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癮”私門1

第3章 第三章

“癮”私門1 安娜芳芳 5744 2018-03-22
清晨七點半,擱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只鬧了一下,孟飛揚就醒了。他摁掉鈴聲,眼睛慢慢適應門窗緊閉的臥室中的幽暗,模模糊糊地看到枕邊堆著黑糊糊的一團,那是戴希的長發。 “唔……你走啦?”她迷迷糊糊地哼著,氣息裡帶出甜睡的馨香。孟飛揚借助想像而非視覺捕捉到她因為酣眠而紅撲撲的臉蛋,不能自已地迷醉在這幅畫面裡,三年的離別之痛就這樣煙消雲散,他的寶貝又回來了。 雖然總共才睡了三四個小時,出門時凜冽的寒氣迎面激來,孟飛揚稍微有些昏沉的腦袋立刻就清醒了。儘管昨夜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依舊沒能形成白色的積雪,融化後的雪水流得遍地都是,又被行人踩踏得污穢不堪,從人行道到綠化帶,到處都是黑糊糊的腳印。太陽有氣無力地照著,風不如昨夜那般刺骨,刮在臉上還挺疼。

在這個老式的住宅小區裡,幾十棟六層公房像士兵列隊般整齊劃一,所有房子難分彼此的灰色外牆無疑是醜陋的,而它們的實用性和醜陋恰恰成正比。這裡最初是附近那所名牌大學為教職員工專門興建的住宅小區,後來學校在稍遠的近郊建了十分氣派的新校園,又補貼教職員工在新校園旁購買嶄新的商品房,就這樣原先的住戶陸續搬走了。空出來的房子儘管面積不大,但交通方便,成為剛開始職場打拼的“新上海人”的搶手貨。 戴希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在新校區旁買了四室兩廳的敞亮新居後,就把這套兩居室舊屋給了戴希獨住。她和孟飛揚都很喜歡這裡的氛圍:小區裡沒有精心設計的綠化景觀,但幾十年的樹木形成了真正的綠蔭,春天有小鳥做窩、夏季有蟬蟲鳴唱;樓道裡沒有光可鑑人的大理石牆面,卻一日三次不變地飄散出飯菜的味道,充盈著真實生活的油煙氣。

戴希去美國留學前的那幾個月,孟飛揚每天下班後都會過來,他倆相擁在小小的陽台上,常常從夕陽晚照一直待到繁星墜落,夏夜的風吹不干身上的浮汗,皮膚濕濕地黏在一起,好像每個細胞都捨不得分開。在那些個難忘的日子裡,他們看著白髮蒼蒼的老人手牽手在樓下躑躅而過,年輕夫婦帶著幼童嬉戲,狗兒撒歡地跑來跑去,晚歸的鴿子在頭頂盤旋,鴿哨聲遠遠響起又落下……過去的三年中,這些時光凝固在孟飛揚的頭腦裡,直到昨夜今晨才被戴希真實的嫵媚所取代,從而對他失去意義,一去不復返了。 孟飛揚在戴希家的陽台下抽完了一支煙時,手指凍得僵直。他本可以把這些,乃至更多時間都消磨在樓上那間黑暗小屋的溫柔鄉里,但是昨夜今晨發生的事情不止鴛夢重溫這一件——還有一個人死在他的面前,這迫使孟飛揚依依不捨地走出羅曼蒂克,現實生活總是喜憂參半的。

孟飛揚把雙手插入衣兜,慢悠悠地拖著步子朝地鐵站的方向移動,不時被步履匆忙的上班族超越。剛剛接待過愛情和死亡的造訪,孟飛揚發現準時上班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他的腳步有些虛浮,因為缺乏睡眠,也因為短暫地失去了人生的重心。 半個小時以後,孟飛揚到了伊藤株式會社的樓下。這是一棟三十多層的辦公樓,玻璃幕牆的款式略顯老舊,整體還算氣派,伊藤株式會社總共才十人不到,就在十六層租了一個百多平米的單元。 孟飛揚走出電梯,一眼看見伊藤株式會社的玻璃門半開著,前台沒人,高亢的話音從里間傳出來。他轉到前台後面,小小的辦公區一覽無餘,空落落的,只有一個光溜溜的半圓球體從某片高聳的藍色隔板後冒出來,幾縷半灰的髮絲覆在圓球之巔,替所有提早謝世的同伴們站好最後一班崗。

“好,太好了!哎呀,這可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呀。我馬上報告攸川君,這次必須要好好謝謝……啊,要的,要的,怎麼能不謝呢……好,好,你先忙,再見。” 掛斷電話,禿頂的主人柯正昀意氣風發地扭過臉來:“飛揚!好消息!” “老柯,什麼事這麼興奮?” “咳!還不是那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總算搞定了!” 孟飛揚站到柯正昀的隔板前:“搞定了?銀行同意打款了?!” “那倒不是。不過剛才海關的小曾打電話來,說他們昨晚加班把這批貨驗完了,今天走一下流程,最晚下班前就會把報告提交給中晟石化。這樣銀行方面就再沒有理由拒付了啊!” “哦。”孟飛揚點點頭。 柯正昀如釋重負似的嘆了口氣:“唉!一千萬美金的大單子啊,真是好事多磨,沒想到一直拖到今天。飛揚,這段時間我們在銀行那裡碰了多少釘子啊,哈哈,看來還是西岸化工在海關那裡說得上話,昨天攸川君去找他們算是找對了,果然立竿見影!”

柯正昀是從國有貿易公司退休後又出來打工的,在伊藤株式會社擔任辦公室主任兼財務。平常業務員們在外跑單,攸川康介通常要隔幾個月才來一次,孟飛揚也是四處出差,就只有老柯和前台小姐雷打不動地留守這間辦公室。柯正昀以上海男人特有的細心照顧著公司的一切雜務,事事料理得井井有條,為人也如同他身上從冬到夏一絲不苟的西服襯衫和領帶:拘謹、老套、圓滑、謹小慎微。在孟飛揚印像中,老柯還是頭一次這樣眉飛色舞。 “呃……飛揚,有什麼問題嗎?”柯正昀總算發現孟飛揚的神色有些異樣。 “老柯,昨天是我向攸川君建議,他才給海關的左處長打了電話,請他們幫忙快點清關的——和西岸化工沒關係。” “噢,是嘛?”老柯笑笑,“也對,也對,還是飛揚你的腦筋好啊。反正無論如何吧,攸川君這回可以鬆口氣,我們也可以好好過個新年了。昨天我看他的樣子,好像生了重病似的,這批貨金額那麼大,他先墊資肯定也使出吃奶的勁了,難怪那麼緊張……”

“老柯,”孟飛揚朝老柯湊過去,壓低聲音說,“攸川康介死了,就在昨天晚上,西岸化工的年會現場!” 將發未發的驚呼堵在嗓子裡,柯正昀半張開嘴,下巴像中風病人似的懸空著。 孟飛揚繼續低聲說:“還是我第一個發現的。事情蠻蹊蹺的,當場就報了110,說不定今天警察還要來公司調查呢。好在幾個業務員出差的出差,休假的休假,都不在公司,就先不讓他們知道吧。我只跟你說一聲,咱們得商量商量下面該怎麼辦。” 柯正昀的面色有些泛白,他點點頭,從抽屜裡摸出包上海牌香煙來,又滿臉茫然地扔到桌上:“他、他是突發疾病?” “不是。”孟飛揚皺起眉頭,昨夜那幕恐怖的場景再次浮現眼前,“看上去……他像是觸電死的。”

“觸電?這怎麼可能?” “就是觸電,他的手伸在一個老式保險絲盒裡,當時整棟房子都短路了……”孟飛揚終於下了決心,有些費力地說,“我覺得攸川康介是自殺!” “自——殺!”柯正昀用拖長了的上海口音念出這兩個字,聽上去尖利刺耳。 孟飛揚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他不願意詳細描述昨晚的一切,只說:“確切的死因還是等警方的結論吧,我不想隨便亂說。反正,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把濕手伸到保險絲盒裡去吧?唉,快到年底了,居然出了這種倒霉事!” “老柯!——飛揚,你今天來得真早啊!” 是前台小姐齊靚兒嬌滴滴的聲音。緊接著,一張圓臉出現在兩個男人面前,血色豐盈的臉蛋上那對大眼睛直對著孟飛揚閃閃爍爍:“早知道你今天來公司,我就不帶飯了。快到新年了,飛揚君該請吃飯咯。”

孟飛揚好像咳嗽似的說:“好,一定請,一定請。”轉手推開小辦公室的門,將呆若木雞的老柯推進去。 小辦公室的一側放著老闆桌和皮椅,背後是朝街的明亮大玻璃窗,長條會議桌擺在中間。這裡既是攸川康介的私人辦公室,也兼做大家的會議室。 孟飛揚關上小辦公室的門,又將玻璃隔斷上的百葉簾放下。回過身,老柯已經呆坐在會議桌邊。孟飛揚也倚靠到桌旁,皺了皺眉:“老柯,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 “啊?飛揚,你問我嗎?”老柯弓起肩膀,腦袋整個縮進肩窩裡,和早上的亢奮模樣簡直判若兩人,“我想,我想……”他突然抬起頭,好像在嚷:“那個單子怎麼辦?!低密度聚乙烯的單子怎麼辦?!” “老柯,你真覺得這筆單子能成?”孟飛揚的反問和他的臉色一樣陰沉。

柯正昀直瞪他:“飛揚,你什麼意思?怎麼不能成?這不已經快成了?海關把貨都查完了,中晟石化要提貨就必須付款,再拖幾天到年底,銀行就要停止處理了。所以我想這兩天一定會收到貨款的。” 他也不管孟飛揚明顯敷衍的表情,繼續說下去:“真不懂攸川到底有什麼想不開的,只要再多等幾天,這麼大筆業務就做成了,多少困難都熬過來了,怎麼會……怎麼會……” 孟飛揚看著他苦笑:“老柯,先不管這單子成不成,首先我們是不是該通知日本方面?” 柯正昀聽懂了孟飛揚的意思。伊藤株式會社是攸川康介私人開辦的貿易公司,總部設在日本東京,除了康介本人之外,公司的主要管理者就是他的長子攸川信五郎。孟飛揚去日本出差時和信五郎見過面。這次攸川康介在中國猝死,於情於理都應該立即通知他的家人,況且公司後續的安排也需要作為管理者的信五郎來接手。

“飛揚,還是你打電話吧,你的日語最好。” 孟飛揚走到老闆桌前,看了看桌上的日曆鐘——9:45,這個鍾永遠調的是東京時間,比上海早一個小時。 孟飛揚深吸口氣,撥通了伊藤株式會社東京辦公室的電話。振鈴,音樂,錄音,一遍又一遍……奇怪,怎麼沒有總機接電話?他又看了眼日曆鐘,早就過了上班時間啊。還是振鈴、音樂、錄音……孟飛揚直接撥了總經理辦公室的分機,依舊無人接聽。 “怎麼回事?”柯正昀緊張得禿頂前端的頭皮全發青了。 “老柯,你有攸川信五郎的手機號嗎?” “我沒有……不過,靚兒那裡應該有!”老柯騰地跳起身衝了出去。一轉眼又衝了回來,把寫著個號碼的紙條放在孟飛揚面前。孟飛揚幾乎能夠看到齊靚兒那滿腹狐疑的樣子,他顧不上其他,立刻默念著號碼又撥了出去。 這次才振兩回鈴,對方就接起來了:“餵?” “是攸川君嗎?我是上海公司的孟飛揚。”孟飛揚急急地說,聲音居然有些發抖。 “孟——飛——揚?……”好一陣沉默,“噢,是孟君,有什麼事嗎?”語氣出人意料的冷淡,孟飛揚甚至從中聽出了慍怒和粗魯,可他記憶中的信五郎是個相當有禮貌的年輕人啊。 孟飛揚盡量把語氣放得平緩:“攸川君,對不起,有件不幸的事情要告訴你。攸川康介先生昨天晚上在上海猝然過世了。” “什麼?他死了?!”對方猛地提高聲音,似乎很受震動。孟飛揚正打算應付一連串又急又痛的追問,卻從話筒那端流淌過來長時間的沉默,重如鉛液,孟飛揚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壓迫下跳動:“怦!怦!怦!” “他是怎麼死的?”當話音終於再度響起時,孟飛揚一驚,反而躊躇了:“呃,這個……我感覺是自殺,不過不好說,要等警方的正式結論……” “什麼?這不是警方的結論只是你的個人看法?你感覺是自殺?難道你認為怎樣就可以隨便胡說嗎?!這樣的言論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吧!” “我……”孟飛揚把話筒拿開些,那頭滔滔不絕的日語好像開閘放水似的,孟飛揚頭皮發麻,一時無法構造出完整的日語句子來。不過顯然對方也無意聽他解釋,只是高聲叫嚷自己要說的話:“你告訴警方,讓他們正式和我溝通,你說的話我難以置信!家父死了,為什麼會突然死亡?!太令人意外了!我警告你,休想拿家父的死做什麼文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從現在開始我只和中國官方接觸!” “啪噠!”電話掛斷,孟飛揚衝著話筒直發楞。 “怎麼啦?”老柯在一旁悄聲發問。 孟飛揚無言以對,只能把話筒擱回底座。寬大的辦公桌上,一個深棕色的木質相框裡嵌著攸川父子的合影,二人均是全身黑色西裝,衣冠楚楚地做著老闆狀,笑容驚人相似。 “到底怎麼啦?”老柯又問了一遍,屋裡再無第三者,他把聲音壓得那麼低,倒像怕被照片上的人聽見似的。孟飛揚還沒開口,桌上的電話忽然鈴聲大作。 “餵?”孟飛揚一把抓起電話,“哦?誰找我?不見,我沒空!” 他看看老柯蒼白的臉:“是靚兒,說外面有人找我,大概是來談業務的。唉,現在哪裡顧得上這些!” 老柯吐了口氣:“哦,我還以為是信五郎……” “孟、孟經理!”小辦公室的門上響起兩記怯怯的叩門聲,孟飛揚和老柯一起瞪著悄然開啟的門縫,齊靚兒漲紅的圓臉上有種很像哭的表情:“這位先生找你。” 孟飛揚站起身,門開得更大了,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把齊靚兒擋到後面:“是孟飛揚嗎?你好,我叫童曉,是上海市公安局刑偵總隊的。” 他伸過右手,掌心裡捏了張貼著照片的證件。孟飛揚推了推老柯:“老柯,麻煩你先出去。” 等孟飛揚關上門再轉回身時,這位姓童的警官已經氣定神閒地坐在了會議桌邊,還饒有興致地四下打量了一圈,這才衝孟飛揚點點頭:“我是市局刑偵總隊第五支隊的,專門負責涉及外國人的案件。”陽光從他的背後照來,映出還十分年輕的面龐。孟飛揚判斷,他最多也就是三十出頭,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穿的是便裝,神態也顯得很放鬆。 童警官繼續周到地解釋來意:“外國人在中國死亡,只要是死亡地點在醫療機構之外、屬於非正常死亡的,原則上都需要我們參與確認死因。涉及外事嘛,總要慎重的。” “當然。”孟飛揚坐到童曉的對面,“那麼童警官,攸川康介先生的死因確定了嗎?” 童曉從身上斜挎的皮包裡掏出一個塑料文件夾,煞有介事地翻了幾頁:“唔,還沒最終確定,否則我也用不著來這裡忙乎了。”他戳了戳文件夾裡寫滿字的紙,“昨天晚上是你第一個發現攸川康介的屍體的,你當時就對派出所的警察說攸川是自殺?” 孟飛揚咽了口唾沫:“直覺的反應而已,警察問我怎麼想的,我就坦白說了。” “嗯。”童曉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分不清是表示讚賞還是同意,臉上依舊掛著微笑,“我看了這份記錄,但上面寫得比較簡略……能不能請你再說一遍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 “就是你關於攸川是自殺的直覺,為什麼這麼肯定?你的依據是什麼?” 孟飛揚遲疑了一下:“我的直覺不一定準確,你們反正要出結論的,我怎麼想的無關緊要吧?” 童曉注視著孟飛揚沒說話,他的目光並不犀利,卻顯得好奇而友善。孟飛揚連忙凝神敘述起來:“我剛發現攸川倒在地上時,開了好幾次燈都開不亮。後來才知道當時整棟房子都斷電了,攸川是把被酒澆濕的手伸到保險絲盒子裡去的,造成了短路。他這樣做,除了自殺我真的找不到別的解釋。” “嗯,他不僅澆濕了手,身上也澆透了酒。真可惜,那些可都是二十年以上的陳年威士忌啊。不過……”童曉又戳了戳文件夾,“當晚的宴會上只供應葡萄酒和香檳,沒有威士忌。” “應該是西岸化工的張乃馳總監的藏酒吧?我看到他的辦公室裡有個小酒吧,放滿了各種威士忌。可是昨晚攸川死後,那裡變得一片狼藉,所有的酒瓶都砸碎了,酒流了一地。” “是啊,今天早上我去現場時,還能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呵呵,確實都是好酒呢。” 孟飛揚附和:“想必都是張總的珍愛收藏吧,他可真夠觸霉頭的。”“對,對,昨晚上除了攸川康介,就數這位張總倒霉了。”童警官的語氣裡多少沾著點幸災樂禍的味道,似乎對張乃馳這種以容貌見長的同性,男人都會有種出自本能的輕視,“不過咱們待會兒再談張乃馳,現在還是繼續說攸川。嗯,那麼說你就是因為攸川把濕手伸入保險絲盒,被電擊致死得出他的自殺結論?”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