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漫長的告別

第9章 漫長的告別(9)

漫長的告別 雷蒙德·钱德勒 5422 2018-03-22
他把銼子放進襯衫口袋,右手多了另外一樣東西。三兩下拳頭上就套上了亮晶晶的?指環。他顴骨上的皮膚繃緊了,煙濛濛的大眼深處有一團烈火。 他慢慢向我走來。我往後退,多留出點兒空間。他繼續吹口哨,但哨音又高又尖。 我告訴他:"我們用不著打架。沒什麼好打的。搞不好你會弄裂這條迷人的褲子。" 他的動作快如閃電,得心應手一跳,向我衝過來,左手快速往外伸。我以為他會戳刺,就移動頭部,其實他是想抓我的右手腕,結果抓到了,而且抓得很緊,把我甩得失去平衡,戴?指環的手肘捶過來。後腦勺要是挨一記,我就成病人了。如果我抽身,他會打到我的側臉或手臂靠肩膀的地方。不是手臂殘廢就是臉上開花。這種情況下只有一個辦法。

我往後撤,順勢從後面擋住他的左腳,抓住他的襯衫,聽見襯衫撕裂的聲音。有東西打了我的頸背一下,但不是金屬。我向左轉,他向旁邊橫過去,像貓一般落地,我還沒站穩,他已經站定了。他咧著嘴笑,對這一切非常開心。他熱愛他的工作。他向我急撲過來。 不知哪兒傳來渾厚的大嗓門:"厄爾!馬上住手!馬上!聽到沒?" 牛仔住手了。他臉上有一種病態的笑容。動作很快,?指環一下子就消失在寬腰帶裡。 我回頭看見一個穿夏威夷襯衫的矮胖壯漢一面揮手一面沿著小徑匆匆向我們走來。他走路有點兒?。 "你瘋了,厄爾?" "別這麼說,醫生。"厄爾輕聲說。然後他微笑著轉身走開,坐在房子的台階上。他脫掉平頂帽,取出一把梳子,開始梳理密密的黑髮,表情顯得茫茫然。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輕輕吹起口哨。

穿花哨襯衫的壯漢站著看我。我也站著看他。 他咆哮道:"這邊出了什麼事?先生,你是誰?" "我姓馬洛。我要找韋林杰醫生。名叫厄爾的小伙子想玩遊戲,我猜是因為天氣太熱了。" "我就是韋林杰醫生。"他威風凜凜地說,又轉頭告訴牛仔,"進屋裡去,厄爾。" 厄爾慢慢站起來。他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韋林杰醫生一眼,煙濛濛的大眼睛裡沒什麼表情。他走上台階,打開紗門。一大群蒼蠅嗡嗡?吼,門一關上,它們又停在紗門上頭。 "馬洛?"韋林杰醫生現在把注意力轉向我,"有什麼事要我效勞,馬洛先生?"

"厄爾說你這兒歇業了。" "對。我只是等著某些法律手續完成再搬出去。這兒只有厄爾和我兩個人。" "讓人失望。"我露出失望的樣子說,"我以為有一個姓韋德的人在你們這兒暫住。" 他抬起兩道富勒制刷公司①的人一定會感興趣的眉毛說:"韋德?我可能認識一個姓這個姓的人--這是很普通的姓--他怎麼會在我們這兒暫住呢?" "來治療。" 他皺皺眉頭。人有這種眉毛,真的能皺出花兒來。 "我是醫療人員,但不再行醫了。你認為是哪一種治療呢?" "那傢伙是酒鬼。他不時神經失常,突然失踪。有時候自己回家,有時候被人帶回家,有時候要人花時間找他。"我掏出名片遞給他。

他看了看,不怎麼高興。 "厄爾是怎麼回事?"我問他,"他自以為是瓦倫蒂諾①還是什麼?" 他又揚眉了。我簡直被迷住了。一部分眉毛自行彎曲達一英寸半左右。他聳聳多肉的肩膀。 "馬洛先生,厄爾沒什麼大礙。他--有時候--有一點兒愛做夢。可以說他是活在遊戲世界吧。" "這是你的說法,醫生。我看來他動作粗魯。" "嘖,嘖,馬洛先生。你太誇張了。厄爾喜歡打扮自己。這方面他像小孩子。" "你是說他有神經病。"我說,"這個地方是療養院之類的嗎?或者曾經是?"

"當然不是。營運時是藝術村。我提供三餐、住所、運動和娛樂設施,最重要的是幽靜。收費適中。你可能知道,藝術家很少有有錢人。所謂藝術家當然也包括作家、音樂家,等等。對我而言是頗有收穫的職業--沒有倒閉前。" 他說這句話時,顯得很傷心。眉梢向下垂,與嘴巴湊在一起。再長一點就要掉進嘴巴了。 "我知道,"我說,"檔案裡有。還有不久前你們這兒發生的自殺事件。是吸毒案吧?" 他不再消沉,倒發起火來。 "什麼檔案?"他厲聲問道。 "醫生,我們有關於那些鐵窗病房的資料,那些瘋病發生時逃不出去的地方,或者小私人療養院或者治療酒鬼、吸毒客和輕度瘋狂的地方。"

"那種地方必須依法申請執照。"韋林杰醫生厲聲說。 "是的,至少理論上如此。有時候他們也會忘了。" 他挺直腰桿。這傢伙聽了我的話,威嚴十足。 "馬洛先生,這個暗示太侮辱人。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名字會在你提到的那種名單上。我必須請你出去。" "我們再談談嘛。他會不會化名到這裡?" "這兒除了厄爾和我沒有別人。我們孤零零的。現在請容我告退--" "我想到處看一看。" 有時候你激?他們,他們會說出不恰當的話。韋林杰醫生卻不會。他依舊很有尊嚴。眉毛跟他一直很合作。我向屋子那邊望去。裡面傳出音樂聲,舞曲音樂,還依稀有彈指的聲音。

"我打賭他在那兒跳舞,"我說,"是探戈。我打賭他一個人在裡面跳舞。小鬼。" "你走不走,馬洛先生?還是要我叫厄爾來幫我把你扔出我的私產?" "好吧,我走。別生氣,醫生。我手上只有三個V打頭的人名,你好像是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位。我們只有這條線索--V醫生。他臨走前在一張紙上草草寫下:V醫生。" "說不定有幾十個。"韋林杰先生心平氣和地說。 "噢,一定的。可是我們的檔案裡卻沒有幾十位。耽誤你時間了,多謝,醫生。厄爾使我有些不安。" 我轉身走向我的車子,上了車。關車門的時候,韋林杰醫生來到我旁邊。他探頭進來,表情很愉快。

"我們用不著吵架,馬洛先生。我明白乾你這一行往往得唐突行事。厄爾有什麼事令你不安?" "他假得太明顯了。你發現某方面太假的時候,自會預料有別的問題。那傢伙是躁鬱症患者吧?現在他處於狂躁狀態。" 他默默地瞪著我,看來嚴肅又客氣。 "很多有趣又有才華的人在我這兒暫住過。馬洛先生。不是每一個都像你這樣頭腦清楚。有才華的人往往神經過敏。可是就算我喜歡這種工作,我也沒有設備來照顧瘋子和酒鬼。除了厄爾,我沒請別的員工,而他幾乎不是照顧病人的料。" 他倚著車門,聲音低低的,好像把我當做知己。 "馬洛先生,厄爾的父母是我的好朋友。總得有人照顧厄爾,而他們已經不在了。厄爾必須過平靜的生活,遠離市區的噪音和誘惑。他精神不穩定,但基本上不會傷人。你看見啦,我控制他輕鬆自如。"

"你勇氣十足。"我說。 他嘆了一口氣。眉毛輕輕波動,像某種可疑昆蟲的觸鬚。 "這是一種犧牲,"他說,"相當重大的犧牲。我以為厄爾可以在這兒協助我工作。他網球打得好極了,游泳和潛水不輸冠軍選手,跳舞可以跳一整夜,幾乎什麼時候都和藹可親。但偶爾會有--意外。"他一揮手,彷彿要把慘痛的回憶推到腦後。 "到頭來不是放棄厄爾,就是放棄這個場所。" 他雙掌朝上,向外攤開,然後·過來,垂落在身體兩側,熱淚盈眶。 "我賣掉了。"他說,"這個安詳的小山谷會變成房地產開發項目。會有人行道和路燈,有騎踏板車大聲聽收音機的孩子。甚至會--"他吐出一聲寂寞的嘆息。 "有電視機。"他大手一掃。 "我希望他們饒過這些樹,可是我怕他們不肯。沿著山脊會換上電視天線。可是我相信厄爾和我會走得遠遠的。"

"再見,醫生。我的心為你流血。" 他伸出手,濕濕的,但很結實。 "我感激你的同情和了解,馬洛先生。遺憾我沒法幫助你找斯萊德先生。" "是韋德。"我說。 "對不起,是韋德,當然。先生,再見,祝你好運。" 我發動汽車,沿著剛才的石子路開回去。我覺得難過,卻不像韋林杰醫生所希望的那般難過。 我駛出大門,繞過公路彎道,開了一大段路,把車停在門口看不到的地方。我下了車,沿著路邊走回鐵絲網外可以看見大門的地帶。我站在一棵尤加利樹下等著。 大約五分鐘過去了。一輛車攪動著小石子駛入私家道路,停在我這個角度看不見的地方。我往後退入灌木叢中,聽見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然後鎖環咔嗒一聲,鏈條嘎嘎響。汽車馬達加速,車子又重新開到路上。 車聲聽不見以後,我回到我的奧茲莫爾比車上,掉過頭來面對城裡的方向。經過韋林杰醫生的私家道路入口,我看見大門已系上一條鐵鍊,加上掛鎖。今天不再接受訪客了,謝謝。 我開了二十多英里回市區吃午餐。吃著吃著,我越來越覺得整樁交易太蠢了。我這種查法不可能找到人--也許會碰到像厄爾和韋林杰這樣有趣的人物,但不會碰見自己要找的人;在一個沒有收益的遊戲中徒然損耗了車胎、汽油、口舌和神經。只有三個V打頭的人名,我找到這人的概率簡直像玩擲骰子遊戲要"希臘人"尼克①傾家蕩產差不多。 反正第一個答案永遠是錯的,是死胡同,是當你的面爆開卻沒有聲音的引線。可是他不該把韋德說成斯萊德。他是腦子很好用的人,不會這麼容易忘記才對;既然忘了,就會完全忘光。 也許會,也許不會。大家還不怎麼熟嘛。我一面喝咖啡一面想到烏坎尼奇醫生和瓦利醫生。去還是不去?找他們會耗掉大半個下午。到時候我打電話到艾德瓦利韋德家的華廈,他們說不定會告訴我一家之主已經回到家,目前一切光明美好。 找到烏坎尼奇醫生倒容易,就是走五六條街的距離。可是瓦利醫生遠在阿爾塔迪納希爾斯,大熱天要開很長很煩人的一段路。去還是不去? 最後的答案是"去"。理由有三。首先,對曖昧行業和其從業者多了解一點無妨。第二,可以為彼得斯?給我的檔案增添一點兒內容,等於表示感激和善意。第三,我沒有別的事可做。 我付了賬,把車留在原地,走街道北邊到斯托克韋爾大樓。那棟大樓是老古董,入口有個雪茄櫃檯和手動電梯,電梯一路顛簸不平。六樓的走廊舊舊的,門上裝有毛玻璃。比我的辦公大樓還要舊還要臟。裡面全是混得不太好的醫生、牙醫、基督教科學行醫者,還有那種你只希望對方聘請、自己卻不想要的蹩腳律師,以及只能勉強糊口的牙醫和醫療人員。不太高明,不太乾淨,不太有效率,三塊錢,請付給護士;疲倦又洩氣的醫生,深知自己有多少斤兩,能找到什麼樣的病人,能榨出多少診療費。請勿賒賬。醫生在,醫生不在。卡辛斯基太太,你的小臼齒松得厲害。你如果用這種新的丙烯補牙劑,不比黃金的差,我替你補只收十四元。如果你想用麻醉劑麻藥,加收兩元。醫生在,醫生不在。三塊錢。請付給護士。 在這種大樓裡,總會有幾個傢伙賺大錢,但是看不出來。他們跟邋遢的背景完全融為一體,背景成了他們的保護色。兼營保釋作保書非法買賣的狡猾律師(所有繳過罰金的保釋作保書只有約百分之二收回)。設備奇特、可冒充任何身份的墮胎密醫。假充泌尿科、皮膚科或任何可正常使用局部麻醉的醫生,實際上卻是推銷毒品的人。 萊斯特·烏坎尼奇醫生有個裝潢很爛的小候診室,裡面坐了十二個人,都很不舒服。他們看來普普通通,沒什麼特徵。反正一個控制得很好的吸毒者和一個吃素的書記員,你也分不出來。我等了三刻鐘。病人走兩道門進去。只要空間夠大,能幹的耳鼻喉科醫生可以同時應付四個病人。 終於輪到我了。我坐上一張棕色的皮椅,旁邊的一張台上鋪了白毛巾,上面放一套工具。貼牆有個消毒箱正冒著氣泡。烏坎尼奇醫生穿著白罩衫輕快地走進來,額頭上套著一面圓鏡子。他坐在我面前的一張高凳上。 "鼻竇性頭痛,是嗎?很嚴重?"他看看護士交給他的硬紙夾。 我說痛死了。痛得眼花,尤其早上剛起來的時候。他英明地點點頭。 "典型的症狀。"他說著,把一個玻璃帽套在一個鋼筆形的器具上。 他把那個器具塞進我嘴裡。 "請閉上嘴唇,但不要合上牙齒。"他一面說一面伸手關了燈。屋裡沒窗戶,通風扇不知在什麼地方噗噗作響。 烏坎尼奇醫生收回玻璃管,把燈重新開亮。他小心翼翼地望著我,說:"根本沒堵塞,馬洛先生。你如果頭痛,不是因為竇管出問題。我猜你一輩子沒有鼻竇毛病。你過去動過鼻間隔手術,我明白。" "是的,醫生。我打過橄欖球,被踢了一腳。" 他點點頭。 "有一塊小骨頭應該已經切除了。不過不太會影響呼吸。" 他坐在凳子上往後仰,抱著膝蓋。 "你指望我為你做什麼?"他問道。他的臉很瘦,皮膚白得無趣,看來像患了結核病的老鼠。 "我要跟你談談我的一個朋友。他體能很差。他是作家,很有錢,但精神不健全,需要幫助。他一連失踪幾天喝酒過日子。他需要一點兒額外的東西。他的醫生不肯再合作。" "你所謂的合作是什麼意思?"烏坎尼奇醫生問道。 "那傢伙只是需要打一針鎮定一下。我想我們也許可以想出一點兒辦法。" "抱歉,馬洛先生。我不治那一類的毛病。"他站起來,"真是粗野的手法,我說。你的朋友如果要找我諮詢,可以。但他得患了需要治的病才行。馬洛先生,診療費十元。" "別裝蒜了,醫生。名單上有你。" 烏坎尼奇醫生貼著牆,點了一根煙。他等我說下去,一面吐著煙圈,一面看著我。我遞上一張名片。他看了一眼。 "什麼名單?"他問道。 "不太守規矩的人的名單。我猜你也許已經認識我的朋友。他姓韋德。我猜你可能把他藏在某個地方的一間小白房間裡。那傢伙從家裡失踪了。" "你混蛋。"烏坎尼奇醫生對我說,"我才不參加四日戒酒治療之類的廉價賭博呢。反正他們什麼也治不了。我沒有什麼白色小房間,也不認識你提到的朋友--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人存在的話。十塊錢--現金--馬上付。還是要我叫警察來,告你向我索求麻醉藥品?" "好極了,"我說,"我們叫吧。" "混蛋,你這個下賤的騙子。" 我站起來。 "我猜我弄錯了,醫生。那傢伙上次違誓酗酒,躲在一個姓由V開頭的醫生那兒。嚴格來說是秘密醫療。他們晚上來接他,等他的焦慮期過去,再用同樣的方法送他回去。甚至沒看他走進屋內就溜了。所以,這回他又脫逃而且過了一陣子沒回來,我們自然會查檔案找線索。我們查出三個姓氏以V打頭的醫生。" "有趣。"他苦笑道。他仍然等我著我的回答。 "你們根據什麼選擇?" 我瞪著他。他的右手順著左上臂內側輕輕上下移動,臉上汗珠點點。 "抱歉,醫生。我們是機密運作。" "失陪一下。我有另一個病人--" 他一句話沒說完就走了出去。他走了以後,一位護士由門口探頭進來,匆匆看了我一眼又退開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