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納許督察來家裡找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非常喜歡他。
他是那種最標準的“犯罪調查科”郡督察,高高的個子,帶著軍人的英挺氣概,安詳沉思的雙眼,帶著率直、不虛偽的態度。
“早,柏頓先生,”他說:“相信你可以猜到我來拜訪的原因。”
“嗯,我想是為了匿名信的事。”
他點點頭。
“聽說你收到過匿名信?”
“對,剛搬來不久就收到了。”
“信上怎麼說?”
我想了想,然後儘可能照原信上的字句念出來。
督察肅然凝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念完之後,他說:“我懂了,你沒把信留下來嗎?柏頓先生。”
“真抱歉,沒有,因為我當時以為只是對我們這些外地來的人表示反感的一個特例。”
督察會意地點點頭。
“可惜了。”他簡單地說。
“不過,”我說:“舍妹昨天也收到一封,她本來想丟進火爐裡,幸好我及時阻止她。”
“謝謝你,柏頓先生,你考慮得真周到。”
我走到書桌邊,打開鎖住的抽屜拿出那封信。我信鎖起來,是因為我覺得派翠吉不適合看到它。
我把信交給納許。
他看完信之後,抬頭問我:“這封信跟上次那封的外表是不是一樣?”
“我想是的--我記得差不多。”
“信封和正文也一樣嗎?”
“對,”我說:“信封是打字的,正文是剪下印刷字體貼成的。”
納許點點頭,把信放進口袋,又說:“柏頓先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到局裡去一趟?我們可以開個會,免得浪費時間。”
“當然願意,”我說:“是不是現在就走?”
“如果你方便的話。”
門口有一輛警車,我們上車駛向前。
我說:“你想你會不會查個水落石出?”
納許十分自信地點點頭,說:“喔,當然,我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這種案子的進展通常很慢,不過警方都相當有把握,只要把事情歸納一下,理出頭緒,逐漸縮小調查範圍就可以了。”
“淘汰掉多餘的部分?”
“嗯,一般來說,是的。”
“注意各家信箱,檢查打字機、指紋等等?”
他微笑道:“說得對極了。”
到了警局,我才發現辛明頓和葛理菲都在。納許介紹我認識一個穿著便服,下巴瘦削的高個子男人--葛瑞夫巡官。
“葛瑞夫巡官從倫敦來幫忙我們,”納許解釋道:“他是調查匿名信案子的專家。”
葛瑞夫巡官無奈而悲哀的笑笑。我心裡想,一個人要是一生都在尋找匿名信作者,必然經常遭到挫折和失望。不過葛瑞夫巡官只表現出一種悲哀的熱誠。
“這種案子全都一樣,”他的低沉憂鬱,像只垂頭喪氣的獵犬,“看了那些信裡的文句和信上所說的事,你一定會感到很詫異。”
“兩年前我們辦過一個匿名信案子,”納許說:“葛瑞夫巡官當時幫了我們的忙。”
我發現葛瑞夫面前的桌上,散放著一些匿名信,他顯然已經看過了。
“辦這種案子,”他說:“最困難的就是收集這些匿名信,收到信的人不是把信丟進火裡,就是不承認收到過信。你知道,有些人實在很愚蠢,生怕跟警方扯上關係,這裡有很多人都這樣。”
他接著說:“不過我們已經懼到不少,可以著手調查了。”
納許從口袋裡拿出我給他的信,遞給葛瑞夫。
後者看完信,把信也放在桌上,用讚賞的聲音說:“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如果換了我,不會用這種方式來形容匿名信,可是我想,專家或許有他們自己的見解。這種隨便亂責罵人的字句,也能使“某些人”得到樂趣,使我感到很高興。
“我想,我們已經有足夠的資料可以著手調查,”葛瑞夫巡官說:“麻煩各位,如果再接到匿名信,務必馬上送到局裡來。另外,如果聽說別人接到匿名信(尤其是你,醫生,希望你特別留心病人的談話,也要盡量請他們把信帶來。目前我手邊有--”他數了數桌上的信--“一封給辛明頓先生的信,是兩個月以前收到的,另外還有葛理菲醫生、金區小姐、馬吉太太、三冠洒店的女侍珍妮佛·克拉克,以及辛明頓太太、柏頓小姐和銀行經理,都收到過信。”
“的確很夠代表性了。”我說。
“跟別的案子比起來也毫不遜色。這封信和那個女帽製造商店的女人寫的信不相上下,這封信和我們在諾珊柏蘭那個案子發現的信也差不多。老實說,各位,有時候我真希望看到一些'新的'東西,別老是這麼陳詞濫調的。”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我呢喃地道。
“對極了,先生,如果你干我們這一行,就會知道這句話一點都沒錯。”
辛明頓問:“你們對寫匿名信的人是不是已經胸有成竹了?”
葛瑞夫清清喉嚨,發表了一小段演講:
“這些匿名信都有幾個相同點,各位,我不妨一一列舉出來;這些信的正文所用的字,都是從一本書上剪下來的,這本書已經很舊了,我想應該是1830年左右印的書。寫信者的目的顯然是為了怕人認出他的筆跡,不過這種偽裝在專家眼裡算不了什麼。信封和信紙上都沒有明顯的特徵,換句話說,除了郵局人員、收信者之外,還有一些零亂的指紋,但是卻沒有共通的特殊指紋,可見寫信者非常小心,戴了手套進行工作。”
“信封是用溫沙七號打字機打成的,機器已經很老舊了,其中'a'和't'兩個字母都有點故障,沒辦法排成一直線。大部分信都是在本地投郵,或者直接放入信箱的,可見寫信的人住在本地。寫信者是位女性,我認為是中年以上的女性,而且很可能未婚。”
我們充滿敬意地沉默了一、兩分鐘。
接著我問:“打字機是你最好的線索,對不對?像這種小地方,要找出這一點並不困難。”
葛瑞夫巡官悲哀地搖搖頭,說:“這你就錯了,先生。”
“不幸的是,”納許督察說:“那部打字機太容易得手了,本來是辛明頓先生辦公室用的,接下來他送給女子學校,這一來,任何人想用都很方便,這兒的仕女都經常到女子學校去。”
“你難道不能從--嗯--從打字的輕重來判斷嗎?”
葛瑞夫又點點頭,說:“不錯,可以這麼做--可是打信封的人只用一隻手指打。”
“那是不太會用打字機的人打的了?”
“不,我不認為如此。可能寫信者會打字,卻不希望我們知道。”
“不管信是什麼人寫的,那個人實在太狡猾了。”我緩緩地說。
“不錯,先生,對極了。”葛瑞夫說。
“我想這兒的村婦不會那麼有頭腦。”我說。
葛瑞夫咳了一聲,答道:“我大概沒把話說清楚,寫信的人是個受過教育的婦女。”
“什麼?是位淑女?”
我已經好幾年沒用過“淑女”這個字眼了,這時卻在無心之間脫口而出。
納許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這個名詞對他也仍然有某種意義。
“不一定是淑女,”他說:“不過絕不會是村婦。這兒的村婦大都目不識丁,不會拼字,當然沒辦法流利地用書信表達自己的意思。”
我沉默著,我感到相當震驚。這個社區的範圍那麼小,我在下意識中幾乎已經對寫匿名信的人有了個大概的印象,可能是個卑鄙狡猾,而又薄弱的人。
辛明頓的話正說出我心裡的意思,他尖聲說:“這麼一來,可疑人物不是只剩下十幾個了嗎?我真不敢相信。”
接著,他似乎努力壓制著自己,彷彿連他自己的聲音都會令他覺得可厭似的。然後又說:“各位都聽到我在警方偵訊時所說的話,各位或許以為我那麼說只是想保護拙荊的名聲,我現在願意再重複一遍,我絕對相信她收到那封匿名信上說的事毫無根據,我'知道'那根本就是虛構的故事。拙荊是個非常敏感的女人,而且--嗯--各信或許會認為她在某些方面太過於謹慎。那封信使她受到很大的刺激,她的健康情形又非常差。”
葛瑞夫馬上接口道:“這很可能是真的,先生。從這些匿名信上,看不出寫信者特別知道某些私事,只是盲目的指控,既沒有敲詐的意思,也不像有什麼宗教偏見,只是有關性和偏見的事!所以我們追查起來也有了很好的方向。”
辛明頓站起來,儘管他一向冷淡平靜,這時卻顫抖著雙唇。
“希望你們早點找出寫這些信的魔鬼,她不折不扣就是殺死內人的兇手。”他頓了頓,又說:“真不知道她現在有什麼感想?”
他走出去,留下這個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
“她會有什麼感想?葛理菲。”我問醫生,似乎覺得這個問題他才能回答。
“天知道,也許有點後悔吧?不過從另外一方面來說,或許她正在洋洋自得,辛明頓太太的死剛好滿足了她的狂癖。”
“但願沒有,”我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了一下,說:“要是那樣,她就會--”
我遲疑著,納許替我把話說完:
“她就會再度下手?柏頓先生,那才正對了我們的胃口呢!”
“她要是再這麼做就太瘋狂了!”我高聲說。
“她一定不會罷手,”葛瑞夫說:“這種人就是這樣。你知道,這是種惡癖,染上之後就沒辦法入手。”
我戰栗著搖搖頭,問他們還有什麼事要我幫忙,我實在很渴望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這整個房間似乎都充滿了邪惡的氣氛。
“沒別的事,柏頓先生,”納許說:“只要張大你的眼睛,並且盡量我們宣傳--也就是說,勸接到信的人馬上跟我們聯絡。”
我點點頭。
“我想到現在為止,這地方的每個人應該都接到一封這個可笑的玩意兒。”我說。
葛瑞夫略偏著頭說:“你知不知道有什麼人確實'沒'收到過匿名信?”
“真是個奇怪的問題!這地方大多數的人都不可能把我當成知己。”
“不是,不是,柏頓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問你知不知道,有人確實沒接到過匿名信。”
“喔,老實說,”我遲疑了一下,“我可以算是知道。”
於是我就把愛蜜莉·巴頓和我交談的內容重複一次。
葛瑞夫面無表情的聽完我的話,然後說:“嗯,這個消息或許有用,我會把它記下來。”
我和歐文·葛理菲一起走到外面,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中。
走到街上時,我大聲地咒罵道:
“這種鬼地方也能讓人來養病療傷嗎?到處都是些腐爛的毒藥,外表看起來卻安詳無邪得像伊甸園。”
“就連伊甸園也有條毒蛇。”歐文冷冷地說。
“聽著,葛理菲,他們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或者已經有有了頭緒?”
“不知道,不過警方確實手段高明,看起來很坦誠,事實上什麼消息都沒透露。”
“嗯,納許是個好人。”
“也很能幹。”
“如果這地方有什麼人精神不大正常,你應該最清楚才對。”我用指責的語氣說。
葛理菲搖搖頭,看起來很沮喪,不只如此,還帶著擔憂的神情,不知道他是不是心裡已經有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