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排隊的人

第13章 第十三章

排隊的人 约瑟芬·铁伊 5601 2018-03-22
格蘭特徹夜輾轉難眠。消化一向良好的正義之士在前所未有的平靜之下,按理說應該睡得很好。他份內的工作總算告一段落,案子宣告偵破。他曾在荒山野地裡嘗盡艱苦,心情如服下興奮劑般亢奮。德萊斯戴爾招待的晚餐,是所有餓鬼和老饕夢寐以求的佳餚。從窗外海上吹進來的風,輕柔綿長得令人身心舒暢。微亮著紅光的泥炭撫慰著人心,這是燃燒木頭和炭火搖曳的篝火所不及的。格蘭特還是無法入睡。他的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和所有善於自我分析的人一樣,他意識到某些事,企圖去鎖定它們。 最後他終於理出個頭緒,喃喃自語:“老天哪,夠了! ”一如往常,他這才放鬆下來。他很清楚童話故事裡,用一粒小豌豆破壞十二層柔軟床墊的舒適有多麼容易。他強迫自己起床,發現自己睡不安穩無法歸咎於任何原因。他列出幾個理由,一一檢驗,再將之剔除。是因為那名女孩的緣故嗎? 他是因為她的膽識和大方的態度而覺得對她有所虧欠嗎? 他沒有理由認為她會把拉蒙當成朋友一樣對待。她在喝茶時對拉蒙表現出的興趣,無疑是因為他是放眼望去整個窮鄉僻壤裡最有意思的人。

他是不是過度疲累了? 釣了一整天的魚,接著又耗盡所有氣力跑遍半個村子。難道他在擔憂他的犯人會再度溜出他的手掌心? 安德森醫生說拉蒙沒有受傷,只消一兩天就可以長途旅行。就算是假設好了,拉蒙現在逃脫的機會幾乎是微乎其微。 世界上看來似乎沒有任何事讓他放不下心,而他心裡還是隱隱約約地透不過氣。 在一次起來翻身時,他聽見護士經過走廊,考慮著要不要起床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他穿上睡袍,循著她移開門閂後門縫裡漏出的光線走過去。她執著燭火跟在他後面。 “他很好,探長,”她說,語氣似乎在挖苦他太過緊張。 “我睡不著,聽到你的腳步聲,想或許幫得上什麼忙。”他說,用威嚴的口氣掩飾他此時儀容不整的尷尬。

她的態度變得溫和了一點,“沒什麼事,謝謝你。”她說,“現在沒什麼事可做,他還在昏迷中。”她將門推開,讓他進入房內。床邊有盞燈,除此之外整個房裡漆黑一片,充滿著海的聲音。溫柔的拍岸聲和寬闊西部海岸的巨浪發出的狂嘯大相徑庭。她說話的時候,他仍在昏迷,格蘭特輕手輕腳地觀察燈光下的男人。他看起來還不錯,呼吸也很平穩。 “他明天早上就會醒過來了,”她說,聽起來像是句保證.不僅是說說罷了。 “我無法告訴你我有多抱歉,”格蘭特突然說,“把你扯進這件事裡。” “沒關係的,探長,我沒這麼脆弱。但是我覺得應該瞞住我母親和舅舅,你能幫這個忙嗎? ” “我也這麼認為,我們南下前得請安德森醫生替他打一針。”

她不自主地顫抖一下,他曉得他的措詞讓她覺得不舒服,但說出去的話也收不回來了,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他真的這麼壞? ”她突然問,“我是指,其他部分的他——” “不,”格蘭特說,“到目前為止,我們還不能肯定,” 他擔心昨晚才燒掉的綠芽再度被中傷,她會承受更大的痛苦,他改說:“但是,他從背後一刀殺了他的朋友。” “排在隊伍裡的人? ”她說,格蘭特點頭。此時他又開始等待她說“我不信! ” 之類的話,但她默不作聲。他終於見識到一位理智勝於感情的女性。她認識這個人只三天,這些天來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謊言,而且他競還是警方亟欲緝捕的殺人兇手。她雪亮的眼睛中這些充分的證據已經抹煞了她對這名男子的評價。

“我剛才拿茶壺到浴室接了點水煮來泡茶,”她說,“你要不要喝一點? ”格蘭特說好,他們坐在敞開的窗戶邊啜飲滾燙的茶水,窗下海浪以不尋常的溫柔沉重地拍打著西海岸的夜晚。格蘭特再度返回床上就寢,確定了他的困擾並不是迪摩小姐的情緒造成,但他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翌日,燦亮的早晨來臨,他開心地聞著令人垂涎的熏肉煎蛋和海草的芬芳,一邊寫封電報回去向巴爾克邀功。 他這麼做的同時,還是覺得意興闌珊。迪摩小姐走進來,一身白色制服,既像外科醫生又像是神職人員,她說她的病人已經醒了,格蘭特是否能在安德森醫生來看過以前,先不去驚擾他? ——她因緊張顯得有點害怕。格蘭特深表同意。 “他只是翻個身嗎? ”他問。

不,她說,他已經清醒幾個鐘頭了。她安靜地走開,留格蘭特獨自想像著這幾個鐘頭來,病人和護士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德萊斯戴爾跟他共進早餐,親切又不多贅言地表示今天是個絕佳的釣魚天,足以彌補昨天他得在水上打擊罪犯沒有好好釣魚的遺憾。格蘭特說,等安德森醫生到了,他聽過醫生的診斷之後,就準備動身。他估計應該會收到發給他的電報。 “嗯,沒錯。皮金把這事兒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此刻他正要去拿呢。” 安德森醫生,一個個子矮小衣著傳統的男人,穿條臟兮兮的舊呢褲。他表示拉蒙現在的情況很穩定。雖然他的記憶並沒有受損,待格蘭特如親密好友的醫生建議,下午以前最好還是先別去打攪他,給他一整天的時間靜養。既然迪摩小姐決定看護他,他們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她是位非常優秀的護士。

“他什麼時候可以動身? ”格蘭特問,“我們急著要南下。” “如果事關緊要的話,大概後天吧,”不忍見到格蘭特失望的神情,他說:“明天應該也行,只要不要過於勞累。 這全看旅途中有沒有人悉心照料他。不過我建議最好等到後天再出發。 ““著什麼急呢? ”德萊斯戴爾說,“鴨子都煮熟了,還怕它飛了嗎? ” “怕不小心被別人吃了。”格蘭特說。 “別操這個心,看看厲害的皮金如何大展身手。” 格蘭特轉身面向一臉愕然的醫生,解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如果我們讓他待在這裡復元,不就給他機會逃跑了嗎? ” “今天還不用擔心,”安德森說,“這個人現在連一根手指都扳不倒,得有人背著他才逃得掉。我不認為這裡有誰能背得動他。”

格蘭特心知自己的要求不盡情理,站在海邊的他只得無奈地表示同意。他寫了第二份報告,為他前晚已經完成的內容做了一些補充,便和德萊斯戴爾一起去河邊釣魚。 愉快的一天,僅被皮金差遣來的手下打斷了一會兒。 一個挺著鷹鉤鼻和一雙幾可懸物的招風耳的年輕人,送來巴爾克的電報。他們在下午茶和晚餐之間的時間回到旅館。格蘭特盥洗之後,輕輕敲響拉蒙的房門。迪摩小姐開門讓他進入室內,他迎面注視著床上那名男子的眼睛,心裡暗自鬆了一口氣:還好,他還在。 拉蒙先開口:“好吧,算你逮到我了。”他有氣無力地說。 “看來似乎如此,”格蘭特說,“但你原本有大好機會帶著你的錢逃之天天。” “沒錯,”男人同意他的說法,他的眼神飄向迪摩小姐,又轉回來。

“老實告訴我,你怎麼想到要跳水的? 是突發奇想嗎? ” “游泳和跳水一向是我最拿手的。如果我一時不能順利脫逃,至少我可以潛浮在水底下的岩石堆裡,僅僅把嘴和鼻子露出來,直撐到你沒有力氣再找我,或因天太暗而打道回府。但是你贏了——靠著你的頭。”他似乎對這個雙關語很滿意。 沉默了一會兒,迪摩小姐用她清晰謹慎的聲音說,“我想,他現在的情形我可以離開了,最起碼,他不再需要專業的看護了。也許今晚可以請一名旅館裡的侍者照顧他? ” 格蘭特明白她話中有話,暗示男人的體力已經回復到能夠抵抗了。他很感激地回應,“你現在要離開了嗎? ” “想盡快讓人接手,免得到時難過。” 格蘭特搖鈴,向進來的女侍說明狀況。 “你若現在就想離開的話,我可以接替你。”女侍離去後,他對迪摩小姐說,她同意了。

格蘭特走到窗邊瞭望窗外的潟湖,她也許想跟拉蒙說點什麼吧,他不著痕跡地避開。她開始收拾東西。他們之間的對話沒有半點聲音,他轉過身,看到她仔細地把東西收拾得一干二淨,男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著她,整個人似乎都在等候她要離去的那一刻。格蘭特轉回身繼續看海。這時,他聽到她說:“在你走以前,我還見得到你嗎? ”沒有回應,格蘭特又轉身回來,才發現她是在問自己。 “哦,可以,我希望可以。”他說,“如果沒有看到你,我會先打個電話到牧師會館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那好,”她說,“那我不用現在就說再見。”她拎著她的提袋離開房間。 格蘭特看了他的俘虜一眼,將頭別開。這樣遠遠偷窺一名殺人兇手的內心世界是很不禮貌的。格蘭特再次轉過頭來的時候,他萬萬沒有想到,男人此刻雙眼緊闔,臉上彷彿戴著一副承受著無可言喻的痛楚的面具。他很喜歡她,然而——他們之間沒有可能。

“我能幫上什麼忙嗎,拉蒙? ”他很快地問。 黝深的眼睛睜開,完全無視格蘭特的存在,徑自思索著。 “我想發生了這麼多的事以後,是沒辦法期待任何人會相信那件案子不是我幹的。”他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話。 “的確。”格蘭特尷尬地說。 “但我真的沒做,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們沒有期待你會坦承那件案子是你幹的。” “她也是這麼說。” “誰? ”格蘭特問,感到訝異。 “迪摩小姐。當我告訴她人不是我殺的時候,她對我說了同樣的話。” “哦? 那麼,這是簡單的消除法。事情從頭到尾剛好是一場誤會,才導致一切演變到今天這個地步。”他拉起男人平攤在床單上的手,檢視著大拇指內側的傷疤。 “這是在哪裡弄傷的? ” “我在搬旅行用的大皮箱到布萊辛頓新家樓上時,不小心弄傷的——就是那天早上。” “好,很好,”格蘭特寬容地說,“我們現在先不為此事辯駁,你還沒有康復到能夠做自我表白。如果我現在從你那裡聽到什麼話,你的律師就能藉此控告我不顧你的權益。” 格蘭特以前聽多了這種故事。沒有前科的罪犯們最喜歡的把戲,就是裝成被迫害的無辜者,一般人聽了會立刻反省,深怕是自己搞錯了。但是,長年偵辦案件經驗豐富的警員不這麼輕易就動搖——事實上,他們對這種人的說詞根本充耳不聞。 會被悲慘故事動之以情的警員,說得好聽一點,這些傢伙在被指派偵辦平常看似合理的犯罪案件中,一向沒有多大用處。所以,格蘭特僅僅是微笑地轉過頭去,繼續看著窗外。黃昏的潟湖宛如鏡面,將山丘另一面的景緻鉅細靡遺地映照在水面上。 羅勃船長號停? 自在船庫裡——一艘“如畫的小艇”——然而,卻沒有油彩描繪得出他眼前呈半透明色調的海洋。 半晌,拉蒙問,“你是怎麼料到我來這裡? ” “指紋,”格蘭特干脆地說。 “你有我的指紋? ” “不,不是你的。我待會兒才要採你的指紋。” “那麼是誰的? ” “是伊芙雷太太的。” “伊芙雷太太怎麼會留下指紋? ”拉蒙說,語氣透露出一絲挑釁的意味。 “我想你應該知道得比我多。別再多說話了,我希望你明後天有體力搭火車。” “你沒有對伊芙雷太太採取什麼任何行動吧? ” 格蘭特笑著,“的確沒有。我想,這就是伊芙雷太太的用意。” “這是什麼意思? 你沒有逮捕她吧,是嗎? ”以目前的情況看來,拉蒙若是沒弄清楚他們究竟是如何跟踪到他的,肯定絕不善罷甘休。格蘭特說:“我們在你房間裡發現伊芙雷太太的指紋。之前,伊芙雷太太曾向我表示,她並不知道你的新住處,而她留在門上的指紋卻是不爭的事實。我們查到她的親戚住在這裡,還有個被你用障眼法矇騙的人在國王十字路看到你,他對伊芙雷太太的描述與她本人十分接近。我們在去布萊辛頓公寓逮你時,才發現你已經先走一步。” “伊芙雷太太不會被扯進來吧? ” “可能不會——反正我們已經逮著你了。” “我那時真是太笨了,才會想到要逃跑。要是一開始我就投案,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們,就不至於會淪落到今天的地步,還能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他的眼睛平視著海,“說來好笑,如果亞伯特沒有被人暗殺,我就不會來到這裡——遇上這些事。” 格蘭特想他說的“這些事”應該指的是在牧師會館的際遇吧。 “哦? 那麼,你認為是誰殺了他?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哪個我認識的人要殺亞伯特,我覺得那個人一定是弄錯了。” “難道不是因為一言不和才引起了殺機嗎? ” “不,一定是殺錯人了。” “你是大拇指帶傷的左撇子,是索瑞爾遇害沒多久前跟他發生口角的人,也是世上惟一領走他全部存款的人,然而你現在卻說你是無辜的。” 男人疲倦地將頭別開,“我知道,”他說,“你不用再提醒我我現在的處境究竟有多糟。” 門後傳來叩門聲,招風耳男孩出現在走廊上,說有人差遣他來替格蘭特先生跑腿的,格蘭特有事儘管吩咐。格蘭特說:“我在五分鐘內會用得著你,你先回去,等我搖鈴再來。”男孩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柴西爾貓一般咧齒微笑,消失在黑暗的走廊上。格蘭特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洗臉盆裡撥弄著。然後,他折回床邊說:“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現在要採你的指紋,放心,不會痛的。” 他將拉蒙兩隻沾了印泥的手印在事先準備好的紙上,拉蒙臉上毫無表情,對一個人老練地做自己熟悉的事感到有趣,他第一次溫馴地順從格蘭特。格蘭特心知,就算他把拉蒙的指紋轉印在紙上,蘇格蘭場並沒有留下拉蒙任何紀錄。指紋只在能夠對照的情況下才有其價值。 他把指紋印放在一旁等著晾乾時,拉蒙說:“你在蘇格蘭場的官位很大嗎? ” “還不至於。”格蘭特說,“那隻是你的假想。” “嗯,我是——在報上看過你的照片。” “這是你上星期六在史翠德要逃跑的原因嗎? ” “你是說上個星期六? 當時我希望整個交通能為我停頓下來。” “它們倒是被我搞得癱瘓了一陣子。” “沒錯,我看到你那麼快速地緊隨著我的時候,真的嚇了一大跳。” “那我告訴你,在我看到你走進史翠德後,我就跟丟了,這樣你可能會覺得好過一點。你之後做了什麼? ” “搭計程車。當時剛好有一部車經過。” “告訴我,”探長說,他對拉蒙愈來愈好奇。 “在牧師會館喝下午茶的時候,你是不是滿腦子想著要偷船潛逃? ” “沒有,我沒有計劃任何事。後來我之所以會想到船,是因為我划船劃得很好,我想你可能不會料到這一點。我曾試著想溜,但沒有認真思考。直到我丟出茶杯紙墊的當兒,才一心一意想要逃跑。亞伯特拿走了我的槍。” “你的槍? 你的槍不是在你口袋裡? ” “是的,這就是我去隊伍裡找他的緣故。” 然而,格蘭特今晚不想問口供。 “別說了! ”他說,搖鈴喚男孩來,''我明天會把你的口供記錄下來。如果今晚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告訴這個男孩,他會轉達的。 ““沒什麼要緊事了,謝謝你。你人真好——好到遠超過我印像中警察對待'犯人'的形象。 ” 這顯然是哈烏口中“溫文儒雅”的英文版本,格蘭特不禁莞爾,拉蒙黝黑的臉龐上的笑卻是憂鬱的。 “我得說,”他說,“我想了很多關於亞伯特的事。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兇手是個女人。” “謝謝你的提示,”格蘭特冷淡地說,無視於勉強微笑的年輕人滿臉虛弱的感激。下樓的時候,他才恍然明白,為什麼自己會一直惦掛著洛克萊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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