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排隊的人

第6章 第六章

排隊的人 约瑟芬·铁伊 5625 2018-03-22
他走向角落的位子時,金綠輝映的餐廳裡一半座位空著。馬索逮到機會跟他聊個沒完。探長這件案子似乎有進展了? 這當然,格蘭特探長向來不負眾望。僅憑一把匕首就可以拼湊出整個人!(除了最早版的晨報外,全英國的各家報紙都已經刊載緝捕嫌疑犯的告示。) 這事讓人有點害怕。如果他,馬索,在上前菜時順便附上一把吃魚用的叉子,是不是可能表示他左腳拇趾上有個雞眼? 格蘭特拒絕做任何福爾摩斯式的演繹,“我們通常把這類小過錯解釋成罪犯正在熱戀中。” “這麼看來,”馬索笑道:“我敢說格蘭特探長看得出我犯了什麼罪。” “哦? 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格蘭特問。 不,馬索喜歡開這種玩笑,但他的妻子卻是個出名的嚴厲女人,格蘭特很清楚。

“有一天,我遇到一個在你餐具室工作的員工。”格蘭特說:“叫樂高得,是吧? ” 對,樂高得·哈烏。這小子挺不錯。很帥吧? 尤其是他那棱角分明的輪廓和那雙眼睛! 有人找他去拍電影,但是他不為所動,他以後準是餐飲旅館這行的佼佼者。 如果馬索真是個伯樂,那哈烏就會是匹千里馬。 一位剛到的客人坐在對桌,馬索輕鬆和藹的神情像飄落至濕漉漉的人行道上的雪花一樣瞬間隱沒。掩抑起先前的肆無忌憚,馬索以恭敬的態度聆聽格蘭特點他最喜歡的五道菜餚。格蘭特大快朵頤了一番。喝完最後一杯咖啡走上街,他發現時間還早。史翠德的傍晚和白天一樣絢麗擁擠,最後一批返家的人潮和提早出來找樂子的人焦躁地擠在人行道和馬路上。他沿著俗麗的人行道慢慢朝查林十字路走,商店櫥窗里里外外的燈光閃爍變幻著。玫瑰色、金色、鑽石色,鞋店、服飾店、珠寶店。

過了寬闊的人行道走到一段舊夾道,先前簇擁成一團的人群逐漸疏散開來,男男女女各自踽踽獨行。走在格蘭特前方幾碼遠有個人轉頭似乎要看靠站的巴士是幾號。 他的眼光落在格蘭特身上,櫥窗裡一道鑽石般耀眼的光照著他,使他面無表情的臉突然變成一張恐怖的面具。顧不得張望左右來車,他毫不遲疑地沖向馬路中即將離站的巴士前面。格蘭特被轟然離去的巴士攔截下來,但在它擺動車尾前,他緊隨著那人從人行道加入到那團紊亂的車流裡。身陷車陣裡,他的眼睛比審視那把匕首還銳利地盯住逃走的身影,他心想,“在逃離德國佬的魔掌四年之後,就算被碾死在巴士輪下,也沒什麼好怕的。”一聲尖嘯傳入他耳中,他趕緊避開,一部離他不到幾英寸的計程車擦身而過,驚魂甫定的司機破口大罵。他閃過一部黃色跑車,卻瞥見一個颼颼轉動的黑影出現在他左肘的位置,他知道那是巴士的前輪,往後使勁一跳。這時,他右手邊又來了另一輛計程車,他在巴士急駛而去的當兒,又撤回原地。

前面一碼處便是安全的人行道,他迅速朝左右一瞥,發現他要找的人正神定氣閒地往貝德福街走去,顯然是沒有料到格蘭特會當機立斷地決定直追不放。格蘭特在心底點起一根蠟燭,希望上帝保佑他平安穿越馬路。難得上街閒晃的他,竟然和他的獵物相隔不到咫尺。那人站在貝德福街前四處張望。格蘭特想,我就知道我沒猜錯——他真的是因為看到我而受到驚嚇。格蘭特無須再多看一眼,就能證實那人的確是高顴骨、膚色黝深和下巴突出,就如他對男人的左手食指或大拇指上有新傷疤一樣確定。 兩分鐘之後男人回過頭來一——但並不倉促。不知道為什麼,男人僅僅心不在焉地瞧了一眼。兩分鐘才回一次頭,說明他十分謹慎。又過了兩分鐘,他消失在貝德福街街底。格蘭特拔腿就追,卻眼睜睜地看著瘦長的身影突然沒人另一條街里,而街上連個能指出男人去處的人都沒有。他折回街角,自責跟丟了獵物。格蘭特打定主意,如果他一直勇往直前,就算是天涯海角也會找得到。懷著期待前面就是斷崖的心情,他振作起精神沿著街道的右側往前走,眼光機警地搜查著所有可隱藏之處。當最後還是白忙一場時,他開始不安,一股遭人愚弄的的感覺油然而生。他停下腳步,往回看。就在他這麼做時,史翠德街底有個人影從街道另一邊的店門口閃出,即刻又消失在大街擁擠的人群裡。格蘭特重回史翠德搜尋了三十秒,卻已不見男人踪影。巴士來來去去,計程車在路上游晃,整條街上上下下的店面還在營業。

選擇這裡溜之大吉倒不失為上策。格蘭特咒罵著,在他詛咒的同時腦中還想,這傢伙乾淨利落地擺了我一道,我咒他將遭遇到比要我還要慘的下場,這次算自己運氣背。他第一次覺得和報紙合作愉快,讓這些媒體可以隨心所欲地向民眾發布緝捕嫌疑犯的告示。他在街上流連了一會兒,以搜尋的眼光掃視每一間他經過的商店,但並不抱期望真能找到什麼:最後他駐足在一問偶爾光顧的店門邊陰暗處,靜候著男人在認為威脅解除的時候再度出現。由於一名恰好看到他的警察穿過馬路,好奇地想知道他究竟在等誰,格蘭特只得走到明處向這位直賠不是的警員解釋狀況。認定要追的人已經逃跑了,他準備打電話回蘇格蘭場。在被男人愚弄之後,他的第一個衝動就是要調一隊人馬到史翠德來,但從人車熙攘的交通狀況看來,任何人此時即便是開快車從河堤大道趕來,等到了這裡,他要抓的人可能早逃到高德綠原、坎伯威爾或愛勒思翠去了。格蘭特只有無奈地打消這個念頭。

現在召集警力為時已晚。 打電話向蘇格蘭場報告完,他緩步走向特拉法加廣場,精神抖擻。一個小時前,他憤慨地數落自己到了詞窮的地步。他要緝捕的人離他僅六碼遠,而他競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好在案情即將撥雲見日。他仔細回想,但他回溯整個過程時想過頭了——想得太遠——以致回到剛開始的時候。他現在十分確定黎凡特人還在倫敦。這是案情空前的進展。嫌犯的描述在前晚被警方公佈以後,就沒有辦法離開倫敦。他們必須仔細過濾全英國各地傳來的報告——格蘭特對這些緝捕兇嫌的報告很有經驗——可能還有從歐洲大陸傳來的訊息。假使當時在史翠德沒有機會碰面,男人可能會為那驚險刺激的一刻欣喜若狂。現在他們已經知道他人在倫敦,就可以集中警力。

他也許會在路上甩了他們,但他不可能有別的辦法,格蘭特看到他甚至沒錢到哪個熟識的車行去租輛車。沒錢只會對他不利——雖然沒錢並不能阻止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但會讓他出入時格外謹慎。奇怪的是,當整條街都被清查過,他居然還賴在原處不走。格蘭特深深了解倫敦人堅持住在自己熟悉的城市裡的執著。這個外國人的行徑正如下水道裡的老鼠,躲的功夫比跑來得好。雖然兇嫌的描述還未廣泛地發佈出去,但並不表示警察不會注意到。在這種環境下,得有過人的膽量和勇氣才敢去面對驗票員或船上的工作人員。嫌犯還藏身在這個城市裡。從現在起,他會被加強巡邏的機動警察部隊牽制住,能再次從警方手中溜走的機會是微乎其微。 更何況,格蘭特見過他。這是案情的另一大進展。下次格蘭特要是再碰見他,他絕對插翅難逃。

黎凡特人在倫敦,死者的朋友理當也在倫敦;黎凡特人可以被指認出來,那名友人可以順著銀行券的線索找出來——照馬索的說法,案情確實有進展了。在聖馬丁街巷尾,格蘭特記起今晚是《你難道不知道? 》的最後一場演出。他得先去瞥一眼再回蘇格蘭場。他現在思緒運轉流暢,蘇格蘭場安靜的房間反而靜得會逼瘋他,他從來無法待在那裡面好好地想事情。人潮洶湧的大街上意外的驚喜,黎凡特人在某處安排了一些激動的暴民,都比硬待在與外界隔絕開來的房間更有機會。 格蘭特和劇院經理寒暄幾句,在二樓特別座後面找到一塊六英寸見方的站立空問時,戲已經開演將近二十分鐘。這裡的視野極佳,是個可以在黑暗中觀看的好位子。 從天花板到地面,劇院一向不是什麼讓人覺得舒服的地方,只有在熱情激動的觀眾身上才看得到微紅昏暗的光亮。他們都是狂熱分子,最後一晚的觀眾,熱情的戲迷向他們最迷戀的人與事說再見。崇拜、愛慕和遺憾充斥著整棟劇院,非英國式的不捨之情此刻凝聚在一起。當高倫偶爾篡改台詞,他們會高聲叫著,“給我們完整的演出,高! ”高倫也只好忠於原著演出。蕾伊·麥克白如迎風飄搖的落葉般輕盈地在整個舞台上散放她的魅力,她向來如此。她翩然起舞時,樂聲的拍子輕輕敲擊著。脫離伴奏的角色,音樂成了主導的力量。音樂讓她挺身、迴旋、快速打轉,讓她飄到舞台邊緣,當樂聲消失,她優雅地伏臥在地上。觀眾一次又一次吵著要樂聲讓她動起來,讓她展開笑顏,讓她閃亮,讓她舞動.她就像是浮在水瓶裡的一顆水晶球。急速墜落後的靜寂被觀眾的掌聲打破,他們不讓她退場。最後有人將她帶到舞台一側,故事情節才勉強得以繼續進行,台下開始蟄動著焦躁與不耐。今晚沒有人要看故事情節,根本就沒有人要。這些熱誠的戲迷中,有許多人尚未察覺到一件顯然是今晚最重要的事,那就是,今晚為一些無關緊要的情節浪費時間實在荒唐至極。

全英國最著名的合唱團的登場稍微紆解了觀眾的情緒。十四名沃芬頓的女孩名氣享譽英國和歐陸各地,她們整齊劃一的動作令人嘆為觀止——滿足卻不會生厭——就像觀賞禁衛軍交接的動作一樣樂此不疲。沒有一顆頭多偏一點,沒有一根腳趾超出列隊,沒有一個踢腿高過左右同伴,沒有一個落腳比別人來得快。當十四個女孩中的最後一個在離場時略微誇張地拉扯她橘黑條紋的蓬蓬裙時,台下的觀眾幾乎忘了蕾伊。只是幾乎,並沒有真的忘。蕾伊和高倫擄獲了現場所有人的心——這是他們的夜晚,是他們以及他們戲迷的夜晚。此時非關蕾伊或高倫所引起的焦躁因為不明顯以至於沒人理會。這晚觀眾逐漸沸騰的情緒就要到達最高潮了。格蘭特癟著嘴以同情的眼光看著男主角自以為是他情感豐沛的獨唱博得觀眾的喝彩。這首獨唱曲是由全英國最性感的男高音主唱,在漸暗的燈光下,郵差男孩吹著口哨,交響樂聲悠揚。他顯然期待觀眾至少會高呼三次“再來一個! ”但最後一段合唱結束後,他們就表現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是他搞錯了,他們想看的不是他。他應該鼓起勇氣承認他只是蕾伊的陪襯,伴她起舞,為她高歌,一舉一動都配合她——格蘭特突然想到,他的失色究竟是因蕾伊·麥克白鮮明的個人特質所導致的意外,還是她故意利用這項特質使自己成為舞檯燈光下最受矚目的焦點。格蘭特對於女主角在戲劇或舞台上的雅量不存任何臆想。戲劇明星能輕易被眼淚和大量濫情的悲慘故事感動,一旦當他們面臨到強勁的對手時,他們良善的天性就蕩然無存。蕾伊·麥克白紅透半邊天是因為她多才多藝和容貌姣好的條件。她的經紀人是狡猾之中的佼佼者。

格蘭特曾在“短評”看到關於她的報導,內容提到他身為一名星探,不否認他的眼睛一直在搜尋下一個他感興趣的目標。她的經紀人在替某人宣傳造勢上極具手腕,能將雞毛蒜皮小事變成頭條新聞。 她出道兩年內換了三個男主角,而其他的角色仍是原班人馬,這點令人十分不解。是她平易近人的態度,她的謙虛,還是她——沒別的字可形容——刻意掩飾的雍容華貴? 倫敦最嬌弱動人的大眾情人是否其實冷漠無情? 他見過舞台下的她,落落大方,聰穎,明辨是非,從不趾高氣揚或亂使小性子。一個迷人女孩用她的頭腦走對了路,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他認識許多在舞台上會念錯台詞的大牌女星,無論再怎麼裝扮,總缺乏一顆溫柔的心靈。蕾伊·麥克白是個不會念錯台詞的可人兒,他能發誓她的魅力也是發自內心的。他曾仔細觀察她,試著駁斥自己對她的滿意——他很喜歡她——這意味著他的心已經不由自主地向她投降。然而,因為驚慌,他開始回想那些暖昧不明的感覺,那些感覺已經被承認並成為他自我探究的重點,一點一滴的被證實。她過去拒男人於千里之外。他在追查死者身份時他們碰過面,然而兩人都很巧妙地迴避這個問題,格蘭特過去從不承認自己對她的情感,所以會自然而然地分散或轉移對她的讚賞,甚至趁她插嘴時把對她的誇讚減到最少。這麼做都是他那些暖昧不明的感覺在作祟,因此,從她的觀點來看,當然無法忍受。他想,她太聰明了以致根本不需要手段。她只消不經意地運用一點自己發光的特質,敵手就彷如星星遇見太陽般頓時黯然。只在和高倫同台演出時她使不上力——他和她同樣擁有太陽的能量。如果真是如此——她只能對他百般容忍。然而,與她的男主角——人長得帥,有親和力,還是個不可多得的聲樂家——同台演出,讓她的演技更發揮得淋漓盡致。格蘭特還記得人們曾經說,不可能找得到更適當的男主角和她搭檔演出。這就是理由,他沒有半點懷疑。憑恃某種超乎常人的清醒讓他突然讀出她的心思,對環繞著他的魅力無動於衷。只有他和她在面對熱情的群眾時能置身度外,穩下情緒當個旁觀者。他邊觀看她的演出邊想著:一個不快樂的人,可憐蟲,冷漠而謹慎,樣子就像是在飾演《新約聖經》裡的醜婦一角。她用微笑和甜美從他手里奪走了他曾有的自豪,把它釘在她令人眼花撩亂的禮服上。沒有人注意到這份自豪已經燃成灰燼。如果人們真的這麼認為,他們會覺得男主角今晚的表現到此為止就好——但是,當然,很難再找到更理想的人选和她搭檔演出。高倫接受了他應得的回報,下一輪戲中,她馬上手握權謀政治家尖銳的匕首刺殺他以分享觀眾的掌聲,讓劇院裡的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覺得,他不值這麼多的掌聲。他的自卑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強調和提醒。對,沒錯,這就是她的狡詐。這齣戲中戲倒成了格蘭特今晚的餘興節目。他看到真實的蕾伊·麥克白,而她的另一面競如此陌生。他太全神貫注了,以致直到最後一幕幕帷落下才發現自己還站在圓形劇場的最後面,觀眾的歡呼聲震耳欲聾,而他卻心如止水。一次又一次,燈光耀眼的舞台上幕簾不斷升起,禮物和鮮花如潮水般淹沒了所有的腳燈。接著開始致詞,高倫打頭陣,手中緊握著大瓶威士忌,他試著想搞笑卻沒有成功,因為他激動的聲音平靜不下來。大概是高倫的腦中浮現出住在窮酸小鎮簡陋的房間裡的那些令人心碎的日子,每晚兩場的演出以及經常存在的恐懼。高倫為求糊口而唱了很多年,從來沒有想過會有被歡樂所圍繞的一天。接下來是導演,然後才是蕾伊·麥克白。

“各位女士和先生們,”她以清朗、徐緩的聲音說,“兩年前,當你們都還不認得我的時候,你們對我熱誠相待那時你們征服了我。今晚你們又再度征服了我。 而我只能說的是,謝謝你們。 ” 簡潔扼要,格蘭特想,觀眾報以熱烈的歡呼。他轉身離去。他知道下面會怎麼進行——每個人,包括傳喚演員出場的小弟都要上台致詞,他已經聽夠了。他下樓穿過深紅黃褐裝潢的大廳,帶著胸口莫名收縮的透不過氣來的憋悶走進夜色。如果35歲的他並不熱中於這些龐雜沉重的幻覺,旁人可能會說他醒悟了。他一直愛慕著蕾伊·麥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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