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因為討論和採訪等事,哲朗打從下午就在東京忙綠地四處奔走。好不容易處理完所有事情時,太陽已經下山了。即使如此,他還是前往赤堤。嵯峨正道的家位在哪裡。
哲朗出門時,理沙子沒對他說半句話。她大概認為阻止不了他吧,而他也無意要改變心意。
當時,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找遍家中也找不到金童劇團的小冊子,問理沙子有沒有看到,她也只是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沒看到。”他記得昨晚明明放在茶几上,居然憑空消失,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哲朗沿著上次的路,朝嵯峨住的公寓走去。但是當他看見那個洞窟般的陰暗大門時,馬上隱身在一旁的車身後。因為門口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兩名男子正要進入公寓,其中一人是在“貓眼”見過的望月刑警。
那傢伙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這不可能是巧合,他們八成也是來造訪嵯峨的。但是他們是怎麼找上金童劇團的呢
望月要問嵯峨什麼呢?嵯峨會如何回答他的問題呢?哲朗擔心地東想西想。他之所以原地跺步,並不只是因為天氣冷。
過了十多分鐘,望月他們從公寓出來了。他們的表情因為天色昏暗而看不清楚。但從遠方看來,感覺不出他們掌握了什麼重大線索。似乎可以認定他們只是單純來聽取案情。但這是哲朗自己樂觀的觀察。
哲朗確定望月不見踪影之後,才走近公寓。這時,他腦中已經擬定一項戰略。
他爬舊樓梯上三樓,按響三〇五室的門鈴。室內馬上發出聲響,門粗魯地打開。
“搞什麼,又是你。”嵯峨怒形於色地扭曲嘴角。他在運動服上套了一件毛線針織衫。
“不好意思,我有點話想跟你說。”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嵯峨打算開門,哲朗用左手按住門。
“我夾斷你的手指喔。”
“剛才刑警來過對吧?”
聽到他這麼一說,嵯峨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隨即將不悅寫在臉上。
“既然你知道刑警來過,應該明白因為接連而來的不速之客,我的心情變得很差才對。”
“我很清楚。可是,我想你最好聽我說,這和剛才的刑警有關。”
嵯峨眼神中夾雜懷疑與困惑,盯著哲朗。他皺起眉頭,用厚實的手掌搓著臉,嘖的一聲,放開門把。哲朗心想可別讓他改變心意,於是打開門進屋。
屋內和之前來時沒有什麼大改變,會議桌上依舊是一座由資料夾和文件堆成的小山。
“抱歉,我沒辦法泡咖啡或茶招待你。”嵯峨雙臂環胸,坐在椅子上。 “你要跟我說什麼?”
“基本上和之前一樣,我想請你告訴我提供那棵銀色聖誕樹的人的名字和聯絡方式。”
“你煩人也要適可而止。我說過了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訴你。”
“那,”哲朗做了一個呼吸之後繼續說道:“能不能請你告訴我立石卓先生的事呢?”
嵯峨的表情明顯嚴肅起來。他原本大而化之地張開雙腿的坐姿,也因為這句話而有了改變。他甚至挺直了上半身。
“立石?他是誰?”
“請你不要裝蒜,提供聖誕樹的人是立石先生對吧?”
嵯峨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平頭,然後瞪著哲朗。 “果然不該讓你進屋的。滾出去!”
“除非你告訴我立石先生的聯絡方式。不然我不走。”
“我說了,我沒有那種東西。”嵯峨站起身來。
哲朗有自信就算訴諸武力,自己也不會輸。他從前不斷和身材比嵯峨大上一倍的阻截員交鋒。雖然嵯峨不好對付,但是就生物學上而言,他是女人。
“我和剛才的刑警是朋友。”哲朗說,“那名刑警來這裡做什麼?他問了你什麼?”
“我有必要告訴你嗎?”
“讓我說說我的推理好了。他們大概在找一個叫做佐伯香里的人,他們是不是也問你知不知道她在哪裡?”
“不曉得。”嵯峨搖了搖頭。 “總之,你滾出去。”
“我可以告訴那名刑警,”哲朗用拇指指著身後。 “告訴他,你們在找的佐伯香里,本名叫立石卓,戶籍上是男性。”
嵯峨的嘴唇完成八字形。從他下顎的動作看得出來他正緊咬牙根。
這對哲朗而言是一大賭注。要是嵯峨說“要說請便”的話,就無計可施了。
嵯峨籲了一口氣,哲朗知道他的肩膀放鬆下來了。
“我知道了。我可不想再被刑警亂搜家裡了,上次花了我三個月才整理好。”
“你肯告訴我了嗎?”
“我不能告訴你。因為保護工作人員的個人隱私,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可是……”
“我不能告訴你,但要是被你偷看見那就沒辦法了。這樣算是我的疏失。”嵯峨瞄了時鐘一眼,然後走向玄關。 “我去買包香煙,十五分……二十分鐘左右後回來。”
“請等一下,工作人員的資料在哪裡?”
哲朗一問,嵯峨一臉不悅,彷彿在說:你這人怎麼那麼不機靈啊!
“你覺得現在還有人把通訊錄寫在筆記本上嗎?動動你的大腦吧。”
“啊!”
“拜啦。”嵯峨舉起一隻手,離開了房間。
哲朗轉身小心地避開放在地上的物品,站在電腦前面。他按下開關鍵,坐了下來。
不久,熒幕上出現畫面。他看著熒幕操作滑鼠,一一尋找和劇團有關的資料夾。他馬上就找到了。其中還有名為“成員”的資料夾。
資料夾中列出了約三十名成員的名字、住址及電話號碼。最上面是嵯峨,從上往下數到第十六個,找到了立石卓的名字。他似乎住在西新宿八丁目的長澤公寓。
哲朗取出採訪用的記事本,抄下立石卓的住址電話後,再度看著成員的名字,但是找不到佐伯香里或神崎充。當然,也沒有美月的名字。
他先關掉那個資料夾後,再試著找別的資料夾。有一個資料夾名為“原稿”。他試著打開一看,裡面是這樣的文章。
“許多人相信血型算命。那些人認為,人類可以分類成A、B、O、AB四種。但是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卻不會按照血液給予他人差別待遇。”
這是刊登在那本名叫《金童日月》的小冊子裡的文章。標題是《我們該背什麼顏色的書包呢? 》
哲朗下意識地瀏覽內容,他也發現了《聖誕阿姨》的內容概要。
嵯峨似乎是將這個資料夾交給印刷廠,印成小冊子……
他操作著滑鼠,看見熒幕上的文章中,有一句話是“左眼看不見”,而停下了手指的動作。他從頭讀那篇文章。那似乎和《聖誕阿姨》一樣,是金童劇團演出的戲碼;劇名是《男人的世界》。
主角是一名大學棒球隊的外野手,強項是高打擊率和運用強勁的臂力準確傳球。這名選手在某場比賽中嚴重失誤,在一人出局,一、三壘有人的危險局面下,敵對打者擊出一記平飛安打,主角趨前防守。在這之前,主角表現相當出色,但是之後表現卻大為走樣。他為了防止三壘跑者得分,將球傳回本壘。然而,當時一壘跑者已經衝出壘包,如果將球投向一壘的話,就能一舉雙殺結束比賽了。他的隊伍因為他的失誤而輸球,無法進入總決賽。他在這場比賽中的失誤,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原本篤定能進入職業球隊的他,卻沒有進入職業球隊,而是到一般公司上班,同時,他也遠離了棒球。他和大學時期交往的女友結婚,也是在這個時候。
但是隨著時光流逝,妻子和他之間的關係不知為何疏離了。她不再像從前一樣,對他完全敞開心扉。他雖然感到事有蹊蹺,還是繼續婚姻生活。
三十年後,他躺在病床上,妻子陪伴在側。他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握起她的手,向她道謝。結果妻子卻對他說了出乎意外的話:“除了道謝,你應該有話要對我說吧?還是說,你到死之前都不肯讓我進入那個世界呢?”
他問道:“什麼世界?”她告訴他:“男人的世界。”
他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於是她忍無可忍地叫道“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左眼看不見呢?所以你才會看不見一壘跑者。最後捨棄了夢想。”
哲朗讀到這裡,站起身來。他從放在陳列櫃上的瓦楞紙箱往裡看,裡面是《金童日月》的小冊子。他從中拿出一本翻頁,確實有一篇作品叫做《男人的世界》。他並未特別留意。
大門打開,嵯峨回來了。
“結束了嗎?”
“嵯峨先生,這……這篇作品是,”哲朗指著小冊子翻開的那一頁。 “這是誰寫的呢?”
嵯峨一把搶過小冊子,瞥了一眼,說:“我寫的。”然後將小冊子丟在會議桌上。
“你騙人!”
“我為什麼要騙你?”
“就算寫的人是你,基本劇情也不是你想的。提出劇情大綱的人是誰?”
“你很煩耶,我說是我就是我。不然你是什麼意思?我寫不出那種東西嗎?”
不是你寫的,哲朗的眼神這麼說著,瞪著嵯峨。
“就算你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也不能多說一句。快,沒事了就滾出去!”他揮揮手,像是在趕蒼蠅。
“嵯峨先生,你……”
“我不能再說了,你不准再問!我不會再回答你的任何問題了。”
哲朗形同被攆出了玄關。當他開門時,嵯峨在他身後說:“你不准再來了!你也不可以再來。”
哲朗一回頭,嵯峨默默地點了個頭。哲朗也點頭回應,然後關上大門。
他的腦中一片混亂。立石卓的住址電話好不容易才到手,他現在卻一點兒也不在乎。腦子裡想的盡是《男人的世界》這一齣戲劇。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一打開門,就看見了理沙子的鞋。
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邊吃三明治邊聽藍調搖滾。茶几上放著兩瓶罐裝啤酒。
“你回來了。”她沒有抑揚頓挫地說。
哲朗脫下大衣,一屁股坐進空著的沙發,將手伸向她的香煙。
“你要抽煙?真稀奇耶。”
哲朗不理她,銜起香煙點火。深深吸了一口,肺腔瞬間變熱。
“那個拿出來。”
“哪個?”
“那個啊,叫做《金童日月》吧。金童劇團的小冊子。”
“我不是說過我不知道了嗎?”理沙子拿起電視遙控器,打開電視。電視和音響的喇叭各自發出不同的聲音。
哲朗操作兩個遙控器,關掉了電視和音響。
“你不用瞞我,我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麼?”
“《男人的世界》那件事……”
哲朗感覺到理沙子屏住呼吸。她盯著他的眼睛,吐出憋住的氣,緩緩地眨了一下眼。
“是嗎?”
“你是看了那個,才突然決定不去嵯峨那裡的嗎?”
“嗯,沒錯。”
“為什麼?”
“因為,”她垂下視線。 “我害怕更近一步接近真相。”
“這樣啊。”哲朗也從她身上別開視線。
理沙子起身離開客廳,似乎是進了寢室。不久,她回到客廳,手上拿著那本小冊子。她將小冊子放在哲朗面前。
他拿起小冊子,翻開《男人的世界》那一頁,從頭再讀一遍。
“嚇到了?”她問哲朗。
“算是吧。你看了這個之後,馬上就明白了嗎?”
“當然嘍,畢竟這是在寫我自己的事。”
哲朗抬起頭,和理沙子四目相交。她細長的手指指著小冊子說:“故事中無法進入男人的世界的可憐女人就是我。”她繼續說道:“而那個傲慢的前棒球選手就是你。”
理沙子的聲音中,帶有令哲朗心頭一涼的語氣。但是在此同時,她的聲音中也隱含著自身的焦躁與悲傷。
“你知道了嗎?”他問道。
“好久以前就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告訴我的那天到來,我決定在那之前假裝不知情。”
“原來是這樣啊。”
哲朗用雙手撥起頭髮,輕輕按住右眼瞼。眼前的世界頓時蒙上一片濃霧,一切事物的輪廓變得模糊,相互重疊,形影渙散。就連身旁的妻子,都成了朦朧的影像,分辨不出眼睛和鼻子。
“你的左眼視力……大概多少?”理沙子問哲朗。 “不到0.1吧?”
“不知道有沒有0.01。”
“那麼糟……”
哲朗將手挪開右眼,眼前的世界逐漸恢復清晰。
“幸好右眼的視力維持在1.2.拜它所賜,我才能正常生活。”
“你這樣看東西不會不方便嗎?”
“一開始很不方便。可是,馬上就習慣了。”
理沙子搖了搖頭。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正確時間點,不過我猜得到大約時期。我想你在大三之前,傳球都沒有問題。”
不愧是球隊經理,哲朗佩服她的觀察入微。
“升上大四後不久。因為一點小事,左眼的視力從1.5掉到了0.1.在那之後,視力就不停地下降。”
“因為什麼小事?”
理沙子問道,但是哲朗沒有回答。他抽了一口便短的香煙,吐出煙後將香煙在煙灰缸中捻熄。
“果然是因為那起意外?”
“不准說,”哲朗搖了搖頭。 “我不想提起那件事。”
她籲了一口氣。 “因為友情?”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不想憎恨任何人。”
“你這豈不是藉由不憎恨別人,自我滿足、獲得優越感嗎?”
“你這種說法真討人厭耶。”
“我認為你應該說出來。”
“我不那麼認為。”哲朗銜起第二根香煙。
事情發生在一個雨天,在體育館裡——
為何那天偏偏要做出那麼孩子氣的事呢?如果老實做重量訓練就好了,但是哲朗參加了迷你比賽。如果戴了頭盔,應該就能防止意外發生。然而,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你在醫院裡昏迷的期間,我嚇得魂都飛了。”
聽到她這句話,哲朗想起了美月曾說:“理沙子在醫院的候診室哭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她流淚。”
“聽到你平安恢復意識,我打從心里松了一口氣。”理沙子盯著哲朗說。 “但是即使恢復意識,你還是失去了寶貴的視力。”
“我一開始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認為馬上就恢復元,才會瞞著大家沒說。”
醫生要他如果有什麼異狀馬上到醫院報到。當時,哲朗就已經察覺到左眼的異狀,但是說不出口。事實上,他除了顧慮到球友們的心情,更令他害怕的是失去王牌四分衛的寶座。他想用自己的右臂,參加最後一場大學聯賽。
“就我看來,你在冠軍賽之前都沒有異狀。不過,你打球的方式的確改變了。”
“傳球變少了。”
“沒錯。”理沙子點頭。 “中尾的狀況很好也是原因之一,但是你傳球的次數比前一季減少太多了。特別是長傳,你幾乎都沒有投出。你的臂力明明是前三名的,真是太奇怪了。”
“我和教練商量,將戰略重點放在中尾身上,以活用他的速度的攻擊模式為主。當然,如果我左眼看得清楚的話,我應該會提出別的作戰方針。”
“因為這個攻擊模式奏效而屢屢晉級,或許該說是因禍得福。但是,在總決賽中卻起不了作用。”
“因為敵對的跑衛無懈可擊。當領隊下達以傳球為主的指令時,老實說,我覺得眼前一黑。”
“可是在那場比賽中,你成功地傳了好幾次球。其中不是還有起死回生的長傳嗎?”
“那是我憑著長年傳球經驗,設法投給進入右側視野的傳球目標。但是到底喪失了遠近感,失誤也挺多的。幸好外接員松崎他們彌補了我的失誤。”
“那場比賽的最後……”理沙子翹起二郎腿,斜睨著上方。 “你有沒有看見早田?”
“我知道他跑在我的左邊。也曾想過他或許沒人防守,投給他的話說不定會成功。”
“可是你沒有投給他。”
“我的左側視野模糊,沒辦法掌握早田的正確位置。我剎那間猶豫了該碰碰運氣投給他,還是投給看得見的傳球目標。結果我投給了松崎。理由只有一個:我多年來的練習並不是為了碰運氣亂投。投球時要有明確的想法——教練也是這麼教我的。我不能將球投給看不見的人。”
哲朗告訴自己,就算因為亂投而贏了比賽,也不是因為自己的實力,單純只是僥倖。然而,這也許只是自我安慰。
“大學畢業後,所有人都確定你會繼續打球,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是你卻沒有再回到美式橄欖球的世界,果然是因為左眼的緣故吧?”
“因為如果找不到左邊的傳球目標,就不能當四分衛。”
煙霧從放在煙灰缸裡的香煙裊裊升起。哲朗盯著煙霧,想起了畢業後看了好幾家醫院。然而,終究還是查不出來視力減退的原因。他一提起意外的事,好幾名醫師都表示這或許就是原因,但是僅止於此,他們也找不到治療方法。
理沙子將手抵在額頭上。
“我問過你好幾次,對吧?我問你為什麼要放棄美式橄欖球,你卻不告訴我真正的理由。你老是說些令人無法接受的藉口,像是已經厭倦了,或是失去了熱情。如果我死纏著你追問,你最後一定會這麼說:這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別多嘴!你記得嗎?”
“當時……”
“現在想起來,我當時不應該和你結婚的。我為什麼會認為,能和連捨棄夢想的理由都不告訴我的人攜手共度一輩子呢?”
“我只是不想讓你為不必要的事擔心。”
理沙子閉上雙眼,緩緩地搖搖頭,說:“如果你全都告訴我的話,我不知道會有多放心。就是因為你不告訴我最重要的事,我們的生活才會充滿不安。說穿了,你希望我當的不是推心置腹的另一半,也不是終身伴侶。你心中對妻子和母親的角色早有定見,並希望我符合你的理想。為了做到這點,你甚至不惜用樁子釘住我的心。”
“樁子?”
“就是孩子。”
放在煙灰缸上的香煙嗒一聲掉在地上。哲朗撿起香煙,在煙灰缸裡捻熄。
他無法加以反駁。他想要利用懷孕將她綁在家庭中的確是事實。
“對不起。”她放低聲音。 “我不是有意要說得這麼過分。”
“不,這並不過分。”
“在這齣戲中棒球選手的妻子,正是我的寫照。我要問你,是不是到死之前都不肯讓我進入你的世界呢?那個叫做男人的世界的地方,是那麼神聖的地方?是聖域嗎?對男人而言,讓女人進入是那麼嚴重的事?”
哲朗雙臂環胸,直盯著牆壁。當初搬到這裡時,這面牆應該是純白的,現在卻泛黃了。大概是被香煙薰的吧。這麼說來,理沙子自從結婚之後,煙抽得更兇了。她八成是為了壓抑各種情緒,才會不斷地抽煙。她的內心肯定和這面牆一樣泛黃了。哲朗心想,讓他內心泛黃的人就是自己。
“既然你知道我眼睛的事,早一點說出來不就好了。”
“那就沒意義了。你明白吧?我希望你主動向我坦白。我就和這齣戲中的太太一樣,一直在等你那麼做。可是這個太太卻在丈夫臨死前,才不得已主動發問。”她話聲一落,哲朗感覺她微微笑了。抬頭一看,她的嘴角確實綻放了笑容。 “如果我們今天沒有這樣說開來,說不定我也會做相同的事,在你臨死時逼問你。不過,說不定我會比你先走一步就是了。”
哲朗從沒見過理沙子如此落寞的笑容。他的心好痛,就像是被人拿細針扎入一般。
“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算了,我並不是希望你道歉。再說,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哲朗心想,她八成希望事情能夠在理想的狀況下解決。今晚的這種解決形式,肯定和她的期望相去甚遠。但若不是這種解決形式,自己大概會像那名前棒球選手一樣,遭遇在死前受到她逼問的命運。
“話說回來,你不是有事情想問我嗎?”理沙子低頭問道。
“什麼事?”
“為什麼我會知道你眼睛的事,為什麼我會知道你因為這個原因而放棄美式橄欖球。”
“噢,”哲朗點了點頭。 “本來我是想問清楚。不過我已經猜到了。”
“你應該只有告訴他吧?”
“我只告訴了那傢伙。”
“那,就是這麼回事。”
“你是聽那個傢伙說的嗎?”
“嗯。”
“什麼時候?”
“很久以前,那是我們結婚後不久吧……。當時你因為工作不在家,他拿結婚賀禮來。那時他告訴我的。”
“那麼久了啊。”
哲朗再度訝異,女人的謊言能堅持這麼久。不,說不定幾年的時間對她而言並不長。畢竟,她都打算在丈夫死前不主動提起了。
“你為什麼要告訴他?”
“我並沒有主動告訴他,是他問我的。他在總決賽前問我,你的眼睛是不是有問題?我一開始矢口否認,但是他不相信我的說詞。還說要讓我接受視力檢查,於是我就招了。”
“他為什麼會知道呢?”
“因為眼神接觸。選手間會互使眼神,我和那傢伙要互相傳球,所以會在最近的距離下互使眼神,於是他發現了我的眼神有異。”
“畢竟你們是……四分衛和跑衛嘛。”
“沒錯。”
哲朗想起了不滿塵埃的社團辦公室的氣味。中尾功輔主張應該告訴大家哲朗的眼睛因為意外受傷,但是哲朗堅持反對。引發意外的球友們如果聽到這件事,大概會變得意志消沉。重要的一役在即,必須避免這種情形發生。
“就算是這樣,至少要告訴領隊和教練。你是不可能用單眼傳球的,我們要請他們重新擬定戰略。”
“事到如今,已經不能那麼做了。何況,要戰勝明天的對手,只能靠傳球。敵對的防禦陣營摩拳擦掌,想要將攻擊的火力集中在你身上。放心,我明天一定會傳球給你。我已經打了好幾年的球。就算左眼看不清楚,我也會成功地將球傳到你手上。”
或許是明白哲朗心意已決,中尾沒有再多說。不過,他低喃了一句:“你別逞強喔。”
總決賽結束後,中尾似乎沒有將哲朗眼睛的事告訴其他人。證據就在於,從前的球友們直到現在還是會嘲笑哲朗,說他當時那一球犯下了有史以來最差勁的失誤。
“為什麼中尾會告訴你呢?”
“因為我對你不告訴我放棄打球的理由發牢騷。我還亂發脾氣,說男人的世界就那麼重要嗎?我自認是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的,但是他好像把我的話當真。現在回想起來,他或許從中得到了這齣戲的靈感。”理沙子拿起《金童日月》的小冊子。
“這齣戲是中尾寫的吧?”
“你就是這麼想,才會面無血色地衝回來不是嗎?”
“是啊……”
如果中尾沒有銷聲匿蹟的話,或許哲朗還想不到。然而,他的失踪不可能和這一連串的事情無關。理沙子也在讀到《男人的世界》的劇情當下,察覺到中尾置身事件幕後,才會失去進一步接近真相的意願。
“會不會是巧合呢?”哲朗試探性地說道。
“很遺憾,不可能是巧合。”理沙子一口斷定。 “我剛才不也說了嗎?這齣戲中的太太的台詞正是我的心聲。那是我對中尾說過的話。我告訴他,除非你對我說,不然我不會主動提起你左眼的事。假如要說的話,就是在你臨死之前,我會在你枕邊逼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