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排隊的人

第5章 第五章

排隊的人 约瑟芬·铁伊 5699 2018-03-22
過了瑪里利本後,電車駛人早晨的陽光裡。格蘭特隔著車窗向外看,心情比先前到高爾街警察分局報到時開朗多了。兇手不再只是一個虛構的角色,他們大致掌握住他的外貌,這可能是他們逮到兇手前惟一的線索。說不定今晚就可以確定死者的身份。他在電車空蕩的隔間裡伸開腿,陽光如行進中的火車滾動的輪軸般緩緩滑落。晴朗的早晨十點鐘,經過令人愉悅的英格蘭鄉間。窮鄉僻野的小村落不帶一絲挑釁的低俗氛圍,在明淨的光影裡閃耀著忘我和莊嚴。狹窄光禿的門絲毫未因劣質的漆工和裝飾稍顯遜色,以翡翠、紅玉石、天青石和瑪瑙嵌成別有洞天的樂園。在他們的花園裡,洋溢著蓬勃生氣。恣意生長的鬱金香,剛剛栽植的柔弱草苗,令人恍若置身於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孩子色彩繽紛的衣服在一串銀鈴似的笑聲中被風吹得鼓脹飛舞。再往前行,當村子終於消失在視野裡,幅員遼闊的牧場在陽光下宛如一幅昔時狩獵版畫般晴朗宜人。

格蘭特深知,英格蘭到處都是這樣迷人的早晨。然而,諾丁漢運河有個威尼斯人今天可要遭殃了,運河污穢禁錮的牆將和佩特拉的城牆一樣紅(Petra,公元1 世紀前後約旦埃多姆王國的貿易中心,以繁華著稱,號稱“紫紅色的城市。”) 電車低沉的鳴笛聲響起,格蘭特抵達車站。如果問他對英格蘭中部地方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是電車。對他而言,電車在倫敦彷如外來客一樣格格不入,像個被大都會所誘惑的鄉巴佬,因為賺不了大錢就厭世或藐視自己的存在。 要不是聽見遠處傳來電車獨特的鳴聲,格蘭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重返舊地。靜謐的英格蘭中部是他的出生地。英格蘭中部人從不閃躲後街的電車,他們得意地沿著主要幹道追逐電車,一方面得以藉此自吹自擂,另一方面則出於他們與現實格格不入的想法。

他們用一長條黃繩,從人行道一端拉到諾丁漢市場攤販前,在圍起一大塊寬廣的方形區域裡快樂地玩著捉迷藏。 而已經融人大自然神妙景觀的當地人似乎更熱衷三級跳運動,他們認為這種遊戲不至危險到容易耽溺。總之,格蘭特在這條街上游走的那段日子裡,沒有一個人會被殺。 在“信實兄弟”分店,他拿出死者的領帶,想知道有沒有人曾記得賣過這條領帶。櫃檯裡的店員對這筆交易毫無印象,於是找了另一位職員出來。那人正用他白皙而柔軟度極佳的手指上下翻閱牆邊卡片盒裡的資料,盡其所能地找出符合顧客要求的商品。直覺告訴格蘭特小伙子對這條領帶有印象,他沒猜錯。瞄了領帶一眼後,店員說,一個月前,應一名紳士要求,他曾把這條領帶從櫥窗裡拿出來——或是另一條同款的領帶。那位先生從櫥窗裡看到這條領帶,覺得剛好可以搭配他的衣服,所以進店裡買下這條領帶。不,他不認為他是諾丁漢人。為什麼? 他沒有諾丁漢人的口音,穿著打扮也與這裡的人大不相同。

你能形容一下這個人的長相嗎? 他可以。一陣回想和確認後,他說:“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還可以告訴你是哪一天,”年輕小伙子不經意地說:“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他遲疑了一下,一改先前的稚氣,以世故老練的口吻重新啟口,“是因為在2 月2 日那天發生了一些事。” 格蘭特記下這個日子,並問他對這個陌生人有什麼印象。他像是來做商務考察的嗎? 年輕小伙子不這麼認為。 他沒有談到公事,對諾丁漢這地方的興榮盛衰似乎也沒有半點興趣。 格蘭特問到那天鎮上是不是有什麼活動以至於這個陌生人會到諾丁漢來,年輕人說有。當天有個盛大的音樂慶典——是全英格蘭中部人的節慶,倫敦來了很多湊熱鬧的人。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在慶典中擔任教會唱詩班的一員,對整個慶典活動再熟悉不過了。外地人對於慶典活動的興趣遠大於考察商務,他猜測這可能就是那人到諾丁漢來的原因。

格蘭特覺得這說法很合理。他想起死者纖細敏感的雙手。他常在沃芬頓出入,就算不是名知識分子,起碼也是個音樂家。這點和當初死者屬於某幫派的假設不符,但他不能因此就輕忽這條線索。幫派的假設並沒有事實依據。 那隻是個想法罷了——純屬臆測。他謝過年輕人後,詢問他誰是諾丁漢最了解音樂慶典和熟知參加活動的訪客的人。年輕人說是尤達爾,一位事務律師。尤達爾可不是秘書,他是主辦人,對這個活動十分熱中。整整三天的慶典,他從一早開始坐鎮到晚上,一定認得每個有興趣從倫敦跑來參加盛會的人。 格蘭特記下尤達爾的住址,留意到年輕人正好奇地盯著他。要是多年後有人問他是誰要索取尤達爾的住址,他準能準確地說出來。待在服飾店還真是埋沒了他。

“你在找那個買領帶的人? ”年輕人問。他說“找”這個字時用的是特別著重的聲調,一副警察問話的口氣。 “不全是,”格蘭特說:“但如果可能的話,我會繼續追踪他的消息。”然後他離開去拜訪尤達爾。 尤達爾( 確切地說是利斯特暨尤達爾) 陰暗狹小的辦公室位於靠近城堡的小巷邊——就是那種從來不曾有電車經過,一陣腳步聲的回音都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回頭看看的小巷。房子少說也有三百年的歷史,接待室連最後一絲光澤都消磨殆盡的橡木鑲板,彷彿還想像過去一樣與光可鑑人的綠色玻璃窗較量。窗台黯去的光澤彷彿是敵軍圍堵下最後的倖存者,雖死猶榮。尤達爾先生,這個“利斯特暨尤達爾”中叫尤達爾的,看來應該是個想法另類的人,不然不會作主把這裡所有的東西搞得這麼詭異。詭異! 指的是這幢像座碗櫥的房子,僅用窗子裝飾以至於根本看不到牆壁。

厚板玻璃成片以令人難以置信的低俗風格半嵌在牆中的裝飾柱上。好一幢現代化建築! 然而,儘管用這種方式來彌補室內的陰暗,尤達爾先生本人卻滿臉笑容迎接這位客人,絲毫沒有交友前的猜忌,是個可以信得過的人,但卻一點也不像律師。身為尤達爾家族第三代碩果僅存的傳人,他把他的年輕歲月都給了這間如櫥櫃般大小的房間。自從他迷上橡木鑲板、它的光澤和綠色玻璃,還有交響樂和奏鳴曲,他就長久待了下來。他現在是利斯特暨尤達爾公司的尤達爾——全公司上上下下只有他這名能幹的職員負責處理所有大小瑣事。 尤達爾先生其實並不由衷歡迎探長的到來。格蘭特認為尤達爾先生只是覺得應該先見見這個人再說。當探長執著地址一路尋到他的辦公室,他一反向來對陌生面孔有莫大好奇的態度。他對格蘭特的一丁點好感,是在工作告一段落格蘭特發現自己該吃午餐時才漸漸萌生。已經早過了一點鐘,從早餐到現在已經隔了很長一段時間,如果探長不准備吃東西,他也得餓肚皮。格蘭特跟著他意外結識卻熱誠有餘的主人一塊去用餐:他還沒有獲得任何線索,但這似乎是個好機會。警察從不放棄任何一個結交朋友的機會。如果蘇格蘭場該有句銘言,應該就是:“不試怎麼知道。”

吃完午餐後,他才發現尤達爾先生對他要找的人一無所知。他對慶典中所有演出者的個性、長相和他感興趣的事如數家珍,但沒一件符合格蘭特做的描述。 “你如果你認為那人是個樂手,不妨試試里昂的交響樂團,那個樂團的樂手大都是倫敦人。” 格蘭特沒有大費周章去解釋,關於死者是音樂家的假設是來自他死者與慶典有關聯的推測。尤達爾先生輕鬆快活地打開了話匣子。午後,向好客的主人道別,格蘭特旋即帶著預期中的挫敗趕往鎮上幾家交響樂團。往返奔波之後,他撥電話回蘇格蘭場聽取威廉斯方面調查銀行券的進展。剛從早班漫長的工作中趕回來的威廉斯表示,銀行券已經送到銀行去了,還沒有結果,但他們得到承諾,銀行方面會全力配合。 掛上話筒,格蘭特思忖著,案情糾結的一端似乎緩慢但穩定地動了起來。沒有一條線索十分明確,英格蘭銀行發行的銀行券背後顯然大有文章。在諾丁漢追踪死者的這條線索若不成,著手調查這位朋友的身份或者可以幫助他們查出死者。從死者到黎凡特人將只是一步的距離。然而,他還是若有所失。他今天一早就有種直覺,今天會有出人意料的消息讓他獲得正確的線索。他反感地回想他白白浪費的一天,不是尤達爾先生那頓豐盛午餐所引起的後遺症,也並非是那位好心紳士的熱誠,他是難過他居然還得安慰自己。在車站,發現還要花一個半鐘頭等火車,他將自己拖向最近的旅館大廳,抱著渺茫的希望想在閒話最多的公共場所擷取一些瑣碎訊息。

他以審視的眼光觀察著兩名侍者,一個目中無人,像只營養過剩的哈巴狗;另一個則像只心不在焉的德國獵犬。格蘭特本能地認為這兩個人對他不會有幫助。然而,當一位魅力十足的中年女侍送上他的咖啡時,格蘭特疲倦的身心為之一振。短短幾分鐘,他沉浸在這種親切的氣氛裡,跟她隨便聊了起來。等她暫時離開其他等待服務的客人轉回他身邊,到了可以說話的距離,他們的談話才得以繼續。想對女人詳細描述一個既非駝子亦非瞎子或沒有任何異常狀況的人是白費工夫,她每天起碼見過半打以上的人符合他口中形容的死者,格蘭特對自己嘗試引出更多有用訊息的做法堪稱滿意。 “你這裡的生意有點冷清。”他說。 沒錯,她同意:這是他們生意最冷清的時刻。他們時閒時忙,做生意嘛,總是這樣。

全視旅館住客的多寡嗎? 不,不一定。不過,通常都是如此。旅館生意就是這樣:時閒時忙。 旅館曾客滿過嗎? 有啊。消費合作社的人來的時候,曾經大爆滿。他們總共訂了兩百間客房呢。她記得諾丁漢僅有那段時間人潮洶湧。 “什麼時候的事? ”格蘭特問。 “2 月上旬,”她說,“他們兩年舉辦一次吧,我想。” 2 月上旬! 消費合作社的人是從哪兒來的? 都是從英國中部各地來的。 不是從倫敦來的? 不,她不這麼認為;但是其中應該有一些人是。 格蘭特趕去搭火車,被新的可能性和不合情理深深困擾著,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死者看起來不像是這類型的人。如果他是商店店員,應該會因公需要打扮得更得體講究一點。

回到城裡的這趟路不再緩慢,也不再被光明而樂觀的愉悅心情所環繞。夕陽西下,灰色的暮靄已暈染了整個鄉野的天際,使得憔悴的夜晚看起來更加單調陰鬱。 白楊木樓房四處林立,不反光的白漆映在一汪汪水窪裡閃著不祥的光亮。格蘭特埋頭寫他的報告,當他感到疲憊時,就抬頭向灰暗的窗外凝望,無垠的夜空飛過,他的思緒又再度與死者職業的問題纏鬥。火車的小隔間裡還坐著三個人,他們滔滔不絕地對某些議題大抒己見,不管他們在談論的是什麼,都讓他沒來由地感到發狂和厭煩。交通信號像孤立懸掛的紅寶石和綠翡翠橫過漸褪的天光,他的心情略微回复。 這些光線交織成令人驚艷得嘆為觀止的景象。幻影般的景像在豐富的燈檯和酒吧間不露臉的演出是多麼不可思議,而它們的主體只是個發電機。他很高興在長久的喧鬧和喋喋不休之後,他的旅程終於宣告結束,倫敦耀眼而充滿活力的燈光高掛在他頭上。 他返回蘇格蘭場時有個奇怪的預感,覺得他計劃要去尋找的事就在這裡等著他,他的直覺並沒有愚弄他,攸關死者生平事蹟的關鍵線索將交到他的手上。他下意識地加快腳步,他等不及了,從未覺得自己抬腳抬得這麼慢,也從來不曾覺得路途如此遙遠過。 結果後來發現什麼都沒有,只除了——曾來這裡泡杯茶的威廉斯,留給格蘭特一份本應當面交給他的報告——他在電話上已經聽過要點的報告。 然而就在格蘭特探長返回蘇格蘭場的同時,一件怪事發生在丹尼·米勒身上。 他坐在皮姆裡扣區公寓樓上房間東面的椅子上,把套在精緻拖鞋裡的那雙乾淨的雙腳掛在扶手邊,慵懶地搖晃著,插在六寸長的過濾嘴中的香煙從他薄唇裡伸出,呈微微上翹的角度。站在室中央的人是他的“珍”,她正忙著試穿晚禮服,她取出襯衣服的厚紙板的樣子就像在用大拇指剝出豆莢裡的豌豆。她慢慢轉動優美的身軀,讓光線落在她脆弱無助而素淨的臉上,這使得她的身形顯得更為修長。 “這件晚禮服不錯吧? ”她說,眼光瞄著鏡子裡的米勒。就算被她發現那雙眼睛正將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背上,他依舊死盯著不放。她轉過身。 “怎麼了? ”她問。 丹尼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他眼中的焦點一動不動。突然他取下嘴裡的過濾嘴,把香煙扔進壁爐裡,發了瘋似的一躍而起開始找東西。 “我的帽子! ”他說,“我的帽子在哪兒? 我的帽子他媽的到哪兒去了? ” “在你坐的那張椅子背後,”她訝異地說,“你被什麼嚇到了? ” 丹尼一把抓起帽子衝出房間,就彷佛所有的惡魔都藏在他腳下的地板裡。她聽見他衝下樓梯,前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然後她又聽見他去而復返的聲音,不由得張大著吃驚的雙眼站在門口。他又回來了,一步三級階梯地奔上樓,腳步輕得像貓,回到她面前。 “給我兩便士,”他說,“我連兩便士都沒有。” 她從他贈予的昂貴華麗的手提袋中掏出兩個便士。 “我不知道你竟然身無分文,”她說,想激他對這種行為做個解釋,“你要兩便士做什麼? ” “你給我滾! ”他大吼,再度消失。 他跑到最近的電話亭時還喘著氣,但心裡覺得十分痛快。無須像平常一樣低著頭查半天電話通訊錄,他直接要求接通蘇格蘭場。在等待的時間裡,他興奮而不耐地拖著腳在電話亭地上踱來踱去。最後——格蘭特的聲音終於出現在電話的另一端。 “我說探長,我是米勒。我剛記起是在哪兒見過你說的那個傢伙。'幫派分子'? ……我曾和他一起搭乘到萊斯特看賽馬的火車,1 月底,我想那時……確定嗎? 我記得很清楚,就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我們談論賽馬,他似乎非常內行。我過去從沒見過他,直到……嗯……不,我沒有看那些報紙……不要管那些。我很高興能幫得上忙。我告訴你,我的記憶已經很長時間都不管用了! ” 丹尼退出電話亭走開,腦子開始恢復清醒,準備回去好言安撫為他準備晚禮服的那位被惹火又被他拋棄的女人。而格蘭特放下話筒,長吁了一口氣。賽馬! 這件事似乎和案情十分契合,他怎麼這麼蠢! 一個完全無知可惡的大蠢蛋! 他怎麼壓根就沒有想到。沒有想起儘管諾丁漢有三分之二的人沉迷在蕾絲花邊裡,另外三分之一的人迷的卻是賽馬。所以賽馬足以解釋這個人——他的服飾,他造訪諾丁漢的目的,他對音樂喜劇的偏好,甚至……也許……這個幫派。 他出去找了一份《賽馬特報》。沒錯,2 月2 日那天在寇威克公園曾有一場障礙賽。前一場在萊斯特的比賽是1 月底。丹尼的描述提供了關鍵線索。 格蘭特費力思索,信息顯示出,星期六晚上的那些賽馬賭注登記人即使不在現場,也會從他們的辦公室遙遙地關注比賽。次日——沒有一個賽馬賭注登記人星期日還留在家中。可以想見次日一整天,如水銀瀉地般的人群開著他們的車從全英國四面八方趕到賽馬場。銀行和賭馬的投資都會受到週末的波及。 格蘭特拋開他萬馬奔騰的思緒,到勞倫特修復元氣。 星期一將會有更棘手的工作——領帶和那把至今還未對外宣稱被發現的左輪槍。 但也許銀行券方面會有線索,這樣就能加速偵辦效率,免去那些累人的程序。現在他要去享用還稍嫌早的晚餐,把事情好好地過濾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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