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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癮”私門1 安娜芳芳 5618 2018-03-22
北京的傍晚,室外溫度早已降到了零度以下。中晟石化集團位於西三環路上的進出口公司最頂層的走廊裡匆匆走來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人,他右手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左手臂彎裡搭著咖啡色毛大衣,可能是戶內溫度太高,也可能是趕路太急,樓裡的燈火輝煌映得他額頭鋥光閃亮,汗珠在鬢角邊聚集成堆。 來到第一會議室的門前,他抬起手敲了敲門。 “誰?” “是我,鄭武定。” 門立即打開了,滿屋嗆人的煙霧一湧而出,鄭武定給熏得幾乎窒息。他拼命地瞪大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重重迷霧中坐了一屋子的人。正對門口的牆上,“禁止吸煙”的紅色標示牌在煙氣籠罩中若隱若現。 “小鄭,快進來,都等著你呢。” 鄭武定趕緊跨前兩步,站到會議桌邊。招呼他的人坐在東首的主席位上,花白頭髮下一張皺紋密布的臉,臉色青灰,顯得比平日蒼老不少。鄭武定畢恭畢敬地朝那人點頭:“丁總。”丁總疲倦地擺手,示意他坐下。

集團公司主管進出口的丁副總裁親自來主持今天的緊急會議,給了鄭武定一個明確的信號。他在留給自己的空位上坐下,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當然其中最犀利的那雙來自於正對面。鄭武定不慌不忙地把公文包在桌上擺好,這才抬起眼睛迎向對方——他的頂頭上司、進出口公司常務總經理高敏的臉上分明是欲置人於死地而後快的表情,這表情使得她那張肥胖寬闊的臉更加醜陋。鄭武定不忍卒睹似的垂下眼瞼,幾乎掩蓋不住心中充溢的興奮——他苦苦等待了很久的時刻就要到了。 丁總開口了,聲音有些喑啞:“小鄭啊,你把去上海海關的驗貨情況向大家介紹一下吧。”“是。”鄭武定答應著,翻開公文包,取出文件,“丁總,各位領導。”他特意省略了過去每次會議都必須先稱的“高總”,今天輪不到她了:“本月15日,海關總署收到匿名舉報信,信中稱我司所訂購的一批從南美洲進口的正品低密度聚乙烯粒子存在以次充好的問題,賣方伊藤株式會社涉嫌商業欺詐。由於這批貨是我司受農業部委託從國外進口的高級原材料,將用於長江中下游的農作物防寒塑料大棚上,戰略意義十分重大,因此海關總署立即通報了集團總公司。在總公司領導的指示下,由我代表中晟石化和海關總署共同組成調查組,於本月17日深夜飛抵上海,對已經到達外高橋口岸的這批貨物進行集中查驗,這裡就是驗貨的報告。”

他把手中的材料放在丁總面前:“據查,這批貨物除了表層的五六噸符合規格之外,其餘所有貨品都屬於市場上等外品的廢品塑料粒子!” 會議桌上並沒有嘩然一片,在座的各位預先都得到了消息,因此只是緊張地註視著丁總,看他一頁一頁地翻閱鄭武定送上的文件,終於,他將報告往桌上狠狠地一拍:“高總!你自己看看吧!這是怎麼回事!” 高敏渾身一震,猶猶豫豫地伸手拿過文件,她想仔細讀讀,可滿紙的字都在亂跳,高敏咬了咬牙抬起頭:“報告我看過了,伊藤株式會社竟然敢搞這樣的商業欺詐,我確實沒有想到。我承認,這是我工作中的嚴重失誤。好在,貨款並沒有付出去,這件事對我司尚未構成實際的經濟損失。” “嗯,”丁總沉吟著問,“貨款未付確實是不幸中的萬幸,這是你的指示嗎?高總?”

“這個……”高敏的臉上紅白交疊,在她那副金絲邊配上玳瑁腳的眼鏡後面,陰狠的目光更加惡狠狠地盯向鄭武定,萬般不情願地擠出幾個字,“是鄭副總的個人行為。” 丁總再次轉向鄭武定:“是嗎,小鄭?這樣操作不符合國際貿易的規定啊,雖說事實證明你的做法為我司避免了巨大的損失,不過你能解釋一下最初這麼做的動機嗎?” 鄭武定神情坦然:“丁總,我之所以對這筆合同拖延付款,完全是出於對該合同與賣方的不信任。據我自己的調查,伊藤株式會社從來沒有進入過我司的供貨方名單,過去也沒有和我司有過任何業務往來,這次高總執意要與伊藤簽訂金額如此大的一筆合同,所訂貨物又非常重要,所以我對此始終有異議,事先也曾向高總提出過,但她一意孤行……”

“鄭武定!”高敏氣得聲音直發顫,指著鄭武定的鼻子尖叫,“你不要胡說八道!你什麼時候向我提出過異議?啊?我又怎麼一意孤行了?!” 丁總皺起眉頭:“高總!先讓小鄭把話說完嘛,你別忘了,正是他的努力才避免了你失誤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高敏不做聲了,勉強扶了扶眼鏡,平日里一直精心打理的髮型有些散亂。鄭武定掃了她一眼,效果比他想像的還要好,但他仍然盡力保持著平靜,不緊不慢地說:“最初看到這個合同的時候,我就覺得很有問題,撇開伊藤株式會社的供貨商資格不談,單就他們所承諾的超低價格來看,就很可疑,因為這個價格明顯低於國際市場價,如果他們沒有什麼非常手段或者渠道的話,就只能虧本做這筆生意,這顯然不合乎情理。”

丁總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既然有這麼多疑點,你為什麼不向上級領導部門反映呢?” 鄭武定朝高敏點點頭:“我已經向上級反映過了,可是……” 這一次高敏沒有跳起來,但面孔死板,胸脯起伏不定。鄭武定繼續說:“所以我就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授意銀行盡量拖延付款時間,目的就是要等貨物到岸,驗貨合格以後再付款。結果沒想到,隨著貨物一起到的還有匿名舉報信!” 丁總沉重地點了點頭:“嗯,事實經過已經很清楚了,小鄭你做得好啊。不過,我們目前還面臨著一個更加嚴峻的問題,就是該如何向農業部交差!” 聽到這話,高敏好像突然清醒過來,挺直身子開口了:“丁總,關於這個我倒有些想法……”然而她沒能夠說下去,丁總擺擺手打斷了她:“高總,進口方面的事情你暫時就不要參與了,小鄭,我想听聽你的建議。”

高敏的面孔頓時變得慘白,她愣愣地看了看丁總,又慢慢把目光轉向鄭武定,方才的色厲內荏中糅入了愈加複雜的新內容……鄭武定則全然無視她的存在,鎮定自若地從公文包裡又掏出一份文件:“丁總,我這裡還有另外一份文件,請您過目。” 丁總詫異地從鄭武定手中接過文件,前前後後翻了好幾遍。鄭武定覺得脖子後面全濕透了,非常想鬆一松領口透個氣,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終於,丁總再次抬起頭,轉向鄭武定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小鄭,你怎麼會想到簽這麼一份備用合同的?” “我知道這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對農業部的重要性,因此必須要有一個備份方案才行。” 丁總輕輕一敲文件:“你剛才說了,伊藤承諾的價格極低,甚至低於國際市場價,所以引起了你的懷疑。但是我看見這份備用合同上,西岸化工竟然也承諾了相同的價格!你又怎麼能夠信賴他們呢?!”

一句話猶如巨石拋入湖心,強抑太久的震驚和困惑齊齊爆發出來,竊竊私語在會議室裡響成了一片,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交頭接耳,就連高敏也驚叫出聲:“西岸化工?!”怎麼可能?這太讓她難以置信了…… 鄭武定清了清嗓子:“剛才我說得很清楚,如果伊藤沒有什麼非常手段或者渠道的話,他們所承諾的價格的確就是虧本做生意。但是丁總,西岸化工的背景和實力與伊藤有天壤之別,他們如果真想做這個價格的話,是完全可能的。況且,就算虧本賺吆喝,純粹為了爭取客戶而接這個單,西岸化工也虧得起!” “這絕不可能!”高敏從椅子上跳起來,“我問過西岸化工,是他們說做不了……” 鄭武定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高敏:“高總,據我所知這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的採購根本沒有走正常的招標流程,選定伊藤株式會社簽合同,自始至終由您一手操辦。你說向西岸化工詢過價,聯繫人是誰?答復是什麼?我怎麼沒見到相關記錄?不知道在座的各位領導,有誰看到過?”

高敏呆住了,直到此刻她才隱約意識到,這次危機遠比她想像的要復雜得多,也可怕得多。她用前所未有的恐懼目光打量著對面的鄭武定,這個一直在她的壓制下鬱鬱不得志的人,這個一直被她看成為頭腦簡單的退伍軍人、大兵哥,是什麼力量使他突然變得這樣思路清晰、進退自如?最令她從心底深處升起寒意的,是鄭武定提到的“西岸化工”——高敏的直覺在驚慌中戰栗,這四個字像一座大山般朝她的頭頂壓來,裹挾著陰謀的森嚴氣息,她站不住了,潰然倒向座椅。 “好吧,”丁總接著說,“情勢所迫,看來我們別無選擇,必須啟動這份備用合同了。不過我還有個憂慮,離農業部要求我們的交貨期只有兩天了,西岸化工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貨物運到口岸?”

“貨物已經到岸了,就在寧波北崙港。只要我們確認合同成立,就可以立刻驗貨。”鄭武定的回答再次在會議室裡掀起軒然大波,連丁總都瞪大了眼睛:“都到岸了?你確定?!” “是的。就在來開會的路上,我和西岸化工的李威連總裁通過電話,他已經派人趕往北崙港,就在那裡等待我們去驗貨。” “可是,西岸化工怎麼能預料到伊藤的合同一定會出事?他們這樣做承擔了太大的風險啊!” 鄭武定淡淡地說:“這就是商業上的魄力吧。備用合同是李威連親自簽署的,我想他早就做了最周密的計劃,對這批貨物準備了幾種處置方式。不過現在對我們來講,按期收貨才是最重要的,至於西岸化工內部如何操作我們並不關心。另外特別有利的是,西岸化工的進口貨物基本上是免檢的,可以大大地節省清關時間。”

“太好了!”丁總重重地一拍桌子,“討論到此結束。我宣布這份合同立即生效。小鄭,你現在就帶人趕赴北崙港,督促當地海關辦理進口流程。清關後就馬上付款提貨,組織物流。時間再耽擱不起了。” “是!”鄭武定響亮地答應,差點兒就要併攏雙腳行軍禮。丁總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鄭,快去吧。隨時與我保持聯繫,我們等你的好消息!” 帶著滿懷的釋然,也帶著滿腹的疑慮,與會人員各自離場而去。一室的煙霧漸漸散盡,全部打開的燈光就顯得過於明亮了,從高敏遮蔽在金絲眼鏡後面的呆滯目光看出去,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刺眼、猙獰,又暗藏殺機。 “戴希,你男朋友今天晚上似乎不太高興嘛?”希金斯教授在魚缸裡撒了點魚食,一邊仔細觀察著各色魚兒爭食的場面,一邊笑瞇瞇地問。 “還好吧?唔,他的英語不太好,所以搭不上太多話。” 戴希站在教授身邊,替他端著裝魚食的小瓷碟。 david higgins,斯坦福大學心理學系的資深教授,酷愛養魚,在美國的家中有個堪比水族館的超級大魚缸,一年四季循環保溫,飼養了幾百條品種各異的熱帶魚。這次希金斯教授受邀來上海的大學做訪問學者,剛一安頓好,他就迫不及待地造訪本地最大的花鳥市場,又在家裡搞起個魚缸,規模雖然遠遠比不上美國的那個,好歹能聊解其趣。 “嗯,也許是這個原因吧。戴希,看起來他真的很在意你噢。”教授的目光緊追著魚群裡一條透明的天青色魚,“假如我是他,在心緒煩亂的情況下,是不會勉強自己去參加一次並非那麼有趣的晚宴的。” 戴希撅了撅嘴:“他的公司前兩天出了點事,我就是想拉他出來走走,散散心。” “可你注意到了嗎?吃飯的時候他一直在走神,戴希啊,你的目的完全沒有達到。” “也許吧,不管他了……”戴希把剩下的一點兒魚食都倒進魚缸,指著那條天青色的魚問:“教授,你還管它叫'克林頓'嗎?” “是啊!哈哈,你怎麼知道?” “你的魚不都是以著名的心理學病例為名的嗎?'克林頓'在美國就是你最鍾愛的,所以我想到了中國你也一定會先命名一條'克林頓'。不過教授,今後你要多熟悉熟悉中國人的名字了。” 希金斯教授哈哈大笑:“對,對,希望我的魚缸裡很快能增添些有趣的中國名字。實際上,戴希,我已經有了中國人的病例。” “真的嗎?”戴希的眼睛好奇地發亮。 “嗯,”希金斯在沙發上坐下,神色卻意外地變得黯然,“一個很有意義的病例,我非常重視他。但遺憾的是,就在我決定來中國前不久,他突然中止了定期的面談,好像是對心理治療產生了抗拒。” “這倒真是可惜,”戴希也有些失望,“病人一旦對心理治療失去信任感,就很難達到理想的效果了。但是教授,你知道這種變化的原因嗎?” 希金斯教授搖了搖頭:“不好說。他是個極其有決斷力和自製力的人,這樣的人往往會在潛意識裡拒絕一切他所認為的外來操控。在心理治療的初始階段,治療師就要花費很大的力氣讓他放鬆防禦,但是隨著治療的深入,當越來越多令人痛苦的內在體驗被挖掘出來,病人必須要給予治療師極大的信賴,否則便無法面對繼續治療所帶來的強烈情感衝擊。而顯然,我沒有使他建立起這種信賴,他潛意識中的阻力異常強大,並且拒絕給我進一步分析和弱化這些阻力的機會。” 教授和藹地看著戴希:“對於這樣的病例來說,一個比我更加敏感、溫柔的治療師才能提供和諧舒適的氛圍。學術權威遠不如體貼的朋友對他更有意義,戴希,一個像你這樣的心理醫生會比我更適合他的。” 戴希垂下眼瞼,正如這些天經常有的那樣,她的心中升起些許悵惘之情,混合著內疚和失落,就像聽到一首觸動心弦的樂曲落下時,隨之而來的極淡又極濃的感傷。 “那麼說你決定了?”教授意味深長地問。 “嗯。” “今天看到你和他一起來,我就知道你已經做出決定。”希金斯教授的目光十分親切,“戴希,我要說我真的很遺憾,你是我所見到過的最有天賦的心理學學生。” 戴希沒有回答,她了解自己的這位導師、當代最有權威的心理學家之一,在他的面前不必隱匿內心,虛飾的言辭也只能是徒勞。因為他曾經深入過太多的心靈,在這個最奧妙最神奇的領域裡他有著異乎常人的敏銳和洞察力。 “那麼,你的父母親也知道你要放棄攻讀心理學博士了?” “我在回國前就對他們談起過,這次回來後又討論了一次。他們說,讓我自己做決定。” 希金斯教授誇張地揚起眉毛:“噢?我還以為他們會勸說你改變主意呢。畢竟,戴教授是中國最早研究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專家,他應該會希望你能繼承這個事業。” 戴希還是不回答,卻微微側過臉,向教授綻開甜潤的笑容。 “好吧,好吧。”教授無可奈何地拍了拍沙發扶手,“但他首先是你的父親,女兒的幸福才是一個父親最看重的……你的男朋友也知道你的決定了?” “還……不完全吧。”戴希托著下巴想了想,才說,“我沒有直接對他說,但估計他是知道的,他是最了解我的人。”“戴希——”希金斯教授拉長了聲調,“羅傑斯是如何闡述親密關係的?良好的密切關係需要持久的內在感情的交流,即使這種交流有破壞這種關係的危險。你雖然從美國回到男友的身邊,但這並不就等於內在感情的交流。為什麼不和他溝通你對事業的選擇?” 教授故意板起臉,衝戴希搖了搖食指,繼續說:“讓我來猜猜,你不對他說放棄學業的事情,是為了不給他施加壓力,不讓他覺得這是你為了愛情的付出,更不想讓他因此產生虧欠你的感覺。我說得對嗎,戴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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