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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漫長的告別(7)

漫長的告別 雷蒙德·钱德勒 5715 2018-03-22
對面的夢幻一樣的女人不屬於上述各類,甚至不屬於那種世界。她難以歸類,像山泉一般幽遠和清純,像水色一樣難以捉摸。我還在盯著她瞧,旁邊有個聲音說:"我遲到得太久了。對不起。都是這個的錯。我名叫霍華德·斯潘塞。你是馬洛,當然。" 我轉頭看他。他是中年人,相當豐滿,衣著漫不經心,但鬍子刮得很乾淨,稀疏的頭髮光溜溜地往後梳,小心蓋住兩耳間寬寬的腦袋。他穿著俗氣的雙排扣馬甲,在加州很少人穿,也許來做客的波士頓人偶爾會穿穿。他戴著無框眼鏡,正在輕拍一個破舊的公事包,所謂"這個"顯然就是指它。 我看看對面的金髮美人。她喝完了青檸汽水之類的,正在看一個顯微鏡似的手錶。酒吧人多起來,但還太吵。兩個賭徒還在揮手,吧台邊凳子上的獨酌客有了兩個酒友。我回頭看霍華德·斯潘塞。

"跟你的問題有關嗎?"我問他,"我是說這位姓韋德的傢伙。" 他點點頭,又仔細地打量我一眼,說:"馬洛先生,談談你自己吧。我是說,如果你不排斥這個請求的話。" "談哪一類的事?我是領執照的私人偵探,而且已經乾了一陣子了。我是孤狼,沒結婚,已屆中年,不富有。我入獄不只一次,我不辦離婚案件。我喜歡醇酒、女人、下棋等。警察不太喜歡我,可是我認識一兩個合得來的。我是本地人,出生在聖塔羅沙,雙親都死了,沒有兄弟姐妹,萬一我以後在暗巷子被殺--這一行誰都可能出事,很多其他行業或者根本沒做事的人也一樣--我死了沒有人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徹底崩潰。"

"我明白了,"他說,"可是,你並沒說出我想知道的事。" 他把金酒加柳橙汁喝完,我不喜歡。我對他咧咧嘴,說:"有一項我省略了,斯潘塞先生。我口袋裡有一張"麥迪遜肖像"。" "麥迪遜總統的肖像?我恐怕不--" "一張五千塊錢的大鈔,"我說,"隨時帶著。我的幸運符。" "老天,"他壓低了嗓門說,"那不是非常危險嗎?" "是誰說的來著,超過某一點後所有的危險都是相等的?" "我想是沃爾特·巴格奧特①說的。他談的是修築煙囪的人。"然後他笑一笑,"抱歉,但我是出版商。馬洛,你沒問題。我要在你身上冒個險,否則你會叫我滾蛋。對吧?"

我也向他笑笑。他召喚服務員,又點了兩杯酒。 他小心翼翼地說:"嗯,我們在羅傑·韋德身上遇到了大麻煩,他沒辦法寫完一本書。他失去了自製能力,背後有隱情。他好像快要崩潰了,酗酒亂發脾氣。他每隔一陣子就會連著失踪幾天。不久前他把妻子推下樓,害得她斷了五根肋骨住進醫院。他們之間沒有一般所謂的問題,完全沒有。那人只是酒醉發瘋。"斯潘塞往後仰,鬱鬱地看著我,"我們必須讓那本書完成,非常重要,事關我的飯碗。可是我們需要的不只這些。我們要挽救一個非常有才華的作家,他應該可以寫出比以往更好的作品。有一件事很不對勁,這回他甚至不肯見我。聽起來好像該找心理醫生,我明白。韋德太太不同意,她相信他完全正常,只是有事情讓他擔心得半死,例如勒索之類的。韋德夫婦已經結婚五年。可能有什麼過去的往事困擾著他,甚至可能--只是瞎猜--開車壓死人逃逸之類的,有人發現了。我們不知道是什麼,我們想知道,而且我們願意付一大筆錢解決這個問題。如果證明是醫療問題,噢--那就算了。如果不是,非找出答案不可。同時韋德太太也該受到保護,下回他說不定會害死她。世事難料。"

第二輪酒開始了。我那杯原封不動,看他一口氣吞下了半杯。我點了一根煙,只管瞪著他瞧。 "你要的不是偵探,"我說,"你要的是魔術師。我能幹什麼?如果我恰好在正確的時間到場,如果我覺得他不難應付,也許可以把他打昏,扶他上床。可是我必須在場啊。機會是百分之一。你知道嗎?" "他個子跟你差不多。"斯潘塞說,"但他的體能狀況不如你。你可以隨時在場。" "不見得。醉鬼狡猾,他一定會挑我不在的時候發作。我又不是在男護士市場求職。" "男護士一點兒用都沒有。羅傑·韋德也不會接受男護士。他是很有才華的人,只是失去了自製力。他寫垃圾給愚蠢的讀者看,賺了太多的錢。可是作家唯一的救贖就是寫作。他身上如果有任何優點,總會顯露出來的。"

我不耐煩地說:"好吧,我相信他。他很棒,他也很危險。他有犯罪的秘密,想泡在酒精裡把它忘掉。斯潘塞先生,我不善於處理這一類的問題。" "我明白了。"他看看手錶,愁得臉都皺了起來,面孔看來更老更瘦小了。 "好吧,我總得試試嘛。" 他伸手拿他的公事包。我看看對面的金髮美女,她準備要走了。白髮服務員正跟她結賬,她給了他一點兒錢,嫣然一笑,他高興得像跟上帝握過手似的。她翹起嘴唇,戴上白手套,服務員把餐檯拖開,讓她大步跨出來。 我看看斯潘塞。他正望著桌邊的杯子皺眉頭,公事包放在膝上。 "聽好。"我說,"如果你不反對,我會去見那個人,估量估量他。我要跟他妻子談談。不過我猜他會把我扔出屋外。"

斯潘塞沒開口,另一個聲音說:"不,馬洛先生,我想他不會。相反地,我想他也許會喜歡你。" 我抬頭望見一雙紫藍色的眼睛。她站在餐檯的另一頭。我站起來,笨手笨腳地斜插進小隔間後側,一副無法開溜只得呆立的模樣。 "請不要站起來。"她的聲音柔得像夏日藍天上的白雲,"我知道我該向你道歉,可是我覺得我應該先觀察觀察你,再出面自我介紹,我是艾琳·韋德。" 斯潘塞陰沉沉地說:"艾琳,他不感興趣。" 她微微一笑。 "我不這麼想。" 我打起精神,站都站不穩,張著嘴?氣。像甜甜的女畢業生,她實在美極了。近看簡直叫人骨頭都酥了。

"我沒說我不感興趣,韋德太太。我的意思是說我恐怕幫不上忙,不該亂試,不然可能反而有害。" 現在她非常嚴肅,笑容不見了。 "你決定得太快了。你不能以人的行動來判斷人。若要判斷,該憑他們的本性。" 我茫茫然地點頭。因為我對特里·倫諾克斯就有這種想法。從行為上看他絕非好貨色,只在散兵坑有過瞬間的光榮--如果梅嫩德斯說的是真話--可是行動不足以反映一切。他是一個外人不可能討厭的男子。你一輩子碰見的人,有幾個能稱得上這樣的? 她輕輕加上一句:"而且你還得知道他們是這種人。再見,馬洛先生。萬一你改變主意??"她快速打開手提袋,給我一張名片。 "謝謝你賞光。"

她向斯潘塞點點頭就走開了。我目送她走出酒吧,沿著玻璃加蓋部分走到餐廳。她的姿勢美極了。我望著她轉到通往大廳的拱門下,看見她轉彎時白色麻紗裙最後一閃。然後我放輕鬆坐進小隔間,拿起金酒加柳橙汁。 斯潘塞正望著我。他眼中有一股凶焰。 "表現不錯。"我說,"可是你應該偶爾看看她才對。那樣的夢幻一樣的女人只要坐在對面二十分鐘,你不可能視若無睹。" "我真蠢,對吧?"他勉強露出笑容,其實不想笑。他不喜歡我剛才看她的眼神。 "大家對私人偵探的看法有點兒怪。想到家里安插了一個--" "休想把我這個偵探擺進你家。"我說,"反正請先編出另一個故事再說。你不該要我相信竟然有人--不管酒醉或清醒--把那個絕代佳麗推下樓,讓她跌斷五根肋骨。"

他滿面通紅,雙手抓緊公事包。 "你以為我撒謊?" "有什麼差別?你已經演出過了。說不定你自己迷上了那位夫人。" 第二天早晨,我正要擦掉耳垂上的爽身粉,門鈴響了。我走過去開門,看到一雙紫藍色的眼睛。這回她穿棕色麻紗,圍一條紅辣椒色的圍巾,沒戴耳環和帽子。臉看起來有點兒蒼白,卻不像曾經被人推下樓梯的樣子。她對我露出遲疑的微笑。 "馬洛先生,我知道我不該來打擾你。你可能連早點都還沒吃。但我實在不願到你的辦公室,又討厭打電話談私事。" "沒問題。進來吧,韋德太太。要不要來一杯咖啡?" 她來到客廳,坐在長沙發上,眼神茫然。她把手提袋在膝上放正,雙腳併攏坐著,看起來一本正經。我開了窗,拉起活動百葉簾,從她面前的小幾拿起一個臟煙灰缸。

"謝謝你。黑咖啡,不加糖。" 我走到廚房,在一個綠色金屬托盤上舖一張餐巾紙。看起來像賽璐珞衣領一樣低級。我把它揉掉,拿出一張跟三角小餐巾配套的須邊襯布。這套餐飾跟大部分家具一樣,是隨房子出租的。我掏出兩個沙漠玫瑰①咖啡杯,倒滿,把托盤端進客廳。 她啜了一口說:"很棒,你真會煮咖啡。" "上回與人共飲咖啡,剛好在我入獄前。"我說,"我猜你知道我坐過牢,韋德太太。" 她點點頭。 "當然。你有幫助他逃亡的嫌疑,對吧?" "他們沒說。他們在他房間的一本便條簿上發現我的電話號碼。他們問我話,我沒答--主要是因為問話方式不當。不過,我想你對這些不會有興趣。" 她小心地放下杯子,身體向後靠,對我笑笑。我請她抽煙。 "我不抽煙,謝謝。我當然感興趣。我們有個鄰居認識倫諾克斯夫婦。他一定是瘋了。聽來他不像是那種人。" 我把菸絲裝進一個牛頭犬式煙斗②,點上火。 "我猜是這樣。"我說,"他一定是瘋了。他戰時受過重傷。如今他死了,一切都成過去。我想你來不是要談這件事的吧。" 她緩緩搖頭,說:"馬洛先生,他是你的朋友。你一定有堅定不移的看法。我想你是一個頗有決斷的人。" 我將煙斗內的菸絲搗緊,又點了一次,同時從容不迫地隔著煙斗凝視著她。 "聽著,韋德太太。"最後我說,"我的意見算不了什麼。那種事天天有。最不可能的人會犯下最不可能的罪。慈祥的老太太毒死全家。健康正常的孩子犯下多起搶劫和槍擊案。二十年記錄完美無瑕的銀行經理原來長期盜用公款。成功、受歡?、應該很快樂的小說家喝醉酒,把老婆打得住院。我們連自己好朋友的行為動機都不太清楚。" 我以為她會大發脾氣,結果她只嘟嘟嘴唇,瞇起眼睛。 "霍華德·斯潘塞不該告訴你那件事。"她說,"都怪我自己。我不懂得躲開他。那次以後我已經知道絕不能去阻止一個喝醉的男人。你可能比我更清楚。" "當然不能用口舌阻止他。"我說,"假如你夠幸運,假如你有力氣,偶爾可以防止他傷害自己或別人。連這也要靠運氣。" 她靜靜地伸手拿咖啡杯和托碟。她的手跟她身上其他的部位一樣迷人。指甲形狀很美,塗得亮亮的,色調極淡。 "霍華德有沒有告訴你這回他沒見到我丈夫?" "說了。" 她喝完咖啡,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回托盤,撫弄了湯匙幾秒鐘後開口說話,沒抬頭看我。 "他沒告訴你原因,因為他也不知道。我喜歡霍華德,但他是支配欲很強的人,什麼事都要管。他自以為有管理才華。" 我靜靜等著,沒說話。又是一陣沉默。她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轉開,非常輕柔地說:"我丈夫失踪三天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我來求你找他,帶他回家。噢,以前也發生過。有一次他大老遠開車到波特蘭,在旅館裡生病,找醫生來解酒。他跑那麼遠,居然沒出問題,真是奇蹟,他三天沒吃東西。另外一次他在長堤的一家私人小療養院,名聲可能不太好。至今不到三個禮拜。他不告訴我名字和地點,只說他正在接受治療,沒有問題。可是他看起來很蒼白,很衰弱。我看了一眼帶他回家的男人--個子高高的小伙子,穿一件只有舞台或彩色音樂片中才看得到的考究牛仔裝。他在車道上把羅傑放下,馬上倒車開走了。" "可能是度假牧場。"我說,"有些馴良的牛仔的每一分收入都用來買那種花哨的裝備。女人為他們瘋狂。他在那兒就因為這個原因。" 她打開皮包,拿出一張折好的紙,說:"我給你帶來一張五百塊錢的支票,馬洛先生。你願不願意收下作為聘請費?" 她把折起來的支票放在桌上。我看了一眼,沒碰它。 "何必呢?"我問道,"你說他已經失踪三天了,讓他完全清醒再灌點食物,需要三四天。他不會像以前那樣回來嗎?還是這回有什麼不同?" "再這樣他受不了的,馬洛先生。他會送命的。間隔越來越短了。我擔心得要死。不只擔心,還很害怕。太不正常了。我們已結婚五年。羅傑一向好酒,但不是變態酒鬼。一定有事不對勁。我希望能找到他。昨晚我睡了不到一個鐘頭。" "想得出他酗酒的理由嗎?" 紫色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我。今天早上她似乎有點兒脆弱,但絕非孤苦無依。她咬咬下唇,搖搖頭。 "除非是為了我,"最後她近乎耳語說,"男人對妻子會日久生厭。" "我只是業餘的心理學家,韋德太太。我們這一行必須懂些心理學。看來他更可能是對自己寫的爛作品生厭了。" "很可能。"她靜靜地說,"我想所有的作家都會中這種邪。他真的好像不能把手頭這本書寫完了。不過,他不缺房租錢,又不是非寫完不可。我想這個理由不充分。" "他清醒的時候是怎麼樣的人?" 她露出笑容。 "噢,我的看法可能不准。我想他真的是非常斯文的人。" "醉酒後呢?" "很恐怖。聰明、無情又殘忍。他自以為妙語如珠,其實是卑鄙。" "你沒提到暴力。" 她抬起茶褐色的眉毛。 "只有一次,馬洛先生。那件事已經被過度渲染了。我不可能告訴霍華德·斯潘塞。是羅傑自己跟他說的。" 我站起來,在屋裡走動。天氣看來會很熱。其實已相當熱了。我轉動一扇窗戶的窗簾抵擋陽光,然後單刀直入地跟她談話。 "昨天下午我在《名人錄》裡查過他。他今年四十二歲,跟你是第一次結婚,沒有孩子。祖上是新英格蘭人,他在安多瓦爾和普林斯頓上的學。他入過伍,而且記錄優良。他寫過十二本厚厚的性愛與擊劍類歷史小說,他媽的每一本都登上暢銷榜。一定賺了不少鈔票。他如果對老婆生厭,看樣子會直接說出來要求離婚。如果他跟別的女人胡來,你可能會知道,總之他不必用酗酒來證明自己心情不好。你們結婚五年,他當時是三十七歲。我想那個時候他對女人應該了解大半了。我說大半,因為沒有人完全了解。" 我停下來看她,她對我笑笑。我沒傷害她的感情,就往下說。 "霍華德·斯潘塞提出--根據什麼我不知道--羅傑·韋德的問題出在你們結婚好久好久以前發生的事,現在後遺症出現,打擊讓他受不了了。斯潘塞想到勒索。你會不會知道?" 她緩緩搖頭,說:"如果你是指羅傑付一大筆錢給什麼人,我會不會知道--不,我不會知道。我不干涉他的賬目。他就算送出一大筆錢,我也未必知道。" "那沒關係。我不認識韋德先生,無法了解他對別人敲竹槓會怎麼反應。如果他脾氣暴躁,可能會扭斷那人的脖子。如果這個秘密會危及他的社交或專業地位,舉個極端的例子,甚至招來執法人員,他可能會破財消災--至少暫時會。但這對我們沒什麼幫助。你希望找到他,你擔心,而且不只是擔心。那我該怎麼找他呢?我不要你的錢,韋德太太。現在先不要。" 她又把手伸進皮包,拿出兩張黃黃的紙。看起來像折起來的信紙,有一頁皺成一團。她把紙張攤平遞給我。 "有一張是我在他桌上發現的。"她說,"深夜,也可以說是凌晨。我知道他喝了酒,知道他沒上樓。兩點左右我下去看他是否平安--有沒有出大問題、有沒有昏倒在地板上或躺椅上之類的。他不見了。另一張在字紙簍裡,不如說卡在邊緣沒掉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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