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返祖

第2章 第二部分

返祖 那多 16825 2018-03-22
三、齊天大聖的棺材 我悄悄推開房門。 窗戶被厚厚的絲絨窗簾遮得嚴嚴實實,縱使我把門打開,讓外廳裡的光線可以透進去,這間屋裡依然昏暗沉悶。 六耳坐在牆角的椅子上,赤著上身。 “回來啦。” 六耳放下剪刀,拿起理髮師專用的折疊刮刀,小心翼翼地開始清理胸膛上的短毛。他的頭抬著,眼神越過我,看向某處。 平頭剪刀和長刮刀都是我特意買來的,六耳身上毛髮生長的速度又快了,每小時就能長出近一厘米。所以必須先剪短,再用刀刮。 旁邊是被窗簾遮著的窗沿,偶爾從被風吹起的縫隙間,可以看到窗外。六耳住在這裡已經三天,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這個最容易看到窗外的位置。但當風吹動窗簾的時候,他卻很少往外看。就是有,也只是一眼。

從早到晚,他坐在那裡,刮著身上的毛。他從左手掌開始,把兩隻手和胸膛刮得乾乾淨淨,腳也是。腿上的毛他只用剪子剪,剪到極短。他的手很靈活,手臂可以彎到背後的任何一個地方,摸索著,把背上的毛也剪去,從不要我幫忙。 最後是臉上,第一天的時候,他還對著鏡子刮,可現在,他取張衛生紙在刀鋒上擦一擦,就坐在椅子上,把整張臉刮乾淨。刮的時候,他的眼睛並不閉起,而是直愣愣地看著前方某處,彷彿在那裡有面無形的鏡子一樣。 一圈刮下來,總要個多小時,最初刮乾淨的手掌又長出毛來。於是他再重新刮過,如此周而復始。一邊刮,一邊握著刀的掌心卻不斷地長出毛來,這等滋味,我只想一想就深覺可怖,而現在的六耳,只是在那裡,不停地默默刮著,刮著。

每天刮下來的毛,裝在大號的黑色垃圾袋裡,滿滿一袋,我把袋口紮緊,晚上十點鐘的時候,下樓扔掉。 “我打算叫兩碗豚骨拉麵外賣,你還想要什麼,我這裡有他們的外賣菜單。”我揚了揚手裡印刷精美的宣傳菜單。 “多叫一份吧,我想吃兩份,行嗎?現在我的胃口比以前大多了,這些東西長得這麼快,也是很耗能量的。”六耳嘿的笑了一聲。 “別急,總會有辦法治的。”我說。 六耳的眼神移動了少許,落在我臉上。 “我去打電話叫外賣了。”我轉回身走出去。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我身上,可我卻不敢看他的眼睛。 半夜裡,我醒來上廁所。聽見那扇關著的房門後,傳來極輕的嗚咽,或許是低低的笑,我分不清楚。 我想敲門,手卻在最後一刻停住。

睡在書房的沙發床上,又細細地把認識的所謂“非人”挨個想了一遍,卻仍不知該找誰才能幫到六耳。 路雲擅長的是迷死人不償命的幻術;水笙則保留了一定程度的身體變化能力,哦,還有他的水性很好;夏侯嬰和路雲的能力異曲同工,不知不覺中以暗示控制別人的行為。還有一個不知深淺比夏侯嬰更不熟的D爵士。就這些了,想起來我的朋友還是以正常人為主啊,這幾個人又有哪個能治這全身長毛的奇症? 前天我去了次華山醫院,找到了六耳的主治醫生,打著記者的名義,了解了一下他的看法。這位資深的專家其實什麼看法都沒有,不斷地向我傾述他的驚訝。 返祖現象雖然罕見,但並不是沒有過。可像六耳這樣,一夕之間就長成了毛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一定會認為這是荒謬之極的胡編亂造。可就算作為六耳的主治醫生,他也無法理解,人類毛髮怎麼可能以正常速度的幾百倍生長。更讓他目瞪口呆的是,僅僅只是癢了幾天,病人渾身的毛孔大小就縮小到正常的三分之一,數量則增加了200%或更多。

開始幾天的簡單驗血報告看不出異常,各種體徵也相當正常,只是體溫在攝氏三十七度二左右,算是略略高出一般標準。就在要進行詳細檢查的時候,六耳逃跑了。這位專家極為遺憾,如果能查出病因,在國際權威醫學雜誌發表論文不在話下。 不過他坦白地對我說,就算是查出病因,恐怕也很難在短期內製訂有效的治療方式。畢竟這是從未有過的怪症。 這位醫生最後拉著我的手,希望我們能儘早找到這位病人,華山醫院可以考慮免去他的醫療費用,以最好的專家團隊對他進行診療。 只是這免費治療之舉,到底是為了病人多一些,還是考慮醫院多一些,難說的很。 醫生的態度這樣明確,又不認識念聲“災厄退卻”就搞定一切的術士,六耳的病要怎麼搞法,難不成讓他一輩子在我的臥房裡刮毛到死嗎?

我腦子裡想了許多,也不知自己何時睡去,醒來的時候,身上粘粘的都是汗。 臥房。六耳依舊坐在陰影裡,三根手指捏著刮刀刀柄,比前一天更仔細,更輕柔。 我走到他面前,坐在床沿上。 六耳的刀停住了。 “我去過華山醫院,見過你的主治醫生。”我說。 他定定看著我,等我說下去。 我把那專家和我說的都對他說了,包括免費治療,以及治好的希望。 “你只去了華山醫院?” “我認識的人裡,沒有能治這種病的。”我坦白對他說。 他明顯震動了一下。 “但是……”我有些猶豫。 “但是什麼,告訴我!”六耳突然激動起來,他緊緊握著刮刀,身子前傾著。 “我們國家有一個官方的秘密機構,那裡有最好的科研人員,最先進的實驗性技術,他們與我說的那些'非人'有著廣泛的接觸。我有個朋友,是那個機構的研究員。”

“X機構,你說過,X機構,人的朋友是叫梁應物吧,我記得的,他們能幫我是嗎?”六耳的手握得更緊了,他的臉離我只有二十公分。 “我不清楚他們能否治好你,但毫無疑問他們比華山醫院的專家組要強得多。這是我所能想到,最有希望治好你病的地方,而且他們應該也不會收費。但是……”我再一次說“但是”。 “怎麼,有什麼問題?”六耳急促潮熱的呼息噴在我的臉上。 “但是他們不是醫療機構,他們是研究機構。”我盯著六耳,慢慢地說。我早就想到了X機構,直到今天才下決心對他說,正是因為這層原因。 “研究……機構?” “是的,如果他們願意接收你,只會因為你有研究價值,而不是想要救死扶傷。” “你是說,把我作為研究對象?”六耳的手漸漸鬆開,血一滴滴掉在地上。他剛才握得太緊太用力,手掌握到了刀刃部份,卻渾然不覺。

“是的,我想對人類身體產生的這種變異,或許他們會感興趣,而且你是自願送上門的,免不了要做些實驗。當然,他們不至於要解剖你,但對待方式,和住在醫院裡的病人肯定是不同的。你想治這病,總得要付出代價,或許最後能治好,或許還是治不好。” 我見六耳發楞,知道他一時之間難以決定。畢竟一個人要去當實驗品,不到最後萬般無奈,是不會願意的。可我看六耳,也快到那最後一步了。 “我去報社了,你好好想想。”我站起來,走出靜得能聽見血滴下聲音的房間:“還有,你的手割破了。” 下午兩點多的時候,我接到大力張的電話。 “餵,那多,今天晚上再開一局吧,怎麼樣,看你大殺四方了。”他勁頭十足的嗓門讓我的耳朵立刻和聽筒保持了相當距離。

“今晚有事啊,你找別人吧。”把六耳扔在家裡自己去打牌,我還沒有這樣的興致。雖然和他在一起也只是看看電視。他現在變得沉默寡言,讓人越來越擔心。 “要不明天吧。” “明天……這段時間怕都不行了。”我苦笑著。 “怎麼這樣子啊。”電話那頭低聲咕噥了幾句,忽然說:“你小子泡上哪個啦,上次在你身邊見過個美女,叫什麼,葉瞳?” “瞎扯。”我鄭重地申斥他。 “不管你泡了哪個,我跟你說,快快把她十八般武藝都教會了,帶出來一起玩才是王道啊。”大力張語重心長。 和大力張扯淡好一會兒才掛掉電話,就看見袁列從面前走過去,立刻又想起家裡的六耳,剛輕鬆一點的心情又沉下去。 關於六耳,我隱隱覺得有什麼東西錯過了,沒抓住。簇著眉頭想了會兒,那一星點尾巴卻不知滑溜到哪去了。

“X機構那裡,要不再等等吧,你自己那裡,能不能再幫我留心下,或許你那些奇人朋友,他們的圈子里或許有人有辦法呢。”晚上,六耳巴巴地望著我說。 我嘆了口氣,點頭。 看來他還沒被逼到最後一步啊,那就再等等吧,我相信總有一天他只能選擇X機構。我是想不出有什麼別的辦法好幫他。 十點鐘,我拿著滿滿的黑色垃圾袋下樓,在垃圾箱前一個小徑路口,我右轉,把袋子交給一個男人。 “他同意了嗎?”梁應物問。 我搖頭:“他不想讓自己當試驗品,你先拿這些毛髮去檢驗一下吧。” “這些……”梁應物掂了掂,輕飄飄的。 “也用不了這許多,先做下基因鑑定吧,不過最好能有他的血液。” “我找時間問問他吧。只是抽點血我想他不至於太排斥。”

回到家裡,六耳不在客廳看電視,也不在臥室的椅子上。我在廁所看到他的時候,嚇了一跳。並不是被他的模樣,全身長滿毛的形像初次見到的確有隔閡感,但這幾天也看習慣了。可六耳居然在照鏡子,我記得這幾天他從來沒站在鏡子前過。 “我心裡有一個想法很久了。”六耳對著鏡子說。 “什麼?”我心中坦忑,不知在鏡子裡看見自己模樣的六耳會受什麼刺激。 六耳轉過身來看我:“我這樣子,像不像猴子。” 我連忙搖頭:“你想什麼呢。” “不,我是說……”六耳臉上露出一絲困惑:“你有過很多奇怪的遭遇,甚至有些完全不合常理,你說,我會不會……會不會是被附身了?” “附身?”我一愣,忽然知道他想說什麼。 “在順昌,我身上癢起來的那天白天,我們去過一個水潭,我喝了很多潭水。導遊說那水里有齊天大聖的神力,喝了會發生不可思異的事情。我知道這樣想很荒唐,可時間上那麼巧,你說,會不會真的有附身這回事?”六耳一口氣說下來,顯然這個疑問已經在他心裡悶了很久,只是在無神論體系下成長的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可我從來沒有聽說真有附身這回事。”我皺著眉說,但心底里,六耳的話卻讓我一動。白天我覺得有什麼東西錯過了,現在想來,就是與所謂齊天大聖的關係。通常一個人得了急症的話,病因離發病的時間都很近,如果是慢性毛病,潛伏期倒可能很長。六耳的突然發病,我的潛意識已經想到了和之前遊覽可能存在關聯,但這想法太離奇,所以只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我的邏輯能力自動把它刪除,找都找不回來。 “你再回想一下,真的是那天晚上才開始癢的嗎?” 六耳肯定地點頭:“之前一點感覺都沒有,那天晚上突然癢起來。” “和你一起喝過那水的還有好些人,我明天聯繫他們看看。” “而且我喝得特別多,後來還灌了一瓶呢。” 我點點頭,六耳的那個舉動給我的印像還挺深刻的。 “附身是未必,但也可能是水有問題。” 六耳聽我這樣說,也表示同意:“我這幾天悶在屋子裡瞎想,才想到附身上去,你說的對,那水多半有問題,我不知吞了什麼病毒下去。真要是孫悟空附身的話,怎也不可能光長毛就算,這也太遜了吧。” 我皺了皺眉。 六耳也覺得這樣說有點自觸霉頭,訕訕著住了嘴。 雖然對水起了疑心,但要取樣品就得再去次順昌。我給幾個旅遊團的團員打了電話,當然不會直接問身上有沒有長毛,只是噓寒問暖一番,就達到了目的。看起來除了六耳,沒人旅遊回來得怪病。這讓我對原本就不太確定的懷疑更失去信心。不過世事的發展有時比說書還巧,我立刻就有了再去福建的機會。 吃完午飯去廁所洗手,聽見一陣沖水聲,然後兩扇隔間門幾乎同時打開,蘇世勳和王柳施施然走出來。這兩個人在社里小有名氣,蘇世勳是我們機動部的,王柳是文藝部的,以嘴貧人賤並稱於世。 這兩個人在吃飯的時候經常大講和大糞有關的笑話,集百般噁心於一身,是可以一邊說“死孩子皮裹蛆蘸大糞吃”一邊嚼肉的主,對許多女記者的節食減肥記劃產生相當深遠的影響。 這回兩個在廁所裡碰面,當然沒什麼好話。 “喲,你深水炸彈也放完啦。”王柳笑容可掬。 “嗯,一放四五顆。”蘇世勳答。 “還行啊,水花壓住了嗎?” 我聽了就想笑,不過這可是相當有實用性的問題。 “唉,都說是深水炸彈哪裡能壓住水花,放得越深濺得越高,沒治。” “是啊是啊,我輾轉騰挪還是沒躲過去。”王柳拍拍蘇世勳的肩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還需努力。” 我肚子笑痛,蘇世勳緊跟著我出的廁所,我向他豎起手指:“你們真是太牛了。” 蘇世勳翹翹眉毛:“一般啦。” 我見他不是很高興的樣子,開玩笑道:“怎麼,剛才的深水炸彈沒放暢快嗎?” “唉,宗而叫我後天去福建採訪什麼齊天大聖墓的事,我上海自己家裡有事呢,真是麻煩。”蘇世勳唉聲嘆氣。 “齊天大聖墓?是在順昌吧,我這個月休假的時候還去玩過。但那不是老新聞了嗎?” “那個雙聖墓探測出下面有東西,不是衣冠塚,就要挖掘了,看看是不是真有齊天大聖通天大聖。”蘇世勳一臉諂媚地看著我:“那多,原來你剛去過啊,你地頭也熟,幫個忙行不?” “什麼?”我故作不知,心中暗喜。 “別裝了,你再去次順昌吧,宗而那里肯定是沒問題的,你去他更放心。” “又是出差出差,累也累死,有什麼好處啊。” 蘇世勳氣結:“拜託這可是大新聞啊,就你的水平寫幾篇大稿子拿獎金還不是分分鐘的事,都是錢啊兄弟,要不是我真跑不開還會找你?去不去?算我欠你個人情。” 於是給六耳買了一箱方便麵之後,我再次踏上去順昌的旅程。 南天門的旅遊業已經暫時停止,但顯然在不久之後,這兒的遊客會激增數倍。 這裡從未凝聚過這麼多媒體的目光。我到達順昌的時候,挖掘的初期工作已經開始,有一些報社的記者甚至比我早到了兩天,已經發回不少花邊新聞。 其實這次雙聖廟考古挖掘,原本就界於考古發現和花邊新聞之間。幾乎沒有哪個中國人會相信,吳承恩筆下那個會七十二變的猴頭真有其猴,而且埋在這裡。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使事情更具有了戲劇性。大家都想知道,雙聖廟的下面到底有什麼。 至於通天大聖,那隻不過是個配角。 在我到達的前一天,一位早到的同仁採訪了專門考證的學者,那位學者聲稱孫悟空只不過是個長相怪異會功夫的綠林好漢,他的故事流傳到民間,被後來的吳承恩藝術加工過了,所以在雙聖廟挖出他的遺體還是很有可能的。 這篇新聞讓所有關注此事的人興奮起來,當然,作為記者我也有了更大的壓力。 以雙聖廟為中心被畫出了很大一個隔離區,記者也不能隨意進去。最初為了不破壞雙聖廟的原狀,並沒有採用直接由上往下挖的方式,而是從側方斜著打了條通道,想把東西從通道裡轉移出來。 沒想到通道打到一半,發現被墓壁擋住,下面竟也修了個和雙聖廟差不多大小的石屋,而並非僅埋兩口棺木。結果只好把墓壁打穿,還是沒能完全保住原貌。 真是太不專業了,我暗自嘀咕。 好在大家所關注的,都是打穿墓壁後,惊現的兩口上好雕花楠木大棺! 真的有啊! 棺材被拖出通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時候,按快門的“卡嚓”聲像撒豆子一樣密集響起。包括我在內所有記者都紅光滿面——這回有大稿寫了。 首先起開的是通天大聖的木棺,最好的東西要放到最後。 極其鬱悶的是只有新華社記者被准許到木棺旁拍照,其它所有報社都只能用新華社的圖片稿。這是對珍貴文物的保護,同時也體現了新華社的權威。 我站在圈外惦起腳尖往裡看,新華社記者在那裡猛按快門,我卻什麼都看不見。 大概是外圈的記者叫得兇了,我們被允許走近一些,但仍然沒有取鏡的好角度,只勉強看見,那裡面是具穿著綾羅綢緞的白骨屍骸。 那邊幾個考古人員已經起去齊開大聖棺木上的釘子,奮力把棺蓋移開。所有人的視線馬上集中了過去。 棺蓋打開的一刻,站在旁邊準備拍照的新華社記者忽然“啊”的驚呼。旁邊的考古隊員臉上的表情也十分意外。 我像個芭蕾舞者一樣,把腳都豎了起來,卻還是沒看見任何東西。 疑問並沒有持續很久,那具棺材裡,竟然什麼都沒有,是具空棺!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沮喪的表情很快蔓延到每個記者的臉上。 那墓室裡還出土了些隨葬品,這些和通天大聖所穿的服裝飾樣,共同證明之前的考證無誤,這位墓主人死亡入葬的時間大約在元朝末年。 本以為是放高升,現在飛到天上屁都沒響就掉了下來,配角只能演起獨角戲。通天大聖看起來和普通人沒啥兩樣,至少從骨骼看是這樣。有關方面采了點樣準備回去化驗,我們對此都不抱太大希望。就是一元朝普通富人,在這麼個偏僻地方自號通天大聖吧。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使出百般能耐,希望能給這個失色的新聞補點妝。功夫不負有心人,曾說過孫悟空是綠林好漢的那位學者,這回又發表了他的大膽推測。 他依然堅持自己原先對孫悟空的猜想,更補充說,從在山頂建神廟以及有相當數量的隨葬品來看,通天大聖生前在當地很有勢力,而這種勢力極有可能是來自於他的兄長齊天大聖,所謂弟仗兄勢,狐假虎威。而元朝末年的亂世,消息傳遞不便,那位齊天大聖既然是綠林好漢,從事高風險工作,說不定死於亂軍,就此失踪沒了消息,不能回歸故里。所以其弟在死的時候,除了修雙聖廟,還給兄長置了具空棺。 這番論調頗能自圓其說,我寫下來發回報社,成了篇獨家解讀齊天大聖空棺的專稿。 這次媒體吊足了民眾的胃口,卻輕輕放下,齊天大聖終究仍屬虛無縹緲。 但我還有一個收穫。 接待記者的人裡有個老熟人——順昌縣文化局張挺。我冒充採訪英國專家那次在雙聖廟裡碰到過的那位。他見我就問上次怎麼後來沒給他電話,稿子寫了沒有。 他這麼問我有點尷尬,打著哈哈,說覺得材料還不充足,新聞點不夠。這話說得我自己臉上都發燒,超沒職業水準的。要是碰到個不給面子的,立刻就會反問我材料不夠怎麼還不積極去他那裡採訪。 好在張挺聽我這麼講,反倒熱情地說:“材料不夠,那現在我這裡可又有個新聞,幾位英國專家後來又到雙聖廟去過一次,他們對那塊大石頭上的三兔圖很感興趣,帶了專門的檢測儀器。結果還是沒查出來到底是用什麼工具刻上去的。我說沒準是用手指直接寫上去的,他們不信。” 我笑道:“那哪能信啊,他們事事都講求科學的,人的手指是肉長的,他們又不看武俠小說。” 張挺笑道:“我就是隨便一說。那些專家也不是一無所獲,他們鑑定的結果,這三兔圖刻到石頭上的時間,大約比雙聖廟裡的牌文石刻晚50—100年。” 我一愣:“不是說這雙聖廟建於元末嗎,這麼說來石頭是明代才放進廟裡的?” 張挺搖了搖頭:“不是明代,其實是去年才搬進去的。” “去年?” “說起來也巧,去年有人在我們縣一條公路邊看見這塊石頭,想把它弄下公路,免得影響交通,結果就看見上面的圖。他原本也沒在意,過了段時間看見報上新聞了。” “沒在意?”我插了句話:“這圖可挺神的呀,要是我見了肯定覺得不是凡物。” 張挺笑了笑:“你……還年輕呢,這圖我們這兒的人也沒覺得有多神,這是老實話。” 我似乎覺得他有什麼沒說,卻也不便交淺言深,就听他說下去。 “別看新華社今年才做了雙聖廟的新聞,其實去年這廟就在我們福建炒熱了。我們縣的報上做了好多報導,那幾塊碑的細部圖片登了兩個版。那人見到照片上的三兔圖想起了石頭,給我們局打電話。派人過去一看,石頭在,圖還是那圖,可真像是手畫上去的,討論了一下,就給搬到了廟裡。” 我想起唐僧對這塊石頭言之鑿鑿,不禁搖頭。導遊的話還真是信不得。 三兔圖雖然很神秘,但我彼時以為和自己無關,就沒有認真理會。這世上神秘的事太多,哪裡管得過來,更何況現在自己已經被纏上一件了。 “你們這裡,有沒有什麼關於孫悟空的特別點的傳說?比如附身什麼的?”我裝作不經意地問張挺。 “附身?哪會有這種事。”張挺直搖頭。 “那……有沒有哪家的孩子長得像孫悟空?”我繼續硬著頭皮問,感覺自己像獵奇小報的狗仔記者。 “孫悟空是猴頭,怎麼會有人像它,那不成毛孩了嗎?”張挺笑,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讓我很識相地住了嘴。 為了對得起張挺,我寫了篇小稿子,討論神秘三兔圖到底與雙聖廟有什麼關係,發在《晨星報》上。張挺第二天在網上看見,還專程打電話道謝。 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把抽空去那個小潭裝的一瓶水交給梁應物化驗。 “上次的結果出來沒?”我急著問。 “才幾天,哪有這麼快,你以為是驗血啊。化驗這瓶水要快些,順利的話結果會一起出來。” 我聳了聳肩:“好吧好吧。你們真的對遊宏的情況感興趣?” 梁應物點點頭:“是有點意思。從他皮膚毛孔的改變看,是極罕見的人類體徵突變。而他毛髮的異常生長速度,也破了人的體能紀錄。或許有某種強有力的激素在起作用。如果真找到這樣的激素,就是重大的發現。” 梁應物說到這裡,深吸一口氣,剛才他已經這樣好幾次了。 “見鬼,是你身上的味道。”梁應物罵道:“我想怎麼走到哪裡都散不掉。” 我訕笑:“剛坐了長途火車嘛,報社可不給錢坐飛機。靠你這人怎麼這麼雞婆,男人不用講究這麼多。”我有點惱羞成怒,梁應物總是太注意這些細節。 “去去,回家洗澡去。”梁應物將旅行袋還給我,把我趕上出租車。 把行李往客廳一扔,和躲在臥室刮毛的六眼講述齊天大聖空棺的故事,告訴他附身的可能基本沒有,還是鐵了心到X機構去做實驗動物……進門之前我是這麼想的,開了鎖剛往裡面跨了兩步就停住。 六耳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電視機——應該是六耳吧。 電視機沒打開,平滑黑亮的屏幕照出六耳的樣子。我很想形容成一個人形的長毛絨玩具,但這個玩具既不可愛,也不可笑。 他的臉完全被毛髮遮住,如果不是在抽煙的話,分不出哪一邊是正面。 是的,他在抽煙。煙頭一亮一亮,毛垂在兩旁,看起來很危險,容易燒到。 “你這幾天都沒刮?”我問。 六耳轉過頭來——應該是吧。他在煙灰缸裡彈掉煙灰,又慢慢吸了一口,把煙摁掉,煙慢慢從毛髮裡滲出來。 “沒什麼意思。”他淡淡說:“刮了又要長,沒什麼意思。就這樣吧。” “就……這樣?”我吶吶著不知該說什麼。 “就這樣,等到實在太長再說。我發現長了之後,生長速度就會慢一些。” 我看著六耳,他身上的毛長且厚,隱隱約約看到他穿了條白色的短褲,其它什麼都沒穿。可是身體完全看不見,連手和腳的輪廓都快沒了。 這還不算太長嗎? 他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我取了水的樣,已經送到X機構化驗了,還有你毛髮的化驗結果也就要出來。不過最好你先提供份血樣,一點點就可以,你不怕疼吧?”我勉強笑了笑。 六耳慢慢地站起來,那一叢黑毛的後面,幽深的雙瞳。 許久。 我站在門口,和他對立著,也不知該不該進去。 “等等吧。”六耳開口說。 等等? 六耳轉身走進他的房間。那裡原本是我的臥室,現在這十幾平方的天地,彷彿已經全然沒有熟悉的感覺了。 我緩緩彎下腰,換上拖鞋,走進我的家。 六耳,一定發生了什麼。 悶熱的空氣裡,我這麼想。 四、我不知道的房客 幾片深綠色的茶葉浮在水面上。 我把瓷杯推給六耳。 他拿起杯子,水是滾燙的,但隔著手掌厚厚的毛髮,他似乎毫無顧忌。 杯沿湊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又放下。奇怪的是,嘴邊長長的毛並未沾到多少茶水。我本以為他需要用手一邊捋著一邊喝。 “想談什麼?”六耳說。 我把眼神從他的下巴收回:“水很燙,慢慢再喝吧。你現在這樣,生活行動不麻煩嗎?” “習慣就好。”六耳拈著杯口,慢慢轉著杯子:“總要習慣的,不是嗎。” “可這樣,不會太熱嗎?”另一句話我沒說,六耳從不開空調,這簡直太不正常了。 “我喜歡出汗的感覺,我想我需要出些汗。” 喜歡嗎……至少我從沒發現六耳的毛被汗浸得濕漉漉的,自打他把刮刀放在一邊後,身上的毛髮一直是蓬鬆著的。如果我在這樣的夏日里裹一層毛皮大衣的話,汗水很快會把衣服浸透吧。 “六耳,你變了,你有些奇怪。”我盯著他。 “只是一點奇怪嗎?”六耳的笑容難以覺察,他的身體微微晃動,毛髮突地脹散開一圈,就像一隻看見獵物的黑貓:“不,我覺得沒人比我更奇怪了。坐在你面前的是個怪物。” 他站起來,披著一身的毛皮,走回房去,徐徐沒入臥室的黑暗裡。 我把黑色的口袋扔進垃圾筒,順著小徑往回走。物業新引進的太陽能燈在草叢裡發著白光,我不太喜歡這種光線。 袋子裡是些生活垃圾。不久之前我還一袋袋地扔六耳的毛髮,不知那些袋子現在到了哪裡。希望直接扔爐子裡燒掉,別惹什麼麻煩出來。 手機突兀地響起來。 “餵……”我按下接聽鍵。 常去的小咖啡館裡,梁應物已經在靠窗的位子上等我了。 “你們家那位還好吧?”他已經幫我點好了冰拿鐵。 “好不到哪裡去。”我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吧:“在我看來很糟糕,他居然連毛都不刮了。” 梁應物皺了皺眉:“那瓶水的檢測結果出來了。” “哦,怎樣?”我急著問。 “水里各種微量元素的含量令人吃驚,我們的結論是……”梁應物的臉色有些陰霾。 “我們的結論是,這水的品質相當好,是很優良的礦泉水。”梁應物說完這一句,竟然還能板著臉。 “靠,竟然被沒有喜劇細胞的傢伙耍了。不過你這個冷面笑匠的功力倒還不錯。”我用力捶了梁應物的肩頭,他這時才微微笑了一下。 “那袋毛髮的化驗結果也出來了,並沒有發現激素成份,不過……”梁應物的臉又嚴肅起來。 “不過什麼?”我知道梁應物不會連耍我兩次,一定是有什麼發現了。 “我們進行了基因比對,發現其中的基因和正常人類相差大約2.4%。” “2.4%……”我喃喃地說。 梁應物的手指敲擊著桌子,眉關鎖得更緊了:“你如果知道大猩猩和人類的基因只差1.3%,而老鼠更和人共享99%的基因,你就了解這2.4代表什麼了。正常人之間的基因有99.9是相同的,在人類之間,0.1的基因差別已經足夠決定性格、形體和智力之間的巨大分別了。” 我倒吸了口涼氣。 六耳的基因和正常人之間的差別,竟然是人和老鼠的一倍! 梁應物頓了頓,又道:“據我們了解的情況,那些有特殊能力的人類,比如路雲、夏侯嬰,和普通人的基因差異也極少超過0.3%。” “六耳發生了基因突變?”我脫口問道。 梁應物微微搖頭:“用基因突變也難以形容,因為他變得太厲害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誘發的,這樣的突變,其實已經很難再稱其為人了。而且,在這2.4%裡,有相當一部分,是我們從未見過的排列。” 六耳不是人?一瞬間這個念頭在我腦中閃過。想到一直躲在臥室裡,神情舉止越來越奇怪的六耳,我的背上漸漸爬滿涼意。 “這樣程度的突變,以現有的進化理論很難解釋。它的起因和結果,都是巨大的課題。所以機構很希望他能自願地來接受檢測治療。” “治療?基因突變會是可逆的嗎?” 梁應物呆了一下,默然搖頭。 我嘆了口氣:“老實說,我也希望他來你們這裡,可是他自己不樂意,我能怎麼辦,把他從家裡攆出去,還是讓你們上門逮人?畢竟也算是朋友一場,這種事情我做不出來。” 梁應物眼一瞪:“那你打算拖到什麼時候?現在不知道突變的起因,要是遺傳還好說,如果是某種病毒所致呢?要是這種病毒傳染呢?” “傳染?”我嚇了一大跳:“別嚇我,我現在不是沒事嗎?” “現在沒事?要是潛伏期是一年、五年、十年,你現在當然還沒事。” 我愣住,要是自己身上也長出毛來,還要不要活了? 梁應物板著的臉稍稍鬆了松:“當然這種可能性不會很大,發展速度這麼迅猛通常潛伏期也短,要是很容易傳,不會就發現這麼一例。” 我剛鬆了一口氣,梁應物又說。 “不過我堅持認為,他就這樣住在你這裡很危險。除去基因變異不論,一個人遭遇這種事情,很容易造成心理變態,而且他足不出戶,處於幽閉狀態,更易出問題。” 想到六耳這幾天的變化,我對梁應物的告誡無法反駁。沉默片刻,又嘆了口氣說:“你說的這點是很可能,事實上我已經覺得他有點不對勁了。但我實在沒辦法對他說'請搬出去',他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找上我的。再看看吧,我再勸勸他。” 梁應物點點頭:“你把握好分寸。” 我忽然想起剛才沒來得及問的疑惑:“你說什麼起因和結果都是課題,起因還好說,這結果還有什麼好研究的?” 梁應物說話前有些猶豫,他看著我,說:“他現在的情況固然已經很嚇人,但比起那2.4%的基因差異,你不覺得,看到的這些變化,可能並不是全部嗎?” “你是說還會有新變化,或者有什麼變化我沒看見?”梁應物的判斷讓我的心臟猛抽了一下。 “希望是我多慮吧。”梁應物聳聳肩,接著叫了買單。 把記者叫作無冕之王不知道是誰最先發明的,屬於讓人頭腦發暈的高帽子性質。其實讓記者鬱悶的事多著呢。 今天社會部的幾個記者就很鬱悶。辛辛苦苦採訪的案子被宣傳部一紙禁令,就全打了水漂。跑公安的楊華也是老記了,接到線報就覺得可能不好辦,要被封。上海對重大刑事案件一向很忌諱,而這個又和黑社會團伙有關係。說錯了,官方不承認上海有黑社會,應該叫不法團伙。 據說楊華和藍頭談了下顧慮,說是不是看看風水再去跑。藍頭以一種俯視的姿態對楊華微笑:“小楊啊,年紀也不大嘛,怎麼這麼世故。記者要的是一股子衝勁,不能瞻前顧後。就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以百分百努力去跑。這種新聞,要是美聯社的記者……不說他們,就是香港台灣的記者,雖然狗仔一點,但狗仔的精神也有我們值得學習的地方。” 我們機動部的地盤就在社會部邊上,在藍頭走得沒影的時候,就听見抱怨:“香港台灣又沒有一天一個不准的宣傳部。” 楊華帶著兩個實習記者風風火火跑出去,傍晚時分才回來,稿子寫到一半,社會部的主任就帶著一臉遺憾把宣傳部的通知放到他面前。 於是我就听見一聲非常有爆發力的“靠”! “鬼子唐啊。”我轉頭對旁邊坐位因為那聲“靠”而直起脖子的劉唐說。 “靠,又這麼叫我。你這是對一名民族主義者的污辱!”有了剛才那聲“靠”,他現在這聲顯得綿軟無力。自從這小子染了暗暗的紅毛,就被和水泊梁山的天異星赤髮鬼劉唐建立了某種聯繫。 “宣傳部的通知一般下午就來了,多半是總編辦公室到現在才想起送到社會部去。” “我靠,楊華太可憐了。” “我去安慰安慰他。”我站起身晃到楊華的位子,沒想到他雙手不停還在打字。 “咦,你怎麼還在寫?” “幹嘛不寫。” 我心裡一琢磨就知道了,俯下身子低聲說:“給外報?那賺得可比晨星報多。” 楊華手指飛舞:“這事情上海沒媒體敢發,不過外省感興趣的就多了。” 我點點頭,現在有什麼不方便的爆料全都會捅到外省媒體,各地都一樣,那些大新聞都是這麼出來的。 後來聽說藍頭在會議上口頭表揚了楊華的記者精神,在一位優秀領導者領導下的一名優秀記者,就是這個意思。 晚上我打算換換口味,買了兩客排骨年糕和半斤生煎,不知六耳喜不喜歡。 把吃的放在客廳的餐桌上,我走進臥室叫六耳。 他不在臥室裡。 也不在書房。 我嚇了一跳,又回到臥室,打開燈確定一遍。真的沒有。 他走了?不可能啊,這副樣子走到哪裡去? 想起梁應物的話,六耳的突然離去反讓我心里安定了許多,但又有些空落落的。 “生煎很好吃。” 低著頭走出臥室的我立刻抬起頭來,六耳就坐在客廳的餐桌邊,用筷子夾起一個生煎。 “你出去了?”我忙問。 “沒有。” “那我進來怎麼沒看見你,幾個房間都看過了。” “你沒看清楚吧,我在衛生間。我這個樣子怎麼可能出去。”六耳抖了抖身上的毛,他不像猿猴,反倒像一隻熊。黑熊。 六耳把生煎送進嘴裡,咀嚼著。 “可我好像聽見關門的聲音。”我皺著眉說。 “一定是你聽錯了。”六耳的聲音含糊不清,他把生煎吞下去,往臥室指了指:“你給我的鑰匙我一直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裡。再說你覺得我能到哪裡去,在這幢樓的樓道裡走樓梯玩嗎?” 我看了一眼門虛掩著的衛生間,六耳的話沒錯,應該是我沒注意。只是說到走樓梯,卻讓我不禁想到了那天深夜,我在黑暗樓道裡的上下摸索。 拆了雙一次性木筷,我坐到六耳對面。 “友聯生煎買的,味道不錯吧。” “很好吃。”六耳忽然停了筷子,看著我,說:“謝謝你。”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笑了笑。 “我這付樣子,自己照鏡子都覺得很可怕。”六耳揪了揪臉上的長毛:“其實我們認識不久,只說句謝謝,太輕描淡寫了。” 我咳嗽一聲:“吃東西,別冷了。” 這兩天楊華的位子周圍總是特別熱鬧。 南方都市報這幾天連續刊登“上海特約記者葛飛”關於“上海流浪集團被神秘清肅”的報導,很快全國各家媒體都把目光投往上海。而這個葛飛就是楊華。 楊華現在自己報社只發些通訊員的小稿子,或者改改實習記者的文章,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這案子的追踪報導上。這種事情瞞上不瞞下,只要別讓藍頭知道就行。 “怎麼樣,有什麼新情況?”鬼子唐扒著隔板壓低聲音問楊華。 “哎呀,這事情精彩了……”楊華拖長了聲音,看樣子要吊胃口。 我朝旁邊的社花林海音呶了呶嘴,她掃了楊華一眼,笑道:“華哥還要賣官子呀。” 林海音原本就眼媚,比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擠眉弄眼的鬼子唐,效力天差地別。 “哈,不賣關子,不賣關子。”楊華咧著大嘴,下巴上的青春痘紅得格外耀眼。 “最新情報,昨天下午的事情。這可比前兩宗更厲害,我看最近這段時間你們誰去趕火車,都不會看見抱著你大腿要錢的小乞丐了。” 林海音臉一紅,道:“說什麼呢,什麼大腿。” 幾個男人都往她穿著超短裙的美腿不懷好意地瞄去。 “口誤,口誤。”楊華眼神忙轉回來,嬉著臉道:“是小腿,小腿。” 旁邊一陣讚歎聲,林海音的小腿曲線比她的媚眼更動人。 “你還好好說不,否則我回去寫稿了。”林海音作勢要走。 她也就是一說,真怕看還會穿超短裙? “說說說,火車站那幫小乞丐背後是有人操縱的你們不會不知道吧。” “當然,別說火車站,哪裡不是。” “但火車站這股勢力是最強的,手底下的小崽子不單在火車站活動,周邊路上都是。年紀小的當乞丐,稍大一點就兼小偷。放出去幹活都有人在旁邊看著,有什麼不對勁就圍上去了。而且許多小傢伙的領子裡都藏刀片,你一揪他領子就糟糕。” 林海音的手一縮,吸了口冷氣,好像自己的手被刀片割了一樣。 “昨天下午不知怎麼被人抄了老巢,是個已經不用的貨運倉庫,六七十號人沒一個輕傷,有一個警方趕到的時候就死了,還有兩個在醫院搶救,能不能救過來很難說,脊柱斷成幾截活過來也成廢人了。和前兩次一樣,團伙的頭頭,一個綽號蜈蚣的傢伙被逼寫了張認罪書。” “真是太牛了。”鬼子張擊節讚歎。 “據說那傢伙規定蜈蚣一定要寫滿三十條,寫的稍慢就被斷了小手指,說要是寫得夠快的話,警察來的時候還夠時間接回去。那蜈蚣鬼哭狼嚎讓周圍還能喘氣的一起想都犯過幾宗案子。” “簡直是蜘蛛俠啊。”鬼子張是個熱血青年,這會子滿臉的神往之色。 “可雖然手法一樣,但和前兩天不是一個人。” “啊?”聽故事的一幫人都大感意外。 楊華挑了挑眉毛,很是得意:“市局的內線告訴我,根據那些被海扁倒霉蛋的描述,這三宗案件的手法雖然一樣,而且都是獨行俠,但每次出現的相貌體型都完全不一樣,這次是個女的。” “女的?”幾雙眼睛都瞪出來。 “女的。”楊華很肯定地說。 “這麼說有一幫人,而且個個都超能打?”我好奇起來。 楊華重重地點頭:“的確是這樣,雖然每次只出動一個,但彷彿很輕鬆就搞定了。” “天,”鬼子唐滿臉通紅:“一個打六七十個,怎麼打的?練的什麼功夫啊?” 楊華“嘿嘿嘿”地冷笑幾聲,看我們一幫人的腦袋越湊越近,忽然雙手一攤:“無可奉告,我那內線死活不說。” “切!”我們齊齊怒罵。 “不過這其中肯定有鬼,我什麼兇殺案沒報導過,也沒見那小子嘴這麼把緊。今天晚上我請那小子吃飯,非灌倒他套點東西出來不可。”楊華又笑道:“反正內幕也不能一下子挖出來,文章要一篇篇寫,錢才可以一點點賺。” 不用說,南方都市報給這位特約記者的稿費肯定極高。 我搖了搖頭:“我簡直是個城市傳奇。” “城市傳奇,好名字,我今天的評論題目就用這個了。可惜這夥高手行事太肆無忌憚,雖然是對黑道去的,公安機關也不能坐視。現在外省媒體炒得火熱,市局已經下令限期破案了。” 一夥人欷噓一番,看見藍頭遠遠走來,就作鳥獸散了。 晚上收拾東西回家前,看見楊華也乾完活出報社,趕上去拍拍他的肩膀。 “你酒量行不行啊,別給人灌倒了。” 楊華頭一昂:“像你這種傢伙來十個我都給你放倒了。” “我怎麼能比,但公安系統可個個是能人啊。” “明天等著聽故事吧。”楊華掏出一小瓶解酒藥沖我晃晃,原來已經做了充分準備。 樓下大門口的花壇邊,兩個老頭穿著汗衫在下象棋,其中一個頭都快趴到木棋盤上去了。對面是我同一樓層的鄰居瞿老爺子,此時一把折扇握在手中,嘴裡哼著京劇,扇頭有節奏著虛點著,肯定正佔著上風呢。 我經過的時候,沖他點點頭,打個招呼。 “叫吃車了,想好沒有?”瞿老爺子好勝心不是一般的強,故意在我面前說了這麼一聲,然後抬起頭笑瞇瞇:“那多啊。” “等等,等等,催什麼催。”對面的老頭說話瓮聲瓮氣。 “那多啊,你有房客一起住嗎?” 我嚇了一跳,六耳暴露了? “沒有啊。” “要么我老花眼看錯了,前天好像見個人開門進你屋的,那時候你還沒回來吧。” “呃……有嗎,男的女的?” “男的吧,短頭髮的。” 我心稍稍放下來,又問了一句:“穿什麼衣服,短袖?” “這天氣還有不穿短袖的?怎麼你不知道?”這時候對面的老頭下了步棋,瞿老爺子紅炮打過去,“噠”的一聲脆響,白車被痛快地吃掉,扔在棋盒裡。 “應該不會吧,估摸著您老看走眼了。您下吧,我先上去了。” “好好。”老爺子沒太在意,陶醉在吃掉一個車的巨大喜悅中。 “這兩天,你有朋友來過吧。”我裝作不經意地問六耳。 “沒有。”六耳的聲音從報紙後傳來。 最近他越來越像個正常人,看電視看報上網,可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的異樣感卻還是沒有減少。他身上的毛似乎不再長長,但卻一天天厚實起來。 “真的?” 六耳慢慢地翻過一頁報紙。 “當然。我現在就一個朋友。”他淡淡說。 “你身上的毛好像不再長了,要不要剃掉看看。” 六耳把報紙對折,放在桌上。 “不,剃短又會長的,我知道。” “嗯……”我還是決定把那件事告訴他:“南天門那潭水的化驗結果出來了,沒有問題。” “哦?” 六耳的語氣裡有些意外,可並沒有很急切焦慮的情緒,這讓我有點想不通。這些天他整個人都平靜下來,至少表面上是這樣,我相信底下一定有激蕩的湍流。 “根據你頭髮所做的基因鑑定,你和正常人類的基因相差2.4%。” “這個比率說明什麼,差別很大嗎?”還是那樣不咸不淡的語氣。 “普通人類之間的差異不會超過……0.3%”我想了想還是說了個稍大些的數字:“所以2.4%的差異,非常巨大。” “是嗎,那他們的結論是什麼?” “你的問題很嚴重,他們希望你能配合治療。” 六耳沉默了。 “你就不想把這身毛脫掉?”我有點急了。 六耳低聲咕噥了一句,我沒聽清,問他:“你說什麼?” 六耳搖了搖頭,起身走進書房,坐在電腦前。 我有點惱火,跟進去,站在他身後說:“你到底要不要治啊!” 一句話說完,我卻愣住。因為我看見他在GOOGLE裡搜索“人類基因差異”這個詞條。 用不著點開哪個網頁,他就看到了。 “我果然沒有記錯。”他的聲音變得很奇怪:“人和老鼠之間只差1%。” 六耳慢慢轉過頭來:“2.4%,我已經不再是人。” 我怔怔地看著他走回自己的臥室。 “誰也救不了我,救不了了,我知道的。” “爆炸性的,絕對爆炸性!”楊華一臉的神秘。 他已經成了中心人物,圍在他身邊的人比昨天又多了幾個。 “昨晚套出話來啦。” “到了酒桌上就好辦了。聽他說,現場的情形真是讓人難以相信,辦了幾十年案的老刑警都直呼沒見過。” “快說呀。”旁邊人直催。 “那幾個神秘人出手非常快,就拿火車站那幫人說吧,多的是打了十幾年架,隨便拔刀的狠角色,蜈蚣身上還有條人命,可就是沒看清楚那女的是怎麼出的手。據他們說神秘女子沒拿武器,可警方驗他們的傷口,有許多是被極鋒利的利器所傷,怎麼都不可能赤手空拳做到。” “這不是武俠小說嘛。”林海音吃驚的嘴合不攏。 “這還沒完呢,蜈蚣向警方打賭說看見那人一步就跳起兩人多高,要不是倉庫的頂有五米多,險險就撞到天花板,而且有個小弟一刀砍在那人的背上,連衣服都沒砍破。” “靠,天蠶寶衣嗎?”鬼子唐目瞪口呆。 “一開始刑警覺得是胡扯,可後來現場鑑識專家的結論出來了,從留在地上的足跡看神秘人的步幅,絕對超出一般人的體能極限。” “那他手上有沒有吐蜘蛛絲啊。” 我用手猛敲鬼子唐的腦袋:“你還真以為有蜘蛛俠啊。” 鬼子唐摸著頭苦著臉:“那你說是什麼啊。” “中國功夫啊,外國人都知道。”林海音一臉興奮,問楊華:“你說是不是?” “總之這事情玄了,市局已經成立專案組,據說上面也要想法子請能人來破這個案子呢。你看吧,這事就快捂不住了,要是他再端掉幾個黑窩,別說全國,海外媒體都得聚到上海來。到時候市府就難看了。現在市局那幫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除了鞋印,指紋一個沒採到,人像倒是畫出來了,沒準就要下通緝令。現正在狂分析作案動機呢。” “動機,那是高人看不順眼就上了唄。”劉唐說話總是讓我想揍他。 “分析出什麼沒?”我問。 “也有懲惡揚善這麼一說,還有曾經吃過虧來報仇說,有某黑幫請高手搶地盤說。其實都不是很站得住腳。” “不管怎麼樣,這事兒就是痛快,老百姓看報導都樂呢。現在不管哪條路上,小要飯的少多了。雖然警方頭痛,止不定犯罪率是上升還是下降呢。” 這是誰在說話,我回頭一看,居然連宗而都湊過來了。 “喲,宗老師。”楊華笑著打招呼。 “我天天看你的特稿,你小子不錯,有前途。”宗而笑呵呵。 楊華用手在嘴上做了個小喇叭,輕聲道:“藍頭不知道吧。” 宗而搖搖手,背身踱開。 我在網上查“上海地下勢力激烈洗盤,神秘人連挑黑幫”之類的消息,六耳在旁邊很有興趣地看著。 門鈴響了。 我走出去,順手把書房的門帶上了。 是瞿老爺子。 “那多啊,今天又看見啦,這回戴了老花眼鏡,準沒看錯。下午三點一刻的樣子,我買菜回來,看見有個人進你家啦。” 我皺起眉,問:“長什麼樣,就是你上次見的嗎?” “很壯實的一條大漢,我看有一米九呢,比上回見的魁梧多了,不是一個吧。你看看有沒有少什麼東西,是不是你的鑰匙被人悄悄多配過一把?” 不管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是別上老爺子摻和進來的好。這樣想著,我的眉頭舒展開來,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我想起來了,今天我是讓一個朋友到家裡來取些東西。不是什麼壞人,謝謝您老費心了。” “那我就放心啦,還以為是誰呢。不過那多啊,房門鑰匙可不能隨便給人吶,人心隔肚皮,得防著點。我活了七十多年,見得多啦,再好的朋友,指不准什麼時候給你來一手。” “是是。”我點著頭,把老爺子送走。 我推開書房門,六耳還在看在網上的新聞。 不知道他聽見沒有,我考慮著該怎麼問他。 “六耳啊,今天下午……” “沒人來過。”六耳把頭轉向我。 我沒想到他這麼乾脆地否認了。但瞿老爺子總不可能沒事敲我房門瞎扯。 這麼好心讓他住,還幫他東奔西走,這小子竟然睜眼說瞎話,把別人往我家帶還瞞著我。當這是什麼地方,他開的招待所嗎? 我想我臉上已經很明顯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了。 “我沒有騙你,的確沒人來過。”六耳一口咬定。 “那我的鄰居是看錯了?連續兩次?”我質問他。 “或許吧。” 或許?這是什麼回答? 他低聲說了句話,像是自言自語。我往他的臉上看去,卻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很多天了。 六耳的頭微微低下去。他轉回去又看了一眼,然後站起來,走回房去。 這間臥室,就像他的避難所。他躲進那團黑暗裡,再不出來。 “王,出來一下。” 王叫王動,可是我們叫他“王”,卻不是因為他的姓。他另外有個名字,叫狗仔王。 這小子是去年娛樂部花大力氣從其它報社挖來的寶,人脈廣臉皮厚,耳朵像兔子一樣豎著,一有風吹草動就竄出去。自打他來了之後,娛樂版面風生水起,好看許多。 能半夜跑到荒郊野外翻牆看人劇組拍片,寫出的稿子會不好看嗎?叫他狗仔王絕對當之無愧,至少在內地算是一把好手了。 王和我勾肩搭背晃到走廊裡。 我搓著手,有些難以開口。 “說吧哥們。” “針孔攝像機之類的東西你能搞到吧。” “喲,多哥。”王重重拍我肩膀,一雙小眼睛瞇起來:“偷拍我可有經驗,想拍誰呀。廁所繫浴室系還是更衣室係啊。” “我是大樓系的。”我微笑:“有些不肯露面的房客。主人想看看他們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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