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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七章遇險空墜

突破火線 沧溟水 9940 2018-03-22
8月底,送走孫明杰;11月底,送走方平。 按常規,孫明杰從武警學院畢業後,仍將分配回江臨支隊,因此孫明杰的告別輕鬆而簡單,如同尋常探親,背上行李朝中隊一干人打過招呼便走了。 方平不同,他退伍後將回到原籍H省某市等待分配工作。在通訊尚不夠發達的上世紀90年代初,這樣的離別,極有可能是“訣別”。 退伍命令宣布的那天晚上,中隊例行加餐為退伍老兵送行。方平喝得酩酊大醉,吐得一塌糊塗。胡磊眼見情形不妙,趕緊安排賀子勝把方平送去醫院輸液。 方平閉著眼,一動不動任由醫生護士診斷、扎針,安安靜靜。賀子勝守在一側看電視,眼見吊瓶中的液體輸至一半,方平忽然用沒有紮針的左手摀住臉,“哇”地一聲,繼而嚎啕大哭。

賀子勝嚇壞了,連連問怎麼回事。 方平趴在床沿,因為哭泣,雙肩不停顫抖,“賀子,我真不想走。今天,我取下肩章、警徽、領花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真的捨不得,我捨不得中隊,我捨不得水槍,捨不得打火!” 方平的話讓賀子勝無限傷感,不由與他緊緊相擁,熱淚盈眶,說:“老方,我也捨不得你走。” 送走方平,賀子勝感覺營區陡然空蕩。當年的“鐵三角”,現在只剩他一人堅守在首一中隊,把回憶留給他,也將不可知的未來留給他。 老兵退伍後,新的兵員尚未補上,這個階段是消防中隊兵力最空虛、壓力最大的時期。胡磊及時調整中隊戰鬥編程,毫無疑問,賀子勝已經成為骨幹中的骨幹,中隊當仁不讓的第一尖兵。 就在送走方平的當天深夜,中隊接到一起急促的火警。

在這個時段發生的火災,多半為居民家庭火災。 這起火災發生在首一中隊責任區南側居民區的一棟5層住宅樓。 消防車抵達現場時,火場周圍的街道已經濃煙瀰漫,5層磚木結構的居民住宅樓恰若一枚火藥筒,猛烈燃燒,煙氣翻滾,烈焰升騰,火勢正迅速從一樓、二樓朝上蔓延。 剛跳下消防車,群眾圍攏上來,七嘴八舌地叫嚷。 “快救人啊,樓裡有人!” “他們家使用液化氣,小心,別讓液化氣爆炸!” “作孽呀,怎麼就起火了!” 負責火情偵察的戰士很快打聽到較為準確的情況:該棟建築常年住有兩位老人和一名女中學生,現在應該被困在樓內。 賀子勝不待胡磊下命令,立即舉手請戰:“讓我上!” 這類磚木結構的老式住宅,因為修建時代久遠,又經多次改造,樓內結構和房間佈局十分複雜,而且火災荷載大,容易形成立體燃燒。消防員對環境不熟悉,貿易進入救人極為危險,但有群眾被困火海,沒有時間猶豫與遲疑。胡磊果斷地下達命令:“賀子勝,你帶領展路、楊勇組成救人行動小組,強行進入火場開展救人行動,我組織掩護和滅火行動!”

展路和楊勇比賀子勝晚一年入伍,分配在賀子勝三班,業務素質拔尖,又各有特長。展路個小靈活,楊勇高大沉穩。 高壓水槍出水噴射,暫時壓制住入口處的火勢,賀子勝帶領展路和楊勇頭頂濃煙烈焰衝進火場。 樓內的燃燒異常猛烈,火舌隔著頭盔和防護服卷舔著他們的身軀。對於身經百戰的賀子勝等人來講,這不算什麼困難,只是在高溫與濃煙的雙重作用下,火場中能見度極低,視線極其模糊。 賀子勝領頭,四下里摸索好半天,才找到一樓到二樓的樓梯,一腳踏上去,連聲叫“糟糕”,立即提醒後面兩人,“注意,樓梯踏步是木質的,行動要快,如果樓梯燒塌,咱們有上沒得下,保准玩完!”接著罵一聲,“這樓梯真陡,簡直有60度的坡度!” 沿著樓梯摸索到三樓,忽聽展路叫喚:“哎呀!”

賀子勝嚇一跳,“啥事?” 展路說:“好像地上有人!” 賀子勝順著展路喊的方向摸索過去,心裡一陣驚喜,觸手處軟綿綿,果真有人!將強光燈湊近看,依稀是一男一女兩位老人。 賀子勝說:“展路,探脈搏!”分工合作,各探一人的脈搏,同時驚喜地喊道:“還有呼吸!”正歡喜中,楊勇焦急地喊道:“班長,火勢越來越大,這房屋的樓板也是木質材料,頂不住多久,馬上會被燒穿,快,快!” 賀子勝不假思索:“展路、楊勇,你們一人背一個,下樓!我上四樓找那名女中學生!” 展路大急,“班長,不能再上去,太危險了,我們一起下樓!樓板馬上就要塌了!這種時候不能逞強,能救兩個算兩個,別把自己的性命白白地搭進去!” 賀子勝斷聲道:“少囉嗦,我心裡有數!”轉身繼續爬向四樓。

展路沒有辦法,只能對楊勇說:“快,執行命令!” 樓板焚燒的“咔咔”聲,在賀子勝的耳邊此起彼伏。 他非常清楚,自己過於執拗,活脫脫是當年的王偉。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他根本做不到抽身而退,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趕緊找到那名女中學生,趕緊找到! 四樓沒有。 爬往五樓。 五樓的樓梯口處也沒有。 他暗地失望。 他猶如置身火爐,隨時會與火爐同焚。 一個念頭從腦海一掠而過:我已經盡力,趕緊撤退! 這個念頭頃刻間被打壓下來:不,她就在這幢樓裡,我不能放棄! 五樓是最高層,四面都在燃燒,他盡量快速而細緻地四下摸索,桌子、椅子、櫃子…… 突然,他觸摸到了什麼! 有人! 她趴著! 賀子勝摸到她的脖頸,脈搏跳動十分微弱。

但是,她還活著! 不容多想,他卸下空氣呼吸器,將女孩背起。剛走到樓梯口處,房頂一根燒斷的木頭突然掉下來,正砸中他的頭盔,他一頭載倒在地,頭暈目眩。女孩也跌落下來,發出低低的悶哼。 不行,堅持住!他一咬牙關,重新將女孩背起,踉踉蹌蹌,衝到三樓的樓梯口,腳朝下一探,虛空的! 三樓以下的樓梯已經被燒穿了! 怎麼辦! 不對,哪里傳來奇異的聲響? “呯——呯——” 液化氣! 樓下有廚房,這是液化氣即將爆炸時會發出的怪響! 要快,一定要快,只能一搏! 他解下安全繩,把女孩緊緊縛住,將安全繩的一頭系上搖搖欲墜的木樑柱,送她出窗口,一寸寸放送她往下滑落。 七米,五米,三米,一米!

她安全著陸! 他看見四面火焰流動如絢爛煙花,包括餘滿江、任老在內的無數人影在樓下掠動,有的朝他猛烈揮手,似乎在喊:“快下來!我們等著你!” 他彷彿看見有人在流淚,心頭霎時大為光火:當我是烈士?我還沒有光榮呢!我一定能突破火線,全身而退! 他收回安全繩,三兩下系在自己身上,一個箭步,再縱身,躍出窗口—— 在那一瞬間,他有種飛升的感覺,他想起少年時代喜歡看的武俠片,那些俠客履山川如平地,縱橫天地間。那些俠士的身影,似乎流轉一個時空,此際加諸自己身上。 在那一瞬間,他看見四面流光飛舞,遠方似有禮炮遙為助威。 在那一瞬間,他笑得很開心。 英雄賀子勝昏迷三天三夜,終於甦醒過來。 三天三夜,對於守候在病房外的餘滿江、胡磊來說,煎熬難忍,分秒如年。對於賀子勝,似乎僅僅意識暫歇5秒鐘,恰如當時正在火爆流行的俄羅斯方塊掌機遊戲,那方塊正一塊塊往下落,突然機器故障卡殼,方塊懸在半空停頓,心急的玩者將掌機敲打兩下,揚手一瞧,恢復正常。

賀子勝睜開眼,看見天花板白花花的牆,日光燈刺眼,他在嗓子裡“唔”了聲,想說話,卻發覺沒能發出聲音,聽見有人歡呼:“醒了,醒了!” 嘈雜的腳步聲撲面而來,夾雜鎂光撲閃,“卡他”、“卡他”,數支話筒如同伸長的手臂,自覺地湊在他的嘴邊。 “我是《江臨日報》記者,小賀同志,我們為你英勇救人的事蹟感動,你能醒過來太好了!能談談感想嗎?” “小賀同志,你好,我是江臨市電視台記者,希望對你進行獨家採訪。” 還有餘滿江和胡磊著急的聲音:“小賀剛剛甦醒,各位記者同志,請不要打擾他,請讓他休息!” 喲,是記者啊!賀子勝反應不遲鈍,心想:喲,我真成英雄了?聽著記者的七嘴八舌和誇獎溢美的話,心頭美滋滋。

餘滿江費好大的勁,好說歹說,總算將一群記者勸走,胡磊則飛跑去喊醫生。 耳根清淨,賀子勝的歡喜勁一散,隨即感覺不妙:從三層樓跳下來,不會殘疾吧!他趕緊抬胳膊,胳膊不聽使喚,一動不動;想抬大腿,大腿不聽招呼,動彈不得。 餘滿江將滿臉胡茬湊到賀子勝眼前,關切地問:“賀子,你感覺怎麼樣?” 賀子勝簡直要失聲痛哭,拼盡全力從嗓子裡擠出幾個殘缺的字眼:“我,會不會……殘……廢……”說完,用殷切的目光望向餘滿江。 餘滿江側著耳朵,似乎聽清楚了賀子勝的問題,一臉嚴肅,輕輕地點點頭。 賀子勝的一顆心掉進萬丈深淵。他不肯放棄希望,緊緊盯住餘滿江臉上的表情,希望從中找到開玩笑的端倪。 餘滿江卻把腦袋扭過去,背對賀子勝,不一會兒,雙肩開始抖動,跟那一天方平在病床上哭的情景一模一樣。

賀子勝絕望,想哭,哭不出來。餘滿江這時卻轉過頭,把方才勉強憋住的笑意釋放出來,仰天“哈哈”大笑,指住賀子勝,說:“小子,這幾天你把我整慘啦,不唬弄你不解恨!” 剛甦醒過來的賀子勝被弄迷糊了,衝餘滿江傻瞪眼,無法判定他所說到底是真是假。 “真有你的,好歹一名正營職領導,居然跟戰士開這種玩笑!”胡磊領著醫生走進病房。 賀子勝如遇救星,嘴裡擠不出話,拿手先比劃餘滿江,再比劃自己的腿。 胡磊說道:“你放一百個心!除了有輕微的腦震盪,頭部和手腳有幾處外傷,其它方面好得很,連骨折也沒有。你這小子,不是九頭鳥,是九頭貓,命大命好!” 賀子勝從來沒有見到過胡磊笑。無論揶揄餘滿江,還是宣布賀子勝的病情,他一概面無表情,像上政治課,一字一句像石子硬邦邦打出來。放在平時,賀子勝會百分百相信胡磊的話,現在,消息太過美妙,簡直超離現實。賀子勝不敢相信,再次用手比劃腿,意思是為什麼腿不能動,接著比劃胳膊,忽然間呆住——嗨,什麼時候可以抬手抬胳膊了? ! 胡磊看在眼裡,推出身後的醫生,說:“來,不相信我,聽醫生的吧。” 醫生笑瞇瞇的,和藹可親,“小伙子,你們領導的話沒錯。你呢,從三樓躍下來的時候,液化氣剛好發生爆炸,爆炸的衝擊波把你震暈過去,但沒有大礙。輕微的腦震盪,在醫院療養幾天就行,不妨礙你今後的工作和繼續救人。至於為什麼腿暫時動不了,那是因為你昏迷的時間較長,四肢缺少活動,麻木了,多活動一下,很快會恢復的。” 醫生的話給賀子勝吃了枚定心丸,在長長舒口氣的同時,不忘狠狠怒瞪在一旁竊笑的餘滿江。 胡磊說:“賀子,你要怪罪餘大隊,那是冤枉他!那天在火場上,他不顧爆炸的衝擊波,第一個衝上去抱起你,親自送到醫院。你暈迷三天三夜,他則三天三夜不合眼,還每天三次幫你按摩手腳。” 一聽這話,賀子勝震驚之餘,既感動又慚愧,看著餘滿江,想說點感激的話,又覺得無論什麼話都太輕飄。 餘滿江豪氣地將手一揮,“胡磊,你今天的話太多啦!你以為我特別心痛賀子?我是心痛他這副好身板,擔心這套機器今後不好使。如果不能再上火場,那可是你胡磊的損失。” 醫生這時插話進來:“好了,各位領導,病人剛剛甦醒,不能讓他的情緒過於激動,要多休息休息,有話慢慢說不遲。” 醫生要求賀子勝至少留院觀察和治療3天,然後不客氣地攆走餘滿江和胡磊。 賀子勝知道身體無恙,格外輕鬆,一覺睡過去,前所未有的香甜安心。 次日清晨,他在一陣清甜的水果香氣中醒來。 病房的窗簾已經被拉開,天空淺藍,雲色高遠,隱約一行大雁由對面27層的高樓樓頂斜斜掠過,豎起耳朵,似乎能聽到它們“吱呀”叫喚,然後折過身子轉做“人”字形,漸飛漸遠,不見踪影。 賀子勝著迷地一邊觀察一邊微笑,等到收回視線,不由愣住,一位素昧平生的女孩坐在他的病床邊,正在削蘋果。 女孩的年紀不過十八九歲,手指纖細,手掌小巧。碩大的紅蘋果被她的小手牢牢掌控,蘋果皮在掌中劃出一條流線,逶迤婉轉,斯斯然卷落盤中。隨後,那枚被削過皮的蘋果端端正正放入盤中,一刀,兩刀,蘋果被均勻地分為四份。 收起小刀,捧起水果盤遞到賀子勝面前,朝他微笑。 年方21歲的賀子勝從來沒有特別留意過女孩的容貌。在這個方面,他相當晚熟。打小父親對他的教育中,有一句叫做“非禮勿視”,用父親的話解釋,叫做不能盯著女孩子看,人家會認為你是“流氓”。這個觀念被賀子勝牢牢吸收,根深蒂固地紮根於意識形態中。以至於讀中學時,他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班上任何一名女同學的相貌。等到當兵入伍,他更加沒有機會跟女性交往。所謂的愛情,只停留在書本中,壓根兒沒想到過會飛到現實中。 因此,賀子勝根本說不出面前的女孩算不算作美麗,恍然一瞧,發現她五官精緻細膩,雙目流光溢彩,眉宇間有股掩不住的書卷氣。 他不好意思瞧第二眼,低下腦袋,結結巴巴、小心翼翼地問:“你,你是?”他想問,你有沒有進錯病房,我不認識你!但是,他還不算傻子,這樣的大實話怎麼能說出口。 女孩垂眸一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前天被你救出的女孩的姐姐,我們一家人都非常感激你。我姓馮,叫馮媛媛。” 原來如此,賀子勝腦袋裡錯搭的神經線總算搭回正軌,問:“哦,你的爺爺、奶奶,還有妹妹,現在還好嗎?” 馮媛媛點點頭,微笑道:“都很好,今天上午全部從昏迷中甦醒,醫生說,妹妹要再晚幾分鐘肯定沒救了。賀班長,你是大英雄!我代表全家向你道謝!”她放下果盤,站起,很正式地向賀子勝鞠了一躬。 賀子勝手足無措,連連說:“別,別,這是任何一名消防員都會去做的事情,行這麼大的禮,我可受不起!” 聽他這樣說,馮媛媛也不忸怩,再次捧上果盤,“那行,咱倆都不要拘泥於客套了,不過,你得把這盤蘋果全吃光光,以表示接受我的謝意。” 賀子勝看著四瓣蘋果,心裡想:小意思,再來10盤也不成問題。嘴上很乾脆地說:“行!” 在吃蘋果的間隙,兩人攀談起來。 賀子勝得知馮媛媛正在江臨師範大學讀大一,週一至週五住校,發生火災那天正好週四,她不在家中。賀子勝當初馬失前蹄,沒考上大學,“大學情結”卻深埋心中,一聽馮媛媛是大學生,禁不住向她打聽大學的生活。 馮媛媛自然將大學生活描繪得美輪美奐,“我們大學在江北區,校園非常美。環繞著校園南側的,是南湖。南湖的水,春天是翠色的,夏天是綠色的,秋天是湖色的,冬天是銀色的,沿湖種著許多柳樹,有的柳枝很長,垂落水面,漣漪一圈圈地蕩漾過去,像湖水睜開眼,笑意嫣然。每天,我和室友會沿著南湖走到教室,聞著南湖水的氣息;還有風,幽幽然地吹到身上……”講述的時候,她完全沉浸在那一片悠然閒適之中,容色平和,面帶溫柔的微笑。 賀子勝神往,說:“瞧你描述的南湖,真美。你一定很喜歡水。” “那當然。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可是樂意當智者的。” “可惜,當初我要能考上大學,多好!”賀子勝悵然地說,“我一直想學物理或者化學專業,我這兩門功課成績特別好。對了,你學的什麼專業?” 馮媛媛笑笑,“中文。” 賀子勝叫喚起來:“哎呀!” 馮媛媛緊張地問:“怎麼回事?” 賀子勝摸著腮幫子,“吃蘋果不小心,咬到舌頭。” 馮媛媛掩住嘴笑。 賀子勝說:“剛才你說學中文,我分心了。你不知道,我特別羨慕學中文和能寫作文的,高考時,因為作文偏題丟分嚴重,導致我落榜了。” 馮媛媛好奇地問:“你高考時的作文題是什麼?” 賀子勝咬牙切齒地說:“那個題目,我一輩子記得。是針對一段故事,寫一篇議論文。” 在馮媛媛的追問下,賀子勝複述了那個考題故事: 一對孿生小姑娘走進玫瑰園。 不多久,小姑娘A跑來對母親說:“媽媽,這是個壞地方!” “為什麼呢,我的孩子?” “因為這裡的每朵花下面都有刺。” 不一會兒,小姑娘B跑來對母親說:“媽媽,這是個好地方!” “為什麼呢,我的孩子?” “因為這裡的每叢刺上面都有花。” 聽完賀子勝的複述,馮媛媛詫異地說:“這個題目很好寫,你當時是怎樣寫的?” 賀子勝不好意思地說:“我把那個說'每朵花下面都有刺'的小姑娘狂批一頓,說她吃不得苦。” 馮媛媛搖頭,惋惜地說:“難怪會跑題。其實這個作文題講辯證關係。生活,是苦難與幸福的統一體,幸福中暗藏磨難與酸辛,苦難中也包含希望與光明。你要能沿著這個思路寫,保准沒問題。” 賀子勝聽得聚精會神,“你說得真好,難怪能考上中文系。” 馮媛媛不好意思地抿嘴,“呵,我也只是說說,高談闊論。要真實理解苦難與幸福的統一性,還差得遠呢。” “嗨,誰在裡面呢?這麼高興,有說有笑的。”話音未落,病房門開了,餘滿江的妻子趙芳左手拎保溫瓶,右手牽余立颯,後面跟著餘滿江,三人一起走進來。 趙芳把站起迎接的馮媛媛上下打量個透,嘖嘖誇獎:“好漂亮的女孩子,賀子,這位是你的女朋友?”一眼瞧見床頭櫃上殘剩的半塊蘋果,“哎喲喲,哪裡有這樣照顧人的,大清早怎麼能空腹吃蘋果?”舉起保溫瓶,“瞧,嫂子對你好不好?昨天晚上剛下的火車,今天一大早就煮稀飯給你送過來了。” 賀子勝鬧個大紅臉,說:“嫂子……” 餘滿江也阻止她,“真沒禮貌,哪有這樣說話的。” 馮媛媛瞧瞧蘋果,再瞧瞧那保溫瓶,頗為不好意思,分別朝趙芳和余滿江點點頭,算作打過招呼,說:“我是三天前發生火災的馮家人,特地來感謝賀子勝同志。那,賀班長,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有時間再來看你。” 馮媛媛前腳出門,趙芳神秘地說:“賀子,這女孩子很不錯,有相貌有氣質,你可不能輕易放手啊。” 餘滿江搖頭,“少攛掇,這女孩像瓷器,估計是中看不中使喚。” 趙芳說:“去你的!你以為人人像你一樣,娶媳婦像娶老媽子,專來伺候老人為你養育孩子的?賀子這一代可不同,他們是有理想有追求的。” 餘滿江有點惱火,“你什麼意思?難道我娶你叫做沒理想沒追求,隨便在大街上抓一個就成親?” 趙芳說:“我瞧差不離,我哪裡比得上……” 下面的話沒有說出來。賀子勝雖然不知道餘滿江夫婦什麼時候怎樣重歸於好的,不過瞧眼前形勢,硝煙漸起,不及時遏制導火線,火災就要一觸即發了,連忙下床摟住“滅火器”余立颯,問:“小颯子,幾歲了?在哪個學校讀書,讀幾年級了?” 余立颯憨聲憨氣地回答:“7歲!爸爸說明天把我轉到江臨一小讀二年級!” 賀子勝故作驚喜:“不得了,咱們的小颯子一眨眼成讀書郎啦,還二年級呢,肯定認得不少字!” 余立颯親熱地攀到賀子勝身上,又摸鼻子又摸眼,說:“是啊,我還能讀報。賀叔叔,你好厲害喲,我看見報紙上有你的照片,你是英雄,我長大了也要當消防兵,也要做你這樣的英雄。” 餘滿江聽著有氣,伸手將兒子奪到懷中,說:“兒子,你幹嘛要學賀叔叔?你老爹也是英雄,撲滅的火災、搶救的人員比你賀叔叔多幾百倍!” 余立颯有些怕父親,怯生生地揚頭說:“爸爸,為什麼我沒見過你上報紙?” 餘滿江胡吹:“那是因為以前咱們江臨市沒有報紙那玩藝兒,不然的話,你老爹每天頭版頭條站在那兒,讓你和你娘看個夠本!” “去!”趙芳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一把將兒子搶過去,“兒子是我的!少灌輸你那套消防經,想讓他走你那條路,告訴你,沒門!” 賀子勝沒轍,只得高聲嚷嚷:“嫂子,我餓了。” 趙芳連忙放下余立颯,熱絡地說:“來,嫂子給你盛粥。這粥煮的火候正好,嚐嚐嫂子的手藝,你們大隊長娶了我,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哼,偏偏還不知足。” 賀子勝陪笑,得意地捧著粥在病房轉悠,不經意間從窗戶往樓下一瞧,看見三兩個穿警服肩章金光燦燦的,正由住院部大門有說有笑地走進來。再仔細一瞧,當先的是支隊長,其後是蔣雲副支隊長,還有一個人,是金梅。 趙芳問:“賀子,在看啥?” 賀子勝趕緊坐下,喝一口粥,然後抬頭衝趙芳說:“嫂子,我想吃小籠湯包。” 餘滿江皺眉,“你暈過去幾天,全靠打點滴補充營養,腸胃還沒調節好,吃湯包不好消化,繼續喝粥!” 趙芳嗔怪道:“瞧你,也不看看賀子餓得可憐巴巴的模樣。賀子,嫂子去給你買。” 賀子勝連連點頭,“還是嫂子好!”給趙芳指方向,“從左邊下樓梯,往住院部後門走,出門有不少賣早餐的攤位。” 趙芳牽著余立颯出去沒兩分鐘,支隊長、蔣雲和金梅走進了病房。賀子勝鬆了口氣。 支隊長和藹地問候賀子勝,表揚他在火場上的英勇行為,叮囑安心養傷,鼓勵再接再厲,再立新功。末了,對蔣雲說:“聽說被救出來的兩老一小也在住院,咱們去問候一下吧。小金,你在這裡等等我們。” 病房裡剩下餘滿江、金梅和賀子勝三人。餘滿江站著,金梅坐著,餘滿江朝金梅客氣地笑笑,金梅回以一笑,兩人再同時瞅瞅賀子勝,誰也不先開口說話,場面尷尬。 賀子勝摀住肚子,說:“哎呀,我要上廁所。”溜出病房,不忘把房門帶上,又小心地踮起腳步,靠近房門,把耳朵貼上去。 裡面,金梅開腔說話。 “聽說嫂子隨軍到江臨,打算開家小便利店,差錢,你正在藉。”悉悉索索掏東西的聲音,“我這裡有一點,不多,先借給你們吧。” 餘滿江推搡,“不行,我怎麼好意思借你的錢。” 金梅的聲音雖低但很清晰冷靜,“借誰的錢不是藉,為什麼不能藉我的?” 餘滿江嘟嘟囔嚷,“反正,不太好。” “餘滿江!”金梅嚴厲起來,“你給我聽著,今天這錢,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這是我轉業前對你惟一的要求。否則,我直接拿給嫂子!” “什麼!你打算轉業?!”餘滿江驚疑地說。 “對。我愛人已經幫我聯繫好安置單位。” “為什麼?為什麼要選擇轉業!” “不為什麼。早晚總得走,這就是軍人的命運,無法永遠佔駐一項事業。” “可是,我還清楚地記得,你入伍的第一天,那時你當通信兵,你對我說,你的理想是一直守在電話機前,守候每個求援電話,把希望帶給他們。” 金梅似乎哽咽了,“我當然記得。不過我們總會一天天成熟,慢慢被生活改變。現在的我,會這樣認為:如果我珍視的東西,無法全部擁有,那麼,還不如從來沒有得到。” 賀子勝聽到金梅的高跟鞋朝房門走近的聲音,一個轉身溜進旁邊的病房,待到高跟鞋的聲音漸行漸遠,才鬼鬼祟祟地回去。 餘滿江面對窗戶雙手環抱,正在沉思。 賀子勝跳上床,故意發出大聲響,嚷道:“大隊長,你是不是有些煩?” 餘滿江不回頭,說:“小鬼頭,你懂什麼!” 賀子勝嘻嘻笑道:“我不懂,我只聽到你和金科長在談理想。不過,嫂子馬上要來了,你得回到現實。” 餘滿江失笑,指著賀子勝的鼻子,說:“你小子別揶揄我,我可從來沒做過對不起你嫂子的事情。你遲早有一天會明白,理想這個東西,高遠甚至冷漠、寂寥,大多數人沒法達成;現實,固然令人煩惱,卻可親可近、真實安心。” 賀子勝火場救人,不僅改寫受困者的命運,也改寫了他本人的命運——他被榮記個人三等功一次。在如雷的掌聲中,由支隊長親手戴上光燦燦的軍功章。他略顯青澀但絕對帥氣的製服照頻頻出現在市內各大報刊,敢於冒險的英雄事蹟,懸繩逃生的好身手,加上記者恰到好處的渲染,為他鍍上一層傳奇而炫目的光環。更大的好事還在後頭,不久,總隊給江臨支隊下達3名破格提拔幹部的指標,經過一番綜合評定,賀子勝成為中標者之一。 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遇。按照相關政策,這回提拔的人員不需要讀軍校,只要在總隊教導大隊集訓3個月,考核合格,就可以直接掛學員肩章,次年轉為一槓一星的排長。 去教導大隊集訓的頭一天下午,賀子勝按照胡磊的安排部署,一絲不苟地進行轄區水源調查。 長長的街道,一眼望不到頭的商舖,人如流水,車馬如龍,喧囂地在耳旁熱鬧著。賀子勝仔細清查每個消火栓的佈設位置,檢查啟閉閥是否靈活,悶蓋內膠墊圈是否完整,消火栓零部件是否損壞、失落,排水水壓情況是否正常,一一測試和記錄。 忙碌中,一名女孩從他身邊經過,一不小心,碰掉他手中的鉛筆。 賀子勝低頭去撿,女孩搶先一步撿起,抱歉地致以一笑,說聲“對不起”,匆匆往前趕路。 賀子勝提筆繼續記錄,剛寫下兩個字,覺得有些不對勁,有某種特別的異樣感覺在心中蒸騰,卻一時抓不著邊際。那種感覺在緩緩擴大,讓他拿住筆,竟然發起呆。展路在旁邊嘻笑,“賀班長,看到漂亮女孩子沖你笑,走神了?” 對,笑!如同醍醐灌頂。對,剛才那個女孩子的笑容,多麼像任老的女兒在照片上的笑容!很像,很像! 他將筆記本放到展路手中,快步往前跑,追趕那名女孩子。 她似乎身穿一襲乳白色大衣,長髮披肩。 他看到她了! 她轉彎,走進在上月開業的江臨市第一大商場——江臨廣場。 他一個箭步追上去,拍下她的肩膀。 她轉身。 兩人一照面,都呆住了。 她先笑,“賀子勝同志,是你?” 賀子勝結結巴巴,“你,你是……馮……” 她大大方方地補充道:“馮媛媛。怎麼,這麼快就忘記我的名字啦?” 賀子勝覺得特別不好意思,只得沒話找話說:“你怎麼會在這裡?哦,你的妹妹,她的身體恢復得好嗎?” 馮媛媛笑道:“我先回答第二個問題。我妹妹叫妍妍,身體恢復得很好,不過因為受到驚嚇,爸爸媽媽說為她換個新環境,送她去了美國讀書。至於我今天為什麼在這裡,因為這家商場剛開業,媽媽說帶我逛逛。她在裡面等我呢。” 賀子勝說:“哦,那你趕緊去吧。” 馮媛媛微笑朝他揮手作別,笑盈盈走入商場。 賀子勝自然不免失落,他不顧保安詫異、輕蔑的目光,自顧自坐在商場外光潔鋥亮的台階上,浮想聯翩。 他不能確定方才跟丟的女孩是任老的女兒,僅僅憑感覺……當然,人們都說感覺最靠不住。也許,因為圓夢的心情太過急切,才會產生這種錯覺。總之,他跟丟了人,錯失她的行踪,錯失核正的機會。 天色漸漸暗下來。 江臨市的夜晚也是美的。紅的,綠的,黃的,七彩燈光將夜幕照亮,大大小小的車輛穿行於半空、大街與巷道,速度如此之快,光束迷離,讓人猶如乘坐時光列車,過去、現在與未來,都在瞬息之間流去轉來。 賀子勝深深明白,從明天開始,他將走向人生的新階段。在他從事消防職業以來,周圍的同事,有的去、有的來,有的堅守、有的放棄。人生原本如此,誰能說對錯? 他甚至想,尋找到任老的女兒,也許只是一個最最美好的,然而不切實際的夢想,如同金梅之於餘滿江,無法企及。為此,他有一瞬的沮喪。不過,他又很快挺起胸膛:有理想在胸懷,總歸是好的,總歸有望的目標,衝鋒的方向。 想到這裡,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走向停駐在路邊的消防車,走向他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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