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返祖
返祖

返祖

那多

  • 偵探推理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04740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第一部分

返祖 那多 15062 2018-03-22
一、從雙聖廟開始傳奇 福建發現孫悟空墓“齊天大聖”與兄弟合葬 本報訊福建省順昌縣考古工作者日前在位於順昌縣城西北部的寶山主峰上發現了一處始建於元末明初時期的孫悟空兄弟合葬神墓。 據順昌縣博物館館長介紹,孫悟空兄弟合葬神墓位於海拔1305米的寶山主峰南天門後的雙聖廟內,左碑上方橫刻“寶峰”兩個楷書小字,中間豎刻“齊天大聖”4個楷書大字,大字下端橫刻“神位”兩個小字;右碑豎刻“通天大聖”4個楷書大字,大字下端橫刻“神位”兩個小字。 “齊天大聖”孫悟空是海內外華人熟悉的神話人物,而“通天大聖”卻沒有在明代小說家吳承恩的里出現過,幾乎無人知曉。 《生活報》2005年01月12日10:30

英國學者遠赴敦煌欲解“三兔圖”之謎 聯合早報引述法新社報導說,英國的研究員準備前往中國偏遠的西部,希望能解開考古學上的一大謎團,即為何世界各地多個古文明考古地點都會找到同樣的一個宗教標誌。 英國《每日電訊報》報導說,三隻耳朵相連的兔子圖出現在英國中世紀的教堂內、蒙古的金屬器皿上、也出現在建於公元六世紀到七世紀的中國隋朝廟宇中。 報導說,令學術界人士一直感到疑惑的是,為何時間和空間相距這麼遙遠的佛教、基督教和穆斯林都會顯著地採用這個標誌。 在這一畫面中,三隻沿著圈子追逐,耳朵相互交疊的兔子看起來幾乎是一樣的。 報導說,以考古學家為首的四人英國研究組,下個月將會到中國甘肅省的敦煌,研究那裡的壁畫,希望能為解開謎團找到一線曙光。

一千多年前,敦煌是絲綢之路的重要起點,這條著名的通商要道把中國同中亞和伊朗聯繫起來,要道的分支伸延到西藏和南亞。 除了商品之外,宗教和思想也通過這條要道傳播到遠方。研究員們認為,這正是“三兔圖”謎團的起源。 據悉,“三兔”標誌最早出現於敦煌壁畫頂蓬的布製華蓋上。英國的研究員到達後那里後將仔細進行研究。 率領研究組的考古學家格里夫斯說:“要是我們能搞清楚為何同一樣東西對古代相距數千里,相隔幾百年的人們都同樣具有意義的話,那我們就能夠幫助現代人理解不同文化和宗教中共同的事物。” 《千龍新聞網》2004-08-24 13:55 我每天都要看上百條的新聞,有些和我有關,大多數則和我無關。這兩則新聞原本和我一點關係沒有,如今卻有了關聯。新聞可以先列出來給大家看,牽扯出的故事卻要一點點說。

看過我之前幾篇手記的朋友一定開始揣測將發生什麼,可我保管你們猜不出。 2005年5月底,我趁週末去了次北京的天壇,一無所獲而歸後,心情相當沮喪。那時我正遭遇一宗耗盡心力也難以索解的大秘密,甚至代表著人類暗世界的精英們也和我同樣一籌莫展,只能坐等遙遠天際傳來最後的消息。看過手記的朋友當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這樣的壞心情多多少少對我的工作狀態有點影響,那天中午悶頭在桌上吃盒飯的時候,電腦顯示器上放著的活動木人被一隻手拿起來,拗成莫明奇妙的樣子重新放回去,於是重心不穩地倒栽蔥下來,好險被我左手一把抓住,沒有掉進塑料飯盒裡。 “你在玩滿清十大酷刑嗎?”我把木人的胳膊腿捋順放回去,抬頭對明明沒留八字胡卻總喜歡摸上嘴唇的宗而說。他是我的部主任。

“你這幾天無精打采的,剛才反應到還挺快啊。”宗而手上出現一支剛洗乾淨的鋼勺,鐺鐺地敲著木人的腦袋。這個結了婚男人的生活狀態和我們有著巨大的不同,起碼每天的午飯都有老婆在家裡燒好帶來,每個月省下一兩百塊的飯錢,多洗二三十次碗勺。 “你和我的木人總是有仇的嗎?” “果然,說話也是有氣無力的。”宗而興致勃勃前後左右給了木人四個腦瓢,小傢伙搖搖欲墜,我一把扶住。 “放假放假,你療情傷去吧。”宗而終於收起作惡的鋼勺走開了。 “咦,你有那麼好?”我不管他的用詞不當,瞪起眼睛問。 “你五一值了六天班,放你四天,最近報導工作時間緊任務重,還有兩天就不要計較了吧。”宗而揮舞著鋼勺向他那靠窗好景觀的寶座走去,哀嚎聲傳來,沿路又擊中了兩人的腦殼。

“這樣啊……”我摸摸自己的額頭慶幸。什麼時候宗而的鋼勺開始和所有人的腦門作對了? 我在青旅選了個五天四夜的福建遊線路,打算去深山老林放鬆。這條是新線,主要遊覽在宜洋鴛鴦溪自然保護區,一般去福建都會往武夷山跑,這條線路人少,清靜。第一夜順昌,第二和第三夜在保護區,第四夜福州,然後回上海。 請的是十三日至十六日四天假,我卻十一日週六就出發了。記者無週末,不上班也要待命,所以照理週末離開上海是要告假的,但宗而本來就差我兩天假,我拿雙休充數他也只能準了。 新線路團也小,就十二個人,旅行社也賺不了多少,現在正處於培養市場期。飛到福州還沒到中午,那裡的導遊接到團,一眾人湧上輛外新內舊的中巴。我調整著冷氣噴口就開始鬱悶了,這車明顯空調不足。

導遊是個站著不動也讓人覺得在蹦蹦跳跳的小妹妹,上車就來了個輕度葷段子,然後帶我們拜過了司機阿牛師傅。這是慣例,大家一同把掌聲獻給這個在接下來幾天保證我們性命的黑瘦小子。 牛師傅像所有的旅行團司機一樣酷酷不說話,開出市區的時候已經超了一百多輛車。馬力和空調成為反比,大家都開始擦汗了。 導遊小妹妹看見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對,趕快開解我們:“別看牛師傅車開得快,車技是一流的,從來沒出過事。大家當免費玩雲霄飛車啦。”說完自己拍起手來。 一車人黑臉看著這個丫頭,稀稀落落跟著拍巴掌。 “咻!”中巴從兩輛卡車間的空隙穿過去。牛師傅對我們的鼓勵作出回應。很合他風格。 到順昌要兩百多公里,這樣下去不會兩小時就到了吧。

接下來的事情讓我懷疑這個扎短辮的女孩心智根本沒成熟,或者她和牛師傅就是導遊界絕配的惡搞二人組。她自作主張地為我們十二個團員取了朗朗上口的外號。 真的很上口。 比如悟空——這是我。 她自己叫唐僧,所以除了悟空以外,還有八戒和沙僧。剩下的人就沒這麼好運,一個我認為是來遠足減肥的胖婦叫白骨精,更讓我看清了唐僧的惡搞本性。 白骨精恨恨地看了兩眼冒光陶醉在起外號快感中的唐僧一眼,然後居然向我也翻了翻眼睛。關我什麼事?雖然我是悟空。 “出來玩就要放得開。”導遊大大咧咧地說,她命令我們就此叫她唐僧或師傅:“我們第一站遊覽齊天大聖孫悟空的故鄉,所以起這樣的名字再合適不過了。” 她順便還把房間給分好了,除了原本就是兩人出遊外,其它人的分配相當有規律。

和我同住一間房的傢伙高高瘦瘦,大概有188的樣子,名喚六耳。他的全稱叫六耳獼猴王,師傅說我們住在一起很配。 六耳是個超級自來熟,他從後座伸手過來,在我肩上重重一拍:“你晚上不打呼吧。” 我活動了下肩膀,有必要用這麼大的手勁嗎? “不打呼,怎麼稱呼?” “六耳。” 我回過頭,見他笑嘻嘻的一張臉,不由苦笑:“你還真是配合。我叫那多。” “那?真是少見的姓。我叫遊宏,游泳的遊,宏觀的宏。”遊宏撤回前傾的身子,回靠到椅背上:“不過我覺得六耳這個名字還是挺拽的,只要不把後面三個字帶出來。” “哦……”我拖長了音:“那就叫你六耳好了。” 這個時候唐僧開始招呼我們玩屁股遊戲。這是個旅遊界老掉牙的遊戲,一點新意也沒有,讓每個團員自己說個形容詞,一遍說完之後,導遊就會說,按照這個格式把形容詞加進去,比如先前說的形容詞是“紅通通”,代入格式後就變成“我的屁股紅通通”。

知道唐僧要玩什麼花樣的人一定不只我一個,只是大家都想把注意力從牛師傅驚人的駕駛技術中轉移出去,所以對她相當配合。 輪到我的時候,當然不能說“紅通通”,因為我是悟空。 所以我想了想,決定說“八面威風”。 孫悟空的屁股八面威風! 幾個遊戲和一串葷笑話結束的時候,居然就到了順昌。我看了看表,兩小時多一點。唐僧的努力表演和“咻咻咻”左突右竄的中巴車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大家的情緒都有點HIGH。 吃完飯已經下午兩點多,看這個時間就知道大家都吃得很香。牛師傅重新出發前去高老莊和弼馬溫馬場,唐師傅則開始大吹順昌和孫大聖的淵源。我聽著,肚子里和記得的新聞一對照,發現這唐師傅的藝術加工能力還真不賴。

“靠,這也太玄了吧。”六耳吃完飯上車就一屁股坐到我身邊,這時翹著二郎腿。可是中巴的位子空間小,這二郎腿翹得我在一邊看都覺著擠得難受。 “也不完全是瞎吹,是有這個新聞,年初新華社報的,後來各地報紙都有報導。” “是嘛,我怎麼沒看見。” “幹這行,亂七八糟的新聞看得多。”我笑笑。 “喲喲喲。”六耳叫起來。坐在他前面的脾酒肚摁下調整座位的塑料桿子,用了幾次力,正在奇怪怎麼靠背只往後挪了半寸。而六耳疊在上面的右膝蓋已經被前面的椅背壓到不行了。 六耳忙把腿放下來:“悠著點兒八戒。” 脾酒肚被這樣明目張膽地把綽號叫出來,只好嘿嘿一笑。 “你是記者?什麼報啊。” 我從包裡摸了張名片給他。 六耳接了名片,卻摸出本通訊本:“幫我把電話地址留這上面吧,名片容易掉。” 互留了電話地址,六耳重新打量起我的名片:“晨星報?我常看啊,不好意思我無業遊民一個,沒有名片。你說真有這新聞?還真有悟空?”他瞇起眼睛往我身上溜了一圈:“悟空就生在順昌哈。” “小心瞇成偷針眼。”我被六眼看得不爽,轉開話題:“報上的新聞不能盡信,我覺得這是炒作,這樣一炒,順昌的旅遊產業不就起來了嗎。” 六眼豎起左手食指來回地搖:“做記者的怎麼能說新聞不可信,你這是砸自己招牌哦。” 高老莊和弼馬溫馬場離得不遠,從一條山道開上去,其實是兩個村子。先到的是馬料坑,村名叫作“仙場”,傳說乃孫大聖當弼馬溫時集貯馬料放牧仙馬的地方,搞了幾匹批紅載綠的“仙馬”,也沒有寬闊的場地供馳騁,只能做上去收十塊錢照相。 高老莊自然也不是本名,叫土壟村,至今仍有八成的住戶姓高,原本還有高家祠堂,文革時被毀,現在只留下基址。兩個村子都有兩百年以上的歷史了。 參觀高老莊的時候,大家一口一個“八戒”,搞得脾酒肚有點狼狽。他的肚子一度小了兩圈,我認為是他努力吸氣縮腹的結果,後來被叫得自暴自棄,又恢復原狀。這些綽號固然讓當事人們極度鬱悶,卻讓我們這些宿不相識的遊客迅速熟絡起來。 六耳先前在車上雖然裝模作樣教訓我,其實對新聞背後的花樣感興趣地很,這時涎著臉說盡好話,讓我透些內幕消息給他聽聽。市委宣傳部的禁令指示幾乎天天傳達,我隨意挑了幾個無甚風險的和他說了,這小子大呼小叫,把我越纏越緊。 一來二去,六耳也把自己的情況和我大致說了,他專業讀的是地質,畢業後混了一年不願意去礦井幹,準備去美國繼續混。這段時間遊山玩水,簽證順利過幾個月就要走了。 晚飯的時候六耳硬逼我喝了三四杯啤酒。我本來幾乎不碰酒的,酒力差到不行,六耳出盡法寶,曉我以理動我以情,真要不認識的說不喝就不喝,很熟的也能拉下臉來拒絕,怕就是這種半熟不熟,一副把我當大哥的樣子。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六耳正盯著一張紙,我湊過去一看那上面的四幅圖臉就綠了。 “這誰畫給你的?” “你呀,昨晚,忘啦?”六耳頭也不抬:“這可比葵花寶典還神啊,悟通這密碼就能成神吧。” 這宗“神的密碼”給我的挫折感實在太強,原本出來玩就是散心,沒想到幾杯啤酒下去嘴上就沒東西把關,全倒給這小子了。這種事情讓一般人知道了,那還不出亂子? 我撥了撥頭髮:“小樣,一宿沒睡吧,隨便編個故事就信啦,我刷牙洗臉去了,你自己接著看吧。” 六耳滿是紅絲的眼珠子立刻朝我瞪過來,卻忽然又轉了幾轉,笑道:“我就不信你醉了還能編出那麼圓的故事來,再說昨晚我去了次網吧,馬哈巴利普蘭的新聞都查到了。還有那個網站上你發的求助貼。過兩天回上海我再去問問耕讀園的門童,看他還記不記得那個,那個叫什麼來著,對了叫張明。” 我的臉立刻垮下來,連這都知道了:“昨晚我都說什麼了?” 六耳立時來了勁,開始從馬哈巴利普蘭一路說起。 我洗完臉刷完牙,他還跟在旁邊說。 “去去,我小便。” 六耳一溜到衛生間門外:“那天晚上夜黑風高,你和一代奇人衛後上了摩托艇,乘風破浪……” 出了房門去一樓飯廳吃早飯的時候,六耳還跟著我說個不停,眼看前面走道上也去吃飯的鐵扇公主牛魔王就要和我們打招呼。 看樣子我就算沒說個十成十也有八九分,皺起鼻子狠狠出了口氣,道:“停停停,不用再說了,被別人聽見以為你腦子不正常。” 六耳伸手過來摟住我的肩:“不說也不是不行,昨晚你說那個水笙其實不是人,今晚你再給我說說水笙的故事,昨晚那個故事沒准我就忘記了。” 我悶哼一聲,把那張臭臉推開:“你倒底幾歲,我又不是你娘,每天晚上睡覺前要給你講故事,那麼喜歡聽的話,有一個少女和七個男人同住森林小木屋的故事,今晚講給你聽吧。”說著快步下樓。 六耳嘿嘿一笑,屁顛屁顛地跟在我後面。 吃完早飯車就往縣城西北的寶山開去,昨天的高老莊養馬場也在這山上,是從另一側的山道上去的。今天的目的地,不用唐僧說,我也知道一定就是寶山頂上南天門的雙聖墓。 這裡原本不是旅遊區,順昌決定開發寶山南天門旅遊後,修了下山路,但車也沒法子一直開到山頂去,連超牛的牛師傅也沒法子。 於是唐僧舉著小旗子唱著小調領我們爬山去。 在我們之前還有兩個團,人數都不多。一路蜿蜒向上。 離山頂還有一段路就停下了,前兩個團的遊客三三兩兩或站或蹲。唐僧讓我們等一下,跑上去看情況。不一會兒轉回來,告訴我們必須等一會兒,縣里的人把路攔住,雙聖廟暫時封了。 大家都在嘀咕,這架式是有哪位領導來參觀視察了,級別還應該挺高的。問題這新開發的小旅遊點,怎麼會有頭頭腦腦感興趣? 這一等就是四十分鐘,太陽光都開始毒起來了。不單我們這幫裡的妖魔鬼怪,前兩個團的遊客都從初時的小聲嘀咕變成了抱怨連天。 我拉了拉T卹下擺,抹掉頭上的細汗,抬腿往前走。我倒要看看是哪個領導有這麼多閒工夫。 沒走多遠,前面山道上擺著個塑料架子攔住路,旁邊站著兩個人。 一個中年人看我走過來,伸手把我攔住:“你是遊客嗎,現在不讓過去,再等一會兒。” 還要等?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太陽都很高了,等會兒更熱。我從隨身小包裡把記者證拿出來遞過去。 “我是上海晨星報記者,這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進,裡面……” 我還想問裡面是誰,那人把記者證還給我,笑著說:“那記者啊,專程來採訪專家團的嗎,我陪你進去。” 我也不揭穿自己的遊客身份,什麼專家組,先進去看看也好。 跟著那人走了幾步,另一個人在後面問我:“那老師,這位也是和你一起的嗎?” 我回頭,除了一直粘著我的六耳還有誰。 我衝六耳一樂:“不是的。”也不管他大叫,繼續往山頂走去。 就听後面的人對六耳說:“你也是記者?記者證呢,拿出來看看,別想混!” “這個,你們有新聞稿沒有?”我試探著問,冒充了我就不想被拆穿。 “哪有時間寫新聞稿,這幾個老外專家也是臨時過來的,我們縣文化局匆忙接待,根本不知道會有記者來。你的消息倒是靈通,咦,你是上海的記者,怎麼手腳這麼快?” “哦,我本來就在福建出差,接到社里的通知就順便過來看看,也不知能不能寫出稿子。”瞎話張口就來,而且可進可退,給自己留了相當餘地。 除了外國專家,其它也沒問出什麼。外國專家會對孫悟空感興趣,那是什麼專家,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 雙聖廟其實就是間不大的小石屋,墓在屋子裡。這當然不算豪華,不過元末明初的時候在寶山的最高峰建這座廟,也得費不少人力物力。 陪我的中年人把我送到廟口,和里面陪同外國專家的文化局張乾事打了個招呼,就自己折返。 進了廟,不到二十平方的屋子裡兩個外國人正彎著腰摸寶一般東摸西看。張乾事向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看來兩位專家工作得相當投入,他讓我等會兒再採訪。 不發聲正好,我還不知道該問什麼呢。這場誤會進行到現在,我已經在想該如何下台了。 我走到左手邊離我最近的專家身後,他正在對眼前一塊形狀奇怪的石頭拿著放大鏡猛看。這石頭顯然是從什麼地方斷裂下來的,似是鍾乳石的一部分,粗粗的像截樹幹。 石頭向上的弧形光滑面上刻著個奇怪的圖案,有點像三隻兔子,但耳朵卻是連在一起的。我覺得這圖十分的眼熟,苦苦思索,終於記起,在幾乎一年前的新聞裡曾經提到這“三兔圖”。這則新聞就是我已經放在前面的“英國學者遠赴敦煌欲解“三兔圖”之謎”。 同一個圖案為什麼會在相距數千里的東西方出現,這個謎題讓我看到新聞的時候很是興致盎然,所以留下了印象,雖然隔了一年,還是想了起來。 這兩個外國人,不用說就是要來中國考古的英國學者了。但記憶中他們是要去敦煌,怎麼跑到這裡來了。轉眼看見眼前石頭上的三兔圖,就知道了為什麼。 沒想到不僅敦煌有三兔圖,雙聖廟裡也有三兔圖。 這幅三兔圖有兩個巴掌大小,英國專家幾乎連臉都要貼上去了,嘴裡喃喃自語。我凝神細聽,似乎在疑惑這圖案到底是用什麼工具刻上去的。 原本我沒在意,聽他這麼說,再看的時候,也覺得頗為奇怪。這幅三兔圖的刻痕光滑圓潤,看不出打磨痕跡,簡直就像用手寫上去的一樣。 另一位專家圍著兩塊碑轉來轉去,左碑刻“齊天大聖”,右碑刻“通天大聖”,在石碑的側面,也有一些較小的三兔圖案。這些圖案卻沒有旁邊大石頭上的奇怪之處,和那“齊天大聖”的刻字一樣,都是用石雕工具刻上去的。 大概是覺得差不多了,兩個彎了半天腰的外國人先後直起身來,其中一個反手捶著自己後背,向張乾事點頭示意。 “你有什麼要採訪的,不如我們邊走邊說。”張乾事對我說。 走?走到哪裡去?我忙對他說:“我先在這裡看看,你給我張名片,我再給你電話。” 接過名片,我站在廟門口對他們揮手告別,再見吧,我才不會再打電話給你呢。 沒過一會兒等了個把鐘頭滿頭是汗的遊客才一擁而至,眼看屋子裡就要暴滿,我趕忙閃身出屋。 唐僧領著八戒沙僧白骨精一眾人自然也到了,裡面太擠,唐僧讓大家在外面等一等,六耳見我大搖大擺從廟裡走出來,用手指著我悶聲道:“你濫用職權。” 我雙手一攤,一副“你能拿我怎麼樣”狀。 唐僧也沒閒著,大說那齊天大聖與通天大聖的事蹟,齊天大聖的事情我們都知道,通天大聖卻是從各種明清雜本中搜來的,唐僧兩片薄嘴唇不停翻動,倒也說得頭頭是道。 但關於這廟的前後因果卻沒說許多,大約是原本記載就少的緣故。連到底這通天大聖只有齊天大聖一個兄弟,還是如元末楊景賢雜劇裡所寫,另有大姊驪山老母、二姊巫枝祗和三弟耍耍三郎,唐僧以“為了讓大家有想像空間,這方面就暫時不下結論”為由在起哄聲中糊弄過去。 輪到進廟,唐僧把手一伸:“悟空先進。” 又是一片哄笑。 我瞪她一眼:“早就進去看過啦,也沒啥稀奇。” “沒什麼稀奇?”唐僧跟著我走進來,拍了兩下手讓大家先慢拍照,聽她說。 “這兒有一塊齊天大聖當年留下來的仙人石,上面的圖案是用手指直接刻上去的,你們用手指比畫看看,是不是?” 她說的正是大石頭上的三兔圖。 我明知道她瞎掰,還是伸出手指順著刻痕滑動,果然就像是用手指寫出來的一般。 一時間大家爭相把手指放進去來回游動。 我想起金庸小說中的情節,黃藥師用一種名為“化石粉”的藥物先軟化石頭表面,再用手指在石頭上寫字。現實裡的化學家應該也能辦到這一點吧。 這念頭一閃而過,我拿出相機,開始在屋裡拍照,兩塊石碑和三兔圖都拍了。 “這圖案是什麼意思呀?”牛魔王問唐僧。 “這圖案呀……”唐僧有點傻眼:“這大概是齊天大聖留下的神圖吧,這圖看了能安神。” “安神?” 被她這麼一說,我們好像是覺得進這個屋子之後都比較安靜,沒相剛才在外面這樣大叫大笑,或許是有那麼點用吧,也可能是心理作用。 我繞著兩塊碑走了幾圈,問她:“這下面真埋著東西?” 這回唐僧很乾脆地回答:“沒挖出來過哪知道,不過聽說是準備挖開看看呢。” 廟裡也沒太多東西看,摸了石頭拍了照片就差不多了,唐僧領我們往下個景點去,她一邊走一邊點人頭,忽然停下:“六耳獼猴王呢,他還在廟裡沒出來?” 我左右一看,果然不見了一塊牛皮糖:“我去叫他。” 重新跑進雙聖廟裡,見六耳蹲在“仙人石”旁,猶自用手指順著三兔圖劃來劃去。 “六耳,走了。” 他不理我。 我走過去重重拍他的肩膀,把他嚇了一跳。 “你還比劃的入神了?走了走了。”我把他拉出來。 “真是神了,這東西,手指放進去剛剛好。”六耳出了廟又興奮起來:“你說這後面是不是也藏著一個驚心動魄甚至驚天動地的故事?” 完了,牛皮糖又回來了。 同在南天門上的景點“仙紋石”一點都沒啥特別,得要努力想像才能扯到唐僧口中的“北京猿人人頭”,倒是石下懸崖下端的“八仙洞”讓人浮想聯翩。唐僧說這一字形並列的8個深淺不一的岩洞,有的深不可測,內有地下河。許多目擊者曾在洞內見到石桌、石凳等遺物,且洞中有洞。多年前還有鐵索可下,現在是只能看,下不去了。 要真能進去探一探倒不虛此行,此地的旅遊業還在初級階段,要是以後發展了,這八個洞一定會被開發利用。想想還是來早了。 接著又看了幾處怪石,就回到了車上,下山開到一半又停住。唐僧領我們從一條小路走進去,是處很漂亮的水潭。 唐僧介紹說這水是從八仙洞口的水簾一路流上,極為清澈,並且“受了大聖爺爺的法力祝福,喝一口有意想不到的好運臨頭”。 於是除了我從不喝山野泉水之外,人人都捧了水來喝,都說清洌可口,六耳甚至把喝了大半的可樂倒空,裝了一瓶“天然礦泉水”慢慢享用。 順昌之行就此結束,下午車發宜洋鴛鴦溪自然保護區,晚上睡在白水洋小木屋的時候,我問六耳。 “你要聽水笙的故事,還是要聽大美女路雲的故事。” “美女美女。”六耳立刻從床上挺起腰來,眼珠溜溜盯著我。 我微微一笑,就把人洞的故事對六耳歷歷說來。這故事再說一遍,連我自己都免不了發寒,更不用說六耳。講到百年前的白骨留字時,他的臉都青了。 這天晚上六耳翻來覆去又沒睡著,第二天我醒來他眼中的紅絲更厲害。 “怕的又沒睡著?”我笑問。 “哪有,昨晚蚊子多,身上被咬的癢才沒睡好。”六耳強撐著,還伸手往腰里抓了抓。 “蚊子?那怎麼不咬我?”我笑得更歡:“我說的這些,可不合適讓別人知道,要是你露了口風,我只好拜託美女路雲給你洗洗腦了。” “不會,絕對不會。”六耳連聲道。 聽了人洞故事的人,絕不會對路云有什麼良好印象,但要是真見了一面,就是另一回事了。 二、返祖 六月十五日我回到上海,十六日就收到了張明的遠方傳訊,神的密碼終告破解。十七日石庫門舊居的小型聚會過後,這件事總算告一段落。 從原先的百思不得其解到突然真相大白,我固然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但心情也相當複雜,那幾天裡不論眼前看到什麼東西,都會和那件事聯繫起來。 前幾個月裡心力交瘁,我盼望著接下來能有一段輕鬆的時光。 沒輕鬆幾天,牙痛又犯了,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裡那顆牙就不能碰酸不能碰甜,現在索性翻江倒海折騰起來。一咬牙,去看牙醫吧。 像我這種想到牙診所裡鑽頭“滋滋”聲就牙酸的人,不到走投無路是不會下決心的。 這天下午早早把活干完,跑到華山醫院牙科。和認識的牙醫大力張已經約好了。大力張向來吹噓自己猛男本色,拔大牙只需一下就搞定,聽說我牙痛又改為吹噓自己技術高超,動作溫柔婉約,補起來不痛不癢。大力張的形象改變讓我一點都不信任,但好歹在大醫院認識這麼個牙醫,總比隨便找個不相識的好吧。 大力張拿著鑽頭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看我臉色漸漸變了,笑得燦爛無比:“那多,你也有今天啊。” “你你你什麼意思?”我臉更白了。 鑽頭“滋”地響起來,慢慢向我靠近:“乖,張嘴……” 都補完了,我抽到一邊去的筋肉還沒歸位,狠狠地漱口把嘴裡的碎渣吐掉。 “你看,再苦不都過去了嗎,這回以後又可以放膽吃了。”大力張打著哈哈。 “好好好,山水有相逢,我們牌桌上見。”我撂下狠話,捧著腮幫子出去。 走到門診大廳,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那多。” 一個黑炭頭正向我走來。黑炭頭叫袁列,曾經做過我的實習生,皮膚特別不經曬,眼看著他做一個採訪黑一層。後來進了晨星報,到社會部做了衛生條線的記者。 “我剛補完牙,你過來採訪?”我努力上自己看上去不像剛才那麼呲牙咧嘴。 “是啊,剛採訪了一半,現在去病房,怎麼樣和我去看看,等會兒一起回報社?可是少件中病例啊,保管你開眼。” 看我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毛,袁列把黑臉湊過來稍稍放低聲音:“返祖現象,毛人。” 我其實並沒有多感興趣,但袁列這麼熱情,就和他一起去見識見識。心裡還在想,電視裡也不是沒見過,有什麼好多看的,也不是賞心悅目的事情。 往病房去的路上袁列給我說了下那位病人的病情,這才知道為什麼不單袁列象撿到寶一樣衝過來採訪,本市其它報紙的衛生記者也都來了。據主治醫生說,這種是突發性的返祖,病人住院以來從皮膚科轉到內分泌科,周身每寸皮膚都長出細毛來,大約比正常人的汗毛更細三倍,生長速度越來越快,現在已經到了難以下針抽血的程度了。 “那個醫生說,一天剃下來的毛有幾兩重呢,太不可思異了,就像每個毛孔都吃了激素一樣。” 說話間,已經到了病房外。 這病房裡就那病人一人住,並不是特殊待遇,而是那病人的模樣太過可怖,沒人願意和他住一間房。 病房裡已經有幾個記者,正在採訪。說是採訪,不如說是單方面的發問,因為那們躺在床上的病人一言不發。 我跟在袁列後面走進房間,其它幾人見袁列來了,和他打了個招呼,原本把病床團團圍住的身形錯開來,讓我看見那人的樣子。 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看到的時候還是像吞了隻老鼠一樣,一陣不舒服。那人露在外面的部分——臉、脖子、手臂和手掌都被長著濃密的棕黑色毛髮,約有兩厘米。一張臉連鼻子上都長出了毛,只有眼皮上少些,露出黑洞洞的眼睛。 兩家電視台的記者也進了房間,正在擺弄攝像器材,一個記者把話筒遞到毛人的嘴邊,說:“就幾個問題,畫面我們會經過處理,不會出現你的臉,你放心。” 出現臉有什麼問題,還有什麼處理能比他現在的情況更徹底?當然這只是我心裡想想,可不能說出來。 這會兒袁列也加入採訪者的行列:“聽醫生說早晨已經幫你剃過一次毛,現在長得這麼快你身體上有什麼感覺?如果暫時沒有抑制的方法,你對今後的生活有什麼打算?” “你祖上有返祖病史嗎?”另一個記者問。 我從幾個人的縫隙間看著他,心裡突然覺得有些悲哀。 “你朋友來看過你嗎,你覺得還能和他們正常相處嗎?” 那人還是不發一言,眼睛從我們這些人身上掃過。我被他看得心裡一跳,那是無聲的憤怒。 他突然從床上直起身子,大吼了一聲。 人人都往後一挫,兩隻原本在他嘴邊的話筒更是飛快地縮了回去。 一個才進來的小護士急了:“你們怎麼能這樣打擾病人,快出去出去。” 灰溜溜地被趕到外面,一個人低聲抱怨:“怎麼和野獸似的。” 和袁列同車回去的路上,我還在想剛才那位返祖病人。傳媒的力量已經無孔不入,有些時候叫人無可奈何。 身上長出毛來任何人都無法接受,心理上已經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到醫院去療傷,卻被記者在傷口上狠狠灑把鹽。這樣的情況,不是爆發,就是崩潰。 當事人雖然拒絕配合,新聞卻還是照樣做了出來,還登了照片,只是隱去了頭部。第二天評報的時候,這篇稿子還受到了表揚,我們的副總編藍頭笑瞇瞇地說:“好,這樣的突發新聞就要盯得快盯得緊,不能落到其它媒體後面,如果有新情況,後續報導注意跟上。” 晚上大力張打電話來說有牌局,聽見他的聲音我的牙又酸起來,放出話去讓他準備出血。大力王嘿嘿陰笑著,打牌的時候鎮定自若,手風極順。十二點多結束的時候,我雖然小贏,卻沒贏到這個可惡傢伙的錢,大力王在夜深人靜的路上哈哈仰天笑兩聲,攔下輛的士揚長而去。 “那個傢伙真是好運。”在電梯裡我還想著牌局。我住在七樓,很多時候我會選擇走樓梯鍛煉,不過現在半夜三更的,我當然不想摸黑爬樓。 樓道裡的燈是聲控的,我站在自家門口,“咚”地跺了下腳,悶悶的聲響順著地震蕩開,可亮起的卻是閃爍不定的光。 “見鬼,又壞了。”我抬頭看了看忽明忽暗的燈泡,就像風中的燭火。 我的包很大,東西又多,現在光線不好,我伸手摸了一會兒卻還沒碰到鑰匙。 樓道裡太安靜了,燈光閃了一會兒又黑了,我卻沒有再跺腳讓它亮起來,有沒有都一樣。 只有我的手在包裡摸索發出的“梭梭”聲。 腳步聲。 極輕微的腳步聲,如果不是那麼安靜的環境,是聽不見的。 我一跺腳讓燈再閃起來,四周卻沒有人。 聲音是從一扇虛掩的門裡發出來的,那後面是大樓的樓梯。現在聲音又沒有了。 我有點發寒,但還是走過去,推開門,說:“誰在那?” 聲音不是很大,在這上下直通的樓梯間裡卻有陣陣回音。 沒有人回答。 我往下走去,沒幾步,外面的聲控燈就滅了,樓梯間裡連窗都沒有,這下變得一片漆黑。 黑暗裡什麼都看不見,我試探著又往下走了會兒,到半層的地方停住,又問:“有人嗎?” 依然沒有人回答,但是在迴聲的餘音裡,我又聽見了腳步聲。 就在我的頭頂。 我心裡一緊,摸著鐵扶手,一步步往上走,我把另一隻手虛虛提起,擋在臉的前方,提防著。 夜晚高樓的樓梯間本就是最讓人發磣的地方,我心裡也打起鼓來。 我走回七樓,又往上走。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但這並不代表能看見什麼,到處都黑影重重的。 “誰?”我又問了一句,聲音已經有點發虛。 我覺得自己這麼莽撞地走到這一片黑暗裡來真是個糟糕的主意,不管怎麼,還是回到能看見的地方再說。 我快速地往下走,回到七樓,推開門。 “咚”,我重重地跺腳,哪怕是閃爍不定的燈,先讓這裡亮一點再說。 聲控燈應聲響起,一閃閃的黃色光。就在我的房門前,站著一個人。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停住腳步:“你是誰?” 他穿著一聲風衣,背對著我。在黃光下極為詭異。 聽見我問,他轉過身來。我卻又嚇了一跳。 他帶著一頂遮到眼睛的帽子,還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現在可是夏天! “我是遊宏。”他的嗓音沙啞沉重。 “誰?”我一時間想不起這個名字。 “六耳,我是六耳。”他低低地說。 六耳?我一時愣住,他怎麼穿成這樣,還有他的聲音,這是那個無厘頭活蹦亂跳的六耳? 他朝旁邊讓了讓:“怎麼,不請我進去?” 這次我倒是很快摸到了鑰匙,打開門把他請進去。 把燈打開,我頓時覺得舒坦許多,還是光明好啊。 “怎麼那麼晚來,之前也不來個電話,剛才搞得神神秘秘,故意嚇我嗎?”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問六耳,卻見他站在玄關,帽子口罩和風衣一件沒脫。 “穿成這樣不熱嗎,還不脫掉。”我嘴裡這樣說,心裡隱隱有些不安。六耳的樣子很不對勁。 六耳把手抬起來,猶豫了一下,慢慢摘去口罩。 “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昨天你見過我的。”說話的時候,他的帽子也拿了下來。 我坐在沙發上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後縮了縮,倒吸了口冷氣,緩緩站起來。 “一個多小時前我剃過一次,現在又成這樣了。” 白熾燈的明亮光線下,六耳的臉上蒙了層細而密的棕黑絨毛,從脖子直蔓延到額頭髮際,讓他整張臉都模糊不清。而頭髮更是變成了長發,披散下來。 他脫去風衣,露出裡面的短袖T卹,所有暴露在外面的皮膚上都是層黑毛。出了很多汗,這些毛髮都緊貼在皮膚上。 昨天並沒聽袁列說出遊宏的名字,今天的報導裡也只是以“遊先生”代之,我真的沒有想到,昨天躺在華山醫院裡的毛人,竟就是不久之前和我一同遊山玩水,嬉笑玩鬧的六耳。 我怔怔地望著六耳,咋見時的微微驚嚇與排斥,已經轉為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六耳見我站在那裡沒有反應,瞳孔中原本就黯淡的光彩又弱了三分。他彎腰撿起剛脫在茶几上的口罩,就要重新戴起來。 我這才醒悟,一把抓住他的手。剛碰到他毛髮的時候,異樣的觸感讓我的動作慢了0.1秒,但立刻就堅定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這是乾什麼,你先坐,我去給你倒杯飲料。”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從廚房冰箱裡取了罐冰可樂,倒在杯子裡拿給他。 “熱了吧,看你一身汗。”我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太妥當。 “我這一身,能不熱嗎。”六耳勉強笑了笑,把杯子舉到嘴邊,手卻不停地顫動。他張開嘴,大口地把可樂灌下去,帶著泡沫的液體從他嘴角邊溢出來,把唇下的毛浸濕一大片。還剩小半杯的時候,他終於被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咳地彎下腰去,頭垂到腹部。他的雙手把臉摀住,整個人弓著,彷彿想要把原本高大的身子蜷成很小的一團。 他拼命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寬闊而嶙峋的肩膀抽動著。 我用手輕輕按著他的肩,想不出什麼寬慰的言語,只能以這種方式,希望他能感到些許支撐。 六耳這些天受到的打擊實在太大,一發洩出來難以抑制,雙手也終於捂不住從心裡發出的悲聲。他猛地抬起頭來,雙手抓著沙發,剛才無聲的嚎哭,已經使他的聲音嘶啞無比。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還想出國啊,我想離開這個地方啊……”他臉上涕淚橫流,毛髮亂成一團,眼睛對著我,眼神茫然,空洞洞的不知望向哪裡。 我與許多人一起經歷過險境,以往看見別人困頓不堪的時候,總能說些鼓勵的話,讓他振作起來,但此刻…… 我找了條乾淨毛巾,浸了冷水擰乾,遞給六耳。 六耳把臉抹盡,將毛巾疊好放在茶几上,低聲說:“謝謝。” 這時他已經安靜了下來。 “還有可樂嗎?” 我連忙又給他取了一罐。 六耳喝了口可樂,雙眼微閉,胸膛起伏。 “你還記得在福建的時候,我總是說有蚊子,身上癢,點了蚊香也沒有用嗎?可你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難道從那時候起就……” 六耳慘然一笑:“那時我還奇怪,雖然癢卻不見腫塊,回到上海之後,身上越來越癢,熬不住就去華山醫院的皮膚科看,卻查不出毛病,醫生開了兩支過敏性皮炎的藥膏讓我擦著試試。我全身上下都癢,那兩支藥膏沒幾天就用得差不多了,那時候麻癢漸消,我還以為真治好了。” 我聽他這樣說,當然猜到發生什麼,心裡嘆了口氣。 “那天晚上睡覺前我又周身擦了遍藥膏,希望以後再也不要復發。當時我覺得這癢起來,簡直就是受大刑。”他張開手掌,掌心有一簇毛格外茂盛。 “便是天天癢得死去活來,把自己抓出道道血痕,也好過現在一百倍。”六耳輕輕道。 他看了一會兒自己的手掌,抬頭問我:“有剃刀嗎?” 我取了自己的刮鬍刀給他,這刀我很長一段時間沒用,一直嫌麻煩,都用電動的了。 六耳右手握著刮鬍刀,緩緩地在左手掌心刮過。他把掌心翻向下,一簇毛髮飄落到地下。 他沖我笑了笑:“別擔心,待會我會掃掉的。” 六耳慢慢把掌緣和手指上的毛刮乾淨,又開始刮手背。 “沒關係的,你刮。”我見他一下下地在手上刮,毛紛紛掉落,心裡卻沒來由地一寒。 “第二天早上起來,刷牙的時候,覺得自己的鬍子長得特別快,洗臉的時候,連擦了四五把,卻總是擦不干淨,有一層黑色蒙在臉上。”六耳語調平穩,緩慢。彷彿在說一件和他完全沒有關係的事。 “你知道,我有點近視,我把臉湊得離鏡子很近,很近。我看清楚了,那黑色,是層黑毛。” 六耳把左手上的毛刮乾淨,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這只蒼白的手掌,向我微微搖了搖:“你看,現在好了。” “你……”我欲言又止。 “讓我刮吧,我還能做什麼呢?”六耳低下頭去,開始刮左小臂。 “那個早上,毛還沒有現在長得快,長得長。我戴好隱型眼鏡,脫光衣服,在穿衣鏡前面仔細地看。”他說話的時候,頭不抬起,只是看著刮刀在臂上來回地刮。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把手臂上刮下的毛吹到地上,然後繼續向上刮。 “我照完鏡子,把剩下的藥膏全都擦在身上。傍晚的時候,我跑出去買了脫毛膏。那個賣藥給我的女人,看見我想笑,又有點怕。我走出藥店的時候,裡面的幾個女人立刻就聚在了一起。用完脫毛膏不久,毛就都掉了,連我的眉毛一起。臉上火辣辣地痛,我想是燒傷了。那東西是不能用在臉上的,可我顧不了許多。” 六耳把刀交到左手,張開右手掌:“睡了一覺起來,臉上完全不痛了,我跑進廁所照鏡子,然後就把脫毛膏扔了。這毛,一天比一天長得快。我把臉上和左手的毛剃了,留下右手,去了華山醫院。那個醫生看了我的右手,又看了我身上,臉色都變了。我做了一大堆的化驗,從皮膚科轉到了內分泌科,住院觀察。護士每天早上刮一次毛,過了一天,增加到晚上再刮一次。原先病房裡的兩個病友,也搬了出去。後來,記者就來了。” 六耳停住刮刀,抬頭看我:“他們問這問那的時候,我真想把他們撕了。他們只是需要一篇報導,他們要讓所有的人知道,看,出了個毛人!這樣,看報紙的人會多多少?一千個,五千個?” 我向後縮了縮。那篇報導雖然不是我寫的,但我未必就沒做過這樣的事。新聞做得漂亮,但對被採訪來說卻雪上加霜。 “對不起,我不是針對你。昨天我看到你的時候,我突然想,這些醫生幫不了我,他們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病,從來沒聽說過人的毛孔數量在短期內可以增加一倍、兩倍,毛髮會以每天五厘米、十厘米的速度生長。或許只有你能幫我。” “我?”我愣住了。 “你認識很多人,他們的本領,不是現代科技都無法解釋嗎,那麼或許現代醫學無法醫好的病,他們可以。”六耳看著我,眼中滿是希望。 那是他最後的希望。 “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你曾經和我說過的事,那些人,一定是真的,不是嗎?”六耳張開左手伸到我面前,在掌心,剛刮得乾乾淨淨的掌心,又生出一群黑點:“你看,它們是那麼快,那麼快。” 六耳盯著那些黑點,眼中滿是恐懼。 “是的,那些是真的。” 六耳笑了,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發自內心的笑容,哪怕是滿臉的黑毛,也遮擋不住。 “我就知道。”他說:“我就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樣,並不代表就能治好你的病啊。我認識的那些人,沒有一個擅長治療,事實上他們對自己所擁有的能力,都未必能知其所以然。 這些話,我當然只能心裡想想,不能對六耳說。 他把刮刀放下,站起身:“掃帚在哪裡,我把地上這些掃掉。” “我來吧。”我拿出掃帚和簸箕,卻被六耳一把搶過。 他握著掃帚的右手,手背上的毛已經刮去,指背上卻還在,黑白分明。 我把眼神轉開。 六耳把地上的毛都掃進簸箕,再倒進垃圾筒裡。我把掃帚簸箕放回原處,回到客廳的時候,六耳還站在茶几前。 “我住在你這裡,行嗎?” “啊……” “我是從醫院偷跑出來的,我不想回自己那裡了,我怕被記者找到。那些鄰居……我也不想被他們看見。” “那你父母?” “我沒有父母。”六耳說:“他們死了。” “對不起。”我沒想到六耳竟然父母早亡。 “我也沒有什麼朋友。” 我心裡訝異,這麼外向型性格的人,怎麼會沒什麼朋友。在福建的時候,雖然特別纏我 屯爬鍥淥說墓叵狄捕己懿淮淼摹? “好,你就在我這裡住下,有吃有穿,少不了你。”我故意把話說得油滑一點。在福建的時候,我每時每刻,都是這樣和他說話的。但現在,我卻要很努力,才能說出來。 六耳的嘴角牽出一絲笑容:“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找麻煩的,我就呆在這裡,哪兒也不去。” 我心頭沉重,十幾天前的那個少年,還回得來嗎? “明天,你能不能幫我買把剪刀,這樣刮……太慢了。” 就這樣,我多了個不見天日的房客。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