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返祖

第4章 第四部分

返祖 那多 16562 2018-03-22
七、有人依然活著,是誰已經死去 這轟轟烈烈上演的都市傳奇,就如同流星。燦爛而短暫。 流星已經逝去。 媒體的報導漸漸偃旗息鼓,在這樣的時代裡,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人們關注的焦點很快移開了。 除了警方,沒有人還整天念叨著不久前的這場傳奇,每天下午聽楊氏評書的小圈子慢慢稀薄下去,終於散了。我相信,即便是警方,也總有一天把這件事打入冷宮,歸入無頭案的捲宗裡。 桌上放著兩碗冷面。 “你要哪碗?”我問。 六耳低著頭數了數配料。 “一二三四五,這是五糊四HIGH?” “是的,那是六月肥爽。” 六耳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是夠絕的名字,我吃這碗六月肥爽吧。” 我也笑了。六耳現在很少有笑容,我希望他能開心一點,哪怕是因為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那件事之後,過了整整三天,六耳才勉強恢復過來。 恢復過來是指像他第一天到我家來的樣子,可以自如地走路說話干家務。而身上的毛髮,卻沒辦法再控制一分一毫。 那種奇異的能力,風暴一樣在他身上卷過,現在已經永遠離開了。 就像一場離奇的夢。 六耳的夢,已經醒了。他不再是超人,不再能控制別人的生死,不再能清除這座城市的污垢。 可是,同樣需要考慮的,是今後的路。 從前他身上的毛,在不變化的時候,烏黑的發亮,雖然極細,但有一股旺盛的生命力。現在已經沒有光澤了。 這或許是值得慶幸的,因為毛髮生長的速度,也急劇地放慢了,刮乾淨後,十二小時隻長兩厘米左右。這樣早晚各刮一次,至少他的五官我總是能看清楚了。

“六耳,你現在的情況比當初要好很多。我想,如果你願意配合治療的話,有康復的可能。至少,有希望進一步抑制毛髮的生長速度,這樣你就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了。” 現在六耳在剛刮完毛的時候,也可以出去轉轉,透透氣。一兩個小時內,不會被看出什麼端倪,時間再長就不方便了。 六耳停下筷子,似乎有些意動。 “還是……X機構嗎?” “是的。” “他們上次分析過我的頭髮,他們覺得,還有治療可能嗎?” “現在和那時不一樣。這樣吧,我向他們藉工具取一點血,再進一步化驗。”我見六耳有些鬆口,加緊勸說。 六耳緩緩點了點頭。 取血沒我想像的麻煩,梁應物給了我個一次性的小玩意,在六耳右手中指上紮一下就大功告成。

可化驗的結果卻很不妙。 梁應物告訴我的時候,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2.7%?怎麼可能?” “我也對這個結果很意外,相信實驗人員也是,所以又重新做了一遍。” “和正常人類的基因相差2.7%,比上次的結果又多了0.3%?可六耳現在已經失去了那些奇怪的能力,怎麼會反而和正常人差得更多?” “我只是告訴你化驗的結果,至於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或許他體內又有了什麼新變化,但是表面看不出罷了。” 這盆冷水把我的希望完全澆滅。我長長嘆了口氣,說:“這讓我回去怎麼和他說,還以為有治療的希望呢。” “倒也不能說完全斷了希望,”梁應物用中指輕輕點著太陽穴,他思索的時候常這樣:“如果六耳真像你說的這樣,說明促使他毛髮迅速生長的原因——或許是某種激素,被抑制了。如果這種激素不再因為什麼變化突然增加的話,想找出辦法進一步抑制也非不可能。”

“哦?”我頓時來了精神。 “這也只是一個想法,”梁應物又給我降了下溫:“成不成也難說。最主要的是,如果沒搞清楚他身體產生變異的原因,再如何努力都治標不治本。” 梁應物使勁地揉了揉太陽穴,又說:“不,我剛才說的話並不完全正確。很坦率的說,無論如何治本是很困難的。如果他身體不產生排斥的話,可以用高效能的脫毛劑試試。但他全身已經比正常人多了那麼多的毛孔,以現今的醫學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變回去,這是人體結構性的改變。從這些毛孔里長出的毛曾經有神經系統,現在它們萎縮了,將產生怎樣的後果很難說,包括脫毛劑與這些萎縮神經會起何等反應,這些神經會不會再次激活,有太多的問題。他本人不完全配合試驗,我們不可能搞清楚這些問題,而配合試驗我們搞清了這些問題,和解決也是兩碼事。”

我被梁應物說得有些糊塗了,但基本搞清了一個意思:六耳很難變回去了。 “你說他不來機構檢查就不知道原因,那你能不能大概說一下原因可能有哪幾種?” “一種是病毒性的。一種人類沒見過,也沒想像過的厲害病毒,能在短時間改變人體。如果真是這樣,那這病毒簡直神奇,可就算我們能殺死這種神奇病毒,也不能指望身體復原到初始狀態,否則就是奇蹟。不過在化驗毛髮和血液的時候,沒有發現這樣的病毒。另一種情況就是生物物種本身突變,可突變一般不會在一個生命週期內產生,而是在出生的時候就已經註定,而且基因相差0.1%就能被稱之為突變,六耳這種基因差異,已經很難用突變解釋了。” 我鬱悶起來:“說來說去,你假設了兩種原因,但都覺得可能性極小?”

梁應物無奈地攤開手。 “我記得上次你說過遺傳的,那不算原因嗎?” “唔,遺傳啊……”梁應物想了想,說:“嚴格地說遺傳不是原因,只是種手段。比如上一代感梁了病毒,但沒有發作,卻傳給了兒子。又或者突變其實在前幾代已經產生。” “對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可能:“六耳肯定是第一次檢測基因,也就是說沒准他出生時和常人就已經有基因差異,他的父親或者母親可能也有。” “是的,完全有這種可能。”梁應物點頭。 “唉,”我又沮喪起來:“真是遺傳又怎樣,反正六耳的病是難治了。” “話不能這麼說,莫說只有知道原因才有一線治癒的希望。就算沒希望治好,難道就不找到原因就不重要了嗎?”梁應物看著我說:

“那多,這可不像你了。” 我悚然一驚,的確,我可不是這麼沒好奇心的人,現在怎麼會連探尋究竟的興趣都喪失了呢。 這段時間和六耳住在一起,回到家氣氛就很壓抑,搞得我一心想把六耳的病治好,讓他可以像個正常人活在陽光下,其它什麼都顧不上想了。六耳對我來說,不是個值得研究的對像,而是重重的包袱。 現在被梁應物一點,我醒悟過來。六耳固然需要幫助,但我不能忙還沒幫上自己先垮了精神。 “你說的沒錯,不管是不是為了治好六耳,他變異的原因都要搞清楚。嗯,我就先查查他父母的情況吧。” 梁應物笑了:“很高興你又有事做了。前段時間你可真像只無頭蒼蠅呢。” “真是噁心的形容詞。”我怒視他。 六耳的臉色是蒼白的。

已經刮了有幾小時,他的臉上又長出密密的小黑點,但黑點間的皮膚,異樣的白。 我問了那個問題之後,他的臉上掠上一陣病態的紅暈,這抹慘紅褪去之後,臉,更白了。 我似乎提了不該問的問題。 “我的……父母?” 不管該不該問,起了頭就要說到底。 “是的,X機構化驗了你的血液,他們認為遺傳所致的可能性相當大。我知道你父母已經去世,很抱歉提起這個使你不快的話題。” 六耳不自覺地咬著下嘴唇,有什麼事讓他難以決定。 “讀大學的時候,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知道我父母死了,”六耳的聲音輕到我幾乎聽不見:“整整四年,沒有親人到學校探望過我,我努力地打工,打好幾份工,好繳學費。沒有一個貧困生像我這麼做那麼多活,他們都不相信我是上海人。”

“可是,”六耳本來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這時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聲音也響了一些:“可是他們不知道,其實我媽還活著,並且每個月都會給我匯幾千塊。” “啊……”我愣住了。 “你知道她是做什麼的嗎?”不等我回答,六耳就笑起來:“哈哈,她現在是個媽咪,以前是小姐,現在做到了媽咪。她是個雞,雞!”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怪不得六耳要告訴別人父母雙亡,他不想認這個娘。 “六耳,別這麼說你媽,她……是為了養你吧。”我聽六耳這麼說她媽,覺得分外刺耳。 “養我?不,她天生……淫蕩。”六耳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兩個字,讓我心裡一跳。 “我念幼兒園的時候,家裡就總是來很多的叔叔,那時她在紡織廠上班,效益很好,怎麼會養不起我?她以為我不懂,不知道,其實到我上小學的時候,就明白了她在幹什麼。”

“你父親……死的很早嗎?”我試探著問。 六耳臉色一黯:“我從沒見過他。小時候我問過媽,她說我爸早就死了,我還沒生出來就死了。我問她,我爸是乾什麼的,怎麼死的,她總是不肯告訴我。她甚至不告訴我他的名字。我是跟我媽姓的,每次要填父親名字的時候,我就寫'傅親'。” 我心中一動,做媽的不肯告訴兒子哪怕一點點父親的情況,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隱情? “到讀中學的時候,我就和她越來越疏遠。她問我什麼我總是不願回答。從讀高中開始,我就告訴別人,我媽我爸都死了。她給我錢,我嫌這錢臟,從來不願意去用。” “自那以後,我從沒和別人提起過我媽的事情,你是第一個,那多。”六耳看著我。 我默默點頭。 “那多,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六耳突然問我。 “你?” “是的,我是說你剛認識我的時候。” 我臉上露出笑容:“你是個逢人就粘死纏爛打的小王八蛋。不過很討人喜歡。” “嘿,說得我像個流鼻涕的小男孩。”六耳也笑了一下:“你有沒有奇怪過,像我這樣的性格,怎麼住到你這里以後,就沒有和別的朋友聯繫過?” “我是很奇怪。”我老實地回答:“你應該朋友很多的,而且我和你也不是特別熟,怎麼會一直住在我這裡不挪窩。” “當然,現在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為免他多心,我又補了一句。 “那你覺得我現在的性格怎麼樣?” “你現在的性格啊……”我有些猶豫,不知該怎麼說。 “直接說,沒關係。其實我自己知道自己的。” “你現在的性格有點怪,或者說,變得有點孤僻了。不過換了任何人遭遇這種事,都沒法做得更好的,換我也一樣,打擊確實太大了。” “不是有點孤僻,是很孤僻。我所有的同學,都知道我是個很孤僻的人,所以我沒什麼朋友。”六耳又笑了一下。這次是苦笑。 “可你在福建的時候?”我皺起眉頭。孤僻?開玩笑,那時候他活潑得過了頭。 “這麼些年,她每個月都會給我錢,積下來也是很大的一筆了。讀大學的時候,我去看過幾次心理醫生。我也覺得我的性格有問題,想要改變一下。醫生建議我換個環境,重新開始。所以我準備用這筆錢去國外,忘記這一切,再不回來。” “重新開始?” “是的,我下決心以後,就出來旅遊,想從那時候開始,讓自己變得陽光、外向。” “這麼說,你是刻意做成那樣的?” “一開始是有些刻意,可後來我就喜歡上了那種感覺。我想照這樣下去,我會有很多朋友,會有新的生活。” 在說話的時候,有那麼幾秒鐘,六耳的眼神中流露出憧憬神往之色,但很快就沉寂了下去。 因為已經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 如今的他,連站在陽光下,都變成了一種奢侈。 我心裡一陣陣的難受,用力按著他的肩膀,說:“相信我,一切會好起來的。你已經感受到了生活的樂趣,那麼就不要放棄它。 “是嗎?”他的眼神有些迷惘。 我重重地點頭:“可是單純的逃避是沒有用的。你看,你想要開始新的生活,卻需要用到你母親的錢,你避不開的。” 六耳的嘴角一抽,顯然我說到了他的痛處。 “現在為了遺傳的事,必須要找你的母親。而且,你不覺得她對你父親的事這麼忌諱,其中沒有古怪嗎?” “你是說,我爸他可能也……”六耳張大了嘴。 “總之這是一個切入點。一定要搞清楚你父親的情況。如果是突髮變異,我們也得找到源頭在哪裡。” 六耳看著我,很久,終於微微點頭。 “晚些我打電話給她。”他抬頭看看掛鐘:“她上午不會起床的。” 我心想怎麼有人習慣比我起得還晚,隨即就想到她的職業,每天回到家里至少也該是凌晨了吧。 今天沒什麼大新聞要跑,我寫完個四百多字的小稿傳給編輯,惦記著不知六耳有沒有問出他父親的事,特意早早收工。到家的時候還不到五點。 “怎麼樣,你媽怎麼說?”我一進門就問。 “呃……還沒打電話。那我現在打吧。” 我搖了搖頭,看來六耳對他母親成見太深,我不催他就一直拖著。 六耳在我的注視下又磨蹭了一會兒,才拿起電話。 “嗯,是我。”他低低地說。 然後他就在那裡不停地“嗯”著,很有些敷衍的樣子,活像個被嘮叨母親煩到不行的孩子。 不管他母親是做什麼職業,母親就是母親,還是很疼這個性格怪僻,對外宣稱自己父母雙亡的不肖子的。 當然,嚴格說起來,則是母子都不肖啊。 “等會兒我想過來一次。”等媽的嘮叨告一段落的時候,六耳說。 “不用不用,不用準備什麼。”聽這樣的回答我就能猜到她媽在說什麼,和我媽不會有多少區別,大概更熱情些吧。 “我,是想問爸的事。” 這句話說完,六耳沉默了一會兒,聽著話筒裡他母親的話,抿著嘴唇。 過了一陣子,他才說:“我知道了。”說完就掛了電話。 “你現在就去嗎?”我問。 “不去了。”六耳說。 “怎麼?” “還是老樣子,她不肯說。她說她已經忘了,讓我別再提這件事。” 我想了想,問:“你媽平時對你態度怎麼樣?” “態度?像條跟在我屁股後面搖尾巴的狗,只要我不提那件事。”六耳露出嫌惡的神情。 “怎麼說也是她把你養大的啊,”我皺起眉頭:“怎麼這樣形容。” 六耳“嘿”了一聲,撇撇嘴。 我嘆了口氣,六耳對他母親的成見已深,不是我這麼說一句就能扭過來的。 可是他母親對他這麼百依百順,卻唯獨不能提這件事,哪怕為此不能見日漸疏遠的兒子,要知道對一個母親來說這可是極大的折磨啊。 “要不,我去試試?” 吃晚飯的時候,我突然對六耳說。 六耳停住大塊夾肉的筷子,疑惑地對我說:“你?” 我很明確地收到他的意思:兒子都不願意說,你一個外人去有用嗎? “我去試試。總不能就這麼放棄。你告訴我……她工作的地方,還有她的名字。” “好吧。” 電梯門在五樓打開,入眼一片金碧輝煌。 這是上海最著名的夜總會之一。 一個小弟迎上來:“先生,有預訂嗎?” “哦,沒有,給我個小包吧。”我看看這架式,為我的錢包默哀三秒鐘。 “小包還有,八百。我幫你找一位業務經理吧。” “不用,你叫遊芳吧。” “好的,您稍等。”小弟恭敬地退開,在總服務台查了一下房間的請況,對我比了個請的姿勢。 這里大得像迷宮一樣,我跟著他七拐八轉,在一間包房前停下。 “就是這裡,先生,您稍等片刻,遊芳就過來。”他替我打開門說。 “好的。” 我坐在柔軟的真皮沙發上,打量著四周的裝飾。 一圈沙發圍著一個銅座的磨沙玻璃桌幾,都是高檔貨,四十二寸的大背投,一邊是個電腦點歌台。兩面的牆上都掛著油畫,似是陳逸飛的仿製品。說是小包房,空間還是挺大的,擠一擠至少能坐六個人。 門被小弟拉開,一個穿著黑色連衣裙的高挑女子走了進來。 “你是……遊芳?”我有些不敢相信。 面前的女子看起來只有三十許人,用風韻猶存來形容都嫌老,她的連衣裙是低胸的,可謂前凸後翹,麗色撩人。就是有點黑眼圈,做這行的,大多免不了。 如果不是她胸前掛著的名牌讓我再次確認她的身份,我還真不敢相信她已經有了那麼大的兒子。 “好像沒見過呀,先生。”遊芳笑著說。 “哦,是朋友介紹我來找你的。”這話我可沒吹牛。 “好啊,衝您這句話我多送一瓶芝華士。您喜歡什麼樣的小姐,我給您去叫。” 我本想拒絕,轉念一想,直接說就找她恐怕不合適,就說:“隨便吧,你覺得好就行。不過你得到我這兒來多坐坐,別飛得見不著影子。” 遊芳滿臉笑容:“好,您等著。” 等了五分鐘,遊芳領進一排十幾位,鶯鶯燕燕一個個併腿挺胸,媚眼沖我笑。 我心想果然是高級夜總會,不管哪個放到淮海路都能有不錯的回頭率。 “哪個比較能唱歌?”我問。反正我又不准備幹啥,就听聽美女唱歌吧。 “她,還有她。” 被指到的女孩眨眨眼,眼神使勁朝我飄。 “就她吧。”我指了一個笑容最甜美的。其它小姐自動魚貫而出。 “娟娟,好好陪啊。”遊芳說著給我投來一個歉意的眼神:“不好意思,我那裡還有幾台客人,去招呼一下很快就來。” 我心裡著急,卻沒辦法明顯地表現出來,只好說:“那你快點過來,可不能一去不回啊。” 遊芳不在的時候我連酒都沒開。就我這麼點破酒量,還指望著待會兒連蒙帶騙能灌她一瓶下去,好撬出點東西來,哪能現在就白白消耗掉。 我讓娟娟自己點喜歡的歌唱,嗓子的確不錯,技巧也好。天天在這兒泡著,看來是練出來了。 她唱的時候不知不覺伸手攬住我的腰,雖然有些不習慣,但我也沒有正經到推開她,反正等會也是要給小費的,吃吃美女豆腐,而且還是她主動的。 她唱的時候我時不時往門口看,她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唱了幾首之後就把攬著我腰的手收了回去,專心致志地唱起歌來。 估計她在這裡做得時間長了,不管是急色鬼還是我這樣的一二三木頭人都見得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現在以木治木,到也自得其樂。 大概過了半小時,遊芳終於推門進來,見到空著的酒杯“咦”了一聲。 “怎麼酒都沒喝呀?” “我酒量不行,等你來再喝,否則就醉了。現在你沒事了吧?” 遊芳笑了,她似是有些意外。初時我說要她多陪,她大概還以為是我哄她的恭諱之詞,現在又聽我這麼說,的確是這個意思。像我這種不找年輕小姐,反盯著上了年紀媽咪的人一定很少見。 “好好,沒什麼事了,就算有也只會出去一會兒。”遊芳招呼小弟進來開了酒,給三隻玻璃杯滿上。 我舉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我喝一點就倒,知道你能喝,你多喝些,可不能欺負我。” 遊芳笑著說我謙虛,卻還是一口喝掉半杯。 我只稍微泯了一口,卻還嫌不夠,說:“半杯怎麼夠,你讓我等這麼久,這第一杯總得一口氣喝完。” “喲,想灌醉我呀。”遊芳搖了搖頭,再次舉杯一飲而盡。或許是飲得太急,臉上慢慢醞出淺紅色。 真是個不錯的開始,我還怕她推脫不喝呢。接下來我使著各種法子頻頻勸酒,那個娟娟卻是沒工夫照料了,由她一首首唱下去。 我的酒量實在是差,每次只喝一點點,卻已經感覺到了微微的酒勁。再喝下去自己就醉了,得想個法子進正題。 “那多啊,還不知道你是乾什麼的呢。”遊芳說。 “我?文化領域的。”本來告訴她我是記者也沒關係,考慮到干她這行可能對記者有些敏感,我就沒直說。 “文化領域太大了,具體呢?”遊芳臉上的紅暈更明顯了,靠在我身邊,淡淡的酒味混著香水味飄到我的鼻子裡,有著相當的吸引力。想到這位是六耳的母親,心裡的感覺格外奇怪。這把年紀還能散發出如此大的誘惑力,年輕的時候絕對是個尤物。 “靠筆桿子吃飯的。”我說。 “作家啊,怪不得看著這麼文質彬彬呢。” 我笑笑,沒否認。 遊芳看看在那裡唱歌的娟娟,說:“你好像對娟娟不起勁啊,是不是今天姐姐給你安排的人不滿意?” “哪有,絕對滿意的,我就是喜歡聽人唱歌。” 遊芳笑起來:“滿意的話,下次介紹朋友來啊。” 我微笑著說:“那是當然的。不過,你不問是誰介紹我來找你的呢?” “喲,對了,開始還想問的呢,一忙就忘了,是誰呀。” “你猜猜,是你最最熟的。” “最最熟的?”遊芳蹙起眉。她連報了幾個人的名字,當然猜不中。 “誰,你倒是說呀。” 我給她倒滿一杯,說:“你喝了這杯,就告訴你。” “真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誰讓你猜不出嘛,都說是你最熟的了。這樣,你先喝了,如果我說出名字你說不熟,我自罰三杯,絕不食言。” 遊芳皺著眉又猜了幾次,最後盯著我恨恨說:“一定讓你罰三杯。”然後把這杯芝華士喝了下去。 我看著琥珀色的液體傾斜在酒杯裡,越來越少,終於消失在遊芳的紅唇間。轉眼,她的脖頸和鎖骨處的皮膚都泛出了紅色。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究竟是誰了吧。”她幫我滿上酒杯,眸子變得水汪汪地,看著我說:“我可等著你喝呢。” “遊宏,是遊宏。”今晚真正的戲肉,就從我輕輕說出的這兩個字開始。 酒精產生的延遲作用,讓遊芳在兩秒鐘後才反應過來這個名字代表著什麼,她霍地站了起來,身子微微晃了幾下,退後一小步才站住。 “誰,你說誰?” 旁邊的娟娟發覺情形有異,停了下來,不再唱歌。 “是遊宏啊。這麼些年來,難道他不是你最最熟悉的男人嗎?” 遊芳盯著我,已經變了臉色。剛才還和自己兒子的朋友親親我我,縱然是她這在紅塵裡打滾多年的人精,一時之間也難以接受。 等胸口的起伏稍微小一些的時候,她重新坐了下來,但和剛才比,離我的距離遠多了。 “娟娟,你先出去一會兒。”她說。 娟娟應了一聲,乖巧地快步走出包廂。 “說吧,什麼事。阿宏總是對別人說我死了,他肯告訴你我的事,還讓你來找我,一定把你當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沒什麼朋友的。”這時她神情肅然,完全沒了剛才的煙花媚態。 “阿宏最近去看了很多次心理醫生。”按照設定好的劇本,我這麼說。 “啊!” 遊芳的反應讓我很滿意。酒精和突然的心理攻擊,已經讓她的心防大大減弱,現在所剩下的,只有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擔憂。 “我想你不知道這件事吧,他的心理問題很嚴重,醫生說他患有抑鬱症。”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怎麼會……”遊芳突然聽到這個消息,有些手足無措:“需要多少醫藥費,要不,把他送到國外去治?” “不是錢的問題。他需要完整的心理治療,醫生甚至建議用藥物控制。可是你知道,這類藥物對人大腦的損害相當大,特別他這麼年輕。所以,想先嘗試用單純的定期心理輔導。其實我是個記者,我幫他找了個很不錯的心理醫師,可是那位醫師昨天告訴我,阿宏有個心結,不解開這個心結,他的治療無法繼續下去。” “心結?什麼心結?”遊芳急著問。 “單親家庭的孩子本來就容易出心理問題,而且,你的工作性質也是他患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不好意思,我說得比較坦率。” “沒關係,我猜到了。”遊芳臉上已經找不到一絲紅暈,蒼白得嚇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這讓我很有負罪感,但為了六耳也顧不得了。 “不知道你為什麼一直不肯告訴他父親的事,原本孤僻的人就很偏執,現在得了病尤其如此,你越不告訴他,他就越想知道。如今變成了他一塊心病,他抑鬱病的根源就在他的雙親問題,治療的時候不可能把父親繞過去的。” 我直起腰,望著愣住的遊芳,嚴肅地說:“我知道你不肯說他父親的事,一定有不得以的苦衷。阿宏的性格,現在也不可能纏著你問,像他今天下午就打過電話給你,但你還是不願意說。” “我……”遊芳吶吶著,還沒說什麼就被我打斷。 “可是站在我的立場,因為一位已經死去的人,而毀了兒子一生的幸福,無論如何都是難以理解的。不要忘記了,你是一位母親!” 遊芳的臉更白了,她閉起了眼睛,然後眼淚就流了出來。 我沒想到她的反應這麼激烈,頓時不知該再說什麼。 她用手背拭去眼淚,然後雙手摀著眼睛,好一陣。等她把手放開的時候,眼睛周圍已經一團糟,眼影都亂了。 她接過我遞過去的紙巾,卻沒有擦眼睛,而是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然後遞給我。 “1982·夏天,張金龍”,我念了一遍。 “他爹叫張金龍。”遊芳說,她拿起另一塊紙巾擦著眼睛。 “那1982年夏天是?” “他死的時候。” “怎麼死的?” 遊芳看著紙巾上黑黑的痕跡,把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線,過了一會兒,才說:“如果他真的那麼有決心查他爹的事,總是能知道的。” 我有點意外,沒想到遊芳對此還是有所保留,但她提供了名字,這就是最大的線索,也不必現在逼問,看得出她非常愛她的兒子,她不想說一定是有理由的。 “那你先生是八二年幾月幾日死的?” “他不是我丈夫。”遊芳一字一頓地說。 “啊……” “我只記得是那年夏天,具體時間忘記了。” “忘記了?那,他是幾歲死的?” “二三十歲吧,具體不知道。” “不知道?”我可真的愣住了,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但現在,遊芳似乎也沒有騙我的必要啊。 這張金龍到底是乾什麼的啊。 “好了,你也不是來玩的。能說的我都說了,你回去告訴阿宏吧。我這作媽的實在有太多地方對不起他。” 我想摸出錢來結帳,被遊芳推了回去。 “你這做朋友的為阿宏煞費苦心,這些費用要讓你付,我就真沒臉沒皮了。” 她這麼說,我就不再堅持清空自己的錢包,互道再見後,離開了這男人們紙醉金迷的所在。 六耳父親的名字已經得到,不管張金龍身上有多大的秘密,順著這根藤,再深我都要把它挖出來。 八、尋找張金龍 找一個二十三年前死的人,說難不難,說易不易。等我開始著手想要查找的時候,才發現忘了向遊芳問一個信息,要是遊芳不肯說或者不知道,找起來就真的很麻煩了。 好在我電話打過去,遊芳很痛快地告訴我,張金龍死的時候在上海。 他是死在上海的,而上海市民政局,該對歷年死亡者有統計匯總才對。 普通人去找民政局查死者材料,是一定被吃閉門羹的。這種東西算不算機密不清楚,但民政局肯定沒有向市民提供這項服務的義務。記者就不同了。 跑民政的記者陸青書剛參加完民政局組織的記者旅遊團回來,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政府機關和對口的記者是一種互利互惠關係,雖然常有記者不小心惹某位領導生氣,但總的來說,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還是能辦成的。 可是過了一天陸青書很不好意思地來找我,說民政局1982年的死亡信息沒輸進電腦,查起來太費人工,說要查行,得自己過去。陸青書說可以幫我打個招呼,如果我高興跑過去查的話。 我當然說願意。 回去和六耳一說,他高興之餘,表示要和我一起去查。 “雖然沒你和我媽說得那麼誇張,但了解我父親的情況,的確是一直以來我的一大心願。所以,我不能讓你代我完成這個心願。現在我已經可以出門了,兩三小時裡別人不會發現太大的異狀。再說,我一發現毛長得長了,隨便找個廁所躲進去刮乾淨就行。” 上次我問出了他父親的名字,六耳奇怪的很,逼問我是怎麼在他媽嘴裡把話套出來的。我把實情招供後,他大叫大嚷,說我太能扯蛋,和我鬧了好一陣。我一邊和他折騰,心裡卻挺高興,這說明他已經漸漸從陰影裡走出來了。 所以我稍微叮囑了六耳幾句,就答應了他。 週二的上午我起了個大早(當然是針對我而言的大早),和六耳一起,到了上海市民政局。 宣傳處的小呂昨天已經在電話里和陸青書說好,見了我們說了幾句客套話,就領我們到檔案室。 這個檔案室原本的空間相當大,可現在被一排排的鐵製檔案櫃佔滿了地方,只留下幾條狹窄的小路。 每個鐵櫃的門上都貼著年份標籤,小呂把我們領到貼著“1982”標籤的兩個鐵櫃前,說:“你們自己找吧,太多了。看完放回去,別弄亂了。” 他打開門,只見兩個櫃子裡塞足了鼓鼓的牛皮檔案袋。 “這麼多啊。”我驚嘆。 小呂苦笑:“是啊,要是少的話,不用你來我就幫你們找了。那時候上海的年死亡率大概在千分之七左右,算下來每個月的死亡人數都快上萬,嘿,你們慢慢找吧。” 遊芳告訴我的死亡時間是夏天,為了保險起見,我把標著五、六、七、八、九月的檔案袋都找了出來,有二十多個。 我和六耳穿的都是牛仔褲,不怕髒,就這樣直接坐在地上,一人一個牛皮袋開始看。 一個牛皮袋裝了一百張紙,每張紙上是二十個人的簡單死亡記錄。也就是說,一個檔案袋裡是兩千人的死亡檔案。 雖說一張紙一眼就掃了過去,可看到後來眼力明顯不行,有時得停一停再看,免得錯過。 眼花不算,頭也慢慢暈起來,然後是腰。還真是件苦活。 第三個檔案袋看到一半,我撐不住停了下來,站起身子鬆鬆肩挺挺腰。往六耳那邊一看,居然見他已經看好了六個口袋。怪怪,怎麼會比我快一倍,我已經看得很努力了啊。 再看六耳換紙的速度,果然迅疾的很,基本拿起來停留一兩秒鐘就換另一張。這種速度只看一張兩張拼一拼還可能行,這麼一大堆看下來還保持這樣的速率,真是太牛了。 “六耳,你怎麼看得這麼快,有練過嗎?”我忍不住問他。 “有嗎?”他停下來看看我。 “怎麼沒有。”我指了指自己看好的兩包:“你比我快一倍多呢。” 六耳瞧瞧我的戰績,又看看他自己的,也有些意外:“真是這樣嘛,可我也沒覺得自己有多快,讀大學唸書的時候也沒覺得自己比別人看書快啊。” 我心裡暗自琢磨,我看東西絕不能算是慢的,如果這是六耳的正常速度,早該在讀書的時候體現出來了,沒道理自己不知道啊。 “或許他體內又有了什麼新變化,但是表面看不出罷了。”忽然之間,我想起梁應物對我說的這句話。 他只是無心之語,難道竟然說中了嗎?會不會這一目十行的能力,就是多出來的那0.3%所造成的? 我瞧瞧繼續以驚人速度看檔案的六耳,輕輕搖了搖頭,給自己做了套眼保健操,坐下接著看。 “張金龍!”六耳叫起來:“找到了!” 在我連忙湊過去的時候,六耳突然垂頭喪氣地嘆了一聲:“唉呀,57歲死的。” “張金龍這個名字很普通,同名同姓的一定很多,這些檔案我們總得都看一遍,然後再把叫這個名字的人列在一起篩選。” 檔案室裡紙張“嘩嘩”地翻動聲一直持續到上午十一點十五分。所有的檔案都看完了。由於六耳一個頂倆,比我預計的要提早不少。 我站起來挺腰的時候,一陣頭暈眼花,這活勞神費力,多幹肯定折壽。 加上最先找出的那位57歲的張金龍,一共找出三個。年齡分別是57、69、24,哪個才是我們的目標十分明顯。 我和六耳湊在一起看這短短的死亡檔案。 死亡時間是1982.8.13。 張金龍,死亡年齡24歲,火化地西寶興路火葬場。 這份檔案是我先找到的,那時我在震驚之後,默不作聲地放在了一邊,就是希望六耳能晚些看到,或者找到另一個符合條件的張金龍。 因為,在死亡原因一欄裡,寫的竟然是“槍斃”! 六耳的臉離我不到十厘米,可我不敢轉頭看他此時的表情,我甚至不願意去想像。 他尋找了這麼多年的生父,多少次令他午夜夢迴,多少次想像過父親的身影和麵容。我想,在他越來越憎恨母親的時候,也一定把父親的形象塑造得高大而完美。 可是現在,“槍斃”這兩個字把一切瞬間敲得粉碎。 粉碎! “這,就是爹?”六耳問。 我不知道他在問誰,問我?問他自己?還是問老天? 我沉默著。 這就是遊芳始終不願告訴兒子的原因吧。 他的父親是個槍斃犯!這樣的事實,怪不得要對年幼的兒子隱瞞。 可張金龍是犯了什麼重罪才被槍斃的呢? 這份檔案上沒寫,簡單的幾欄,再沒有其它信息。 “我去一次廁所。”出民政局前,六耳對我說,尾音有些顫抖。這是從剛才開始,他說的第二句話。 我在廁所門口徘徊了很久很久,他刮手和臉上的毛原本用不了這麼多時間。 我看著他的臉。在眉角、臉頰和嘴角,有三道傷痕。 我能想像他在刮的時候,手抖得有多厲害。 “走吧。”他說。他的眼神望向下方,整個人散發出濃濃的悲傷。 我和他慢慢地走在路上,並沒有直接叫車回家。 天陰著,空氣的濕度很高,悶熱。 “人不是為別人活著的,你活著因為你自己。”我說。 “我知道。”他說。這讓我意外。 “我媽肯把爸的名字告訴你,說明她覺得,到了我去面對這一切的時候了。”六耳雙眼看著前方:“你別擔心,我能抗下來的。” 我心中寬慰,一連串的打擊,終於讓他成長起來。 “接下來……咦?” “怎麼了?”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前面人行道上一個小孩正捂著腦袋,蹲在地上大哭。 “呃,沒什麼。找個地方吃午飯吧,我餓扁了。” 找了家小店走進去,叫了兩份蓋澆飯。我覺得六耳剛才不會無故驚訝,他不講就算了,應該不會是很重要的事吧。 “接下來怎麼繼續,到市局去查張金龍詳細的案件嗎?” “為了什麼槍斃當然要查,可我在想,是不是先從火葬場那邊著手。” “火葬場?”六耳奇怪地停下筷子:“那有什麼好調查的?” “調查你父親的事,不就是懷疑你的變異,是他遺傳的嗎?” “那和火葬場……唔。”六耳停了下來,似乎有些猜到。 居然這麼快就猜到原因?我在心裡稍稍嘀咕了一下,繼續說下去:“人嘛,光溜溜地來光溜溜地去,他身上有什麼異樣,一定瞞不過火葬場的燒屍工,說不定過了那麼些年,燒屍工還會有印象呢。” 六耳點頭:“這是個好法子,什麼時候去?下午?” “別這麼急,二十幾年前的事,也不急在這一兩天。下午我是要上班的。明天或後天上午吧,我以前採訪過西寶興路火葬場,到單位翻翻名片打個電話,要方便許多。” “英雄。” 我正坐在電腦前發楞,愁今天的稿子,肩膀就被重重一拍,力量大的讓我在椅子上歪了下。轉頭一看,蘇世勳摩拳擦掌沖我微笑。 “幹嘛!”我揉著肩膀瞪他。 “沒事,沒事。”蘇世勳仰天打了個哈哈:“英雄見面,惺惺相惜一下嘛,近來可好?” 什麼近來,一天見幾回的人。看樣子這活寶今天心情好,又逢人發瘋了。 “好個屁,昨天宗而部務會上說我最近稿子少你又不是沒聽到。” “啊,哈哈,那你忙,你忙。”蘇世勳抱拳作了個揖,快步溜到他位子去了。 搖了搖頭,我撥了個內線電話給楊華。 “是我,那多。” “靠,就這麼幾步也懶得走啊。” “不是這樣方便嘛。” “哎呀,要聽故事的時候把我座位圍得水洩不通的,沒故事聽了連腳都不願意挪動,真是人情冷暖世太……” “得了得了,你別貧了。”我打斷他。 “對了,最新的消息,警方暫時不准備對那幫神秘人下通緝令了。” “哦,為什麼?” “說是到目前為止沒有嚴重威脅普通市民的正常生活,也沒有給上海這座國際大都市造成嚴重負面影響,所以就作為一般案件偵破。上次的限期破案好像也不了了之了。” “一般案件?那怎麼破得了?” “估計上頭就是這個意思。本來也沒有什麼線索,正好下坡。對了,你找我什麼事?” “可能過幾天要到市局調個二十幾年前的捲宗看看,想你幫我打個招呼。” “二十幾年前的案子?查那東西幹嘛?” “……我一個朋友父親的案子,我朋友不太清楚當時的情況,想了解一下。” “這個……”楊華語氣間有點猶豫。 “怎麼,有麻煩嗎?” “本來是沒什麼問題,不過因為報神秘人那個案子,和局裡有點……正在努力修補關係中呢。你不還要等幾天嘛,到時候你把情況告訴我,總盡量想辦法解決了。” “失之東榆收之西榆,這結果你在做之前就該知道了吧,捅出這麼大的新聞來,你沒被直接踢出公安條線就算好的了。” 和楊華再隨便聊了幾句,掛了電話開始找西寶興路火葬場張副館長的電話。楊華那裡,過幾天再問他吧,估計他又要請客,在飯桌上用酒來補回感情了。 這幾天颱風過境,和張副館長約了三天后的上午。 西寶興路是條不寬的路,殯儀館兩側都是賣花圈冥紙畫像靠死人過生活的。到那兒的時候十點不到,雖然不像前幾天風大雨急,但天也沒放睛,還是陰著,但挺涼快。 從門口往裡走,哀樂的聲音就越來越響,夾著哭天搶地的悲嚎聲,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神情肅穆,讓我這個原本沒什麼的人心裡也開始堵起來。 “上次的稿子真是要謝謝你。”張副館長見了我就客套。 “小事情,不過這次可是麻煩館長了。”我笑著說。 “哦,不過你要查這幹嘛呀。” 我看了眼站在旁邊一身不響的六耳,說:“我這朋友沒見過父親,他爹生前也沒留照片畫像下來,所以想找到當時處理他爹遺體的師傅,問問還記不記得長什麼樣。” 張副館長皺起眉頭:“都這麼多年了,哪個還能記得呀。” “他就是個願望,也知道多半人家記不得了,可不來一次不死心呀。” 張副館長看著六耳嘆了口氣,點點頭,點了個工作人員領我們先去察焚化記錄。 這兒的記錄比民政局的好查許多,很快就查到了。 家屬的簽名是空著的,旁邊註明了“提藍橋監獄”,看來屍體是從那里送過來的。遺容整理一欄也空著,焚化欄上有個龍飛鳳舞的簽名。 還沒等我看清楚那幾個是什麼字,領著我們的那個工作人員就說:“原來是老盧啊。” 接著他向我們介紹,老盧是殯儀館的老員工,七十年代就進館工作,直到現在還沒退休呢。 “今天他在嗎?”六耳問。 “在,我領你們去。” 他領著我們在哭喪的家屬之間穿梭,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頭對我倆說:“我看……就這樣去也不太好,那種地方,你們也一定不願意待的。這樣,我先領你們在小會客室等著,我再去叫他。” 我們當然說好。 到了會客室他幫我們泡了兩杯茶,他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告訴我們,老盧正在工作中,稍等會兒就過來。 所謂“正在工作”,不用他解釋,我也能猜到,就是在燒屍。 蘇世勳那個該死的傢伙有一次在飯桌上給我們繪聲繪色地講火葬場是怎麼燒屍的。要燒兩爐,第一爐剝光了推進去燒,然後燒到半焦推出來,把骨頭撥弄一下,再接著燒。有個女兒本想守著母親遺體到最後,看見第一爐燒完推出來的骨頭,當場就暈過去,後來做了兩年多惡夢。 所以我現在想到燒屍,也不由自主的聯想到蘇世勳說過的故事,心裡一陣不自在。 一直做這種工作的人,神經肯定非常堅韌,用從前的說法,就是陽氣很重。整天看這種東西,就是真撞見鬼,也不見得會多害怕吧。 等了大約近半小時,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老盧,你可來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晨星報》的那記者,還有他朋友遊先生,這位是我們殯儀館的先進工作者老盧。這樣,你們聊著,我就不陪了,等會結束你們還要找張館長吧。” “不了,聊完我們就走了,你代我們謝謝張館長。” 會議室的門被輕輕帶上,我仔細看坐在對面的老盧,他黑裡透紅的方臉,濃眉,額上的皺紋刀割般清晰深刻。 “有什麼事,說吧。”老盧很直爽地問。他的聲音不是想當然的洪亮,而是沙啞的。 “呃……”真要問的時候,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二十多年燒過的一具屍體是否記得,這樣的問題真是有些荒唐。 “其實是我的事。”六耳忽然開口。 “因為我父親是被槍斃的,所以我母親不肯告訴我他的情況,連相貌也不說,家裡也沒有父親的照片。我們查到當時父親被槍斃後的遺體是您火化的,所以想問問您是不是記得他的樣子。” “這樣啊。”老盧的眉頭一皺,額頭上的皺紋隆起來,更深了:“我每天都燒這麼多人,怕是很難記了,他是什麼時候燒的?” “是1982年8月13日下午。” “啥?八二年?”老盧瞪大了眼睛:“你開玩笑吧,二十多年前的事哪能還記得。” “您再想想,哪怕是身上的什麼特徵也好。”我提示他。 “難吶。”老盧嘆著氣搖著頭。 “八二年的時候,您有沒有燒過讓您印象深刻的屍體,比方說感覺很古怪的?” “特殊?”老盧眼睛一亮,問六耳說:“你說你爹是被槍斃的?” 六耳點頭:“是的,所以應該是連遺容都沒人整理,直接就推您這兒燒了。” “什麼時候來著?” “1982年8月13日下午。” 我和六耳齊齊看著老盧,希望他能回憶起什麼來。 “八二年八月十三,八十年八月十三……槍斃的……”老盧嘴裡念叨著,努力回想。 他粗大的指節敲著桌子,一下一下,牽著我們的心跳。 他會突然記起來,曾經燒過一個全身長毛的人嗎? “應該是了,是提籃橋送過來的吧。”老盧停下敲擊說。 “是的。”我和六耳興奮起來。 “叫什麼名字?” “張金龍。” “張金龍,張金龍。那是你爹啊。”老盧看著六耳的眼神很奇怪。 “是的。” “你們剛才查過焚燒記錄吧,記不記得在這個張金龍前後的焚燒記錄,那幾個人是不是也是槍斃犯?” “呃……”我回答不上來,這倒沒注意。 “是的,我看到連著幾個人都是槍斃的。”六耳說。 “也是沒人給整理遺容吧。” “是的。”六耳點頭。沒想到他看得這麼仔細。 “沒錯。我想起來了。你知道為什麼沒人給他們整理遺容嗎?”老盧問。 “難道不是因為槍斃犯所以不給整理嗎?”我說。 “槍斃犯一般也是要弄一下的,當然不會像普通死者那樣仔細。人都死了,再大的罪也清了,讓他們幹乾淨淨地上路。可是那天送來的這批,沒有人肯給他們弄。” “那是為什麼?”我問。怎麼會一批都沒人肯整理,難道有隱情的,還不止張金龍一個人? “那時候做這項工作的,都是女工,她們之所以不肯做,”說到這裡,老盧又看了一眼六耳:“是因為這些被槍斃的,都是作案累累的強姦犯!” 我一時張大了嘴。張金龍竟然是強姦犯! 自從知道張金龍是被槍斃之後,我設想過許多他被槍斃的理由,殺人放火貪污,甚至連政治犯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是強姦犯。 六耳坐在那裡,也沒有說話。 “看樣子你們還不知道啊,就是因為是強姦犯,不知壞了多少姑娘,所以那些女工才不願意整理他們的屍體,讓他們用最難看的樣子進焚化爐燒掉。” 他看著六耳,嘆了口氣:“你爹張金龍就是其中一個,也怪不得你媽不肯告訴你。” 我心裡突然像被錘子敲到,張金龍是強姦犯,那是不是說,遊芳是被強姦,才生下游宏這個兒子的? 再想想,遊芳不記得張金龍確切的死亡日期,不知道張金龍幾歲,就是因為他是被強奸的,此前根本不認識張金龍這個人! 或許她是知道張金龍被槍斃的時間的,但她強迫自己忘記了,她要忘記這個人,忘記那段經歷。所以對那麼寵愛的兒子,她也絕口不提張金龍。 偷眼瞧六耳的臉,並沒有很激動的表情。我覺得他平靜的可怕,平靜的……很悲哀。 他一定也想到了。 “小伙子,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別搞混了,好好過日子吧。”老盧沙啞著嗓子對六耳說。 “那,您還記得那個張金龍長什麼樣子嗎,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我問。 “長什麼樣子真的記不住了,還能有什麼特別?都有手有腳,腦袋上一個窟窿。都一樣。我是因為那批都是強姦槍斃才記起來的。” “盧師傅,”六耳開口了,他的語音比平日低了一點,其它就沒什麼異常:“謝謝您告訴我這些,可是強姦犯不是一般不判槍斃的嗎?” 聽六耳一說我也意識到了,讓我更驚訝的是六耳在現在的心情下還能想到這點。 “這就是為什麼我對那批人印象深的原因了。你們年紀小不知道,這在當時可是轟動一時的大案子啊。從八一年到八二年,突然有一大批瘋狂作案的強奸案,搞得天黑都沒有女人敢出門,城裡每天風言風語的傳,說昨天又有多少個姑娘遭殃。不單是上海,好像許多省市都出現了這種情況。這批人搞的影響太惡劣了,抓住以後,情節特別嚴重的就槍斃了,這些死的啊,每個都起碼壞了十幾二十人呢。” “這麼說是流氓團伙?” 老盧搖頭:“奇怪就在這點上,這些人彼此都沒關係的,卻幾乎在同一時間段裡冒出來四處作案。最後槍斃的時候可轟動了,所有人都拍手稱快,要不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怎麼都想不起來啊。” 離開西寶興路殯儀館的時候,正想安慰六耳,他卻說沒關係。 “雖然他犯的罪出乎我的意料,但並不是什麼接受不了的,我現在什麼都能接受。這就是事實,不管我怎麼想他就在那裡,早已經發生了。” “那……還要繼續查下去嗎?”我問。今天老盧已經說得很明確了,那些個槍斃犯並沒有哪個特殊,要是真如我們所想,張金龍是個毛人的話,他一定記得的。 “查。我想確認一下,我媽到底是不是被他……” 我一愣,似乎事情已經挺明顯了啊。再一想,又暗罵自己糊塗了。有能力查清楚的事情,還是不要憑主觀推斷的好,主觀推測往往要出錯的,我也不是沒碰到過啊。特別是自己母親的事情,六耳能不小心嗎。 這樣一想,張金龍是否是毛人一點上也就不是沒有疑問了。 我點頭對六耳說:“好的,而且我想,老盧沒說發現全身長毛的人,並不代表你爹真的就不和你一樣。想起來要是真全身長毛,這樣的遺體,警方要么自行處理,交給殯儀館也會把毛刮去,以免驚擾市民,傳出各種不實的說法。” 回去的途中,我注意到六耳不時的走神。這幾次陪他出來的時候,發現過多次這種情況,問他怎麼回事,卻只是笑笑搖頭。 “我覺得你有什麼事瞞著我。”這次,再他再次搖頭後,我很直接地對他說。 六耳呆了一呆,若有所思地說:“是有些事情,但不是存心瞞你。等我自己搞清楚之後,一定告訴你。” 他自己都沒搞清楚,那是什麼古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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