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變身

第38章 第26節

變身 东野圭吾 8699 2018-03-22
第二天是周一,我又請了假。雖被上司嫌棄,這也是我權利範圍之內的事。 我去警察局找倉田警官。他們讓我去窗口登記,然後在等候室待著。所謂的等候室裡只擱了張破舊的長椅和一個骯髒的煙灰缸。 過了大約十分鐘,他來了。還是那張略微發黑的臉,鼻於和額頭上泛著油光,捲著襯衫袖子,看上去精力充沛。 “呵,看上去挺特神的嘛。”他一見我就說,如果他心裡果真這麼想,過人的觀察力也不怎麼樣。 “在您百忙之中打擾真是不好意思。我有件事想跟您打聽一下。” “哦?什麼事?” 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是關於那個強盜,好像是姓京極。” “哦,”他看看表,說,“找個安靜的地方談吧。附近有家不錯的咖啡館。” 他推薦的那家店的咖啡並不怎麼好喝,只是一味的苦。不過,坐在最靠裡的座位談話不必擔心被誰聽見,很適合密談。

“京極的家現在怎樣了?”我問。 “詳細情況我也不知道,事件發生之後是他妹妹在住。不知道現在怎樣了,也許搬了。” “他有妹妹?” “你不知道?這麼說他妹妹沒去看過你?代替死去的哥哥去賠罪是情理之中的事,真不像話。” “想不到京極還有個妹妹。聽說他母親未婚那樣的條件下還生了兩個?” “她也不是樂意才生的。”他說,“他們是雙胞胎。” “雙胞胎?”真是令人意外的消息。 “再加上番場一直不願意承認他們母子,真是雪上加霜啊。妹妹叫亮子,漢字這麼寫。”他用手指蘸著水在桌子上寫了一遍。 “知道她的住址或者聯繫方式嗎?” “倒是知道,你問這些想幹什麼?我理解你心裡的怨恨,但人都已經死了,把怨恨撒到他妹妹身上也不能改變什麼。”

我動了動嘴唇:“我沒想幹什麼,只想多了解一些關於京極的情況,住院太久,都沒機會了解他。” 我以為他又要問我了解京極有什麼目的,他卻乾脆從口袋裡掏出記事本。 “剛才也說了,這個地址可能沒人住了。” “沒關係。” 他把住址和電話號碼念了一遍。在橫濱。我從褲袋裡掏出本子和圓珠筆記下來。 “京極本來打算當音樂家?”記完之後,我假裝不經意地問道。 倉田點點頭:“好像是想當鋼琴家,但並不順利,出事之前好像在酒吧和小酒館彈琴。” “為什麼不順利?” “呃,不管怎樣,藝術的道路總是艱難的。” 這個道理我也很明白。 沒什麼可問的了。 “我該走了。” 我起身去拿賬單,他搶先了一步。 “這點小錢就讓我來吧。再說以前你也幫過我。”

“可惜沒幫上忙。” 他瞇起一隻眼苦笑道:“說到我的痛處了啊。就算沒幫上,我們的工作不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想盡一切辦法破案嗎?你的證言對案子的解決還是有幫助的。”接著他搭著我的肩膀說:“事情已經了結。你還是盡快把它忘了,這樣才能重新開始啊。” 我淺淺一笑。這是對一無所知的警察的嘲笑,事情已經了結?應該說才剛開始。 他大慨把我的微笑誤解成一種善意了,高興地朝收銀台走去。 在咖啡館前和倉田分手後,我直接向車站走去,途中在一家小書店買了地圖,試著查了查剛打聽到的地址,坐電車過去也花不了多長時間。 我毫不猶豫地買了票,穿過檢票口。 昨晚思考了一夜的結果是一定要徹查京極。在嵯峨的車裡一閃而過的想法始終盤旋在我腦海裡,看來不把事情弄明白,我就無法往前走。

關於是誰給我捐贈了腦的問題,到目前為止,我被告知是關谷時雄,事實果真如此嗎? 從時雄父親的話來看,時雄是個膽小怕事的老實青年,簡直就像從前的我。 這和我的假想對不上號,這個假想是:我最近的人格變化是由於受了捐贈者的影響。情緒激烈波動、過度敏感和容易衝動,都是我以前不曾有過的,那麼是否可認為,捐贈者的個性以某種方式在我身上表現了出來? 但從關谷時雄的父親的話裡看不出他有類似的性格特徵。難道是這個假設本身有問題?人格變化是由別的什麼原因引起的? 昨晚嵯峨的話給了我另外一種可能。他說京極曾經想當音樂家。 我無法忽視與此相符的幾個事實。關鍵詞就是音樂和鋼琴——大鬧酒吧時是這樣,聽嵯峨典子演奏時也是這樣,我的腦對鋼琴聲顯示出異常的反應。

其實,我覺得捐贈者不是關谷時雄而是京極瞬介這個想法,也並非有很大的跳躍性,反倒是除此之外的解釋都過於牽強。還有什麼原因會讓個對音樂漠不關心的男人樂感突然變好呢? 這樣,堂元博士他們隱藏捐贈者身份的原因也就很好理解了。無論如何,京極都是個罪犯,移植這種人的腦肯定會產生許多社會倫理問題,更何況患者還是那個罪犯的受害者。博士他們無視我人格變化的原因也解開了。一旦追究那一點,捐贈者的身份就有暴露的可能。關於我受了京極的腦的影響這一點,他們肯定早已心知肚明。前些天若生久違地給我作了聽力測試,那肯定是為了測試我身上有沒有表現出作為音樂家的京極該有的特質。檢查結果肯定是積極的,我有自信幾乎可以拿到滿分。那個奇怪的心理學家的精神分析肯定也是為了尋找我身上潛藏著的京極的影子。

當我清楚地意識到這些,就更想仔細調查關於京極的一切。至於查了之後有什麼打算,目前我還沒來得及考慮。我只是迫切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想知道阻止我繼續變身的方法。如果最後還是無法阻止我變成另一個人,至少我得知道最終的結果是什麼。這是我應有的權利。 一路上我換乘了幾次電車,終於在兩個小時之後到達了要去的車站。寬闊的街道就在旁邊,這是個大站。 我在派出所打聽了一下,京極家走幾分鐘就能到,派出所外面就有一個公用電話。似乎該打個電話通知對方,但我還是迅速離開了。不給對方任何心理準備也許更有利於找出事情的真相。 我照警察說的順著大路往前走,接著走進一條狹長曲折的小路。路旁停了好多車,導致道路更加狹窄。路旁密密麻麻地蓋著小房子和公寓。

京極的家就在那些房子當中,佔地面積大概有十幾坪。那是一幢古舊的木質兩層小樓,牆壁早已被熏得發黑,陽台上的扶手也像得了皮膚病似的鏽跡斑斑。只有大門似乎是最近才換過的,異常顯眼,反而讓人覺得更加淒涼。門牌上寫著“京極”,看來房子還沒有轉讓給別人,但也不能保證還有人住在裡面。 我試著按了按牆上簡陋的對講機,聽見屋里門鈴響了,連按了兩次都沒人應答。 “找京極有事嗎?”旁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隔壁家的窗口現出一個主婦模樣的女人。她留著短髮,看上去三十多歲。 “有點事……她現在不住在這裡了?” “還住著呢。現在應該是出去工作了,總是要到夜裡才回來呢。”主婦歪著嘴樣子有些醜陋。 “上班的地方在這附近?”

主婦冷笑道:“不知道那算不算上班的地方。” “她是拉客戶的?” “給人畫像的。好像還打些別的工,反正都乾不久。”主婦的表情顯然不是出於同情而是幸火樂禍。我覺得眼睛下面的肌肉開始抽動。 “您知道她在哪兒畫嗎?” “唉……別人家的事跟我也沒什麼關係。”主婦裝出一副對別人的事漠不關心樣子,“週末會到比較遠的地方去,像今天這樣的日子也許會在車站前面吧。” “車站前面?” “嗯,大概是……您在調查什麼嗎?”她似乎對我的來歷以及找京極的目的頗有興趣。我敷衍著匆匆離開。 回到車站,我又去了派出所問附近有沒有給人畫像的。警察想了想,說在車站東路好像見過幾次。 車站東路是條面向年輕人的商業街,商店裡賣的都是少男少女們喜歡的東西,走在街上的也大多是些高中生模樣的孩子。

畫像的攤子擺在薄餅攤旁邊。擺好的畫架前坐著一個身穿T恤衫、牛仔褲的女人。沒有顧客,她正在看書。從擺出的樣品畫來看,她的畫功相當不錯。 我慢慢走近。她低著頭,看不清臉。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氣息,她抬起頭。她留著短髮,臉曬得發黑,細長而向上挑起的眼睛讓人印象深刻。 看到她的一瞬間,我全身僵硬,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做出怎樣的表情。我不由得開始冒汗。 見了就會明白——我當初就是這麼想的。就像見到關谷時雄的父親時直覺告訴我,我和這個男人肯定毫無關聯一樣,我想,如果京極瞬介的腦真被移植給了我,見到他的親人時我一定能感覺到。 這種想法果然是對的,而且我的反應比預想的更加強烈。 我確定自己和眼前這個女人有著關聯,雖是一種看不見的關聯。我能毫無保留地接收她身上發出的所有信號,我和她是一體的。這種如同心電感應般的衝擊似乎與京極瞬介和這個女人是雙胞胎也有關。

“餵,怎麼了?”看到一個怪異的男人僵在身邊,她似平覺得可疑。作為女人,她的聲音顯得低沉而沙啞。 “哦,沒什麼。能幫我畫張像嗎?” 她似乎根本沒想到我會是顧客,一時間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才把書收到一邊。 “畫肖像?” “嗯,看來是坐這兒。”我坐在一把簡陋的折疊椅上。 “想面成什麼樣的?寫實的還是稍稍美化的?” “就按你看到的畫。” 她盯著我觀察了一會兒,開始動筆,不久又停了下來,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問我:“經常來這邊嗎?” “不,今天是第一次。” “哦。”她思索了一會兒,馬上調整思緒轉向畫紙。她的筆觸看上去很美妙,像指揮家握著指揮棒一般充滿激情。 “在哪裡學的畫?”我問道。 她沒有停筆:“基本上是自成一派。只跟熟人學了點。” 已經很了不起了。 ” 她扑哧笑出聲來。 “從你那邊明明看不到我的畫。” “不看也知道。” 她目光銳利,問道:“你也畫畫?” 我想了想說:“不,不是。”現在的我已經不同了。 “呵,說話真奇怪。”她再次動筆,“別在意我的說話方式哦。我不擅長說敬語,一被那些麻煩的規則限制,我就舌頭打結。” “現在這樣就行。”我注視著專心致志為我畫像的亮子。這樣待著,似乎我們倆的心電波頻率都一致了,連她的微微呼吸聲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流暢地畫著,只是神情越來越不正常。她時不時盯著我的臉看,似乎很疑惑。 “怎麼?”我試著問道。 “問得奇怪你別介意,”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吧?” “和你?沒有。”我搖搖頭。 “是嗎?應該在哪裡見過,不然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什麼感覺?” “那是……說不出來,但就是有那麼一種感覺,算了,大概是我的錯覺。”她似乎有些焦躁不安,筆尖剛碰到畫紙就停下來,使勁抓起短髮,“對不起,這幅畫毀了。不知怎麼的就是不能靠中精神。” “給我看看。” “不用了,我重畫。”她把畫紙取下來,幾把撕碎,“我不是找藉口,但今天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不知怎麼了。” “沒關係。” “你有時間的話,我再好好給你畫。”她拿出新畫紙困惑不解地看著我,“餵,真的沒見過嗎?” “見倒是沒見過。” “哦……”說著,她像是注意到了我剛才的話,“'見倒是沒見過'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的名字,京極亮子小姐,你或許也知道我的名字。” “啊?”她有些警覺,“你是誰?” 我慢慢吸了口氣,說:“成瀨純一。” “成瀨……”幾秒鐘之後,她對這個名字有了反應。她的臉上彷彿幹靜的水面激起波瀾一般,顯出警警惕的神色。她瞪著雙眼,張大了嘴,似乎屏住了呼吸。 “我是來見你的。”我說,“見到你太好了。” 她咬著嘴唇,突然無力地垂下頭。 “對……不起。” “為說明要道歉?” “那個……因為我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你……我是覺得非去不可的,但總是下不了決心……”亮子再次向我低頭道歉。 “我對你沒有什麼不滿,當然,我不否認對京極瞬介抱有怨恨。” “我代瞬價賠罪……”她突然語塞。 “算了吧。我來不是為了看你愧疚的臉,是有好多事情想問你。能不能找個地方好好說話?” “去我家吧。” “工作怎麼辦?” “今天就算了。你不來的話我都準各收工了。”亮子把工具收拾好,裝到停在旁邊的摩托車後架上,然後跨上車,以和我同樣的速度慢慢騎著。 回到我剛才去過的房子,她把我引進屋。一進門就是廚房,裡面是一間六疊大的房間,我們面對面坐下,廚房旁邊是通向一樓的樓梯。橫梯緊靠著水池,看樣子做飯很不方便。 “不好意思,家裡擠得很。”亮子邊說邊給我倒茶。 “一直住在這裡?” “嗯,這個房子好像是母親從外公、外婆那裡繼承的。我和瞬介都是在這里長大的。” 我環顧四周,天花板發黑,牆上也有不少脫落的地方。似乎裝修過很多次,但還是趕不上屋子老化的程度,在這棟房子裡,我感覺到一股強大的能量,它感染著我,讓我的心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我想,這裡果然是京極瞬介出生成長的地方。作為我頭腦的一部分的他回應了這個令人懷念的家的呼喚。 “我真是嚇了一跳,”亮子深有感觸地說道,“沒想到你竟然去來這裡,應該我主動去問候你才是。” “別說了。”我有些厭煩,“我不是為了這個來找你的。” “也是啊,對不起。”她把茶杯舉到唇邊,卻沒喝茶,看著我的臉。 “剛才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不是一般的顧客,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也許是因為那起事件發生時,警察給我看過你的照片。” 我在心裡答道,應該不是這樣。她似乎也察覺到,雙胞眙哥哥正在透過我的身體呼喚著她。 “可以跟我說說京極瞬介嗎?”我問道,“我現在總算緩過一點來了,這些日子想好好整理一下思緒,也想了解下有關他的事。” “那件事對你來說,肯定是一頭霧水。” “聽說案發前他母親去世了。” 亮子點點頭,然後用手指著胸口,“心髒病,身體基本上不能動,幾乎是臥床不起的生活。完全治愈是不可能的,只是在勉強維持生命。但醫生說如果動手術多多少少會好些,這麼一來只有動手術了。我和瞬介為了籌手術費四處奔走,可最終還是沒來得及。母親得了重感冒,就那樣痛苦呻吟著過世了。” “聽說你們也去找過那個房地產公司的老闆?” “最初我們倆都不願意欠那人的情,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令我們憎恨的人。但後來想盡辦法也籌不到錢,瞬介只好去找他了。結果和預想的一樣,他不僅拒絕了瞬介,還說得很難聽。”亮子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母親就是在那之後一周去世的。 ” “母親的死似乎是導致他做出那件事的原因?” 她點點頭。 “瞬介對母親的愛強烈得難以用語言表達,也許可以說是愛得驚人。母親死的時候,他一整天都關在屋子裡又哭又喊,我真擔心他就那麼發狂死掉。遺體入棺之後,他也不肯離開,我真是愁死了。” 我心裡嘀咕著,莫非是戀母症? “在火葬時也發生了類似的事情。開始火化遺體不久,瞬介對工作人員說:'把我母親拉出來!'” “弄出來?中途?” “就是啊。我想,他大概是不能忍受深愛的母親就那樣被燒掉才說的。工作人員也這麼想,於是就勸他,如果不這麼做,母親的靈魂就不能成佛什麼的。” “他怎麼說?” “他說並不是不讓燒,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不燒是不可能的,但他不願意看到最後取出來的是那些焦黑的骨灰,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看著母親被火化的過程,但那似乎也不可能,至少讓他在燒到一半的時候看一眼——他就是這麼說的。” 我感到背脊有些發麻。 “那工作人員後來怎麼辦?” “他們說恕難從命。”亮子笑了笑,“這種事以前沒有先例,也違反規則。可瞬介還是無法理解,吵嚷著快把母親弄出來。我對他說,媽媽也是個女人,作為一個女人,誰都不願意讓別人看見自己被燒焦的模樣,你就忍一忍吧,別為難媽媽了。瞬介終於安靜下來,可當時在場的人都覺得瘆得慌。唉,不過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後來,他就那樣一直念叨著,媽媽要被燒掉了,媽媽要披燒掉了……” 媽媽要被燒掉了…… 一睫間我的眼前浮觀出火焰愈來愈旺的景象,似乎有人透過火焰向我伸過手來。 “從那之後瞬介就變得有些不正常了,一方面責備自己沒能救活母親,一方面怨恨那些不肯幫我們的人。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做那樣的事情……”亮子哽咽著,聲音充滿苦澀。 我回憶起京極的眼睛——那雙死魚一般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對人的絕望和怨恨似乎把他所有美好的情感都抹殺了。 “聽說京極以前想當音樂家?”我問道 “嗯。母親很早就發現了他的天賦,雖然生活艱難,還是想辦法讓他學音樂。母親的優點還表現在不僅僅是對瞬介,對我也同樣關懷。可惜我沒有瞬開那樣的天分。” “你不是會畫畫嗎?” 亮子皺起眉,瞇著一其眼睛說道:“那也算?就算是吧。” “京極在哪裡練琴?” “二樓,要去看嗎?” “我想看看。” 京極的房間有四疊半大,除了書架和鋼琴之外,散亂堆著些不值錢的雜物。亮子馬上打開了窗戶,但屋子裡的熱氣仍令人窒息,原因是整面牆上覆蓋著紙板箱和塑料泡沫板。 “這是瞬介為了隔音弄的。”亮子見我望著牆壁,便說道,“這麼弄一下還是有些效果的。” 我走近鋼琴,打開琴蓋。象牙色的琴鍵看上去如同化石一般,但指尖隨意觸到琴鍵時發出的厚重聲音又把我拉回現實。 京極曾經在這裡生活過。 我能感覺到我的腦對鋼琴聲有反應。京極曾經住在這裡,現在他又回來了。 亮子說擊拿點冷飲,下樓去了。我坐在鋼琴前,體會琴鍵的觸感。已經不用懷疑了,捐贈者就是京極。他的腦正在一步步影響我的腦。 我感到輕微的頭暈,於是閉上眼,用手按著眼角。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腳邊有架小玩具鋼琴。我彎下腰仔細觀察。那應該是件很久以前的東西了,但上面幾乎沒有一點划痕。除了蒙上了些灰塵、邊角有點鏽跡之外,它基本上和新的一樣。 我敲了以下小小的鍵盤,傳來的是一種金屬般的簡單聲音,但好歹能辨別出音階,能彈奏出非常簡單的旋律。我用一根食指試著彈了一段路人皆知的兒歌。 回過神來,亮子正端著托盤站在身後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這應該是個很有紀念意義的東西,也是京極的?”我說。 “小時候母親買的。本來是給我買的,可基本上是瞬介在玩。他把這玩具鋼琴當成藏寶盒一般珍藏著,母親死後,他還不時地拿出來彈。”說著她搖搖頭,“啊,我似乎有種奇妙的感覺。和你這麼待著,好像瞬介回來了一樣,你們倆明明長得一點也不像啊,難道是氣質相似嗎?” 我不知該說什麼,沉默著。 亮子見狀有些尷尬:“對不起。被說成跟那種瘋子相像,肯定不開心了吧?” “沒有,不要緊。”我像他是理所當然的。 亮子把啤酒倒進杯子。我要避免飲酒,今天卻想喝。我喝了一口啤酒,重新看了看周圍。書架上滿滿擺放著有關音樂的書籍。 “他是個學習狂啊。” “是個不知道偷懶的人。”她回答道,“'沒時間'是他的口頭禪,總說沒時間學習、沒時間練琴,看見別人浪費時間也無法忍受。我也因為拖拖拉拉被他教訓過好多次呢,說什麼沒有進取心的人活著沒有意義。” “周圍的人都沒被他放在眼裡?” “也許吧。”她點頭,“他基本上蔑視所有人,從很早以前就是,上學的時候也恨過老師,說為什麼非要把他寶貴的時間交給那種低能的教師。” 這些事聽上去就像是我自己的回憶一樣。可事實上,不管怎麼回憶,我都想不起來自己曾經輕視過老師。 “京極的興趣只有音樂?別的,比如說畫畫什麼的呢?” “畫畫?啊,不行不行。”亮子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揮著另一隻手,“瞬介在面畫這方面完全不行。上小學的時候就說最討厭畫畫了。奇怪吧,我倒是能畫畫。音樂卻完全不行。他跟我正好相反。明明兩個都是藝術啊。” 我解釋說大概是用腦的方式不一樣。涼京極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音樂里,拒絕了其他一切創造性活動。 我一隻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隨意敲著玩具鋼琴。這琴跟我明明沒有任何關係,我卻有一種遙遠記億即將被喚醒的感覺。 “我知道這麼說很失禮,”亮子稍有顧慮地說道,“但感覺你和瞬介的很像。現在就像是和瞬介在一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最幸福了,有種特別安寧的感覺,現在和你在一起也有那種感覺。” “真是不可思議。” “嗯,不可思議啊。感覺瞬介就在身邊似的。”她的眼神恍若沉浸在夢境中一般。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我說,“可以把這個玩具鋼琴送給我嗎?” 亮子似乎沒聽明白,半張著嘴。 “我倒無所謂,你拿這個乾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要。” 亮子看看鋼琴又看看我,過了一會兒終於微笑道:“好啊,你拿回去吧,反正留在這裡也沒用。而且……”她吸了口氣繼續說道,“我覺得那對這個鋼琴來說也是最好的歸宿,好像它就該由你繼續保管。”她到隔壁房間取來一個大紙袋,小鋼琴放在裡面正合適。 “打擾你很長時間了,我該回去了。”我拎著紙袋站起來,“不好意思,給你添了那麼多麻煩。” “沒有。”亮子搖搖頭,“能見到你太好了。” “讓你想起難過的事了?” “沒關係。再說,前不久已經有人來打聽過瞬介的了。” 正要下樓的我又停住腳步回過身來。 “打聽京極?誰?” “說是在東和大學研究犯罪心理學的兩個人。我記得好像姓山本和鈴木。” “東和大學的?”我想不起有姓山本和鈴木的人,“他們長什麼樣子?” “兩個男人,一個是滿頭白髮的老爺爺,另一個是年輕人,瘦瘦的,不知為什麼給人感覺有些陰沉。” 肯定是堂元和若生。若他們倆也在調查京極,就更加證明我的假說成立了。他們果然也注意到了我的變化是受到京極的影響。 “那兩個人做了什麼?”她有些擔心地問。 “哦,沒什麼。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在研究無聊的東西。” 下了樓,我又轉向她:“你給了我不少參考。” “啊?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知道也沒關係。”我向她伸出右手,“再見,多保重。” 亮子稍稍遲疑一下,向我伸出了手。我們握了手。 剎那間,我熱血沸騰。全部神經都集中到手掌上,頭腦中的電流正傳向手腕,同時,她身上的信號似乎也在源源不斷地侵入我的頭腦最深處。 我望著亮子,亮子也望著我。 “啊,太不可思議了。”她小聲嘀咕,“不知為什麼,感覺像是一見如故。” “我也是。”我說道,“好像要喜歡上你似的。” 亮子抬頭望著我,眼睛濕潤了。 “我得向你道歉。你說的我都會聽。” 我有一種想擁抱她的衝動,我知道她也如此。 “你愛京極?” “別胡亂想像。他就像我身體的一部分,我也是他的一部分。” 我感覺腦電波和她一致了,是京極在渴求這個女人,我想抱她,是在受著京極的支配。 亮子的脖子上開始冒細汗,打濕的T卹緊緊地貼在皮膚上,顯露出女性姣好的身段。我感覺到兩腿間的變化。不行,不能被京極控制。 我使勁搖搖頭,把手狠狠甩開。我和亮子彷彿頓時失去了感應。她似乎也感覺到了,落寞地望著自己的手。 “今天來這里挺好。”我說。 “下次再來的話”她說到一半又搖搖頭,“我不該這麼說。” “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再見面了。”我注視著她的雙眼,“再見。” “再見。”她也小聲說。 我走出大門,離京極家越來越遠,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牽絆著我,彷彿硬要把磁石的南北極分開時遇到的抵抗力一般。直到我上了電車那種抵抗力還持續了很九。我一直望著被她碰觸過的手, 隨著電車漸漸接近我往的街日,對京極亮子和那棟房子的感覺也逐漸淡化,我也無比真切地感到剛才那種精神上的安寧在逐漸消失。內心的憤怒和怨恨湧了上來,怒火不斷升溫,彷彿就要衝破我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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