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排隊的人

第12章 第十二章

排隊的人 约瑟芬·铁伊 11537 2018-03-22
飯廳裡,三個人圍著桌子喝茶:容貌酷似伊芙雷太太的老婦,一頭紅發肌膚蒼白的女孩,還有黎凡特人。當主人為他開路,準備將他帶到他們眼前的時候,格蘭特隱身在壯碩的牧師身後,趁機留意他們每一個人,他甚感得意的是:他要抓的人認出了他。拉蒙雙眼瞪視著他兩秒鐘,血液上沖漲紅他的臉又迅速退去,一臉慘白。 格蘭特以旁觀者的心態想著丹尼·米勒不知會怎麼奚落這番景象——丹尼這傢伙一向不留口德。黎凡特人無疑是這種遊戲的大外行——過失殺人的可能性大於蓄意謀害。 “我帶了一位訪客,”牧師說。 “這位是格蘭特先生。 我看到他在釣魚,但是什麼都沒釣到,所以邀他進來喝杯茶。這位是我的姐姐,迪摩太太。外甥女,迪摩小姐。還有我們的朋友,拉爾先生。現在,你要坐在哪兒? “格蘭特被安排坐在迪摩小姐旁邊的位子,正對著拉蒙。牧師介紹的時候,拉蒙向格蘭特微微點頭示意,並無失態的表現。他紋絲不動地坐著,然後安靜地起身去拿東西。他坐下時,格蘭特注意到一件事,讓他心裡突地為之一震。拉蒙放在盤中的杯子方向錯了。這個人是左撇子。

“我很高興你們沒有等我,愛格尼絲,”羅更先生打開清朗的嗓音說,“我本來以為你們會等我。我走過了那座搖晃的橋,繞道河的對岸回來。今天的黃昏真美。” 他的外甥女說:“我們很高興你帶格蘭特先生回來,這樣剛好湊成奇數,我們就可以進行投票了。我們曾經爭執混血兒究竟是好是壞。我指的不是黑人和白人,而是不同語系的白人。我母親說血統純正的人種最優秀,當然,她這麼說是因為她是如假包換的高地人,淵源直可追溯至創世紀的洪水時期。羅更家是麥坎南族人,從來就沒有一個麥坎南男人沒有自己的船。我的父親生長於蘇格蘭和英格蘭交界地帶,祖母算是英國人,拉爾先生的祖母是意大利人,大家都各持己見。現在,羅勃舅舅無疑是站在我母親那一邊,身為一個血統純正的高地人,他擁有這個純正所有的冥頑不靈和這族人討厭的自豪。所以我們找你加入我們的討論,你的祖先該不會也是穿格子紋呢的吧。”

格蘭特坦白說,他認為混血兒比血統純正的人更受重視。所以說,混血兒到今天還能存在。混血使人類變得更多元化,不再僅限於幾項單一的特質,這是件好事。 混血兒多半聰明機伶多才多藝,甚至心胸寬闊,對人體貼關懷。總之,他認同迪摩小姐及——拉爾——先生的觀點。 原本只是輕鬆的閒聊,格蘭特大感訝異羅更先生竟激烈又認真地反駁他的話。 高地人的血液蠱惑著他,他以此和西歐大多數的國家做比較,證明其他國家受到的遺害。 直到茶喝完時,格蘭特才發現一件很可笑的事,羅更先生這輩子居然沒有走出過高地一步。到低地去還只是因為三十年前的神職人員訓練,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什麼其他的國家。善解人意的迪摩小姐適時接話,打斷他的高論,緩和了這段爭議。

格蘭特擔綱羅更希臘合唱團中的一角( 宗教慶典或戲劇表演中的合唱團,在古希臘的悲劇中,他們扮演興高采烈的觀隸,藉以說明戲劇的過程和詮釋戲劇的主題,與演員產生共鳴。) ,他讓自己的思緒專心針對拉蒙。 黎凡特人開始表現得比較自然一點。他出於個人的敵意正眼迎視格蘭特的目光,旁的事全無法引起他的注意。 他無意掩飾他大拇指上的傷疤,儘管他已經知道格蘭特看出他洩露秘密的杯子,該死的證據。他顯然在盤算著這齣正在上演的好戲。走著瞧吧,等時機到了,他就會乖乖就範。格蘭特終於看到他眼裡閃動敵意的凶光。逮捕個膽小鬼不是什麼好差事。辦案人員一刀砍了他的腳脛都比用刑具緊夾他膝蓋來得乾淨利落。此時此刻,根本就不須動用到膝蓋夾。

面對著這個男人,有一件事教格蘭特不得不狠下心:在他留宿的短短三天時間裡,似乎就已經贏得了迪摩小姐的青睞。他用飛快的淺笑回應她,他眼光停留在迪摩小姐身上的時間多過席間其他人。迪摩小姐看起來是個很會照顧自己的女孩——她像所有的紅發女孩一樣機伶聰慧——所以不嫌棄缺乏男子氣概的拉蒙。拉蒙是否是想找一個盟友? 一個正在亡命天涯的殺人兇手通常沒什麼興趣和人談情說愛——尤其他對犯罪根本不在行。這就是機會主義者的卑鄙與無情。好吧,他不可能有機會達到目的的。格蘭特靜觀其變。他重新加入談話,品嚐牧師宅五點半午茶中的主食炸魷魚,黎凡特人也吃了,格蘭特好奇地想拉蒙怎麼吞嚥得下每一口食物? 他在意嗎,還是他覺得一切都過去了? 他難道真的無恥到認為“你難道不這麼想嗎,格蘭特先生? ”他是虛張聲勢還是胸有成竹? 他的手很穩——殺了他好友的那隻細長黝黑的手——他在這席談話中並未刻意迴避他應該扮演的角色。對其他的人而言,現在坐在這裡的男子和午餐時坐在同一個位置的男子並沒有兩樣。

黎凡特人這一點做得太高明了。 茶喝完後,他們準備抽煙,格蘭特向迪摩小姐奉上一根煙。她故作害怕地揚起她的眉毛。 “親愛的先生,”她說,“這裡是牧師會館。如果你想出去走走,到河邊的石頭上坐坐,我可以奉陪,但在這屋頂下可不成。” “在這屋頂下”這話顯然別具深意,她的舅舅假裝沒聽到。 “這真的是讓我受寵若驚,”格蘭特說,“只是,現在時間已經晚了,我還得走回葛寧村。我想我現在最好動身了。很感激各位讓我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也許,拉爾先生願意陪我走一小段路? 反正還早,天氣又很好。” “沒問題,”黎凡特人說,比他早一步走向門廳。格蘭特怕拉蒙一走了之,匆匆向主人道別。然後他看到拉蒙靜靜地在門廳穿他早上穿的舊軍用外套。迪摩小姐跟著她的舅舅出來,在宅院前目送他們離去。格蘭特一度擔心她會追上來要與他們同行。也許是拉蒙轉身背對著她的堅持讓她卻步。她若無其事地對他說:“你也不想自己一個人回來吧? ”他不答腔,明知她還站在那裡,頭也不回。這只意味著一點:他不要她同行,她最好識相地閉上自己的嘴。格蘭特默不作聲,要是能夠避免的話,他不願讓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蹦這渾水。走出大門,兩名男子轉身向站在門口的兩人致意。格蘭特戴上他的舊軟呢帽時,看到拉蒙致意,於是也脫下無邊帽,跟著他回禮。除此之外,格蘭特還真不知道有哪些其他的姿勢可以表示道別的誠摯。

他們一語不發地朝前段的上坡小路走,直到遠離房子所能看見的距離,駐足在通往山上的公路路段和沿著河通往田地那條小徑的岔口,格蘭特說:“我想,你該知道我要你做什麼,拉蒙? ”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拉蒙說,迎面看著他。 “我是從蘇格蘭場來的格蘭特探長,我有搜捕令可以逮捕13日晚上在沃芬頓隊伍裡殺了索瑞爾的兇手,就是你。我得警告你,任何你說的話,都會是法庭上的呈堂證供。我要確定你沒有攜帶武器。能否麻煩你把手從口袋裡拿出來一下,讓我搜身? ” “你弄錯了,探長。”男人說,“我說我願意陪你走一段路,不過我可沒說走多遠,恕我只送到這裡。”他抽出插在口袋裡的左手,格蘭特惟恐是支左輪,在他出手的霎那,格蘭特急忙舉起雙手。雖然他本能地閉上眼,還是看到拉蒙拿出的是牧師會館下午茶桌上藍色的茶杯紙墊。尷尬之餘,他半睜半閉著眼睛,假裝咳嗽打噴嚏,卻只聽到田埂上飛快離去的腳步聲,他馬上集中註意,辨識聲音的方位,待他分辨清楚要追上去,已經過了兩分鐘。史翠德那晚的記憶向他襲來,他決定急起直追。沒有人——即便是像黎凡特人這般身手矯捷的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跑得了多遠。他的活動範圍受限於精力耗盡的臨界。他一定是沿著某條路逃,黎凡特人雖然順利逃脫,但等他最後筋疲力盡時,終究還是被困在鄉間裡。沒錯,他夠狡猾,對這點一定心知肚明。因此,最有可能的情況就是故伎重施,重耍在史翠德那晚的詭計;躲起來,等到天色全暗,能夠安全的行動時,再來個名符其實的大逃亡。

格蘭特想,這麼一來,黎凡特人應該會站在較高的地勢以方便掌握情況。遠處幾英里的地方,一條細窄的涓流從山上流下來。溪穀不足以擋住他直立的身軀,但是,如果他彎下身,它絕對可以遮蔽他沿著荒地爬上山頭的行動。他銳利的雙眼迅速朝眼力所及的四周環顧。他就著小峽谷,彎下身子,往上攀爬,每爬行幾碼就停下來,確定視野內沒有任何動靜,自己尚未暴露行跡。繼續爬行,峽谷被樺樹阻隔,更遠處,峽谷貫入稀疏地散佈著幾株樺樹的一片小台地。在黃昏綠暈的暮靄中,樺樹尚未被黑暗吞噬,從台地放眼望去一覽無遺,格蘭特決定放手一搏。他小心翼翼地從溪邊的沙岸起身,朝台地那片稀疏的草坪走去。越過草坪走到山腹前僅幾碼的茂密的掃帚樹邊緣。地理位置的優勢讓他得以偵查眼下整座山谷,只除了他右側的那塊石板被一堆鄉間四處可見的柴薪遮住。看到這堆柴薪讓他安心不少。柴薪對拉蒙來說,就如同貝德福街對街的店門,他毫不懷疑地確定拉蒙現在就藏在那裡,等著格蘭特從馬路某處叫喚他。讓他好生不解的是:拉蒙究竟是打算搭巴士還是計程車。除了等待黑夜來臨之外,他迫切需要的是什麼? 他一定很清楚,如果他等到天黑,格蘭特將會發布警報。天色就要暗了下來。他該不該放棄自己的藏身之處,向拉蒙發出警告? 拉蒙就是想要他這麼做嗎? 他若是放棄繼續監視,回去尋求救兵,這麼做是否正中拉蒙的下懷? 他希望自己能夠設身處地——以識破拉蒙的詭計。他越想越相信拉蒙算好他會折返尋求援助。顯然他沒別的路可走。他已經給了拉蒙一次開溜的機會,是他自己沒有好好把握機會,從現在的處境看來,他是在做無謂的掙扎。無疑的,接下來,他料想探長已經嚇得手忙腳亂,無暇念及他或其他人的感受,決定回去找救兵繼續他的逮捕行動。一定是這樣子,格蘭特決定停留在原處,繼續監視鄉間的動靜。

他藏身在充滿濕氣、蕭瑟的樺樹叢間好一陣子,眺望部分被樹葉覆蓋的溪谷。 車子的煞車一度從他的左側下山的公路尖聲擦過,不久他看到車子經過村前那座橋,像隻黑色的小蜘蛛一路爬到卡耳尼許旅館後方,消失在北上的濱海公路。遙遠的山頭傳來山羊的叫聲,晚歸的雲雀在太陽還垂掛在山腰的天空中引吭高歌。除了潺潺水流,溪谷裡沒有任何動靜。慢慢的,北方的天光逐漸開始隱沒。有動靜了,在河流的下方。不消說,那是河流水面上忽隱忽現的粼粼波光在流連。然而,那並非河水,是別的東西正在移動。他屏住呼息伺機行動,心臟壓在草坪上,耳朵裡聽到自己脈搏跳動的頻率。他必須稍安勿躁,但瞬間他清楚看到他想見的。他的獵物從河邊一塊十二英尺的巨石後溜了出來,消失在河的對岸底下。格蘭特依然耐心守候。

他是想到平地上來嗎? 還是他正盤算要到哪裡去? 心情焦慮不安的格蘭特,意識到自己正很可笑地耽溺於觀看無自我意識的野生動物忙自己的事——大多數人在窺探時心裡都會有那種癢癢的感覺。此時他朝河的下游緩緩前進,為了要確定拉蒙並非按兵不動。拉蒙成功地偽裝成一名村民人,朝某處前進。他曾上過戰場——格蘭特差點忘了,拉蒙這個年紀多半曾經服過兵役。他或許熟知所有該知道的掩護技能。第二次,格蘭特什麼也沒看到——那純粹是自己蠢動的意識。如果拉蒙從岩石閃到河對岸隱蔽處的身手比直接現身在空地上更利落,之前他可能眼花沒看清楚。 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格蘭特想起,河的左岸幾乎可以說是最佳的藏身之處。 該是他棄守高台上的席位,走下競技場搏鬥的時候了。拉蒙打算怎麼做呢? 從他現在的位置來看,他可以在十五分鐘之內重回牧師會館。那裡是他預定的目的地嗎?

他打算藉此激起眼光甚高的迪摩小姐的側隱之心嗎? 這個主意倒不壞。不過,換成格蘭特,要是他是拉蒙,勘查情勢後要回去找救兵,牧師會館無論如何都是最後的選擇。 格蘭特相信自己想得沒錯,再度盡可能快速地爬下溪谷,保持隱蔽不被發現。 他不假思索重返荒蕪的小徑,暗自期許這麼做是對的。河流和他之間有一段延展開的荒地,遍地鵝卵石,但都不足以擋住比兔子大的東西,遠處的柴薪堆掩護拉蒙,在趁他不注意時逃到河裡去了。這麼一來,現在乾脆回去準備發布警報吧? 他要逮捕的犯人是否已經被牧師的外甥女窩藏起來了呢? 向第三者求救,有何不可? 他憤然反問自己:如果她真的窩藏他,她就要自行承擔所有的後果。但是目前仍不須打草驚蛇,他克制著自己。他得弄清楚,拉蒙是不是真要回牧師會館,再跟踪他,當場逮他個正著。 這樣似乎比較明智,格蘭特為了不讓其他在河的下游、和拉蒙距離一樣遠的人看見他,快步穿過那一小段荒地。他想涉水渡河,跟著拉蒙到河床上繼續監視他。 他不想讓他的犯人跑了,他要等他回到牧師會館,他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輕取囊中之物。他若趁機冒險過河,可以就近監視拉蒙到了對面岸上的活動,必要時才能同步行動。 他若真追得上他,拉蒙絕對不會察覺到有人在跟踪他。他看著湍急的水流。時間寶貴,這個節骨眼上,就算全身弄濕了又怎麼樣。他咬緊牙關心一橫,縱身潛人冰涼的水里,以捨命追逐的狂熱栽進洪流之中。在河水被兩塊巨石分成三道水流處格蘭特選擇了一個定點,假如他能夠順利地接近第一塊巨石,就能夠攀住第二塊巨石,跳到岸上去。就算跳不上岸也不要緊,只要他的手能夠到河岸就行了。他要強行渡河。他往後退了一兩步,目測他與第一塊巨石間的距離。第一塊巨石比第二塊來得平坦,可以當成渡口,第二塊形狀較尖,用來做掩護。口中喃喃禱念著,他開始朝目標跋涉,感覺踩在石頭上的靴子趾端有點打滑,他穩住腳步,卻發覺腳下的石頭斜向黑色的水坑,他只得往前一跳。明知從滑溜的石頭跳躍會缺乏抓地力,但他還是順利跳到了第二塊石頭的邊緣,他感覺到自己拽在河岸的手離腰部很遠。感謝上帝,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爬上岸,匆忙擰乾濕重的斜紋呢褲,以免水的重量妨礙他在高地上的行動。荒原裡看不見一樣詭異的事物。草坪上的枯草在他腳下變成一攤泥濘,乾枯的黑莓固執地粘附在他被浸濕的呢褲上,等他挨近河岸的邊緣時,已經被遮蔽著他的樺樹樹枝打得渾身紅腫,還一腳踏進石楠窟窿踩個空。 他沒好氣地想著,這哪裡是擒拿罪犯的行動,簡直就是在演一出音樂舞台劇。 氣喘吁籲地他走到河流改道的位置,跳入水中繼續偵查。他發現了他的獵物在離牧師會館五碼遠的地方,小心緩慢地移動。格蘭特腦中萌生一個念頭,追捕者經過精心計劃終於在戶外攫取到獵物的那一剎那快感就要來臨了。要不了太久的。瞬時,拉蒙轉進清朗晨間有說有笑地穿過的那道矮小後門。他,格蘭特,從樺木叢後現身,盡可能以兩倍快的速度從河邊的小徑往下竄。他口袋裡有一把自動手槍和兩副手銬,現在終於要派上用場了——如果有必要的話,全都用得上。他的犯人未持槍械,從茶几上順手牽羊的紙製杯墊也扔掉了,他不再具有威脅性。此時此刻,他也顧不了任何人的感受——只除了他自己的。就算會把這條街所有的女人都嚇得歇斯底里——他也在所不惜。 格蘭特仍然氣得橫眉豎眼,暗許著一等拉蒙走進了那道門就要他好看。我真想看看格蘭特當時臉上的表情——一臉怨懟和忿恨的男人優雅地準備開始行動,想藉著他高貴的行止掩飾住小男孩手拿著他第一支焰火時眼中不敢置信的驚喜。他費力的眨眼,眼前的畫面還是沒變。他真的沒看錯。拉蒙經過了那道門,走到牧師會館圍牆的盡頭,準備過橋。這個笨蛋想做什麼? 沒錯,格蘭特覺得他是個大笨蛋。他已經幫他想好一條無懈可擊的逃亡路線——回去求迪摩小姐,讓他窩藏在牧師會館裡——這個笨蛋竟然辜負了他的良苦用心。他慢慢接近橋墩,這傢伙在做什麼? 他的腦袋在想什麼? 他的一舉一動都必有其目的,絕不是隨隨便便或是故弄玄虛的把戲。意識到自己太專注於腦中懸念的問題而忽略了留意自己現在的位置,他突然朝後方的河床瞥了一眼。一切看起來都正常,山谷附近沒有什麼異樣。即使是在這個煞風景的時間,人人都正在大啖美味的晚餐而足不出戶;但再過一個鐘頭,他們就會走出來,站在橋底的泥地上抽煙斗。來來往往的行人會愈來愈多,屆時他躲藏的行踪就即將敗露。拉蒙爬到橋邊的路上,既不往北朝右邊村子走,也沒往左邊的村子去。他穿越馬路,再度消失在河堤。他準備去那裡做什麼? 他要從那裡繞到位於河海交接點的旅館,還是打算偷走福特? 但他顯然在等格蘭特發出警告。在他故意要引起格蘭特的注意而等候了一段時間之後,並沒有冒險沿著河岸走到車庫。河岸? 河岸! 感謝上帝,他弄清楚了! 這個傢伙想搭船一走了之。有許多船停泊在無人的河岸邊,遠離村子的視線範圍內。現在河水退去——正好在退潮——神不知鬼不覺,沒有半個人會看到他從河岸離開。格蘭特奮力衝下山,心不甘情不願地讚賞這個傢伙的機靈。格蘭特對西海岸十分熟悉,他十分清楚這些船隻的使用率有多頻繁。 如果你住在西海岸的村子裡,你會發現最供不應求的生活必需品竟是新鮮的魚。如果麥肯錫人的船不見了,他們會先假設船是別人借走的,他們不會大聲嚷嚷——免得萬一借船的人把船還回去,還得費力氣解釋。腳踩著凹凸不平的小路,格蘭特猜想著,拉蒙坐在牧師會館裡喝茶的時候,心裡打的就是這個算盤? 還是他突然靈機一動決定這麼做? 如果從馬路跑到橋上這麼遠的路程是他事前計劃好的,那麼,隊伍命案就可能是他一手籌劃的。回過頭來想,就算拉蒙的祖母是意大利人,他也不會沒事帶著派不上用場的匕首在身上。儘管這傢伙兩次逃跑都表現得欠缺克制力,但他本質比他的作為更惡劣。 在格蘭特飛快地奔往下山的小路的這段時間裡,他已經決定好下個步驟該怎麼進行。今天上午,他在卡耳尼許旅館向德萊斯戴爾暴露他的身份時,注意到房子另一側突出、以沿海一道小小的防波堤為屏障的船庫。格蘭特記得很清楚,他看到一艘汽艇的船尾。如果他猜得沒錯的話,德萊斯戴爾現在應該在家,他的燈亮著,拉蒙正在動他的歪腦筋。 此時他已經跑到橋頭,上氣不接下氣。他是從山谷的另一頭,腳踩沉重的釣魚專用靴,拖著一身濕重的斜紋呢褲跑下山。手腳敏捷的他,得憑恃堅強的意志才能以兩倍的速度從馬路北端最後幾百碼一鼓作氣沖到卡耳尼許旅館的大門。一到達那裡,最糟糕的都過去了。旅館坐落在離大門僅幾碼的介於海和馬路之間的一條狹長的小路上,德萊斯戴爾的僕人驚訝地看到一個氣急敗壞、喘不過氣來的人站在門邊,馬上跳起來妄下斷語。 “主人發生了什麼事? ”他說,“出了什麼事? 他溺水了? ” “他還沒回來嗎? ”格蘭特說,“該死! 那是艘汽艇嗎? 我能不能藉用一下? ” 他隨手指了指前面的船庫,僕人似乎被他弄得一頭霧水。格蘭特今天早晨出現的時候,這裡沒有半個傭僕。 “抱歉,先生,我們不能藉給你。”僕人說,“你趕緊離開這裡,這樣會對你比較好。我先警告你,要是等德萊斯戴爾先生回來看到,他會讓你很難看。” “他就快回來了嗎? 什麼時候? ” “他隨時都會回來。” “那就已經太遲了! ” “出去! ”僕人說,“不然我就找人來攆你出去。” “你給我聽著,”格蘭特說,伸出手臂緊抓住僕人,“別做傻事。我跟你一樣,頭腦清楚得很。過來,站在看得到海的地方。” 格蘭特說話的語氣攫住了這個人的注意,人為的脅迫讓僕人嚇得不得不慢慢走近海邊,旁邊還跟著一名女侍。 湖邊一艘划艇,趁著退潮,快速從狹窄的出海口朝海裡劃去。 “你看到了吧? ”格蘭特問,“我得趕上那艘船,用一般的船來不及。” “不行,你別想藉這艘汽艇,”男人說,“這裡退潮退得很慢。”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藉汽艇的緣故。平常是誰在開這艘汽艇? 德萊斯戴爾先生嗎? ” “不。他不在的時候通常是我在開。” “來吧,你現在就來開。德萊斯戴爾先生非常清楚我的來歷。我已經在河邊釣了一整天的魚。那個人偷了船,正要逃跑。我們還有其他的理由非得追上他不可,勞駕你開船。” “如果我照做,你願意承擔所有的責任? ” “哦,那當然。正義會站在你這邊。我答應承擔責任。” “好吧,我得先去交代一聲。”他急忙想衝進屋裡。 格蘭特伸手攔住他,但遲了一步。有一瞬間他擔心僕人不值得信賴,這麼做只是藉故脫身。但是沒一會兒工夫他就回來了,他們穿過窄長的草地跑到船庫,“羅勃船長” 號正浮在那裡。德萊斯戴爾顯然是用他的馬從全國錦標賽贏來的獎金買了這艘船,領班抽拉引擎,發出短暫的空轉聲,德萊斯戴爾扛著他的槍走到屋子旁側,看來是傍晚才從山里回來,格蘭特高興地跟他打聲招呼,匆忙向他解釋這是怎麼回事。 德萊斯戴爾一語不發,和他一起從船庫走回來說,“沒事,皮金,我都知道了,我來載格蘭特先生出海。待會兒準備一頓豐盛晚餐等著我們兩個——不,三個——我們什麼時候回得來? ” 不用再膽戰心驚的皮金輕鬆地從船上下來。他推了羅勃船長一把,德萊斯戴爾發動引擎。一陣轟隆震響,他們駛離碼頭航向潟湖。格蘭特的雙眼鎖定住襯著西天昏黃餘暉的黑點。拉蒙此刻在做什麼? 他們就快接近了嗎? 那個黑點開始改變了它的航程。它似乎要劃向南邊的陸地,遠離微亮的地平線,背後是南邊山丘,小船幾不可見。 “你看得見他嗎? ”格蘭特憂心地問,“我看不到了。” “我還看得見,他現在正往南岸劃。別緊張,我們會在他抵達前趕到。” 他們全速前進,南邊山丘以看似不可思議的方式升起來與他們會合。短短一兩秒間,格蘭特想再確認一次那艘船。男人沒命地劃向岸邊,對格蘭待來說,他難以從水上的距離估算那人離岸邊有多遠或是他們離他有多遠,羅勃船長的速度突然減緩,他掌握了所有之前懸念在心的事。 德萊斯戴爾減低速度。有一瞬間他們幾乎追上他了。當兩艘船距離五碼遠的時候,拉蒙突然停止劃行。格蘭特想,他準備束手就擒了。他看到拉蒙在船裡彎下身。 他是不是以為我們會對他開槍? 格蘭特對此舉感到困惑。接著,德萊斯戴爾關掉引擎,他們從容地滑近拉蒙的船。拉蒙脫了他的外套和帽子,站在船邊彈腿,彷彿準備要跳水。他光裸的腳從濕答答的船緣滑開,整個人頭上腳下落入水中。 他們清楚地聽見一聲可怕的撞擊聲,他的後腦勺撞到船,身影消失在水面。 趁著汽艇靠近拉蒙的這段時間裡,格蘭特已經脫下他的外衣和靴子。 “你會游泳嗎? ”德萊斯戴爾冷靜地問道。 “如果你不會的話,我們乾脆等他浮上來。” “我沒問題,”格蘭特說,“我游得很好,能撐到船過來救我。如果我真的要逮他,我必須現在就游過去。他那下子撞得似乎不輕。”他從船緣縱身一跳,六七秒光景後,頭從水面破水而出,格蘭特把已經失去意識的人拖回船邊,德萊斯戴爾幫著把他拉上船。 “逮著他了! ”他說,推滾著甲板上一團鬆垮垮的龐然大物。 德萊斯戴爾將划船綁在羅勃船長號的船尾,重新發動引擎。他好奇地看著格蘭特一邊馬馬虎虎地擰扭他的濕衣服,一邊替他的獵物搜身。那個傢伙被撞得完全不省人事,腦後一道傷口還淌著血。 “不好意思,把你的甲板弄髒了。”格蘭特為地上的一汪血跡表示歉意。 “沒有關係,”德萊斯戴爾說,“擦掉就沒事了。這就是你要逮捕的人嗎? ” “是的。” 他看了一下那張黝黑、沒有表情的臉。 “恕我冒昧地問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抓他? ” “他殺了人。” “真的? ”德萊斯戴爾說,一副格蘭特說的是“他偷了羊”的表情。 “他是外國人? ” “不,倫敦人。” “他看起來似乎終於可以被處以絞刑了,不是嗎? ” 格蘭特突然朝他逮到的人瞥了一眼。他真壞到罪不可赦嗎? 肯定沒有。 直到卡耳尼許旅館出現在他們的眼前,格蘭特說,“他和牧師會館的羅更住在一起,我不能把他帶回那裡。 我想,旅館是最恰當的地方。政府將負擔一切所需的費用。 “當他們迅速浮在碼頭棧橋上,大老遠就看到他們回來的皮金趕緊下來迎接他們。 德萊斯戴爾說:“我們追到的這個人撞到頭了。哪一問生了火的房間能讓格蘭特先生休息? ” “先生,你房間隔壁。” “很好,我們把這個人抬上去。叫馬特森到葛寧村找安德森醫生來,順便告訴葛寧的人,格蘭特先生今晚住在這裡,把他的東西全都帶回來。” 格蘭特婉拒他這種沒有必要的慷慨。 “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傢伙可是從背後捅了他的朋友一刀! ”他說。 “我這麼做不是為了他,”德萊斯戴爾笑著說,“也無意要對付我旅館的最大競爭對手。但你既然已經逮到你的人犯,總不能再讓他逃了吧。想想看你的狀況,你必須時刻看守著他,而他們這時才要開始替你冷冰冰的房間生火——”他指著河的另一邊的旅館,“把他帶到床上,你的人犯現在半死不活的,你最好趁現在在房裡洗個澡,把身體弄暖和。把他留在這裡會方便得多。還有,皮金! ”他轉過身,“管牢你的嘴,不准透露任何風聲。就說這位先生划船的時候意外落水。我們看到了,就過去幫他一把。” “是的,先生。”皮金說。 格蘭特和德萊斯戴爾兩個人扛著一團鬆軟的龐然大物上樓梯,不假他人之手親自將他搬進一間燃著壁爐火的臥房。接著,趁德萊斯戴爾寫封短箋向迪摩太太解釋,她的客人因一點小意外當晚必須留宿在旅館裡的當兒,皮金和格蘭特把拉蒙搬上床。 他有點輕微的腦震盪,他們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格蘭特換上了主人的衣物,坐在床邊等候,直到有人敲門通知他吃晚餐,他應了一聲“請進”,迪摩小姐走進房裡。她沒戴帽子,手腕上拎著一個小包包,神情看來十分平靜。 “我帶了點兒他的東西來,”她說。走到床前,面無表情地看著拉蒙。為了得說點兒話交代一下,格蘭特說他們已經去找醫生來,而他——格蘭特——的看法,拉蒙只有點輕微的腦震盪,他後腦勺受了一點傷。 “是怎麼發生的? ”她問。格蘭特面對他已經將自己的濕衣服換下,難以自圓其說。 “我們遇到德萊斯戴爾先生,是他對我們伸出援手。 拉爾先生站在防波堤邊緣,一個不小心失足滑到水里,他跌倒的時候,後腦撞到地上。 “她點點頭。似乎還是有些疑慮,但卻又無法清楚表達出來。“那麼,我今晚留在這裡看護他吧,真多虧了德萊斯戴爾,及時救他一命。 ”她解開裝雜物布袋上的結,“你知道嗎,今天早上我們沿著河朝上游走的時候,我就有不祥的預感,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很高興發生的是這件事,沒有太大的損害。我還以為會有人死掉,或是得了不治之症。 ”停了一會兒,手還是沒閒下來,她把頭別到肩後說,“你今晚也會留在德萊斯戴爾先生這兒嗎? ” 格蘭特回答“是”,話音一落門正好打開,德萊斯戴爾走了進來。 “準備好了沒,探長,一定餓壞了。”他話剛出口,才發現迪摩小姐在場。在那一瞬間,格蘭特覺得德萊斯戴爾不愧是個聰明人。他的眼睛眨都沒眨。 “哦,迪摩小姐,你在擔心你逃課的學生嗎? 依我看是沒這個必要。他只是一點輕微的腦震盪,安德森醫生待會兒就會過來看他。” 儘管這個女人跟著打馬虎眼,在與迪摩小姐機靈的眼神交會時,格蘭特的心仍不免往下沉。 “謝謝你把他帶回這裡,”她對德萊斯戴爾說,“在醫生來之前,我們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今晚想留在這裡照顧他。”說罷她轉身面向格蘭特,故意問,“你剛剛叫什麼探長? ” “學校的督學,”( 也有督察者、督學之意。) 格蘭特馬上脫口而出,說完立刻後悔。 德萊斯戴爾也察覺到這個失誤,硬著頭皮幫他圓謊。 “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對吧? 調查工作一向是笨拙的最後手段。我們去用餐前,你還需要點兒什麼東西嗎,迪摩小姐? ” “不用了,謝謝你。如果我需要任何東西,可以搖鈴找服務生來嗎? ” “我希望你這麼做。如果你要找我們,我們就在樓下的房間裡。”他出了房門,沿著走廊走,而正當格蘭特尾隨著他出去時,迪摩小姐跟著他一起走出房間,順手掩上身後的門。 “探長,”她說,“你當我是傻瓜嗎? 你難道不知道我在倫敦的醫院工作了七年。你不能心存僥倖地把我當成這裡最無知的人來要。能不能請你好心告訴我,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 德萊斯戴爾已經走到樓下,走廊上只剩他們兩個。他覺得此時若再捏造另一個謊言是對她莫大的侮辱。 “事到如今,迪摩小姐,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吧。我之前不願讓你知道真相,是因為我以為這樣可以保護你,讓你免於——免於對某些事感到遺憾。不過,這麼做也無濟於事。 我從倫敦來,是為了要逮捕這個現在和你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人。從我加人你們的下午茶,他就知道我的來意了,因為他曾見過我一面。他送我走了一段路之後,趁機逃脫。後來,他偷了一艘船潛逃,我們追到他時,他正準備從船上跳水,才會撞到自己的頭。 ““你為什麼要逮捕他? ”'最後還是無法避免。“他在倫敦殺了一個人。 ” “謀殺! ”這句話似乎是宣判,而非質疑。她似乎已經了解,在其他情況下,探長會說他是過失殺人,“所以說,他的本名並非拉爾。” “他原名姓拉蒙——喬瓦得·拉蒙。” 他等著她像一般女人做出強烈的反應,嘶吼著“我不信! 他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這類的話,但是他錯了。 “你要逮捕他只是因為他有嫌疑,還是他真的殺了人? ” “恐怕這件事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格蘭特委婉地說。 “但是我阿姨——怎麼會叫他到這裡來? ” “我想可能是伊芙雷太太對他有所虧欠吧,她認識他有一段時間了。” “在倫敦的時候,我只跟阿姨碰過一次面——我們對彼此都沒什麼好感——但她絕不會以為我能輕易同情做錯事的人。我相信她這麼做自有她的道理。這麼說,他並不是新聞記者嘍? ” “不是,”格蘭特說,“他替賽馬賭注登記人工作。” “哦,謝謝你終於告訴我真相,”她說,“我現在得幫安德森醫生做些準備。” “你還是願意照顧他? ”格蘭特不由自主地問。不相信事實竟然如此的狂喊現在才要爆發了嗎? “沒錯,”這名讓人刮目相看的女孩說,“他是個殺人兇手,但我們不能改變他腦震蕩的事實,不是嗎? 就算他濫用了我們的仁慈,我是名專業護士是不容改變的事實。 你可能知道過去的高地有一個不成文的慣例,即使客人用他的箭殺了主人的兄弟,他還是能受到最熱誠最神聖的款待。我從來不以高地人為榮的,“她說,”但這次例外。 “不知道是因為想笑還是哽咽,她輕輕地倒抽一口氣。說完,她回房間裡去看護那名不小心利用了她和她家人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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