恐怕會看到一條24小時不停交配的魚了。” 戴希笑出了聲:“教授,其實我做你的研究生,最喜歡的事就是聽你這樣說話。” “那當然。如果當一名心理學家,就是穿著白大褂給鴿子和老鼠做實驗,或者對著魚缸發表理論,確實是很輕鬆很愉快的。”希金斯教授說,“戴希,你依舊可以選擇成為這樣的心理學家。”

“一個不和人打交道的心理學家。”戴希搖了搖頭,“不,教授。我寧願放棄。” 希金斯教授不露痕跡地嘆了口氣:“戴希,你的碩士學位還缺少一個課題實踐,恰好今後一年我會在上海,你就在這裡完成課題吧。” 戴希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好的,教授。但是我想先找一份實習工作,我可以在工作的同時完成課題。” “哪方面的工作?心理諮詢機構還是醫院的精神病科?據我所知中國在這些方面的工作機會並不多,而且很不成熟。也許你可以諮詢一下戴教授。” “不用了。”戴希鼓起勇氣,“教授,我想在企業裡找一份和人事相關的工作。假如今後不再從事心理學專業,這樣的實習機會對我的職業發展更有利。我想,我的研究課題可以著重在激烈的現代職業競爭對中國人心理所造成的影響方面。”

希金斯教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好吧。戴希,我可以給你寫封推薦信,假如你想在美國大企業中尋找人力資源方面的位置,我的推薦信或許能幫到你。” “太感謝你了,教授。” 希金斯教授點點頭,突然又露出標誌性的狡黠微笑:“不過作為交換條件,戴希,我還是想請你考慮一下,把我剛才提到過的那個病例——中國人的病例也作為你課題的一項內容,怎麼樣?” 戴希睜大眼睛:“教授?你不是說他已經中止諮詢訪問了嗎?” “是啊,所以你將基於我收集到的文字材料做這個課題研究。怎麼樣?可以接受嗎?” 戴希抿了抿嘴唇:“成交。” 戴希和孟飛揚告辭了,希金斯教授與林念真攜手走到陽台上。今夜的風不太大,是氣溫驟降後短暫的回暖過程,漆黑的天空中星光寥落,莫名地使人擔驚受怕,唯恐下一刻這些淒迷的光點就會被永恆的暗夜吞沒。

林念真靠在教授的肩上說:“戴希是為了孟飛揚,為了留在中國才決定放棄學業的……看來你只能失去這個最有天賦的學生了。” 希金斯教授沉吟著:“戴希確實非常有天賦,她具備異乎尋常的敏感和同情心,沒有被社會功利所侵蝕的價值觀,還有紮實的邏輯能力,這些都是成為一名最優秀的心理學家的條件。但問題是,她太敏感了,真摯的情感使她在面對人類內心的黑暗面時常常手足無措,她的同情心甚至令她比病人還要迅速地產生移情。呵,並不是說心理學專家要冷酷,但戴希的心理狀態顯然不夠強大。比如對她和孟飛揚的關係,戴希分明能識別出他們之間存在的心理隔閡,但她卻怯於做進一步的分析,她比對方更傾向於逃避,寧願犧牲自己的感受去遷就對方。這也是她無法和飛揚開誠佈公地交談,探討他們的未來的根本原因。” “我想,這全是因為愛情吧。他們還那麼年輕,並且是真心相愛的。” “愛得太怯懦了。不,作為一個研究人類心理的專業學生,戴希應該承擔起引導他們愛情的責任,她本可以選擇與孟飛揚共同成長,但現在她只會向他尋求保護和支持。可是這樣的話,戴希將永遠只是暖房裡的花朵,無法應對任何心理上的重大打擊……但願孟飛揚真的能夠幫她遮風擋雨吧,不過我對此表示懷疑。” 希金斯教授用飽含深情的目光看著林念真:“jane,其實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戴希遭到心理上的重大打擊,因為她和你實在太像了。” 林念真更緊密地依偎在希金斯的懷中,好像沉入夢境般恍惚地說:“是的,看著她就好像看到很多年以前的我,那個已經死去了的我……” 希金斯教授夫婦租住在一座建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老公寓裡。沿著公寓c形的外牆往前走,穿過一座和它差不多年歲的橋,就直接走上蘇州河窄窄的河岸。嚴冬的夜晚,這段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河岸的另一側全是簡潔歐式的老建築,不高,卻很寬闊,每一扇緊閉的窗戶上都有細膩的雕飾,在黑暗中構成柔和的陰影。 孟飛揚摟著戴希一路走來,時常有亮著空載燈的出租車從身邊駛過,但他們都沒有叫車的意思。戴希柔軟的腰肢在孟飛揚的臂彎裡輕盈擺動,他的心好像也被柔柔地牽繫著,想用盡力氣把她摟得死死的,又怕因此失卻了那樣美好的韻律。走了很久,他們都捨不得開口說話,車輛疾駛的聲音蓋住了他們的呼吸聲,但是眼前每一次呼出的白霧,卻像彼此的心聲般輕輕纏繞。 “那樣美妙的夜晚,那樣的夜晚,只有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才會出現。” 孟飛揚的腦子裡,反反复复的就是這句話。戴希從美國回來以後,他始終處於巨大的壓力之下,甚至沒有機會和她像今夜這樣散步。現在,令他煩惱的種種似乎都消弭於無形,至少在此刻,他感到那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飛揚,我不會再去美國了。”戴希突然停下腳步,攔在孟飛揚的前面。 孟飛揚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戴希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註視著他,孟飛揚突然有些不安。 她緊接著又問:“你不高興嗎?” “我當然高興。”孟飛揚連忙說,“但是小希,你不是從小就盼望成為一個心理學家嗎?像……弗洛伊德那樣的。” “我是曾經這樣盼望過。”戴希轉過身,邊說邊穿過窄窄的街道,朝河岸邊走去,“可是,我沒有通過考試!” 孟飛揚想跟著過馬路,戴希卻命令似的對他喊:“不許過來!” 孟飛揚只好留在街的這一側,也大聲地沖她喊:“什麼考試?” “是的,考試!”戴希又強調了一遍,“在給別人做心理分析之前,心理分析師自己要先接受心理分析。我接受了,可是沒有通過!” “哦……”孟飛揚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可我還是不明白,小希,你為什麼通不過呢?這個心理分析應該沒有確定的標準吧?有什麼通過不通過的?” 這一段的岸堤很低,一步就可以跨上去。戴希倒退著移向岸堤:“弗洛伊德說人的身上有生和死兩種能量。正是因為死亡能量的存在,使得人類傾向於傷害自身和他人,即使社會法則和道德都企圖約束這種能量,但仍然無法徹底消除它的存在,甚至會因為壓製而反彈出更加可怕的力量。死亡能量不能被消滅,只能設法轉移和昇華。心理學家要幫助他人,就必須先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死亡能量。可是我……”說到這裡,她突然跨上岸堤,中間凸起兩邊傾斜的岸堤非常狹窄,孟飛揚驚呆了,也嚇壞了。這條小街上的車輛好像一下子多起來,穿梭不絕地擋在他和戴希中間,只不過三四步的距離,卻像無法逾越的鴻溝。 面對河水,戴希旁若無人地高聲說著:“我害怕,當我看見心靈的無垠黑暗時,我會恐懼地發抖,但又會被強烈地吸引。就像現在,你知道我有多麼想投入面前的這條河?” 她的身體晃了晃,靴底的高跟往外側一滑。 “小希!”孟飛揚大驚失色,向戴希猛衝過去。隨著一聲尖厲的剎車聲響,戴希跌落在孟飛揚的懷中。緊接著背後傳來怒不可遏的痛罵:“尋死啊!神經病!” 孟飛揚充耳不聞,心還在震驚中一個勁戰栗,他瞪著懷裡的戴希,想問問她究竟要幹什麼。但是他沒有來得及開口,戴希已經抬起頭來,她的臉色煞白,眼睛卻睜得大大的,好像從來沒有這樣亮過。她輕輕開合著嘴唇,孟飛揚卻聽不到聲音。 突然他明白了,戴希是在無聲地向他提問,他聚精會神地辨識著,終於讀出她問的是:“你愛我嗎?” 孟飛揚笑了:“死丫頭,我明白你為什麼當不了心理學家了。因為,你比天底下最瘋的瘋子還要瘋狂!”隨後,他將自己的雙唇牢牢地壓上戴希的雙唇,又用出全身的力氣抱緊她,再不讓她玩什麼把戲。 他不敢回答她的問題,生怕自己會在吐露心聲的時候忍不住落淚。假如這樣,那就實在太遜了!他們的背後,那個驚魂未定的司機還在破口大罵,由於被公然無視而更加火冒三丈。直到此刻孟飛揚才意識到,就在剛剛過去的一瞬間,他和戴希離黑暗有多麼近。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死亡能量吧…… 我愛她嗎?感受著懷抱裡戴希溫暖的身軀,孟飛揚悄悄地自問,他真的不敢肯定。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剛才當他飛奔過小街朝她撲過去時,整個世界都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這個問題還是留給你自己來回答吧,”孟飛揚在心裡對戴希說,“我知道你能夠讀懂我的心,親愛的弗洛伊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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