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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癮”私門1 安娜芳芳 5768 2018-03-22
最後這句話沉著地關閉了隱秘之門,整晚在“逸園”裡所感受到的不自在達到頂峰——此地不宜再留,孟飛揚決定馬上離開。 最後幾束焰火嘯叫著升上夜空,在白色的雪霧中砰然炸開,又徐徐湮滅。戶內燈光驟滅,有人在喊:“焰火結束了,大家去前廳,最後一個節目是richard親自為大家演奏鋼琴曲!”孟飛揚瞥了眼手錶,已經過了十點,他看看變得漆黑一片的室內,微微覺得詫異,即使滅了大燈創造氣氛,剛才自己離開辦公室時,記得併沒有關門,怎麼沒有燈光從那裡透出?難道攸川康介已經離開了?一樓大廳裡麵點起星星亮亮的燭火,賓客們三三兩兩從室外返回,孟飛揚靠近欄杆藉著從樓下傳來的微光前行,很快摸到了張乃馳的辦公室外。 他舉手一推,房門就開了。裡面一樣黑暗,只有窗上透進雪夜特有的灰色。孟飛揚竭力朝內張望,辦公桌前的皮椅上已經看不見人影,看樣子確實離開了……他鬆了口氣,剛一轉眼卻發現靠近右側門邊的牆下橫躺著一個人!孟飛揚的心狂跳起來,那個人形分明就是攸川,他肥胖的身軀和在一片漆黑中銀閃閃的西裝孟飛揚再熟悉不過。

孟飛揚本能地伸手到牆上,摸到開關接連按了好幾下,燈沒有亮。他咽了口唾沫,低低喊了幾聲:“攸川君!攸川君!”耳邊只有樓下傳來的鼓掌聲,好像表演要開始了。孟飛揚往前跨了一步,腳下“咔嚓”聲響,一隻破損的酒瓶從他的腳邊滾到門前。他驚懼地縮回腳,依稀看到地毯上長出深淺不一的瘢痕……孟飛揚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深吸口氣,快步跑向欄杆,衝著樓下的大廳高喊一聲:“出事了,快開燈!” 樓下大廳裡,身穿全套黑色燕尾服的張乃馳正端坐到鋼琴前,他微笑著掀起琴蓋,頭頂上猛然響起的喊叫聲嚇了所有的人一大跳。大家齊齊望向二樓,還沒看清楚撲在欄杆上揮舞著雙手的孟飛揚,鋼琴前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叫,人們再次齊刷刷地把驚恐的目光投到前方,熒熒的燭火跳動在張乃馳的臉上,這張出名英俊的面孔扭曲得完全變了形,他像見了鬼似的直盯著掀起的琴蓋。站在最前排的人們發現,黑白相間的琴鍵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著可怖的光芒。

片刻令人窒息的寂靜之後,琴凳轟然倒地。張乃馳全身顫抖,倒退著爆發出新的嘶喊:“是他!就是他!他想害死我!!一定是他!!!” 十點剛過,與“逸園”僅一街之隔的咖啡館——“雙妹1919”裡的客人就已經走光了,整間店堂裡只剩下戴希孤零零的一個人。其他桌上的蠟燭熄滅以後,本就昏暗的空間更顯得陰森晦澀。 戴希第n次撥了孟飛揚的手機號,錄音回復從最初的“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變成“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戴希攥牢手機,聽到自己的牙齒在打戰,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可窗外連一絲光亮都見不到,她將臉緊靠在冰涼的窗玻璃上,密集的雪花編成大網,寂寂無聲地等待著獵物投怀——這時候出去是絕對叫不到出租車的。

現在戴希感到後悔極了,其實自己今天根本就不該來等孟飛揚——他究竟在幹什麼?為什麼還不來? ! 孟飛揚中午才從北京出差回來,晚上又要陪日本老闆參加合作方的新年年會,本來他想等晚上忙完後就去戴希的住處,可她非要過來等他。於是孟飛揚才想了這麼個地點,就因為“雙妹1919”離他參加年會的西岸化工的總部不遠。 “雙妹1919”是上海一處頗有名氣的懷舊主題咖啡館,創辦十年來始終是時尚雜誌上津津樂道的懷舊符號。咖啡館的生意很好,戴希三小時前剛到的時候,就只有垂紗落地的窗下還剩一張空桌了。 孟飛揚發來短信,說日本老闆情況不佳,自己一時無法脫身,讓戴希自己先吃些東西。戴希雖然百般不情願,也只好在那唯一的空桌前坐下。她環顧四周,光線黯淡的戶內滿座,只有一名黑衣服的店員在其間忙碌,根本無暇朝她看上一眼。漆黑的護牆板從天花板一直延伸至地面,滿滿地裝飾著殖民時期上海的標誌物品:唱片封套、報紙影印件、黑白炭精畫上的女明星看起來比老照片裡更加眉目生動。

正對著戴希的這面牆上是一連三幅的月份牌,她百無聊賴地念起那個年代的商品廣告:陰丹士林布、美麗牌香煙、雙妹雪花膏。雙妹雪花膏——畫面上兩個搔首弄姿臉蛋緋紅的民國女人容貌和服飾都一模一樣,那麼說“雙妹1919”的雙妹就是指這個咯? 戴希覺得飢寒交迫,還是像孟飛揚說的,先吃點東西吧……可是,桌上居然找不到菜單!她不滿地抬起頭,剛想招呼店員,卻發現桌前站了個身穿旗袍的女人。 深赭色旗袍豎領上是一張中年婦女的臉孔,她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戴希,好像在審視一隻誤闖家院的小野貓:“這張桌子有預訂,你不能坐。” “哦,我……不知道,對不起。”戴希局促地弓起身,又坐下了,“可是剛才一直沒人對我說啊,而且旁邊都沒空位了。”

“那你也不能坐這個座位。”中年女人的語氣生硬極了。戴希朝窗外瞥了一眼,玻璃底色更黑了,還隱隱地泛起白光,是不是已經開始下雪了?戴希感到心情煩躁,突然就賭起氣來:“你是誰?人家店裡的都沒說什麼,你憑什麼不讓我坐?我就要坐這……” “小姐,這個座位確實有預訂。這位是我們的老闆娘。”滿臉慌亂的店員出現了,聲音壓得低低的。中年女人把雙手往胸前一攏,頤指氣使地申斥:“你是乾什麼的?還要我來管這種事,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今晚這個座位必須空出來!” 戴希有點兒坐不住了,恰好旁邊一桌客人起身離店,玻璃門開合之間風捲冰花,整間屋子都被寒氣掃蕩了一遍。 “下雪了啊!”驚嘆聲零落入耳,戴希站起來:“我換那桌吧,給我菜單。”

“小姐,這裡的晚餐已經結束了。” 戴希瞪著老闆娘比冰霜還冷的臉,咬了咬嘴唇,一屁股又坐回去:“我要咖啡,咖啡你們總有吧?除非你告訴我現在就關門!” “唔?我這裡十一點關門。”老闆娘的臉上扳出乖張的神色,愈加顯得老氣橫秋,“不過小姐,今天晚上降溫,外面已經飄雪花了。你看看人家都在埋單,咖啡嘛我勸你就不要喝了,早點走,省得晚了打不到車。” 早走?可我要等人啊,而且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這一刻戴希簡直恨透了孟飛揚,她故作姿態地昂起頭:“我就在這裡喝咖啡,晚了有人來接我。”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穿著高筒皮靴的雙腿,戴希加了一句:“他就在後面那條街上的'逸園'開會呢,否則我也不在這兒等!”

“你說'逸園'?!” “嗯?”戴希不解地瞅瞅老闆娘忽然變得煞白的臉色。 “'逸園'?……原來是這樣,很好。”老闆娘嘟囔著扭身就走,又從牙縫裡擠出句話來,“那你就坐這個座位吧,算是給你留的。” 戴希一頭霧水,倒也不好再挪動了。 “小姐,您的咖啡。” 店員放下咖啡杯,立即閃身逃走。戴希啜了一小口,竟是難得一品的上好咖啡,醇香的味道剛剛在齒頰間瀰漫開,端杯的手卻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難以言說的不安令戴希的心微微發緊,她從包裡掏出手機,有些慌張地撥了孟飛揚的號碼。 “嘟,嘟,嘟……”一連撥了幾個都是無人接聽。 ……漫長的三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戴希從高朋滿座等到一室淒涼。她一直在故作鎮定地小口啜飲著咖啡,可是再小口這杯咖啡也終於喝光了。她想再要一杯,揚手招呼時,黑衣店員踪影全無,回應她的只有舊式留聲機裡的老唱片循環往復,單調的歌聲讓她全身發涼,大半個世紀前的青春和愛情已如煙而逝,再難追回……

“小姐,這張台子有預訂,能不能請你換一張?” 怒火騰地衝上頭頂,就算戴希平時是個很好脾氣的姑娘,也幾乎嚷起來:“有預訂有預訂,不是你們老闆娘自己讓我坐的嘛!這里馬上就要關門了,哪個預訂的還會來?!除非是鬼吧!” 更多的抱怨被生生咽了回去,戴希張口結舌地看著面前站著的女人,寶藍色的旗袍上一張端秀的臉,黯淡光線柔化了歲月的痕跡,使年齡感不再那麼觸目。她看著戴希的眼神有些驚訝也有些不解:“小姐,你這是?……呃,這張座確實有人訂了,他馬上就會過來,所以……” “所以才讓她在這裡等!阿姐,你就別操這份多餘的心了,我全都安排好了,保證讓他滿意!”深赭色的旗袍如鬼魅悄現,一剎那戴希有點兒頭暈目眩,在她面前並排著兩張相同的臉孔,以及全無二致的身材,卻散發著迥然相異的氣息:一個溫順、一個乖戾。

哦,雙妹……戴希把目光轉向對面牆上的月份牌,原來是這樣! “文忻,你說的什麼呀?怎麼叫安排好了?” “阿姐,你又糊塗了?還不是老一套?這小姑娘老早就來這裡,等到現在了!” “不,不可能的。他說好今天專門來看我、我們……” “呸!你少扯上我!是你在等他來看你,可惜他還是玩的老一套,哄哄你開心罷了。你打扮得這麼漂亮幹什麼?再打扮也是四十多歲的老女人了,怎麼比得過人家?!” “我不相信,他不會騙我的。” “不相信,那好。”赭色旗袍的女人衝戴希陰慘慘地一笑,“小姐,你是在等'逸園'裡的人吧?” “我,是啊……可是這和你們有什麼關係?”戴希徹底糊塗了。 “有,當然有!他每次都是這樣,約上一個女人到這裡來,我們姐妹就做老媽子,伺候吃伺候喝,還要伺候那種事兒……”

“住口!” 一個男人的聲音。頃刻間,雙胞胎姐妹斂息凝神,一起向那人轉過身去。他的頭髮和黑色大衣上都粘了一層雪花,如同白雪勾勒的影子般誕生於墨黑的店堂深處。他徑直走到戴希面前,面無表情地朝戴希點了點頭:“小姐,請問你在等'逸園'裡的什麼人?我剛從那裡過來,也許可以幫忙?” “我……”戴希思考乏力,因為她能肯定這男人不是從店門進入的,此情此景怪異到了讓她只想趕緊脫身,於是她坦白地說,“我在等我的男朋友,他叫孟飛揚,是去那裡參加西岸化工公司的年會的。” 雙胞胎姐妹在旁邊發出輕輕的籲氣聲,此起彼伏。那男人卻皺起眉頭:“孟飛揚?年會的邀請函都由我親自簽名,我不記得邀請過這麼一個人。” “不可能!”戴希急得臉通紅,她哆哆嗦嗦地抓起手機,“我、我這就給他打電話。”手機適逢其時地鈴聲大作,是陌生的電話號碼。戴希猶豫著接起來:“餵?啊,飛揚!你、你到底在哪裡?在幹什麼?你……”她的眼睛濕潤了,這整個夜晚的委屈就要噴湧而出。 “小希,小希!你別著急,你先聽我說,我還在'逸園',這里手機信號很差,我用的是固定電話。小希,告訴你出大事了,攸川康介死了!” 戴希覺得,自己已純然置身於恐怖片的場景中了。 店堂裡又響起另一種手機鈴聲,那個男人走到一邊,聲音壓得很低接電話。 雙胞胎姐妹愣愣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覷沒了主意。很快,男人講完了電話,他重新走到戴希桌前,彬彬有禮地說:“原來孟飛揚是陪伊藤株式會社的攸川康介去的'逸園',他們兩人都不在年會邀請的名單上,剛才是我誤會了,對不起。” 他朝戴希的手機微微抬了抬下顎:“是孟飛揚打來的電話?他的老闆出事了,剛剛被發現死在我們塑料部門總監的辦公室裡面。” 戴希垂下腦袋:“嗯,他剛才跟我說了。” 男人點點頭:“是的,已經報了警,今晚上估計你們見不了面了。”他的語氣變得很溫和,“趕緊回家吧,快十一點了。” 戴希挽起皮包,誰都不看就朝門口走。 “等等,”男人快步來到她身邊,“你不是開車來的吧?”戴希搖搖頭。 “嗯,讓我的司機送你回去,外面雪下得非常大。” 他推開磨砂玻璃門,風捲著雪花飛撲到戴希的臉上,她伸出左手,幾片雪花落在掌心,真的好大,卻又那麼輕盈,瞬間就化成數點清波,微涼而已。身後,男人在用低沉而命令的口吻說話:“文忻、文悅,你們把店關了,早點休息吧,再見。” 正對店門的街沿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趴了只毛茸茸的白色大獸。從它的形狀和高高豎立在前端的標牌能夠看出,這本是輛黑色的奔馳車,因為從上到下覆了一層雪,就變樣了。 男人拉開了右後側的車門,戴希略一遲疑,就坐了進去。他緊跟著坐到戴希的右側,“砰”地關上車門,向前排的司機說:“周峰,先把我送到'逸園',然後你送這位小姐回家,再回來接我。” 車子緩緩啟動,男人微側過頭來:“'逸園'和'雙妹'只隔著一條街,但兩邊都是單行道,開車的話就要繞一圈,等我在'逸園'下車以後,你告訴司機地址就行了。”他向戴希伸過右手,“這是我的名片。” 戴希接過來,潤滑如玉的紙張上微凸的字體,帶給指腹凝練有致的感覺:美國西岸聯合化工有限公司亞太區高級副總裁、大中華區總裁——李威連。 警笛的鳴叫劃破雪夜的特殊寂靜,接連有幾輛閃著黃燈的摩托車超過他們,李威連低聲說:“上海警方的辦事效率倒是提升了不少。” 突然一個急剎車。 “怎麼回事?” 周姓司機平靜地回答:“前面封路了。” 透過前方的車窗,可以看見好幾輛警車堵住了去路,閃爍的警燈下,有幾個警察正在拉起路障,飄飛的雪花讓他們看起來活像舞台上的剪影。 短暫的寧靜後,李威連問:“你以前來過'逸園'嗎?” “啊?”戴希猛然意識到他是在和自己說話,“我……沒有。” “怎麼沒有?聽你的口音是本地人吧?” “我家離這裡比較遠,很少來這個區域,也不懂這些老房子。” “嗯,那你現在倒是可以看看它——'逸園',很美的巴洛克式樣建築,並不多見。” 戴希往前探了探頭,她看見綿綿厚厚的大雪中一棟乳白色的龐大建築,高高矗立在圍牆的上方,每個窗口都大放著光明,在深沉的暗夜中猶如燈塔般壯麗輝煌。 “上海很久沒有下這麼大的雪了,今夜倒有些像好多年以前。”李威連推門下車,又繞到另一側,敲了敲戴希身旁的車窗,“請問你的姓名?哦,只是以防萬一,也許警方會要我出示不在場證明。” “我叫戴希。” “好的,戴小姐,我盡量不麻煩你,再見。”他踏著有力的步伐,緩慢而堅決地走向橙黃色的警戒線。 雪還一直下著,高架道路的入口都封閉了。週司機開得異常小心,用了一個小時才把戴希送到家。一踏進家門,戴希就把小小兩居室裡的燈全部打開,她蜷縮著身子在沙發上坐了好久,今夜的寒冷深入骨髓,超過她所經歷過的所有冬季。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戴希突然從半夢半醒中驚覺過來,她奔過去一把拉開門:“飛揚!” 孟飛揚轉過身:“小希,你還沒睡?我……就是過來看看。” “我在等你。” 她把門敞開得更大些,孟飛揚蒼白的臉好像紅了紅,隨即跨進屋來。房門在他身後合攏,他們緊緊擁抱,期待了這麼久之後,暖意終於開始在他們的身體間傳遞。孟飛揚在戴希耳邊輕輕說著:“小希,對不起,對不起……” “又不是你的錯。”戴希把臉貼在他依舊冰凍的肩頭,眼前模糊了,從美國回來以後,她還是頭一次感受到他的懷抱,原來一切並沒有改變,只是他們無暇體會罷了。 “如今的警察還挺人性化的,問了一遍話以後就讓我們先回家了。否則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孟飛揚輕輕放開戴希,扯下羽絨服的拉鍊,探手從西裝口袋裡摸出個深藍色的絲絨小盒子:“小希,祝你生日快樂。”他瞥了眼牆上的掛鐘,“唉……都是昨天了。” 盒子裡裝著施華洛世奇的水晶化妝盒,戴希打開玲瓏剔透的鏡盒,衝著鏡子裡的自己笑笑,幾個小時前精心準備的髮型和化妝都已黯然失色,她的二十六歲生日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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