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排隊的人

第7章 第七章

排隊的人 约瑟芬·铁伊 11755 2018-03-22
“基督徒不是這樣過日子的,”菲爾德太太把格蘭特每天必吃的鹹肉煎蛋放在他面前時,嘴裡絮叨著。菲爾德太太試著從每日菜單中挑出幾樣獨家珍撰,還破例用從唐姆津先生那裡搶來的豬腰子和種種珍餚烹調,想提供更豐盛的早餐治愈格蘭特的鹹肉煎蛋癖。但格蘭特征服了她——正如他也同時征服了其他大部分的人。他還是照吃他的鹹肉煎蛋,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此刻正是星期六早晨八點整,這件事情要算是菲爾德太太先註意到的。 “異教徒”在菲爾德太太使用的字眼裡指的不是缺乏信仰,而是沒有心靈慰藉和尊嚴的人。他星期天早晨八點以前吃早餐比他花一整天做日常瑣事還讓她震驚。她為他感到難過。 “在我看來真是怪事一樁,國王不該那麼頻繁地頒發勳章給你。倫敦有幾個人會在這個時間用早餐! ”

“照我看,探長的房東太太也該獲得一枚勳章。菲爾德太太,蘇格蘭場探長的房東,被冊封為第四級大英帝國勳爵士。” “哼,沒有那枚勳章我已經夠榮幸的了。”她說。 “我在想該怎麼回你的話,但我從沒在早餐時有過這麼優雅的對話。一位女士早晨八點鐘的談吐竟然如此幽默有趣。” “你該感到訝異的是,我覺得自己早就接受了你的冊封。堂堂蘇格蘭場的探長。” “是真的嗎? ” “是真的;但是你別緊張,我會管牢我的嘴,什麼都不會洩漏出去的。有太多人想知道諸如探長在想什麼啦,誰來見過探長,我只是坐在那裡,隨便給他們點暗示。你不必知道是哪些暗示,除非你真的想知道。” “你真是太偉大了,菲爾德太太,看在我的份上,為我這個愚鈍的人成就一點點名聲吧。”

菲爾德太太眨眨眼,張開眼睛。 “這是我份內該做的,就算我不怎麼喜歡。” 她說完優雅地退出房間。 早餐後格蘭特准備離開家,菲爾德太太心疼地檢查碰都沒碰的麵包,“好吧,看看你中午會不會好好飽餐一頓。 空著胃對你沒什麼好處。 ““但你吃得太撐到處跑也沒什麼好處啊! ” “在倫敦人的身後,你永遠不需要跑太快,總是有人會比你早一步超越他們的。” 格蘭特順著陽光普照的馬路朝公車站牌走去時,不禁莞爾——這是刑事調查最不費力的工作。至今仍沒有人攔截到警方欲緝捕的兇嫌。幾乎半個倫敦市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但往往是從背後盯著他。被要求應訊的那些割傷手的人都覺得,隊列中沒有人目擊兇嫌犯案簡直是不可思議。格蘭特耐著性子,花了很長的時間翻閱報告。晴朗的早晨,他坐在辦公桌前,派遣小隊長們分頭出動,如同調度戰場上的人馬。他跳過地域性的線索,有兩條線索都因太吻合案情而被置之不理——總有些不利的情勢顯示,出現在史翠德的人並非黎凡特人。兩個人被派去做深入調查——一個前往康瓦爾郡,另一個則去約克郡。他手邊的電話成天響個沒完,整天下來壞消息不絕於耳。幾個被派出去搜查的警探說,他們根本沒有發現哪個人貌似警方欲緝捕的嫌犯。最有價值的一條線索來自一名守候在諾丁漢郊區別墅的一幢蕾絲窗簾後的探員,他發現三棟房子外有名男子從他監視的範圍內走過,讓他一下午漫長的煎熬終於有所回報。那名涉嫌的貴族是一位公眾熟知的馬球運動員,當時正匆忙穿過泥地朝自己停放三四部車的車庫跑去,準備開三四百英里路從事他星期日的消遣活動,追踪他的警探發現自己引起了伯爵的注意,就坦白承認了自己是在執行公務。

“我想你是在跟踪我,”高貴的伯爵說,“我想不出你要怎麼對付我,但我問心無愧。沒錯,我這一生曾因很多事情被控告,但絕對不會是為了謀殺。無論如何,祝你好運。” “謝謝您.先牛,也祝你好運。但願你回去後,你的良心始終如一。”這位官司纏身速度比全英國任何人都快的伯爵,咧齒報以理解的微笑。 星期天才離開工作燈光下的格蘭特,此刻以機械的拉弦姿勢坐在那裡,疲累不堪。巴爾克下午進辦公室,並未發表一句能使案情儘速進展的建言。他們沒漏掉任何線索。線索最起碼有助於消減偵查的煩瑣程序。這是籌備工作,在菲爾德太太的眼中,這不符合基督徒的行徑。格蘭特心生羨意地朝窗外看,微亮的薄霧籠罩著河面,南邊的索立被夕陽餘暉映得一片光亮。漢普郡今天的天氣真好! 他可以看見丹柏瑞那片樹林的新綠。等再晚一點,太陽全部隱沒,世界就屬於昆蟲類的了。

格蘭特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但他還在杳無線索的街上流連,久久不肯離去。 黃昏被即將降臨的夜幕慢慢覆蓋,逐漸消失。正如菲爾德太太說的,一頓佳餚是回家的人最企望的慰藉;晚餐後,格蘭特便疲倦地守候在壁爐前的電話邊。他上床就寢,夢到蕾伊·麥克白打電話給他,對他說:“你永遠都找不到他的,永遠,永遠。” 她一直重複這句話,無視他苦苦哀求她多提供一些線索和幫助,他希望換場的女孩說“時間到”,放他一馬。但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他又木然地走到電話前拿起釣竿,把它當作馬鞭,駕馭著四駕馬車駛入諾丁漢的一條大街。街底有塊沼澤地。旅館的女服務生站在馬路正中央,沼澤前方。馬車急馳前行,他試著想呼喊她,但聲音哽在喉頭里發不出聲。女服務生變得愈來愈高大,堵住了整條街。拉車的馬要衝過她,但她愈變愈大,大到高過格蘭特,幾乎要壓到他,壓倒那些馬,壓扁馬路,壓倒所有的一切。在大禍臨頭的那一瞬間,他只能聽天由命。但就當他想著該來的總是要來時,突然驚醒,感激地發現自己安全地躺在枕頭上。理性的世界仍在繼續運行。

一定是那些該死的奶蛋酥,他咒罵著,翻身瞪著黑漆漆的天花板,讓自己已清醒的腦袋兀自轉動。 死者為什麼要隱藏自己的身份? 這會不會只是一樁意外? 除了領帶之外,衣服上裁縫師傅的名字全被除去,其他的商標也都不見了——可以確信的是,這個人是故意除掉身上這些衣物的商標。如果死者只是不小心除去商標,那麼他隨身攜帶的東西又該作何解釋呢? '一點點零錢,一條手帕,一支左輪手槍。連只表都沒有。 這些跡像都顯示他是蓄意自殺。這傢伙也許破產了。他還沒這麼想過,不過這點很難說得準。格蘭特知道很多窮人外表故意裝得看起來像個百萬富翁,但有些乞丐的銀行戶頭里存有巨款。 難道說這個傢伙寧願自我了結也不願淪人貧民窟? 他是為了被聖像匕首割傷手指的那個要他命的人,才帶著僅有的幾先令到戲院去嗎? 最諷刺的是,難道會是那把匕首比他隨身攜帶的左輪槍早一兩個鐘頭結束他的命? 倘若他是真的破產了,為什麼不去向朋友——那個使用銀行券的朋友——借錢周轉? 還是他曾開口借錢,但吃了閉門羹? 是怕良心不安嗎? 在無計可施之餘,他為何不先挪用那筆來路不明的25英鎊? 格蘭特決定接受這個假設:在追踪左輪槍和證明死者是蓄意自殺的線索一樣渺茫時,他認為是兩個人之間的爭執導致了這樁謀殺——出於兩個幫派分子之間的爭執。黎凡特人可能在死者遇害身亡的事件中插了一腳,所以自覺對死者有責任。

這麼解釋滿合情理的,且符合所有發生的狀況。男人對賽馬有興趣——也許是個職業賭馬者——他被發現時身上沒有多少錢,甚至連只表也沒有,顯然是要準備自殺。 黎凡特人曾向死者索取某樣東西,不管死者有沒有給,黎凡特人最後都殺了他。那位拒絕幫助他的朋友——也許曾試著把他拉出人群熙攘的地方——在得知男人的下場淪落至此後,匿名寄錢處理他的後事。這些雖然是推測,但幾乎和實際吻合。現在這個假設只有一個死角:沒有任何跡象足以說明,為什麼沒有人上前警告死者? 這件事若純粹出於兩人之間的爭執,雙方一旦曾出言恐嚇,就會推翻那位朋友為善不欲人知的假設。 令人難以相信的是,在所有人都不能自如活動的情況下,竟沒有一個人對外國人與死者之間害怕、緊張和莫名其妙的交談產生半點危機意識。說來簡直不可思議,在格蘭特辦案的經驗裡,從沒有一個兇手在受害者身份被確認前就被逮著的。

綿綿細雨灑落在窗台上像是手指輕柔的撫觸。好天氣就要結束了,格蘭特想。 寂靜,幽暗,孤絕。就像是偵查兵的前鋒暗中搜遍這個地方之後回營禀報。風已經停止它綿長恍惚的嘆息好一陣子。然後,猛烈的強風挾著雨勢狂暴地襲擊著窗子。 風在窗子背後猛沖和狂嘯,鼓動它們勇敢地自我毀滅。不久,在風之交響樂伴奏下,雨珠開始從屋頂以固定、平緩而單一的調子滑落,如時鐘般滴答滴答地撫慰著人心。 格蘭特闔眼聆聽,在風雨交加的嘈雜聲逐漸遠去以前,他已經睡著了。 到了早上,令人沮喪的濛濛細雨為灰色的早晨蒙上一層面紗。格蘭特的假設看來還是無懈可擊——缺失的一角被他的聰明才智補齊了。他追踪死者朋友時陷入膠著,在和西敏寺銀行愛達費分行的經理談過話之後,才使得這個原本不可靠的假設有了希望。

經理是個舉止沉穩、滿頭銀髮的老先生,他用膚色黯沉的手接下面前的銀行票根。從言談舉止來看,他應該比較像是名開業律師而非財經顧問。格蘭特突發奇想,想感受一下當杜桑先生枯乾指尖輕觸他的手腕時,會發生什麼事。在格蘭特眼裡,今早的杜桑先生簡直就是傳遞神諭的墨丘利與主宰人生死的克利須那神的化身。 探長感興趣的這五張銀行券是當月2 日提出的一筆223 英鎊10先令的賬款的一部分。這筆錢是被一位有銀行戶頭的客人提走的。那個人叫做亞伯特·索瑞爾,他在名雷街上做點與賭馬有關的小生意。提款總額是所有存款,剩下的一英鎊可能是他還想保留當初開的賬戶。 太好了! 格蘭特想:這位朋友原來也賭馬。 要是杜桑先生見到索瑞爾先生時,認不認得出來呢? 他問。

不,可能不行,不過他的出納員一定認得出探長說的那個人:他喚出納員過來。 “這是蘇格蘭場的格蘭特探長,他想知道有關於亞伯特·索瑞爾先生的長相,我告訴他你能幫得上忙。” 出納員盡其所能地描述。這段鉅細靡遺的描述瓦解了格蘭特之前信以為真的希望,他說的人竟是——死者。 他說完後,格蘭特坐在那裡快速思索著。這究竟代表什麼意思? 難道是死者藉錢給他的朋友,這位朋友拿走他的所有,然後用他奪得的一部分做點遲來的施捨? 銀行券是不是也成了這位朋友的戰利品之一? 就是在這個月的3 號。命案發生的十天前。 是索瑞爾先生親自來提款嗎? 他問道。 不,出納員答道:是一個沒見過的人拿支票來的;是的,他還記得那個人。他膚色很深,很瘦,中等身材,或者稍矮一些,他有一對高顴骨。看起來有點像外國人。

黎凡特人! 興奮得喘不過氣來的格蘭特以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接受了這個事實——當愛麗絲遇見紅心皇后時,一定也是這種心境。案情有了眉目,但竟如此詭異! 他要求看看支票,支票拿來了。 “你不會以為這是偽造的吧? ”他並沒有從中看出一點頭緒。數字和簽名都出自於索瑞爾先生的手筆,不太可能是有人偽造。他們找出死者生前開的其他票據攤在桌上。他們拒絕認同支票是偽造的說法。 “如果真是偽造的,”杜桑先生說:“這簡直是仿造得幾可亂真。就算這張票子被確認是偽造的,我還是覺得難以置信。我認為你應該接受這張支票是真的的事實。” 外國人提完款之後,領走了索瑞爾先生所有的存款,戶頭里只剩下一英鎊。十天后他就站在索瑞爾的背後。如果這真的沒什麼,但起碼證實了兩個人之間有某種關係存在,等到要對簿公堂的時候,這個證據就會很有用。 “你還有其他一些索瑞爾先生兌現的支票嗎? ”他們有,格蘭特拿了一張其他支票的清單。當他詢問到索瑞爾先生的住址時,他們告訴他不知道他的家庭地址,但他有間辦公室在名雷街32號,離查林十字路不遠。 格蘭特從史翠德步行至名雷街的一路上,開始消化他得到的訊息。黎凡特人拿到索瑞爾背簽名的支票到銀行提款。從領錢到遇害這十天來,索瑞爾似乎沒有遭竊的困擾,因此錢被偷的可能性被排除。支票一定是由索瑞爾親自交給外國人的。他為什麼不直接付錢給外國人? 因為這只是黎凡特人無意表明身份的把戲。他“勒索” 索瑞爾呢? 還是他向索瑞爾要什麼東西卻沒有得到? 哈烏。樂高得描述命案發生當夜他們之間的談話,更進一步談到關於錢的需求。難道說,黎凡特人在索瑞爾遇刺身亡事件中扮演的並非那名倒霉的伙伴? 無論如何,至少西敏寺銀行的賬戶解釋了索瑞爾為何一文不名和他企圖自殺的原因。 是誰寄了25英鎊? 格蘭特不相信是奪得索瑞爾所有財產的人寄的,從索瑞爾背後刺殺他卻一無所獲的人,不會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花這筆錢。一定有第三者。這個第三者和黎凡特人交情非淺,他在黎凡特人從索瑞爾那裡得來的收入中抽了至少25英鎊。除此之外,第三者和死者住在一起,親眼看到死者的指紋留在裝了25英鎊的信封上。引人人勝的情節和金錢的揮霍彷如女人們一向最愛傳述的故事。字跡鑑定專家十分肯定信封和信箋的字跡出於同一人之手。當然,第三者也和最後將要了結自己的索瑞爾一樣擁有槍械。案情糾葛難解,至少這件事就很複雜——相關的事物愈來愈貼近,以至於不論在什麼時候,格蘭特都能夠拉到幸運的那條線,把所有的事理出一個頭緒。他現在查出了死者的背景和生活習慣,還知道一個黎凡特人。 名雷街,在查林十字路再往裡走一點,神秘和不悅交織出一股陰森的氛圍。一個陌生人轉進街角會有種不受歡迎的不安,即便他不是故意要闖入私人產業:他會覺得自己像個闖入小咖啡館的新客人,被店裡其他的熟客好奇但懷著敵意地瞅著。 就算格蘭特不是名雷街的居民,他至少不是外地人。他很清楚,這就和蘇格蘭場大多數人認為從查林十字路到萊斯特廣場是警察的勢力範圍一樣。儘管外觀高雅體面,但房子彷彿神秘兮兮地對他說,“嗯,你又來了,是吧? ”漆著“32號”的木製門牌告訴他亞伯特·索瑞爾先生的辦公室在二樓。賽馬會計師。格蘭特轉到走廊爬上灰撲撲的樓梯,可以體會到星期一早晨清潔女傭的辛勞。樓梯盡頭連接著寬闊的走廊,格蘭特輕輕叩響掛著索瑞爾名牌的門。如他所料的,無人回應。他試著打開門,而門是鎖著的。當他轉身要離開時,室內傳來悄悄的腳步聲。格蘭特再度大聲敲門,隨後停下來,他可以聽見遠處交通繁忙的嘈雜和樓下馬路上行人的腳步聲。室內沒有再傳出任何聲響。格蘭特蹲下身子從鑰匙孔窺探,裡面沒有鑰匙,但他的視野能看到的空間有限——只能看到桌子的一角和一個煤簍。他看到的房間是兩間房後面的那間,這顯然是索瑞爾先生的辦公室。格蘭特動也不動地窺探了好一會兒,鑰匙孔那幅小小的靜物畫裡沒有任何活的東西。他起身準備離開,然而,就在他跨出第一步前,室內又傳來塞塞率率的聲音。格蘭特豎起耳朵想听得清楚一點兒,卻意識到樓層的欄杆邊倒吊著一個人的頭,那人的頭髮因地心引力蓬散開來,樣子既滑稽又恐怖。 發現自己被注意到了,這顆頭和善地問道:“你要找誰? ” “你看得出來,不是嗎? ”格蘭特狡黠地說,“我來找這問辦公室的主人。” “哦? ”那顆頭說,彷彿同意這是個好主意。頭消失了,不一會兒又出現在原先的位置。一個年輕人穿著臟兮兮的油漆罩衫走到樓梯的最底層,滿身松節油味,試圖用染了一手油漆的手指把光滑的頭髮弄整齊。 “我想,那個人已經好一陣子不在這裡了。”他說,“上面兩層樓都是我在住——一間臥房一間工作室。我下樓時都會經過辦公室,聽到他和他的……他的……我不知道你怎麼稱呼。你知道,他是個賭馬的。” “客戶? ”格蘭特提議。 “沒錯。我知道他偶爾會有客戶來,但我敢說我已經超過兩個星期沒看到他了。” “他去賽馬場了嗎? ”格蘭特問。 “去哪兒? ”藝術家反問。 “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每天都會去看賽馬? ” 藝術家不知道。 “我想進辦公室看看,可以在哪兒拿到鑰匙? ” 藝術家斷定鑰匙是在索瑞爾先生的手上。這棟房子經紀人的辦公室在貝得孚廣場附近,他不記得街名和門牌號碼,也從未去找過他。他自己的房間鑰匙已經丟了,不然就可以用他的鑰匙試試索瑞爾辦公室的鎖。 “那你怎麼出門? ”格蘭特問。霎那間的好奇戰勝了他想亟欲進門一探究竟的衝動。 “就不鎖嘍,”這個樂天的人說:“如果有人在我房裡找到任何值得偷的東西,他一定比我還聰明。” 突然,上鎖房門裡的中庭傳來聲如蚊蚋般塞率的聲音——有東西在移動。 藝術家的眉毛被蓋在頭髮下。他迅速將頭貼在門上,眼神充滿疑惑地看著探長。 格蘭特二話不說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拖到樓梯的第一個轉角。 “你聽著,”他說,“我是便衣——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天真的藝術家猶豫著該不該信他,這可能只是他一貫的說詞。藝術家回答,“我知道,你就是警察大人。”格蘭特任由他嘲弄。 “我要到房間裡看看。後面的中庭能不能讓我看到房間的窗戶? ” 藝術家帶他到一樓,從幽暗的長廊穿過,到達房子的後方,往外走則是鄉村房舍的磚砌中庭。覆蓋著鉛皮屋頂的低矮外屋抵著牆,正對著索瑞爾辦公室的那扇窗子。窗頂微微打開,彷彿有人在裡面。 “幫個忙,”格蘭特說,他想攀到外屋屋頂上。當他從助手滿是油彩合握的雙手中拔腳時,他說:“我應該告訴你,在罪名上你是共犯。你和我正在入侵民宅,這是與法不容的行為。” “但這卻是我這輩子最驚險刺激的一刻,”藝術家說:“我常常想要以身試法,可是從沒有適當的機會。現在能當一名警察的共犯,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樂事。” 格蘭特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雙眼只顧注意盯著窗子。慢慢的,他停下來,頭挨在窗台的邊緣,謹慎地朝里頭觀望。房裡沒有任何東西在移動,但背後的動靜卻嚇了他一大跳。他回過頭,發現原來藝術家也不甘寂寞地也躍上了屋頂。 “你帶槍了嗎? ”他低語,“或者我該拿根撥火鉗什麼的給你。”格蘭特搖搖頭,果斷地猛然拉開半開的窗戶,跨進房間裡。此時除了他自己急喘的呼吸聲,沒有任何聲響。 陰鬱慘淡的光線疊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薄薄的灰塵上。通到前面房間那扇正對著他的門微微掩著。他利落地跨了三步,到達門前,把門推開。緊接著,第二間房間裡的大黑貓“喵嗚”一聲地跳出去。它本來在無人的房間裡游盪,在探長還沒搞清楚那是什麼東西以前,它就從敞開的窗子溜走了。藝術家痛苦地大叫一聲,接著是一陣乒乓撞擊聲。格蘭特踱到窗邊,聽到中庭底下傳來奄奄一息的呻吟。他迅速滑至外屋的邊緣,意外地看見他的共犯坐在臟兮兮的磚塊上,在身體痛得抽搐之際,還抱著他看來其疼無比的頭苦笑。放心之後,格蘭特重新回到房間,大略翻看了一下索瑞爾先生辦公桌的抽屜。抽屜竟然全是空的——這顯然是有計劃、很謹慎地被清理過了。前面房間和後面房間一樣是辦公室,不是客廳。索瑞爾一定另有棲身之所。 格蘭特關上窗,滑下鉛皮屋頂,跳到中庭裡。 藝術家仍在哀號,不過已經揉了好一陣子的眼睛了。 “摔傷沒? ”格蘭特問。 “只有肋骨——”司妥威皮特說:“肋間肌肉急劇壓迫,差點兒斷了。”他盯著腳看。 “好吧,這二十分鐘算是浪費了你的時間。”格蘭特說:“但我卻不虛此行。” 他跟著走路一跛一跛的藝術家再度穿過那條幽暗的走廊。 “我一點兒也不認為能獲得這個經驗是在浪費時間。” 司妥威皮特說:“你的來訪令我印象深刻。我從來不在星期一的早上畫畫。不為什麼,日曆上的星期一早晨應該用氫氰酸全部燒光。是你讓我覺得這個星期一早晨變得有意義,我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呢! 改天你要是沒那麼忙著要去打擊犯罪,工作之餘可以偷個閒,過來這裡,我幫你畫張像。你的頭型不錯。” 格蘭特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你能不能憑印像畫一張索瑞爾的像? ” 司妥威皮特想了一下。 “我想應該沒問題,”他說。 “你跟我上來一下。”他領著格蘭特進入一間堆滿畫布、畫作、雜物和各式工具名為工作室的房間。彷如洪水氾濫退潮後,灰塵在屋裡肆意鋪陳成奇怪的圖形。 一些隨處亂丟的東西卻似乎隱藏著某種寫意灑脫。藝術家拿出一瓶印度墨水,之後又找出一枝精緻的畫筆。他用那枝筆在一卷畫紙的空白處揮了六七筆,思忖著,然後將畫紙從捲軸上撕下交給格蘭特。 “畫得不是很像,但是效果絕對不錯。” 格蘭特看著這幅畫實感吃了一驚。紙上的墨水尚未全乾,但藝術家抓住了死者生前的模樣。肖像裡,死者的特徵被誇大了,其實比較像是諷刺漫畫中的人物,但肖像神氣活現的效果卻不是任何一張照片能比得上的。藝術家甚至捕捉到索瑞爾懷才不遇的眼神。格蘭特衷心謝過藝術家,給了他一張名片。 “你要是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就來找我。”他說完就轉身離去,無視接下名片後一臉愕然的司妥威皮特。 劍橋環島附近是羅倫斯·莫瑞華麗的辦公處——“幸運之賭,永隨羅倫”——全倫敦市最大的賽馬經紀公司。 格蘭特沿著街的另一邊經過時,看到羅倫斯搭車抵達,正要進辦公室。他認識莫瑞已經很久了,當下決定穿越馬路,緊跟著他進入金碧輝煌的辦公總部。他自報姓名之後,被帶入一間以綻放著眩目光澤的鑲板、銅板、玻璃裝潢的寬敞房間,桌上擺滿通往重要人物書房的電話,牆上掛著名種馬的畫像。 “幸會,”莫瑞先生愉快地招呼他,“是為公事來的吧? 我希望幸運女神不會是'卡非葛得'。但顯然今天有一半的英國人都要押'卡非葛得'。” 格蘭特探長可不想輸光他的錢,雖然卡非葛得看起來似乎真有很大的勝算。 “我不認為你是來告訴我,你已經準備好一大筆錢,決定要放手一搏? ” 探長莞爾一笑。當然不是:他想知道莫瑞認不認識一個叫做亞伯特·索瑞爾的人。 “從來沒聽說過,”莫瑞說,“他是什麼人? ” 是個賭馬經紀人,格蘭特推斷。 “哪一個馬場的? ” 格蘭特不清楚。他在名雷街有間辦公室。 “他可能是賽馬賭注經紀人,”莫瑞說,“我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我要是你,今天就會去林野,你可以看到所有的賽馬賭注經紀人都在那裡交換情報。這樣你就不用兜一大圈子了。” 格蘭特想了一下,這的確是目前最快速也最省事的辦法。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好處,他將得知索瑞爾在事業上的往來對象,並可從中探取他一直查詢未果的住址。 “我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莫瑞重複著他的口頭禪,“我跟你一起去,你已經錯過了最後一班火車。開我的車去。我在那裡有匹賽馬,但我總是懶得一個人去看。我已經答應馴馬師務必去一趟,但早上那傢伙不過是匹野馬。 你吃過中飯了嗎? “格蘭特沒有。趁莫瑞離開去看午餐籃裡有什麼吃的,格蘭特借他的電話打回蘇格蘭場。一個鐘頭後,格蘭特在鄉間用了午餐;陰霾的鄉間裡,聞起來有股乾淨、清新、欣欣向榮的氣味,毛毛細雨把整個城裡粘答答的醜陋一掃而空。灰沉陰濕的雲層中裂了一道縫隙,露出藍色的晴空,這時他們抵達了調馬場( 馬匹比賽前的鞍具著裝場。——譯者註) ,石砌庭園裡黯然失色的水塘正茫茫然地對著朦朧的陽光微笑。第一場馬賽再過十分鐘就要開始,格蘭特看了一會兒,不感興趣。他抑制自己的不耐陪同莫瑞站在檢閱區的白色欄杆外,第一場參賽的馬此刻都在圈內安靜地繞著,讓旁觀者欣賞它們優雅的姿態與結實的身形——格蘭特對於鑑賞馬可是一竅不通——所以他的眼睛一直在搜尋旁邊那群看起來像是在談公事的人。有個自稱為“石頭”的摩倫史坦,看起來一副擁有全世界的樣子。格蘭特在猜他到底是用什麼詭計混進馬場四處招搖撞騙,3 月那場搞得大家雞飛狗跳的盛會該不至於跟他扯上邊。大概是某個被他誆得團團轉的人對這場比賽有興趣吧。才剛度完第三次蜜月的芳達·茉登,露出大衣外面的商標,想讓人知道那才是調馬場中最引人注目的東西。 不論你站在哪個角度,都看得到芳達·茉登那件外套。曾被懷疑是黎凡特人的那位馬球伯爵也在場。其他的人,不管他們高不高興,一一被格蘭特眼光掃過,釘上一塊小金屬牌。 第一場比賽終了,幸運的旋風圍繞著賽馬經紀人們。 撇開他的幸災樂禍,格蘭特決定開始乾活。他緊迫地展開訪查直到鈴響,場內擠滿了熱情的群眾準備觀看第二場馬賽,他才回到調馬場。沒有人聽過索瑞爾這個人,他在第四場木欄障礙賽開始前悶悶不樂地回到莫瑞身邊——莫瑞的馬即將上場。 當格蘭特與莫瑞並肩站在檢視區中央時,莫瑞神情十分得意,他一邊誇讚他的馬,一邊嚴肅地告訴格蘭特有關索瑞爾的消息。格蘭特佩服得五體投地,莫瑞用半隻耳朵打探消息的功夫絕非浪得虛名。他之前的想法都是多慮。為什麼賽馬賭注經紀人裡沒有人認識索瑞爾? 騎師開始進場,圍在欄杆邊的群眾因人們都往視野較佳的位置移動而減少了。年輕小伙子們把熱切的腦袋縮進領口裡,怕賽馬時周遭的叫聲干擾他們的表現。 “現在走過來的是拉賽,”莫瑞說,一名騎師如狸貓般輕巧地從草坪那端走向他們,“認得他嗎? ” “不認得。”格蘭特說。 “他是平地賽的好手。過去比障礙賽時,也是一流的。” 格蘭特知道——一個蘇格蘭場的總探長和全能的上帝之間只有一點點的差別——但他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大名鼎鼎的拉賽。騎師以羞澀的微笑向莫瑞打招呼,莫瑞簡單地向他引見探長,但並未多說什麼。拉賽在濕冷的空氣中微微顫抖著。 “我很高興沒有柵欄了,”他說,一副虛假的熱誠。 “我真恨自己今天居然騰空跌到水里。” “到房裡烤烤火就會好一點了。”莫瑞說。 “去過瑞士嗎? ”格蘭特突然問,他記起瑞士的平地賽是騎師們冬季最嚮往的地方。 “瑞士! ”拉賽用他無精打采的愛爾蘭腔調重複道。 “沒去過,我那時在出麻疹。出麻疹——你信不信! 九天之內,除了牛奶什麼都不能吃,整整一個月都得待在床上。”他原本優雅、酷似雕像的臉擰扭出一個歪斜難看的表情。 “而且牛奶還會讓你發胖,”莫瑞笑著說,“說到胖,不知道你認不認得一個叫做索瑞爾的人? ” 騎師微微發亮的雙眼像兩窪冷泉般睨著格蘭特,然後他轉身面向莫瑞。一直在他第一根手指間擺動的馬鞭,也慢慢地靜止了下來。 “我認得索瑞爾,”經過一番思索之後他說,“但他並不胖。查理·巴德立的書記員不就叫索瑞爾? ” 而莫瑞對查理·巴德立的書記員沒有什麼印象。 “你能從這張素描認出他嗎? ”探長問,從他的隨身筆記簿中拿出司妥威皮特那張印象派肖像畫。 拉賽盯著畫看,贊不絕口。 “畫得真的太好了! 沒錯,這就是老巴德立的書記員,絕對錯不了。” “我要到哪裡才找得到巴德立? ”格蘭特問。 “嗯,這可就難倒我了,”拉賽說,嘴角漾著淺淺的笑。 “你要知道,巴德立兩年前就死了。” “是嗎? 你之後就再沒見過索瑞爾嘍? ” “沒有,我對他的下落一無所知。可能是在哪兒做辦公室的文書工作。” 跑道上的棗紅馬被拉到他們面前。拉賽脫了他的外套,摘下橡膠鞋,小心翼翼地放在草皮邊緣。他走向馬鞍調整皮具,一邊對莫瑞說,“阿爾文森今天沒來,” 阿爾文森是莫瑞的馴馬師,“他答應要給我面授機宜的。” “所謂的面授機宜全是老一套,”莫瑞說,“也就是你喜歡他的那一套,致勝絕招。” “棒極了。”拉賽據實以告,走向柵門。人與馬構成的美好圖像正是這個暮氣沉沉的文化所能提供的。 格蘭特隨著莫瑞走到調馬場時,莫瑞說,“開心點,格蘭特。就算巴德立已經死了,我還知道一個認得他的人。在比賽結束後,我盡快讓你和他談談。”如此一來,格蘭特才能真正放心享受觀賞馬賽的樂趣:看著一湧而出的繽紛色彩反襯著跑道後灰撲撲的樹叢,人群中蟄伏著詭異的寂靜——那種寂靜靜到他以為自己正獨自站在落著雨的樹叢、林木陰鬱的鄉村或濡濕的草坪間;看著跑道上一場漫長的爭奪直到比賽終了,莫瑞的棗紅馬贏得第二。當莫瑞再次上前探視他的馬並向拉賽道賀後,他帶著格蘭特到賭馬人聚集的地方,向他介紹一位老先生,那人滿面紅光,活像是聖誕卡片上駕著郵車穿過雪地的聖誕老人。 “塔可,”他說,“你認得巴德立先生,知道他的書記員現在在做什麼嗎? ” “索瑞爾? ”聖誕老人說,“他現在自己開業,在名雷街有間辦公室。” “他人現在在場子裡嗎? ” “不,我想沒有。他只待在辦公室裡。我上次碰到他的時候,似乎幹得不錯呢。” “上次是什麼時候的事? ” “嗯,好久以前了。” “你知道他家的住址嗎? ”格蘭特問。 “不知道。誰要找他? 索瑞爾,他是個好孩子。” 最後那句不相干的話意味著他起了疑j 心,格蘭特趕緊向他保證找索瑞爾絕對沒有不良意圖。塔可把大拇指跟食指塞進嘴裡。朝跑場邊緣欄杆的方向吹出一道尖聲哨音。 在一群原先十分專注而後轉頭的臉孔中,他看到了那個他要找的人。 “喬伊,” 他扯著大嗓門喊,“可以讓我跟吉米聊一下嗎? ”喬伊轉告他的書記員,被差遣的人四下搜尋—會兒,很快,吉米就出現了——一個乾淨清純的年輕人,穿著一身品位獨特的亞麻制行頭。 “你過去跟亞伯特·索瑞爾很熟,對吧? ”塔可問。 “是的,不過我好幾年沒在賽馬場上看到他了。” “你知道他住在哪兒嗎? ” “嗯,我曉得他住在布萊德林新月區的富漢路,我跟他去過一次。記不得門牌號碼了,只記得他的女房東叫做伊芙雷太太。他住在那裡很久了。亞伯特是個孤兒。” 格蘭特大致描述了一下黎凡特人的樣貌,問他索瑞爾有沒有和哪個這樣的人走得很近。 沒有,吉米沒見過他有這樣的同伴,不過,他聲明,他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在賽馬場上見到索瑞爾了。在開啟自己事業的同時,他和過去的舊識都疏離了。他偶爾會為了自己的興趣看看賽馬——也許是想趁機獲得一點情報。 通過吉米,格蘭特認識了另兩個認識索瑞爾的人,然而卻沒有一個人對索瑞爾的同伴有所耳聞。全是自掃門前雪的傢伙。這些賽馬賭注經紀人,用一種很暖昧的好奇打量著格蘭特,次場下注開始登記時就無視於他的存在了。 格蘭特向莫瑞宣告他到此為止,障礙賽結束後一直興高采烈的莫瑞此刻也決定回倫敦。在車子緩緩前行之際,格蘭特轉過頭,友善地對這個提供他許多訊息的跑馬場投以祝福的一瞥。令人愉快的地方,哪天等到腦中的公事不再煩擾他時,他要再回到這裡度過一個下午。 回倫敦的半途上,莫瑞熱切地談論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賽馬賭注經紀人和他們團結的精神。 “他們像蘇格蘭高地那些宗族一樣,”他說,“彼此間爭吵競爭,但若有外人加入這場爭奪之戰,便立刻團結起來抵禦外敵。”他還談到馬和馬的小毛病;馴馬師和他們的道德操守;拉賽跟他的機靈。然後他說,“隊伍命案的偵查進行得如何? ” 很有進展,格蘭特說。如果接下來的事情和現在一樣順利,他們在這一兩天之內可以逮到兇嫌。 莫瑞沉默半晌,“我猜,你是不想讓索瑞爾捲進這檔子事,對吧? ”他含蓄地問。 莫瑞一向行事正派。格蘭特坦白相告:“索瑞爾就是死在隊伍裡的那個人。” “我的老天! ”莫瑞說,他沉默了一會兒去接受這個噩耗。 “我很難過,”他終於開口,“我不認得這個小伙子,但似乎每個人都很喜歡他。” 格蘭特也這麼認為。亞伯特·索瑞爾,似乎從來就不是個混混。格蘭特又一次期待自己會再遇到黎凡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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