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漫長的告別

第8章 漫長的告別(8)

漫長的告別 雷蒙德·钱德勒 5607 2018-03-22
我看看第一頁,也就是沒皺的那張。上面有一篇短短的打字稿,寫著: 我不喜歡顧影自憐,不再有別人可以去愛。 羅傑(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韋德 另: 所以我老寫不完。 "你看得懂嗎,韋德太太?" "只是擺姿態。他一向崇拜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他說菲茨杰拉德是自柯勒律治①以來最偉大的酒鬼作家,還嗑藥。馬洛先生,看這個稿子。清晰、勻整,而且沒有錯誤。" "我注意到了。大多數人喝醉酒連名字都寫不清楚。"我打開揉成一團的那張。也是打字稿,也沒有一點兒錯誤或者凌亂之處。這張上寫道: V醫生,我不喜歡你。可是現在你正是我要找的人。

無論你自以為多精明,總得有個調查的起點:姓名啦、居住地區、背景、環境,或某種參考資料。我手上只握有一張皺成團的黃色紙條,上面寫著:"V醫生,我不喜歡你。可是現在你正是我要找的人。"憑這個我可以把目標集中在太平洋,花一個月的時間查遍五六個縣醫療協會的所有成員,然後毫無收穫。我們這兒庸醫像天竺鼠一樣繁殖得很快。市政廳周圍一百英里內有八個縣,每一個縣的每一個小鎮都有醫生,有些是真的醫療人員,有些只是郵購機械師,領有一張切割玉米或在你背部跳上跳下的執照。真醫師有的發達有的窮,有的講道德,有的講究不起。一個有錢的初發性酒瘋病人可以從家裡拿出一大筆錢,送給拖欠維生素和抗生素業者貨款的怪老頭。可是沒有線索真無從查起。我沒有線索,艾琳·韋德可能沒有,也可能有卻不知道。就算我找到條件符合、姓名也以V打頭的人,就羅傑·韋德來說,一切也可能是子虛烏有。那句話說不定只是他醉後恰好閃過腦海的一個念頭。正如他提到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只是一種不落俗套的道別。

這種情況下小人物只好剽竊大人物的心血結晶。於是我打電話給一位在卡恩機構的熟人。這個時髦的機構設在貝弗利山,專門保護有錢的客戶--所謂保護,幾乎任何一隻腳踩在法律內的行動都包括在內。我認識的人叫喬治·彼得斯,他要我快點兒說,他只給我十分鐘。 他們在一棟粉紅色四層樓房的二樓佔有半個樓面,電梯門憑電子眼自動開關,走廊涼快又安靜,停車場的每一個車位都有名字,前廳外的藥劑師裝安眠藥瓶裝得手腕都抽筋了。 門扉外側是淺灰色,有凸起的金屬字母,整潔鋒利如一把新刀。 "卡恩機構,總裁杰拉爾德·C.卡恩",下面有一行小字"入口"。人家會以為是投資信託公司哩。 裡面有個小而醜陋的接待室,但那種醜法是刻意的,而且很花錢。家具呈猩紅和深綠色,牆壁刷了灰暗的布倫茲威克綠漆,掛的圖"裝在色調暗三度左右的綠框裡,"的是幾位紅裝男子騎在大馬上,馬兒正發狂要跳過高欄。有兩個無框的鏡子帶點噁心的玫瑰紅。亮亮的白桃花心木桌上放著幾本最新一期的雜誌,每一本都加上透明塑料套。佈置這個房間的傢伙不怕顏色太花。他可能會穿辣椒紅的襯衫、桑葚紫的褲子、斑馬條紋鞋、朱紅色內褲上繡有橘紅色的姓名縮寫。

這只是櫥窗的擺飾而已。卡恩機構的客戶每天至少要付一百美元,他們指望在家接受服務,不會坐在接待室裡。卡恩是前憲兵隊上校,塊頭大,膚色白裡透紅,人硬得像木板。他曾叫我去任職,但我還沒飢不擇食到那步田地。當混球有一百九十種辦法,卡恩全知道。 一道毛玻璃門開了,有個接待員探出頭來看我。她的笑容死板板的,眼神銳利得連你皮夾中有多少錢都數得出來。 "早安。我能為你效勞嗎?" "找喬治·彼得斯,麻煩你。我姓馬洛。" 她把一本綠皮簿子放在桌上,說:"馬洛先生,他正在等你來嗎?預約簿上沒看到你的名字。" "是私事。我剛剛在電話裡跟他談過。"

"我明白了。你的姓氏怎麼拼,馬洛先生?還有你的名字,謝謝。" 我跟她說了。她寫在一張狹長的表格上,然後將邊緣塞進一個打卡鐘。 "要給誰看的?"我問她。 "我們這兒對細節很注意。"她冷冷地說,"卡恩上校說,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最小的瑣事會攸關生死存亡。" "也可能反過來。"我說,但她沒聽懂。她完成登記後,抬頭說:"我會向彼得斯先生報告你來了。" 我說我深感榮幸。過了一會兒,隔間的一道門開了,彼得斯招手叫我進入一道艦艇灰的走廊,兩側有很多小辦公室,像牢房似的。他的辦公室天花板裝有隔音設備,一張鋼灰色的書桌配上兩張椅子、灰色架子上有一台灰色的留聲機,電話和套筆的顏色跟牆壁和地板相同。牆上有兩張加了外框的照片,一為卡恩頭戴雪花鋼盔的戎裝照,一為卡恩平民打扮坐在書桌後面,看來莫測高深。牆上還有一個相框,灰色背景上印著鋼鐵字母訓條。內容如下:

卡恩的工作人員衣著和言行隨時隨地像紳士。此規則沒有例外。 彼得斯兩大步走到房間另一頭,推開其中一張照片。後面的牆上嵌有一個灰色的麥克風接收器。他把它拉出來,拔下一條電線接頭,再放回去,然後將照片移回接收器前方。 "現在我閒著,"他說,"只是那個混蛋出去替一個演員解決酒後駕車案去了。所有麥克風開關都在他的辦公室裡。他把整個黑店都布上線路。前兩天我建議他在接待室的透光玻璃後面裝個紅外線顯微膠片攝影機,他不太贊成。也許因為別人裝了吧。" 他在一張灰色硬椅上坐下來。我盯著他瞧。他是個笨手笨腳的大長腿,面孔很瘦,鬢角線很高;皮膚一副憔悴相,似乎常在戶外,飽經日曬雨淋。他的眼睛深陷,上唇幾乎跟鼻子一般長。笑起來下半邊臉就不見了,只剩兩道大溝從鼻孔直通到寬寬的嘴巴末端。

"你怎麼會接受呢?"我問他。 "坐下,老兄。呼吸靜一點,音量放低,別忘了卡恩工作人員跟你這種廉價偵探相比,猶如托斯卡尼尼跟一隻彈風琴的猴子,天差地遠。"他停下來,咧嘴一笑,"我接受,是因為我不在乎。這裡收入不錯。如果哪天卡恩以為我還在戰時他主管的英格蘭那家最高安全監獄服刑,態度太差,我馬上領了支票走人。你有什麼困難?聽說不久前你吃過苦頭。" "沒什麼好抱怨的。我想看看你的那些關於不守規矩的人的檔案。我知道你有。埃迪·道斯特離職後告訴我的。" 他點點頭,說:"埃迪有點兒太敏感,不適合待在卡恩機構。你提到的檔案是最高機密。任何情況下機密資料都不能透露給外人。我馬上去找。"

他走出去,我瞪著灰色的字紙簍、灰色的地板和桌面吸墨板的灰色四角。彼得斯手上拿著灰色的檔案夾回來,放下並打開。 "老天爺,你們這裡有沒有什麼東西不是灰色的?" "小伙子,學校的顏色啊。本機構的精神。是的,我有一樣東西不是灰色的。"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根長約八英寸的雪茄。 他說:"烏普曼30①。一個英國來的老紳士送給我的,他在加州住了四十年,還把收音機說成無線電。清醒的時候他只是個具有膚淺魅力的老時髦,我不討厭,因為大多數人連膚淺的魅力都沒有,包括卡恩--他簡直跟煉鋼爐的內襯一樣無趣。那位老客戶喝醉了有個奇怪的習慣,喜歡開那些根本跟他沒有業務往來的銀行的支票。他總是賠償了事,加上我的協助,目前為止還沒坐過牢。他送我這根雪茄。要不要一起抽,像兩個計劃大屠殺的印第安酋長?"

"我不能抽雪茄。" 彼得斯傷心地看看巨型雪茄。 "我也一樣,"他說,"我想送給卡恩。但這不是真正的單人雪茄,即使是卡恩那號人物。"他皺皺眉頭。 "你知道嗎?我談卡恩談得太多了。我一定是很緊張。"他把雪茄放回抽屜,看看·開的檔案。 "我們究竟要查什麼?" "我正在找一個有昂貴嗜好又有錢的酒鬼。目前為止他還沒有跳票的習慣。至少我沒聽說過。他有點兒暴力傾向,他妻子很替他擔心。認為他可能躲在某一個醒酒的地方,但她不敢確定。唯一的線索是一張字條上提到V醫生。只有縮寫字母。我要找的人已經失踪三天了。"

彼得斯若有所思地瞪著我。 "不算太久。"他說,"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又看了我幾眼,然後搖搖頭,說:"我不懂,不過沒關係。我們查查看。"他開始·檔案。 "不太容易,"他說,"這些人來來去去。單單一個字母不能提供什麼線索。"他從一個紙夾抽出一頁,又抽出另一頁,最後再抽出第三頁。他說:"一共三個。阿莫斯·瓦利醫生,接骨專家。在阿爾塔迪納有家大診所。夜間出診五十塊錢。有兩名註冊護士。兩年前跟州立緝毒組的人有過糾紛,被迫交出處方簿。這份資料不夠新。" 我寫下名字和他在阿爾塔迪納的地址。

"還有一位萊斯特·烏坎尼奇先生。耳鼻喉科。好萊塢大道斯托克韋爾大樓。這一位是優秀的醫生。可能是門診,好像對慢性竇管炎很精通。例行公事沒什麼可疑的。你進去說竇管性頭疼,他就替你洗竇腔。當然他得先用麻醉劑麻醉。可是他如果看你順眼,不見得非用麻醉劑不可。明白吧?" "當然。"我把這一位寫下來。 "這很好,"彼得斯繼續看資料說,"顯然他的問題出在供貨方面。原來我們的烏坎尼奇醫生常到愛?納達①外海釣魚,乘自己的飛機飛過去。" "我想他如果親自帶毒品進來,一定維持不了多久。"我說。 彼得斯想一想,搖搖頭說:"我不同意。只要他不太貪心,可以永遠這樣下去。他唯一的大危險在於不滿的顧客--對不起,我是指病人--但他可能知道要怎麼應付。他已在同一間辦公室行醫十五年了。" "你這些資料是哪裡來的?"我問他。 "老兄,我們是一個機構,不像你是一匹孤狼。有些資料是客戶自己提供的,有些來自內部。卡恩不怕花錢。他願意的時候,挺會交際的。" "這段話他聽了一定很喜歡。" "滾他的。最後一位叫韋林杰。將他列檔的工作人員已經走了。好像有個女詩人在塞普爾維達峽谷韋林杰的牧場自殺。他經營一個藝術村之類的,供作家和想要幽居及尋求同類的人居住。收費還算合理。聽來沒什麼違法的事。他自稱醫生,其實沒有行醫。可能是博士①。坦白說,我不知道他的資料為什麼被收在這裡。除非跟那次自殺有關。"他拿起一張貼在白紙上的剪報,"是的,施用嗎啡過量。沒有跡象顯示韋林杰知情。" 我說:"我看好韋林杰。非常好看。" 彼得斯合上檔案,啪一聲放下。 "你只當沒見過這個。"他說,然後站起來,走出房間。他回來的時候,我正起身要走。我謝謝他,但他表示用不著。 "聽著,"他說,"你要找的人會去的地方可能有幾百處。" 我說我知道。 "對了,我聽見一些跟你朋友倫諾克斯有關的消息,你可能會感興趣。我們有一位同事五六年前在紐約碰到一個傢伙,特徵跟他完全吻合。可是他說那人不姓倫諾克斯,他姓馬斯通。當然他可能弄錯了。那人一天到晚喝醉酒,所以很難確定。" 我說:"我懷疑是不是同一個人。他為什麼要改姓呢?有戰爭記錄可查嘛。" "我不知道。我們同事目前在西雅圖,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等他回來你可以跟他談談。他姓阿什特爾菲爾特。" "多謝幫忙,喬治。這十分鐘可真長。" "說不定哪天我需要你幫忙。" 我說:"卡恩機構不需要任何人幫忙做任何事。" 他用大拇指做了個不禮貌的姿勢。我從鐵灰色的小辦公室告辭出來,穿過接待室。接待室現在看起來還不錯。出了小牢房,鮮明的色彩顯得合情合理。 岔出公路,塞普爾維達山谷底部有兩根方方的黃色門柱,一扇五根鐵條的大門敞開著。門上有一塊鐵線吊掛的招牌:私人道路,不准擅入。空氣溫暖又安靜,充滿尤加利樹①的騷味。 我拐進去,順著一條石子路環繞山肩緩緩上坡,越過一個山脊,從另一邊進入淺淺的山谷。谷底很熱,氣溫比公路上高出十或十五度左右。現在我看出石子路末端是一個圓環,圍繞著一片邊緣鑲有白粉漆的石頭的草地。我左手邊是一個空空的游泳池,看來最空虛的莫過於空游泳池了。池子的三邊原應是草皮,上面擺著紅木躺椅,椅墊退色得厲害,原先該是藍色綠色黃色橙色鐵鏽紅,各種顏色都有。鑲邊有些地方已綻線,鈕扣繃開,墊料鼓出來。池子另一邊是網球場子的高鐵絲網。空游泳池的潛水板曲翹起來,一副倦態。外層的襯墊破破爛爛,金屬配件則鏽跡斑斑。 我開到圓環,停在一棟木瓦屋頂、前廊很寬的紅木房子前面。入口有兩扇紗門。大黑蠅停在紗網上打瞌睡。常綠且永遠灰濛蒙的加州橡木間有曲徑通幽,而橡木林裡有鄉村小屋散列在山坡上,有些幾乎完全被樹影遮住。看得見的幾棟都是一副荒涼的淡季相。門關著,窗戶都罩著網織棉布之類的窗簾。窗台上厚厚的灰塵幾乎感覺得出來。 我熄了火,雙手放在方向盤上靜坐傾聽。沒有動靜。這個地方死寂如古法老的遺骸,只有雙紗門裡的門扉開著,暗黝黝的屋裡有東西晃動。這時候我聽見一聲輕微而準確的口哨聲,有個男人在紗門內出現,把紗門打開,慢慢走下台階。他這人可太精彩了。 他頭戴一頂扁扁的黑色牧人帽,帽帶系在頷下;身穿白色絲襯衫,一塵不染,領口敞開,泡泡袖,腕部束得很緊;脖子上歪歪地綁著一條黑色須邊圍巾,一頭短,一頭長及腰部。此外還佩戴著一條寬寬的黑色腰帶,黑褲子,臀部包得緊緊的,黑得像煤炭,側面縫有金線,直通到開衩的地方,開衩的兩側都綴有金釦子。腳上穿的是漆皮舞鞋。 他停在台階底,看著我,還在吹口哨。動作靈活如皮鞭。我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空虛的煙霧色眸子,長長的睫毛亮麗如絲;體形纖細,卻不衰弱;鼻樑很直,不算太瘦,嘴巴撅得很好看,下巴有酒窩,小耳朵優雅地貼著腦袋;皮膚慘白,好像從來沒曬過太陽。 他左手放在臀部,右手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圓弧,惺惺作態。 "你好。"他說,"天氣好極了,對不對?" "我覺得這兒很熱。" "我喜歡熱天。"說得平淡決絕,沒有討論餘地。我喜歡什麼他是不屑一顧的。他在台階上坐下來,取出一個長銼子,開始銼指甲。 "你從銀行來的?"他問話時連頭也不抬。 "我找韋林杰醫生。" 他停下銼指甲的動作,望向暖洋洋的遠方,說:"他是誰?" "他是這兒的業主。真乾脆,嗯?裝作不知道。" 他繼續用銼子修指甲。 "你聽錯了吧,寶貝。這兒的業主是銀行。他們沒收了這件抵押品,或者暫時寄存著等過戶之類的。細節我忘了。" 他抬頭看我,一副對細節滿不在乎的表情。我下了車,倚著滾燙的門,隨即移開,站在比較通風的地方。 "是哪一家銀行?" "你不知道,那你就不是那兒來的。你不是那兒來的,就沒有事要來辦。走吧,寶貝。快點兒滾。" "我必須找到韋林杰醫生。" "這個場所不營業,寶貝。告示牌已經說了,這是私人道路。有個跑腿的忘了鎖大門。" "你是管理人?" "差不多。別再打聽了,寶貝。我的脾氣不大可靠。" "你生氣的時候會幹什麼--跟黃鼠狼跳舞?" 他突然優雅地站起來,微微一笑,笑容很空虛。 "看來我必須把你扔回你那輛小小的舊敞篷車裡去。" "等一下。現在哪兒可以找到韋林杰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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