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孔雀羽謀殺案

第16章 第十五章暗窗

遠處的景象幾乎不可能看清。一條逼仄的鵝卵石小路向北方延伸,小路右側立著貨倉一般的高牆;左側的房屋體態模糊,綿延林立,黑魆魆的形貌彷彿回歸馬厩和馬車房的本來面目。行至小路中段,右側赫然出現一條狹窄的巷弄,呈直角折去,直抵盡頭一堵厚實的高牆。一座矮小的兩層小樓立於小路與死巷交接處,兩個方向各有一扇門——這便是蘭開斯特公寓五號。 距這個轉角十餘碼開外有一盞路燈,在雨水的沖刷下激蕩起一層微茫的光暈。一條條小溪從玻璃燈罩上奔流而下,傾盆大雨扭曲了燈光,朦朧的影像不停地顫抖變幻。如果走進五號門口,可以看清那扇前門(上了鐵鎖)面朝小路,而側門朝向死巷。生氣勃勃的帕克街就在不到一百碼外,而這就是那種火候未到的“上流社會”迷宮,望上去甚至比貧民窟還要髒亂。六雙眼睛監視著這座房子,但在嘈雜的雨聲中,任何動作都不會打草驚蛇。雨滴時而砰然墜地,時而淅淅瀝瀝,時而有條不紊地四下飛濺;但它們永遠都那麼無精打采,好似溫馨的下午茶。

馬斯特斯沿著小路左側前行,身後是波拉德,HM也緊跟上來。波拉德幾乎分辨不出總督察後腦勺的輪廓,馬斯特斯突然停下時他險些撞了上去。眼前的黑暗並無變化,卻有個新的聲音在一旁低語道: “都佈置好了,長官,”那個聲音說,“現在裡面有三個人。” “三個?” “是的。像是在開會。第一個人來的時候我和您聯繫過,十五分鐘前——” “你看仔細他的模樣了?” “沒看到臉。基本上沒看見什麼。他穿了件大雨衣,戴一頂呢帽,自然,低著頭。他用鑰匙開了前門,閃身入內。不知道有沒有在屋裡開燈,從這兒看不清。第二個人——” “噓!”馬斯特斯輕聲喝止,波拉德覺得他好像舉起了手。單調的滴答雨聲蓋過了他們的話音。 “我好像聽見了什麼。不,沒事,接著說。”

“——第二個人和第一個人幾乎是前後腳到達。也穿著雨衣。他試了試前門,在幾扇窗戶周圍撥弄了一會兒,然後到死巷裡那扇側門去了。不知他是不是用鑰匙開的側門,我估計是,總之他把門打開了。第三個人只比你們早來一點點,身著一件褶子披風,也戴一頂呢帽。有人打開前門接他進屋——整座房子裡依然一點光都沒有。他們絕對不懷好意,長官,我敢擔保。” “進出的途徑有幾種?” “只有那兩扇門。所有窗戶都關著。我帶了一把萬能鑰匙,可以開側門。嘿,你們最好把它帶上。” “很好。暫時按兵不動,直到……老天在上,這老蠢驢想幹什麼?”馬斯特斯在黑暗中猛然轉身,怒吼聲幾乎按捺不住。黑暗中有人從波拉德身邊擦過。路燈的光芒映出了HM笨拙而遲緩的身影,他朝五號的前門挪去,在那老式高頂禮帽(維多利亞女王贈與的禮物)上覆了一條大手帕用來遮雨,而手帕垂下的邊沿將他的剪影點綴得頗為怪異。他步履艱難地在雨中跋涉,手帕也隨之顫動。來到房門後,HM檢查一番,然後抬起鐵質門環,雷鳴般的敲門聲在蘭開斯特公寓轟然炸響。

馬斯特斯碰碰波拉德的手臂示意他跟上,火速沖向房子。沒人前來應門,唯有回音與雨聲交相繚繞。房子里波瀾不驚。三人面朝門口站成一排,馬斯特斯拼命壓低嗓門質問道: “你腦子進水了?想讓他們有所防備是嗎?搞什麼把戲?” “我剛才有個想法。”HM也以同樣的音量答道。 “這樣啊。你的想法正確嗎?” “不,我錯了。”HM說,“別動,也別抬頭看。前門正上方有扇窗戶,窗口有人手裡握著一支槍,我估計槍口正不偏不倚瞄准你的前額中心。” 三個人都紋絲不動。波拉德聽見雨點敲打在身上,任憑涓涓細流從眼皮上流過。他們呆站著注視前門,半晌無語。馬斯特斯輕輕動了動手臂,將一片冰涼的金屬塞進波拉德掌心。 “側門的萬能鑰匙,”馬斯特斯說,“回去把薩格登和萊特叫上,到死巷裡去。讓班克斯過來和我會合。別著急,一聽到我的口哨,你就衝進側門,班克斯和我闖進前門,從這個方向逮住他。你,爵士,信號一響就退到牆邊……”

“何必浪費人手?”HM說,“跟著老傢伙來,孩子。” 他轉過身抖抖肩膀,滿臉不耐煩地搖搖晃晃從門前走開。另外兩人別無選擇,只得緊隨。不慌不忙走了幾步後,三人都進入漆黑的死巷,並無子彈射來。波拉德從門口轉身,瞥了瞥剛才那扇窗戶,只見有隻手戴著骯髒的白色手套,突然出現在窗口,五指一張,好似一隻海星。 巷子裡雨水橫流,三人商議起來:“我們要不要進去?”馬斯特斯低聲問道。 “進去,”HM說,“但要看準時機才進門。我搞砸過什麼事情嗎?不知道。本來我以為不會有什麼卑鄙勾當,現在可不這麼想嘍。試試這扇門,孩子。” 波拉德摸索著這扇單薄的門,原來可能是灰綠色的油漆已脫落了不少。他的手指在鑰匙孔上探尋了一陣,隨即輕輕的咔嗒一聲,擰動了把手。他知道插進萬能鑰匙之前出什麼事了。

“他們已經從裡面替我們開了門,長官,”他說,“你有手電筒嗎?” 馬斯特斯打開手電筒,當波拉德用腳推開門時,馬斯特斯將光柱往裡掃射一圈。正前方是一條天花板低矮的寬闊走廊。屋裡並非一片漆黑,在走廊遠處,有少許微光從一扇開了幾英寸的門後漏出來。他們看見走廊裡鋪著厚厚的暗黃色椰子圖案地毯,兩側牆邊各有一個大壁櫥,正是那種老式房屋樓梯旁常見的式樣。每個壁櫥裡都立著一個頂著奇特蓋子的瓷罐或花瓶。波拉德不禁想起了馬斯特斯對茶杯的描述:“由橙色、黃色、藍色漆成,色澤溫潤、流光溢彩,似乎在翩翩搖曳。” 馬斯特斯疾步沿走廊走去,卻在半途停下,將手電筒對準地面。除了門口的一兩處,屋里基本沒有水漬或鞋印,然而走廊半中間離右側牆壁兩英尺有餘的地毯上,有一塊暗黃色的污跡。總督察先是摸了摸,然後舉起手指示意那是血跡。他又在走廊盡頭的門邊發現了另一塊小一些的血跡。

“很好。”馬斯特斯屏息說道,一把將門推開。 這間房間十分開闊,屋頂也很低。在兩扇裝著窗框的窗戶之間亮著一盞檯燈,燈光在周遭的黑暗中顯得微不足道。牆壁是淺褐色的十八世紀木料,已有多處龜裂,牆邊有幾個書架,壁爐台上方還掛著一幅年代略近一些的肖像,畫的是一位戴眼鏡的老人。但在這凌亂不整的房間裡,最引人注意的還是那幾張大椅子和大沙發,它們都被防塵罩恰到好處地包裹著。 然後,他們聞到了雪茄的煙味。 “晚上好,先生們,”傑里米·德溫特從一張背對門口的椅子里站起來,“我已恭候多時,請進。” 在可能長達五秒鐘的時間裡,三人都傻瞪著他,雨衣上的水珠一滴滴蹦向地面。老律師仍和昨晚見面時一樣整潔而消瘦,頭側條縷分明的白髮被梳得緊貼光滑的頭皮,冷淡的雙眉下,一雙眼睛極為犀利而又不失戲謔地觀察著他們。他又穿著晚禮服,一隻手裡夾著雪茄,另一隻手的一根手指夾在一本書中間。在這未經整肅、無人問津的房間裡,他倒十分愜意自如。

“誰——”馬斯特斯衝口而出。 “晚上好,傑姆,”HM不帶一絲感情地說,“想必你們兩位還不認識。這位是馬斯特斯總督察,而這位便是我們臭名昭著的朋友德溫特。” 德溫特又以他一貫的學究式長篇大論接過話頭。 “啊,真高興你把警察帶來了,”他說,“昨晚我就告訴過你,亨利,不能和你坐下來抽根煙、喝杯酒,舒舒服服地探討犯罪問題,是有多麼遺憾。所以我想最好設法彌補這一失誤。對了,我已經瀏覽過——”他舉起那本書——“德昆西的《論謀殺——最精緻的藝術之一》。毋庸置疑,這是一部巨著,但恐怕對獵捕眼下這位高明的兇手並無助益。” 馬斯特斯用濕淋淋的袖子抹了抹濕淋淋的臉。 “我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他說,“德溫特先生,你不覺得自己太膽大妄為了嗎?”

“是的,我也有同感。”對方思索著答道。 “你可知道這座房子已被重重包圍?” “對,我注意到了。” 與波拉德前一天晚上留意到的一樣,德溫特的鎮靜中又浮現出一絲陰險。馬斯特斯從雨衣下抽出最新的那封信。 “那麼——這是你寫的?” “請給我看看。對,是我寫的那封。可是先生們,何不脫掉外套坐下來呢?今夜天氣惡劣,何況——” “別急,馬斯特斯,”HM沉聲說道,拉住總督察的袖子,“我奉勸你,傑姆,最好暢所欲言,好好解釋解釋,否則我們非中風不可。這些信的內容我們都很重視,因為這傢伙一直說話算話。今晚有沒有'十茶杯'聚會?你是不是'十茶杯'的什麼首腦或者小頭目?”

德溫特把書放到椅子上。 “首先,我鄭重地向你保證,我與任何'茶杯'團伙絕無關聯。其次,完全有理由相信,無論今晚或是其他什麼時候,從來都不會有什麼團伙在此集會。根本沒那回事。” “沒那回事?”馬斯特斯問道。 “我是指它根本不存在……先生們,請原諒我的語無倫次。那封信是我寫的,故佈疑陣。我想向你們展示,我之所以有此一舉,事出有因。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省去許多口舌,不費吹灰之力地將這座房子置於監視之下。先發製人很有必要,也能對某人形成威懾。這麼多個星期以來,我一直致力於推動蘇格蘭場採取行動,而我知道只有尖銳的一刺才能令正義警醒。上蒼或許不願坐視正義埋沒,但警方可沒那麼容易使喚。”

“如果你把我們引到這里白費力氣做無用功,”馬斯特斯厲聲叱道,“那我要警告你——” “哦,不,”德溫特揚起手中的雪茄,十分犀利地回應道,“先生們,也許我無法向諸位出示什麼茶杯,但我可以亮出威廉·達特利謀殺案的證據。” 從房子內部傳來了腳步聲。一扇通向房子內部的門打開了,本傑明·索亞應聲而入。 這起案件中若干次邂逅的後果都令人驚愕。但波拉德完全沒料到,這位矮胖、黝黑、安靜的索亞先生,此刻竟完全變了一個人。他那張臉一瞥之下令人頓時聯想到返祖現象:毫無保留的危險氣息,彷彿與文明社會徹底絕緣。但這一絲神情稍縱即逝。索亞摸摸鼻樑,似乎想確認眼睛還安穩與否。他身著一件厚厚的黑色便袍。 “大家好!”他聲音沙啞,“你們幾位怎會在這裡?你們在幹什麼?” “這一點我們也很想搞清楚,”馬斯特斯冷峻地答道,“我們本以為會在此發現十個茶杯,或許還有一具屍體——” “是你讓他們進來的,德溫特?”索亞問道。 “是我。” “——而現在我們又獲悉,這是一場騙局,”馬斯特斯說,“但把話先放在這兒:我們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相信這絕非兒戲。就拿這座房子來說,它不屬於任何人所有,而且一車家具被運進來,簡直重演了達特利先生、基廷先生被謀——” “你說'不屬於任何人所有'是什麼意思?”索亞質問道,“該死,先生,這是我家,我花錢買下的。當然有一車家具運進來,難道今天早上我沒親口告訴你,我正在搬家,所以基廷遇害時我並沒有不在場證明嗎?” 一陣沉默,唯有雨聲如故。 “他沒撒謊,馬斯特斯,”HM撓撓鼻子,“世界上沒有誰在謀殺案發生後能自詡'我早就說過了吧';但那封'十茶杯'信件一開始就透出相當詭譎的氣息。我說,傑姆,想必你也估量到空屋、家具會令我們產生何種聯想吧?……看樣子,馬斯特斯,看樣子——”他轉過臉,神色麻木而古怪——“我們只是誤闖了他人的私宅而已——” “按照法律,這是私人領地,”索亞說,“我並不反對各位在此現身,但也談不上歡迎之至。今天忙了一天,如果各位沒有急事,恐怕我們要說晚安了。” “啊,先生,”馬斯特斯裝出十萬火急的口氣,“事情可能還真的很急,如果按你所言,這只是一座舒適的私宅,那麼為何不久之前有人摸黑站在樓上的窗口,手裡還握著一支槍?” “你喝醉了吧,”索亞一字一句清晰地從僵硬的下頜間吐出話來,“一派胡言!亨利·梅利維爾爵士,你居然也贊同他?德溫特,能不能行行好,告訴這個瘋子,除了我們倆,房子裡沒別人?” 德溫特彷彿剛剛回過神來,一臉迷惘。 “對,先不說別的,這一點毫無疑問,”德溫特說,“據我所知,這裡只有索亞和我二人。” “我剛才就從樓上換了便袍下來,”索亞步步進逼,“我可以告訴你,我絕沒有摸黑站在窗口,手裡還握著槍。那還能是誰?這裡目前還沒有僕人。實際上,房子還沒裝修好。除了這個房間以及後面我的臥室,其他房間的家具都還堆在中央。也只有兩個房間裝了電燈,所以才這麼暗;但如果你以為——” 馬斯特斯揚起手。 “先生,你可知道這座房子整夜都處於監視之下?很有意思對不對?”他問道,眼看著索亞的額頭滲出汗水,“巧得很,我們知道現在這裡有三個人。你們中的一位八點十五分抵達,從前面進屋——” “那是我,”索亞答道。可想而知,本傑明·索亞不再字斟句酌之時,也正是他方寸大亂之際。 “第二個人一兩分鐘後到來,從側門——” 馬斯特斯留了個問號,但德溫特和索亞都只是呆望著他。 “——用鑰匙進屋。第三個人是八點半過後來的,有人開了前門將他迎進屋。他穿著一件褶子披風。” “你忠實的僕人,督察先生,”德溫特說,“我,恰有這麼一件披風,就掛在大廳裡。而且我想索亞先生從前門將我領進屋的時間正是八點半。可我不知道有誰從側門進來。”他彬彬有禮地左顧右盼,“呃——也許索亞先生知道?” “不,我不懂。廢話連篇,太噁心了。如果有這麼一個人,那他此刻身在何處?” “我正想查清這一點,”馬斯特斯說,“因為走廊裡有些血跡通向側門。” “不,不必了,孩子,”見總督察摸出一隻警笛,HM突然發話,一隻大手拉住馬斯特斯的胳膊,“現在不行,暫時不要輕舉妄動。我們都明白房子裡還有一個外人,我們也明白他逃不了。如果他死了,他自然出不去;如果他活著,他也插翅難飛。一旦展開搜查,警犬窮追不捨,就大大偏離我們今晚趕來的真正原因了。而我非常非常想知道那真正原因……索亞先生,你另有其他擔憂。” “血!”索亞毫無異樣的音調令馬斯特斯雙眼一瞇,“血!我自然無從解釋。你們大可隨意搜查,如果……抱歉,剛才你說什麼?” “看看這個。”HM邊說邊摸出那封信丟到索亞手中。 索亞讀信時一言不發,但最後卻一動不動地望著德溫特。兩人似心有靈犀,達成了默契。在某些方面他們出奇的相似,甚至連玩文字遊戲的圓滑機敏也如出一轍;但索亞更情緒化,而德溫特則講究邏輯;或者正相反?無論如何,很明顯,索亞正竭盡全力振奮精神。 “請坐,先生們,”他邊招呼邊走到房間另一頭,自己坐在一張椅子的扶手上,眼鏡反射著暗淡的燈光,“德溫特,”他說,“這封信是假的。寫信的人是你。” “對,是我寫的。” “為什麼?” “我就想知道這個!”馬斯特斯狂躁地打斷道。剛才他任由HM把自己推到椅子裡,現在卻又半站起身:“你們說了一大堆,德溫特先生,但依然沒有拿出任何堅實、有力、充分的理由,來論證你為什麼非得設計一個會招來麻煩的愚蠢把戲,驚動了整個蘇格蘭場……” “若你願意聽我解釋,”德溫特輕輕搖了搖已經熄滅的雪茄,靠在自己的椅背上,“我想可以向你證明,這是獲取我需要的證據的唯一途徑。” “證據?”索亞追問道。 “指明是誰在一九三四年八月三十日星期一晚上,於潘德拉貢花園殺害了威廉·莫里斯·達特利的證據。” “而你認為我殺了他?” “不,很不可思議,我並無此意。”德溫特答道。 “那麼兇手是誰?” 德溫特的目光游移開去,定格在壁爐台上方懸掛的那幅油畫上。畫中人是一位年邁長者,與索亞本人極其神似,就連那副眼鏡也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只不過畫中人似乎更為凶悍、更富有想像力。 “我認為是令尊殺了他,”德溫特說,“而且我正準備著手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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