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突破火線

第8章 第六章現場勘查

突破火線 沧溟水 10526 2018-03-22
兩個月後,軍校招生考試成績和錄取名單同時下達。正如方平的預料,三人中僅有一人被錄取。 這個人是孫明杰。 其實,論文化、體能和業務技能考試總成績,賀子勝和孫明杰恰好又是同樣的高分。這一回,賀子勝輸在沒有加分項。孫明杰在撲救首一電影院火災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墜落的磚塊掩護群眾,並且受傷,被榮記個人三等功一次。這個三等功含金量忒高,按照規定,報考軍校可以加上10分。 得知這一訊息,賀子勝蔫了。當時,他沒有時間多想,照常出警,處置剛剛接到的一起居民住宅火警。 這戶人家出門時忘記關電風扇,電風扇轉悠一整天,電線發熱自燃,引起火災。火勢不大,出水不到5分鐘成功撲滅。偏偏男戶主特別聒噪,一再追問賀子勝:“我家受災了,政府能給點補償嗎?”

賀子勝一邊收卷水帶,一邊說:“出門前一定要檢查室內電源、火源有沒有關閉。你沒有良好的用火用電習慣,釀成火災事故,這叫自食其果,能怨誰?” 男戶主八字眉倒豎,“嗨,你這同志怎麼說話的?什麼叫自食其果?你不是不知道,咱們江臨市夏天氣溫賊高,動不動竄上39度、40度,關上電風扇,能把屋裡的熱氣吹出去嗎?哪家哪戶不是這樣做?只不過我運氣差……” 賀子勝沒好氣地說:“你那是歪理,怨天尤人。去去去,我們要馬上歸隊,別擋路!想補償去向街道反映,消防隊只管滅火!”說話間,他順手推了男戶主一下。沒想到,那人原本就斜跨身子,半拖半曳涼拖鞋,被賀子勝一推,腳底打滑,頓時摔個四腳朝天,叫旁觀的群眾哈哈大笑一通。

男戶主大怒,爬起來指著賀子勝的鼻子罵:“臭消防兵,你居然敢動手打人!我要告你,我上消防隊找你們領導去告你!” 賀子勝十分惱火,雙手叉腰,回吼道:“你去告!”說完,跳上消防車,狠狠摔上車門,對駕駛員說:“歸隊!” 十分鐘後,男戶主真的跑到中隊,一把鼻涕一把淚向胡磊告狀。 火爆性子的胡磊把賀子勝喊進中隊部,手指男戶主,對賀子勝說:“道歉!” 賀子勝把腦袋往左邊一擺:“我沒錯,不道歉!” 胡磊吼:“你敢不道歉!” 賀子勝沒好氣地說:“中隊長,你把我發配去炊事班吧,你安排我年底退伍吧。我不道歉!” 胡磊的兩隻眼睛怒鼓起來,堪比強光手電筒的燈泡,又大又亮,吼道:“好!”然後戴帽,整理警服的衣領、袖口、下擺。這全套“整理著裝”標準動作,把賀子勝看懵了。

隨後,胡磊“啪”地立正,朝男戶主致以標準的軍禮:“同志,作為首一消防中隊中隊長,我代替我的戰士小賀向您道歉。這件事我們處理得不妥當,請您原諒!” 男戶主鬧個大紅臉,覺得這樣道歉的“規格”過高,連連擺手,一雙眼睛直往門的方向瞄,“小事,小事,您別那麼認真。這事情,我也有責任,我,我……”身子一晃,溜走了。 打發掉男戶主,胡磊轉頭朝賀子勝開起“機關槍”:“來,咱倆算算賬!不就是沒考上軍校嗎?你這是帶心事、帶情緒出警。你剛才說什麼?上炊事班?還真不想幹啦?告訴你,門兒都沒有!在咱中隊,現在得按我的規矩辦事,你得照常當這個班長,每場火災事故你得給我處置得完完美美。像今天這樣的事情,可一,但絕不可二。你膽敢再犯,我拿安全繩把你掛在訓練塔上!”

賀子勝跳起來說:“我偏不干,您愛掛就掛!不就是展覽嘛,我願意參展!” 胡磊說:“我老胡會怵你?敢跟我賭氣!我一向說得出、做得到!哼,帶兵,不鞭不打不成材。” 賀子勝始終不敢相信自己會失敗。軍校落榜是他入伍以來初嘗滑鐵盧,此前他一直頗為順利,訓練成績優異,滅火戰鬥屢戰屢勝,當班長、做骨幹,前一個月順利入黨……似乎只要付出努力,成功理所當然。沒想到,這種“順利”會不曾預期地戛然而止。 孫明杰熱火朝天地打點行李,即將遠赴武警學院開始他的軍校生涯。 方平向胡磊表達過年內退伍的意願,胡磊進行一番挽留,無奈方平去意已決,最終得到首肯。 惟有賀子勝,他茫然,不知自己何去何從。當然,他的義務服役期還有一年,沒到最後抉擇之時。不過,兩年的消防兵生涯已經讓他習慣未雨綢繆,就像製作滅火戰鬥預案一般,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長遠人生預案——繼續考軍校,或者轉作志願兵?這兩項的名額一貫有限,如果無法達成,該怎麼辦?有時候,他不免慚愧,甚至羞愧,因為他常常想到王偉,王偉中隊長以生命詮釋對消防事業的摯愛,維護職業尊嚴,自己卻被個人利益與前途牽絆,翻來覆去糾結不休。

胡磊確實號准了賀子勝的脈。賀子勝儘管嘴上發狠,哪能真的接受被晾在大庭廣眾下受羞辱。雖然心頭癥結未解,手中的工作任務照樣完成。 8月底的一天,出完早操,賀子勝接到新任務:帶隊出一台消防車,增援茅坡村火災事故處置。 茅坡村位於江臨市遠郊,距首一中隊足有1小時車程。 賀子勝一上車就開始朝方平發牢騷,“1小時呀!等咱們趕到,早已經燒光了!” 方平去年底通過部隊駕駛執照考核,現在擔任消防車駕駛員,他一邊小心開車,一邊說:“這有什麼辦法?農村沒有消防站,離茅坡村最近的光明路中隊也有近40分鐘車程呢。咱們不算最遠,所以才會調去增援。” 賀子勝忿忿說道:“雖說'有警必出、有警必動'是消防隊的宗旨。不過,一些群眾的災害防範意識太欠缺,有的動不動怨怪政府和消防隊,讓人心寒。”

方平笑道:“嗨,受災了,總得找個發洩口吧,心情可以理解。” 消防車笨重跑不快,加上郊區路況差,賀子勝儘管嘴上不耐煩,但心中焦急。從日頭初露,到陽光火辣辣地射入車窗,消防車內熱得像蒸籠,逼得大夥兒解開戰鬥服擦汗搧風,總算顛簸到達火災現場。 賀子勝跳下車,將現場情形掃視一番,心下淒惶:慘!滿目瘡痍! 面前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廢墟,縱橫足有一兩裡,可見牽連甚廣。大火已然熄滅,不是撲滅的,是生生被燒光的,前面已經有幾輛消防車停靠路邊,幾名戰友正在向村民詢問情況,看樣子根本沒來得及出水,火勢已經席捲走一切。偶有零星的小火在斷垣殘壁處渺渺燃燒,帶有木屑、肉食異味的煙霧籠罩在廢墟之上,彷彿炊煙。 廢墟旁邊密密層層圍繞受災和圍觀的村民,哭喊聲連成一片。有一對大媽大爺相互扶攜,面對曾經的家園,大聲哭嚎;一名少婦懷抱從火場中搶出來的被子、衣物,跪在地上絕望地痛哭;有個打著赤膊的中年男人抱頭蹲坐,或許,他在默默流淚。

方平下車,嘆道:“唉,還是來晚了。” 賀子勝無奈地說道:“即便知道難以救援,也得拼命地往火場裡趕,咱們這是不是叫做盡人事以安天命?”他走上前,跟先期到達的光明路中隊副中隊長李大達打招呼,“李副中隊長,咱們沒能幫上忙,先歸隊了。” 李大達正跟幾名村民議論著什麼,其中有個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長相跟《烏龍山剿匪記》中的鑽山豹有幾分相似,臉紅脖子粗,情緒激動。 李大達走出來,拍拍賀子勝的肩膀,壓低聲音說:“好的。這兒沒你們什麼事了,先回去吧。這起火災的損失大,原因不明朗,部分村民對消防隊有誤會,正在提意見。支隊火災原因調查人員馬上到達,我在這裡等待工作交接,你們先撤。” 賀子勝注意到,他倆說話的時候,“鑽山豹”虎視眈眈在旁盯著。賀子勝敏銳地察覺現場的氣氛不對勁,說:“需要咱們幫忙嗎?我們先不忙著撤吧。”

李大達說:“沒事。這裡不必留下太多人,你們先收隊。” 賀子勝點點頭,朝方平做了個手勢,說:“收隊。” 誰知道,話音剛落,“鑽山豹”大聲喊道:“鄉親們,消防隊打算溜啦!瞧,火燒光了,他們才趕到!現在又想溜,沒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咱們種田種地養活這些當兵的,他們白吃飯不干事!砸了他們的消防車!” “對,砸了他們的消防車!” 家園被毀,沉浸在悲痛中的村民霎時受到鼓動,十來個青壯男子率先氣勢洶洶地衝過來,大群的男女老少緊隨其後。 李大達招手,“賀子勝,趕緊登車!” 賀子勝跳上車,車沒來得及發動,便被村民堵住了。 “下車,下車!當兵的,滾下車,給我們一個說法!”無數隻手拍打消防車的玻璃窗,有的拳打腳踢消防車門和水罐,有的污言穢語叫罵。

方平無奈地苦笑:“這真叫一個群情激昂啊。” 賀子勝感到面前的情形難以理解,低聲道:“俗語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咱們當兵的遇到老百姓,怎麼也沒法說理啊,這算咋回事嘛!” 確實,當兵幾年,救火救人受盡尊崇,賀子勝哪裡見過這種場面。別的還可以忍受,當他瞧見一名農婦“撲撲”朝消防車吐唾沫時,氣得肺腑間像金魚吐泡般“忽忽”冒氣,當即伸手準備拉車門,咬咬牙,縮回手:忍耐,不能叫帶出來的戰士挨打! 見消防兵不肯下車,“鑽山豹”火上澆油,繼續煽風點火:“反正這些消防兵養著沒用,我們撿石頭,砸他們的車!”頓時,好些村民連聲叫好喊砸。 賀子勝把心一橫,對方平說:“聽我的,我下車跟老百姓解釋,你負責鎖死車門,不准戰士下車!”

方平一急,拉住賀子勝的衣襟,說:“賀子,別去!你下去純屬找打的,他們會揍死你的!” 賀子勝說:“消防車是咱們的武器,我不能讓武器受損,不能臨陣退縮!”說完,掙脫方平的拉扯,拉開車門,跳下車。 雙腳剛著地,“鑽山豹”一把拽住他的衣領:“打他,打他!” 賀子勝反手攥住對方手腕,厲聲喝道:“住手!” “鑽山豹”一愣,一時倒被賀子勝的氣勢震住,但上下一打量,賀子勝年紀輕、模樣稚嫩,便覺得他好欺負,喊:“瞧,消防兵居然有臉呼喝咱們,打這個小子!” 頓時,更多的入圍攻過來,有的拉扯賀子勝的戰鬥服,有的揪他的頭髮,賀子勝左右阻擋,然而雙拳不敵四腿,一不小心,左臉頰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花。 成長在教師家庭的賀子勝被父親打過屁股、打過手心、擰過耳朵,但從來沒有被打過耳光。一巴掌打在臉面上,是莫大的羞辱!賀子勝狂怒不已,雙拳齊出,左邊一掄,右面一掃,馬上有幾名村民中拳,“唉呀唉呀”地叫喚。不過,這沒能震懾住村民,更多的人湧上來,“鑽山豹”趁機繼續煽風點火:“消防兵打人啦!兄弟姐妹們,快上前幫忙!” 賀子勝右臂又挨上一拳,鼻子被敲了一下,血流出來,痛得真想掉眼淚。當然,更多的是心痛。他自暴自棄地想,豁出去,大不了把這條小命丟去!可一轉念,發現這想法大錯特錯:被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打死,屈不屈呀!要死也得要在火場上,好賴是名烈士!一分神,身上又多挨了幾拳。 他看見李大達也跳下消防車,正努力朝自己的方向擠過來,嘴里大喊:“別打了,別打!”沒有人理睬。他看見消防車內的方平和戰士們神色焦急,個個蠢蠢欲動,連忙高聲喊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下車!”一拳打來,正中他的嘴巴,口鼻流血。 “住手!”一道渾厚的斷喝劃破這片混亂,聲音彷彿具有穿透力,令在場村民不由自主全部停手,現場霎時安靜。 居然是餘滿江!他的身後,是支隊的北京牌吉普警車。 餘滿江一邊整肅警服,一邊朝人群走來,一臉肅然。 賀子勝先喜後憂:憑餘滿江一人,怎能力挽狂瀾! 果然,人群沉默不到1分鐘,有人高聲問:“你是消防隊的?” “是。”餘滿江簡短有力地回答。 “看你這模樣是當官的,正好,你來評評理,你們消防兵該不該打!”那個“鑽山豹”氣焰囂張地嚷嚷,旁邊不少村民附和稱是。 餘滿江走上前,一把掰開“鑽山豹”揪著賀子勝腰間板帶的手,說:“今天的事,確實該好好地評理!” 餘滿江孔武有力,“鑽山豹”吃痛,揮起巴掌,作勢要打餘滿江。 餘滿江將頭一昂,目光炯炯,逼視對方。姜終歸老而彌辣,“鑽山豹”被逼視不過,氣焰下降,手怏怏地垂下來。 “村長是哪位,請站出來。”暫且控制住局勢,餘滿江環視面前人群,不緊不慢地說道。 過一會兒,有位身材中等面龐黝黑的中年男人從人群中走出。 餘滿江不客氣地問道:“村長,其他人不懂或者迷糊了,也就算了,我想你應該知道,你跟鄉親們說說,從村里到市區有多長時間車程?” 村長陪笑,躬身身子,很不好意思地說:“至少1小時吧。”轉身主動跟賀子勝握手,“同志,你們受委屈了,今天的事情不怪你們來得晚,實在因為路程太遠,遠水救不了近火。您看,我也沒辦法,沒能控制好局勢,搞成現在這樣。”說到這裡,低頭抹抹眼淚,“我家也燒光了……” 賀子勝本來對這位村長滿肚子的火,聽到這番話,惻隱之心大起。 這下真相大白,眾人你望我,我望你,慚愧得不好意思再說什麼。 餘滿江說道:“鄉親們,我知道你們受災,心裡難受。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查明火災原因,核定火災損失。我想,對大家的災情,政府不會不理,一定會好好地安置大家。我聽說,市政府的領導本來在開會,現在正朝村里趕來!” 他這麼一說,便有村民恨恨地應和:“對,要查清火災原因,看從哪家哪戶起的火,害咱們遭這麼大的災!” 有人唉聲嘆氣,“幾十戶人家一把火燒得精光,從哪裡查火災原因?” 餘滿江笑了,幾大步走到吉普車前,拉開前座車門,說道:“我們消防支隊派來一名專家——任開山高級工程師,他專程前來調查這起火災事故發生的原因。請鄉親們放心,會給大家一個答案的。” 從車中走下來的是一頭斑白頭髮的任老。賀子勝頭一次聽到任老的全名——任開山。 村長連忙小跑上前,點頭哈腰地伸出手,“專家好。”出手意料的,任老只是伸出手,蜻蜓點水般跟村長碰了碰,沒有流露出半分熱絡。甚至,任老的臉上沒有絲毫笑意,他很快收回右手,漠然地掃視過面前的村民,拎起碩大的火場勘查箱,徑直走向那一片廢墟。 哪怕賀子勝多少知道一點任老的性格,對於面前的情景,仍然覺得錯愕難解。他擦擦嘴角的血跡,遠遠朝方平打個手勢,準備歸隊。餘滿江喊住他說:“小賀,你留下幫助任老處理雜務。方平,你帶車歸隊。” 自從一頭扎進現場,任老幾乎沒有說過話。他在火場的各個角落細緻地翻找、尋覓、測量、記錄,賀子勝不懂火調業務,所做的工作不過是幫任老拿筆記本,提證據袋。臨到午餐時候,任老也不肯去吃,只吩咐賀子勝趕緊去填飽肚子。 賀子勝與餘滿江蹲在一塊兒吃方便麵。 餘滿江“呼”地吸進一大口麵條,說話含混不清,“賀子,聽說你最近在鬧情緒?” 賀子勝沒吭聲,過了一小會兒,說道:“鬧情緒也是正常的吧。我心裡不好受,想發洩出來。” “不僅如此吧。我看你有些鬧不明白狀況,今天的事,怎能那麼衝動,居然跟群眾對打。控制不好,得出大事的!” 賀子勝想了想,放下方便麵碗,誠懇地說:“孫明杰讀軍校、方平要退伍,作為現役軍人,消防不太可能成為我們的終生職業,也許,明年、後年,我不得不去幹別的事。” 餘滿江認真傾聽,然後說道:“賀子,你能坦誠地說出這些話,說明你在思索問題,在逐步成熟。老實講,你的問題,我也不能給出好的答案。也許,你能在任老身上找到解答。” 賀子勝詫異,“任老?” 餘滿江說:“你有沒有註意到,今天任老的情緒有些反常?” 賀子勝點頭,“對,既不開口罵我,也不諷刺你。” 餘滿江嘆息道:“這場火災,大概勾起了他的傷心事。” 賀子勝問:“什麼傷心事?” 餘滿江捧起碗,“咕嚕咕嚕”將方便麵湯喝個底朝天,說道:“這件事,有機會由任老親口告訴你,可能更好。”這時,村長捧來一碗剛剛泡好的方便麵,餘滿江將碗遞給賀子勝,“去,給任老送去,人是鐵,飯是鋼。” 三天三夜的調查,幾近不眠不休。 5次勘查現場,相繼詢問200餘名相關人員,饒是賀子勝年輕精力充沛,也覺得難以支撐。 開展調查的次日下午,起火部位確定在村長住宅。賀子勝有些了悟,說:“任老,我一直納悶,村長怎麼會任由村民們胡鬧,原來是他心中有鬼!” 任老查看詢問筆錄,頭也不抬地說,“這是你的猜測,火災原因得叫證據說話。” 村長極為滑頭,面對先後兩次詢問,堅決不承認火災由自家住宅引起。任老不急,繼續勘查現場、調查取證。隨著調查的深入,當天鬧得最厲害的“鑽山豹”的身份被掀開,原來他是村長的表親。賀子勝愈加覺得心中有數。 第4天清晨,任老收網。他將分管安全的副鄉長、當地公安派出所民警、村長和“鑽山豹”叫進村委會辦公室,由余滿江和賀子勝將勘查記錄、調查筆錄、痕跡物證一份份拿出,抽絲剝繭,逐條分析。 剛開始,村長翻著白眼強作鎮定,認為一把大火將一切燒得精光光,哪能有實質證據。然而在證據鏈條面前,沒多久,他的雙腿不由打顫,不得不承認火災是自己亂扔煙頭引燃柴草造成,因為害怕承擔責任,於是掇捅“鑽山豹”鬧事,企圖蒙混過關。 案件調查清楚了,村長低垂腦袋在詢問筆錄上簽字畫押,旁聽的副鄉長萬分激動,握住任老的手不肯放,由衷讚歎:“您讓我開了眼界,真是神人!” 任老淡然一笑,“查明火災原因,不過是事後諸葛亮。如果基層組織的火災防範工作做得更細緻一些,村民的防火意識更強一點,能夠將屋前屋後堆放雜草以及隨意亂扔煙頭火種的陋習改正,而且在發生火災後能夠及時報警,那麼,這場火災不會發生,即使發生,也不會造成這樣巨大的損失。” 副鄉長感同身受,說道:“您說的有道理啊。在加強農村火災防範、提高群眾消防意識方面,我們做的工作遠遠不夠。” 任老點頭,與副鄉長握手告別,走出村委會大門。餘滿江推賀子勝一把,賀子勝醒悟,趕緊跟上。 此時已近深夜。郊外的天空格外藍,月華如練,將這片火燒後的殘垣斷壁溫柔籠罩。任老在殘垣斷壁中慢慢行走,賀子勝靜靜地跟著。 兩人一前一後,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忽然,任老彎下腰,在廢墟中刨弄,不一會兒,刨出一樣東西。 賀子勝湊上前,低聲問:“這是啥?” 任老把弄手中的東西,說:“一種鐵皮玩具,叫公雞啄米。你瞧,這一左一右兩隻公雞,本來是紅色的,被煙熏成了黑色。” 賀子勝好奇地問:“這玩具怎麼玩?” “你瞧,兩隻公雞間有道米槽,下面本來有繩子的,被燒掉了。你只要拉拉繩子,公雞就會一先一後地垂頭啄米。”任老耐心解說。 賀子勝發現,任老解說話時居然微笑起來,笑容溫和。這是賀子勝從未想到會在任老臉上出現的笑容。這笑容感染了賀子勝,只覺心頭柔軟,情不自禁現出笑容。 任老撫摸玩具,輕輕嘆息,說道:“我的女兒丫丫,從前最喜歡這個玩具。” 在這個有月無星的夜晚,任老向賀子勝講訴了十年前的往事。 那是他最為慘痛的往事—— 透過面前的殘垣斷壁,任老遙望到十年前的江臨市雙洞街—— 沖天烈火,雲層被燒紅,十來條街道小巷深陷火海,哭喊聲、求救聲、奔跑聲,撲向剛剛抵達現場的消防車,撲向新任雙洞消防大隊長的任開山。 任開山紅著眼,狂呼:“出水,趕緊出水滅火!” 不一會兒,剛剛被授少尉警銜的干部餘滿江報告:“大隊長,消防車的水已經打完了!” 任開山吼:“接消防栓的水!” 餘滿江帶著哭腔,“我們找遍前後6個消防栓,全都不能出水,有的水壓不足,有的栓口被人拆掉,沒法使用!” “那就找最近的消防水源,取水,滅火!” “大隊長,沒有用!這一帶全是磚木結構的舊房子,一旦發生火災,那就是火燒連營,加上報警太晚,咱們的警力嚴重不足,火情已經失去控制!大隊長,您趕快去救嫂子和丫丫吧,她們在裡面很危險!”餘滿江提醒道。 任開山的妻女上個月隨軍到江臨市,沒有住房,暫時租住在雙洞街二巷。 “分兩個組,一組進火場疏散解救群眾,一組繼續滅火!”任開山繼續發號施令。 “大隊長,趕緊救嫂子和丫丫,遲了恐怕來不及!” “嚎什麼嚎?還不趕緊行動!” 十來個小時後,延燒20餘條街巷,令近千戶人家受災的通天大火終於熄滅。 疲累交加的任開山走向四處冒煙的巷子深處,四下尋覓妻女。一不小心,迎面與人相撞,定睛一瞧,竟然是租住房子的房東,不由驚喜發問:“劉嫂,您看見我的愛人和女兒嗎?” 劉嫂一看是任開山,揚手一記耳光打在他的臉上,哭喊:“我的家沒了,全燒光啦!都是你,你們消防隊滅不了火,讓我們受災!” 任開山一驚,顧不得臉上的痛,拉住劉嫂追問:“全燒光了?那我愛人和女兒呢,您看見沒有?” 劉嫂根本不回答,反手拽住任開山,一邊哭一邊張大嗓門嚷嚷開了:“街坊們,你們看啦,這就是消防隊的兵,他們沒用,讓咱們的房子、財產全燒沒了。你們說,這種人該不該打,該不該打?!” 這一喊,很快許多人聚攏過來,圍住任開山,有的罵,有的動手扭打。 任開山無奈,只得拿手擋住頭躲避追打,大聲解釋說:“各位街坊,雙洞街的情況你們最清楚,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房屋耐火等級低,又相互毗連,消防栓損壞沒有人管,造成發生火災後施救困難,你們不能一味責怪消防隊!” 這種時候,根本沒人理睬他,十來名居民越逼越近,將他逼進一個小旮旯。眼看拳頭將像灑雨點似落下,餘滿江帶著幾名戰士衝過來,“誰敢打我的大隊長!” 圍攻的人群略略被沖散,任開山抬起頭,忽然間,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玉蓮,玉蓮!”他不顧一切地推開面前的人群,衝過去抓住那個人的手。 沒錯,正是他的妻子何玉蓮。 “玉蓮,你沒事?”任開山十分激動,四下張望,“丫丫呢,怎麼不在你身邊?” 何玉蓮原本失神而茫然地遊蕩在大街上,此際一聽“丫丫”兩字,如夢初醒,“哇”地發出一聲長嚎,衝著任開山的胸口又捶又打,“你跑哪兒去啦,怎麼不來救我們!丫丫不見了,她失踪啦!” 任開山驚得連退三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丫丫,不見了?” 何玉蓮大哭,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住的巷子深,火從後巷吳裁縫的鋪子燒起,眨眼功夫蔓延到咱們樓下!那時候,丫丫正在睡午覺,我把她搖醒,抱起往樓下跑。咱們住閣樓,那樓梯又窄又破,說過多少回讓你幫忙修修,你總說沒功夫。下樓的時候,我摔了一跤,跟丫丫一起從樓梯上滾下來,丫丫額頭上磕破了口,直流血叫喚痛。我哪裡顧得那麼多,抱起她拼命跑出屋子,巷子里人多啊,人擠人,有的朝外跑,有的想回家取財物,哭的哭叫的叫,丫丫一直在我耳邊哭,喊'媽媽,我痛,痛'。正巧,路邊有個中藥舖,店門敞開,店老闆正在手忙腳亂收撿藥材。我抱丫丫上前去,讓她站在一旁,我找老闆討藥材,打算敷在丫丫受傷的額頭上。可等我討到藥材,這還沒有一分鐘的功夫,回頭一看,丫丫不見了!我一直找,一直找,四處打聽,沒有人說看見丫丫……” 任開山瞪大雙眼,“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會不會是好心的熟人暫時牽走了丫丫?” 何玉蓮怒罵:“你還在這裡自欺欺人!你也是當爹的?你哪點像孩子的爹!”說到這裡,她失聲痛哭,“如果是熟人,怎能明明看見我,還帶走丫丫!咱們的丫丫多半被壞人拐走了!要不然,就是……”她陡然掩住嘴,不敢繼續說下去,腳一軟,癱坐到地上。 任開山淚流滿面,也扶著額頭蹲下。 圍觀的居民聽過兩人的一席對話,倒不來打任開山了。劉嫂嘆口氣,勸慰何玉蓮:“你別傷心,這幾條街又深又大,總有沒找過的地方,我幫你繼續找。”有人冷言冷語道:“消防隊讓咱們受災嚴重,他的女兒弄丟了活該!這就是懲罰!”餘滿江一聽這話大怒,掄起拳頭怒喝:“你還是不是人!”那人趕緊縮頭跑掉。 任開山夫婦整整找了10天。挨家挨戶問街坊鄰居,拿著丫丫的照片在全市各大汽車站和火車站訪查,甚至在市內重要街道捧起丫丫的大幅照片向路人求助。最終,一無所獲。 火災事故現場清理後,抬出十來具屍體,全是來不及逃生被煙熏窒息致死或活活燒死的。其中沒有孩子的遺體。這並不代表好消息,因為過火面積過大,許多建築物和構築物被夷為平地,按市公安局法醫的說法,有些遇難者的遺體會被大火燒得屍骨無存。 陷入絕望的任開山只得回大隊繼續上班。 上班第一天下午,他正召集全體幹部開會,會議室的門被推開,走進來臉色蒼白、容顏憔悴、身軀搖搖欲墜的何玉蓮。 何玉蓮不顧眾人眼光,徑直走到任開山面前,手一抖,兩頁紙落到會議桌上,聲音淡漠,“任開山,這是協議書,你趕緊簽了。我跟你,離婚。” 任開山猛然站起,又無力坐下,低聲問:“為什麼?” “為什麼?”何玉蓮冷笑,“跟你這種人過上一輩子,你覺得,有意思麼?” 任開山艱難地開口:“我不同意離婚。” 何玉蓮回以輕蔑一笑,“你要是肯簽字,我跟你都方便,不然的話,等法院的傳票吧。”說完,不顧餘滿江的阻擋,拂袖而去。 接下來的一周,任開山做出兩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第一件,他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 第二件,他遞交辭職報告,堅決辭掉大隊長職務,申請到首一路水塔當一名普通的火警瞭望員。 任老的講述到此為止,並沒有告訴賀子勝當時他做出那兩項抉擇的原因。 賀子勝當晚找到餘滿江,從他的口中尋覓原委。 餘滿江說:“我是老任的學生,我問過他為什麼,他說,第一,何玉蓮無法原諒他,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失去孩子是最大的創傷,也許讓她離開,傷口才能痊癒;第二,這場火災令他心灰意冷。” 賀子勝不解,“因為被群眾誤會挨打?” 餘滿江搖頭,“如果你這樣理解老任,真小瞧了他。他在60年代參加工作,滿懷熱忱,一心開創消防事業新局面。只是發展總有一個過程,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尤其消防工作,本來就與地方經濟發展同步,群眾消防意識的提升也是逐步的。那場火災恰值80年代初,剛剛經過文革,百廢待興,老任看到自己辛苦工作20年,消防事業依然滯步不前,加上心愛的女兒失踪,兩項打擊疊加在一起,駱駝也難免被稻草壓死呀!” 賀子勝點頭,說道:“又一個十年過去,咱們的消防基礎設施仍然薄弱,老百姓的意識似乎沒有得到提升,火災事故仍然頻發,難怪今天任老很不高興。” 餘滿江說:“不,你這麼看問題,狹隘。十年來,消防工作的發展和變化很大,無論政府,還是咱們消防部門都做了大量工作。只是,消防應該是一個社會化的工作,僅僅政府和消防部門單打獨鬥難以達到預期效果,如果人人能懂得消防安全的重要性,參與消防管理,主動維護和愛護公共消防基礎設施,不挪用消防器材,學習防火和逃生自救的常識,消防工作必將進入到一個嶄新的階段。” 賀子勝聽得神往,疑惑地說道:“會有那一天嗎?我感覺怎麼像描述烏托邦。” 餘滿江笑道:“一定會到達那一天,只要我們努力。你現在幹滅火,總有一天會再乾防火工作,那時,你會真正懂得今天我所說的話。這也是老任期待已久的消防工作理想境界。” 賀子勝又問:“任老為什麼非要申請當火警瞭望員啊?” 餘滿江說:“那是因為他雖然表現得心灰意冷,實際從未放棄他的理想,當一名火警瞭望員,可以守望整個江臨市的消防平安。同時,他大概也希望通過望遠鏡,'瞭望'到女兒吧。” 賀子勝默然無言,胸懷中卻有一種感動在澎湃。他想起曾經撿到的那張照片,任老女兒甜美的笑容;他想起王偉邁向火場時,那果決的步伐,堅毅的神情。有些人,用生命捍衛理想;有些人,以一生守望理想。作為自己,還有什麼可以猶豫與遲疑的? 餘滿江笑問:“怎麼,發什麼呆?” 賀子勝回過神,說道:“大隊長,任老隨身總帶著一張女兒的照片,您知道嗎?” 餘滿江說:“當然知道。不僅他身上有,我隨身也帶著一張。” 賀子勝高興地說:“照片能不能藉我一用?” 餘滿江說:“你想做什麼?” 賀子勝滿懷憧憬,“我去翻印一批,我想幫任老找回他的女兒。” 餘滿江黯然道:“希望渺茫。” 賀子勝說:“不管希望怎樣微小,我一定要做。餘大隊,您身上始終揣著她的照片,難道不是同樣的想法?” 事後,賀子勝自己掏腰包,到照相館將任老女兒的照片翻印了30餘張,一一分發給中隊戰士,包括即將啟程上軍校的孫明杰和馬上退伍的方平。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