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消失的人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消失的人 杰夫里·迪弗 5382 2018-03-22
他是在二四四號公路上的一家小餐廳得知這個消息的。他的拖車上沒安電話——他不想裝,也不信任電話這種東西——因此總是到這家餐廳來接打電話。 有時候,當他接到別人給他的留言時,事情都已經過了好幾天了。但今天他已預料到會有一個重要的電話找他,所以他加快了步伐——這已達到了他的最快速度——從聖經學校出來便直接趕往愛瑪餐廳。 霍布斯·溫特沃思生得虎背熊腰,臉上蓄有一圈薄薄的紅鬍子,一頭顏色比鬍鬚稍淺的蓬鬆捲髮。在紐約州的坎頓瀑布,沒有人能把“職業生涯”一詞和霍布斯這個人聯繫在一起,但這並不是說他不必辛苦勞作。他總是給人打零工,只要那份工作是戶外的,不需要動腦算計,而雇主又是白種基督徒,他就會努力地讓雇主付出的報酬物有所值。

霍布斯的老婆名叫辛迪,一個恬靜樸實的女人,一生大部分時間都用於教養子女、烹飪縫補,以及拜訪那些日子過得和她一樣的女性朋友。霍布斯則把時間都花在工作和狩獵上,到了晚上,他會和一些男性朋友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和辯論——與其說是“辯論”,還不如說是“應和”,因為他和那些朋友全都志同道合,想法一致。 他一輩子都住在坎頓瀑布,也相當喜歡這個地方。這裡有許多很好的狩獵場地,而且不為外人所知。這裡的人們善良憨厚,熟悉自己的一切——“志同道合”一詞幾乎在坎頓瀑布的所有人身上都適用。霍布斯有很多機會可以做自己感興趣的事,例如說,到主日學校去教書。他只讀到八年級,學位帽是偷來的,根本沒有什麼學問可以示人,霍布斯根本沒想到居然會有人希望他到主日學校去教那些孩子。

結果,他竟然深受主日學校那些孩子的歡迎。他從來不帶領大家祈禱,不做心理諮詢,也不唱《我知道耶穌愛我》之類的歌曲……這些他都不做,他只給那些孩子講《聖經》裡的故事。不過,他對宗教故事的靈活演繹卻使他大受歡迎——舉例來說,霍布斯不講耶穌如何用五餅二魚餵飽眾人,而把這個故事改成上帝之子拿著弓箭去狩獵,從一百碼外的地方射死一頭鹿,將其帶回鎮上的廣場取出內臟,用鹿皮做了衣裳,然後用鹿肉餵飽在場的所有人——為了讓這個故事更形像生動,霍布斯還將自己那把複合式獵弓帶到課堂上,並且“嗖”的一聲,把一支箭深深地射進煤渣磚牆裡,好讓這些孩子開心。 現在,他剛教完主日學校的課,來到愛瑪餐廳。女服務員迎了過來。 “嗨,霍布斯,要點餡餅嗎?”

“不,給我一瓶汽水、一份乳酪煎蛋餅。還有,有我的電……” 他的話還沒說完,她便遞給他一張字條。紙上寫著:請回電——JB。 她問:“是傑迪嗎?聽聲音很像他。自從那些州警在附近出沒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他沒理會她的問話,只說了一句:“剛才點的東西先別做。”然後便徑直走向店裡的投幣電話。當他費力地在牛仔褲兜中摸索硬幣時,他的思緒回到了兩週前在貝德福車站河畔旅店的那次午餐。那次坎頓瀑布去了三個人,他、弗蘭克·斯坦普和傑迪·巴恩斯,他們和一位名叫埃里克·威爾的男人在那裡會面。由於這個人曾是專業的魔術表演者,巴恩斯後來便稱他為魔術師。 他那天真是紅運當頭。當他趕到餐廳時,巴恩斯急忙微笑著站起身來,以誇張十倍的吹捧方式向威爾介紹他。 “威爾先生,這位是我們整個郡裡槍法最準的人,弓箭就更不必說了。他還是個全能的技術工人。”

霍布斯坐進這家夢幻般的餐廳,面對那些夢幻似的美食,感到既驕傲又緊張——對於能來河畔旅店吃飯,他過去連想都不敢想,他一邊用叉子去取當日特餐裡的食物,一邊聽巴恩斯和斯坦普向他解釋為什麼要來此地和威爾會面。霍布斯知道這個人的身份類似僱傭兵,是追逐利益的冒險家。他注意到這個人脖子上的傷痕以及變形的手指頭,暗自納悶他究竟參與過怎樣的戰爭才會造成這樣的傷害。也許,他是碰上了汽油彈。 起初,巴恩斯並不太願意和威爾見面,當然,他是擔心其中可能會有圈套。但這個魔術師為了讓他安心,便讓他看了一則某天報紙上的新聞。那是一則關於一名墨西哥園丁遭人殺害的消息。那個墨西哥人是非法移民,在附近的鎮上的一戶有錢人家打工。而威爾把這個人的錢包帶來給巴恩斯看。這是他的戰利品,就像鹿茸。

威爾一開始便做對了。他告訴巴恩斯和在場的人說,他之所以選中這位墨西哥人,完全是因為在對待移民的問題上,他和巴恩斯的立場是相同的。當然,他本人其實並不相信這些民兵的極端言論,他只在乎如何才能利用他的特殊天賦賺錢。但是,這些話立即獲得在場眾人的信服。在午餐中,魔術師把他構思好的刺殺查爾斯·格雷迪的行動計劃告訴他們,最後和他們一一握了手便離開了。幾天前,巴恩斯和斯坦普便按照計劃,開車把貪戀女色的斯文森牧師載到紐約,讓他在周六晚上去行刺格雷迪。果然不出所料,他一露面就把自己的刺殺行動給搞砸了。 霍布斯的任務是“隨時待命”。威爾先生說:“萬一有需要的話。” 而現在,這個時刻顯然來臨了。他撥了傑迪·巴恩斯的電話號碼,隨即聽見話筒那端傳來短促的一聲:“餵?”

“是我。” 整個郡的州警都在四處尋找巴恩斯的下落,因此他們早已說好,通話時語言務必精練。 巴恩斯說:“你得去做上次我們在午餐上說的事了。” “嗯,去大湖。” “沒錯。” “帶上漁具去大湖?”霍布斯說。 “對。” “沒問題。什麼時間?” “現在。馬上去。” “好。” 巴恩斯匆匆掛斷電話,而霍布斯則把剛才點的煎蛋餅換成了咖啡和熏肉雞蛋三明治,再多加一份卡夫醬,並且全改成外帶。當巴恩斯說“馬上去”的時候,就表示不管你現在在做什麼事,都得立刻拋下。 食物一準備好,霍布斯便離開餐廳,發動小貨車飛速駛上高速公路。中途他只停了一次,將他這輛拖車停好,跳上一輛破舊的道奇汽車——這輛車登記在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名下。之後便加速前往“大湖”——實際上,這並不是指一個湖泊,而是指紐約市裡的一個特定的地方。

就像“漁具”一樣。他帶在身上的東西,當然不是釣竿和卷線器。 又回到了“墳墓”。 在這張四條腿都釘在地板上的桌子的一側,坐的是陰沉著臉的喬·羅特。這位身材矮胖的律師是安德魯·康斯塔布爾的辯護人。 查爾斯·格雷迪坐在桌子的另一側,身旁站的是他的保鏢羅蘭·貝爾。阿米莉亞·薩克斯也在場,她好不容易才從奇幻馬戲團的驚嚇中慢慢恢復,但這間氣氛緊張、窗戶泛黃的房間,又讓她再次產生幽閉空間的感覺。她心神不寧,不停地將身體重心前後挪動。 房門打開了,警衛帶著康斯塔布爾走進房間。他用手銬把犯人的雙手銬在身前,便退出關上房門,回到外面的走廊上。 格雷迪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失敗了”。他的語氣平靜,情緒沒有一絲波動。他的家人差點全部被殺,他這樣的表現讓薩克斯覺得十分詫異。

“什麼失敗?”康斯塔布爾問,“你說的是那個愚蠢的拉爾夫·斯文森嗎?” “不,是埃里克·威爾。”格雷迪說。 “他是誰?”他皺起眉頭,表情顯得併不虛偽。 檢察官告訴他有人想行刺他們一家的事,告訴他殺手以前曾是一名職業魔術師,叫埃里克·威爾。 “不,不,不……我和斯文森毫無關係,和你的遇刺也沒有任何關係。”這個男人看著刮痕累累的桌面,一臉無奈。在他的手邊,灰色桌面上被刻了幾個字母,先是一個A,接著是一個C,然後是一個不太完整的K。 “查爾斯,我由始至終都是這些話:我以前的確認識一些人,他們的做事方式是有點過激。他們把你和政府都視為敵人——是替猶太人、非裔美國人或其他民族工作的人——他們曲解了我的話,並拿我的事做藉口追殺你。”他壓低了聲音說:“我再說一次:我向你保證,我和這些事完全沒有關係。”

羅特對檢察官說:“咱們別耍這套把戲了,查爾斯。你是想套出什麼話吧?如果你真有證據能表明刺殺你的事與我的當事人有關,那麼……” “這位名叫威爾的殺手昨天殺了兩個人——另外,還有一名警察。全是一級謀殺重罪。” 康斯塔布爾的嘴動了一下。他的律師立刻把話接了過來:“對於那些不幸案件,我也感到非常遺憾。不過我注意到,你並沒有對我的當事人就此案提出控訴,因為你手上根本沒有能把他和威爾聯繫起來的證據,對吧?” 格雷迪沒理他,繼續說下去:“我們現在正和威爾協商,看他是否願意轉做污點證人,提供揭發證詞。” 康斯塔布爾轉頭看向薩克斯,仔細打量著她。他顯得相當無助,投向她的目光似乎是想求她幫點兒忙,說不定她能基於女性立場,發出一些不同的聲音。但薩克斯一直保持沉默,貝爾也一樣。畢竟和疑犯辯論並不是他們的工作。這位警探是為了保護格雷迪才到這裡來的,他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殺手攻擊檢察官的案件,以便為今後類似的任務積累經驗。至於薩克斯,她來這裡的目的是想了解一下康斯塔布爾和他同黨的事,想由此找出起訴威爾的更有力證據。

此外,她還對這個男人感到好奇——據說此人是極端邪惡的,但至今為止她看見的卻是一張理智、通情達理的臉。它的主人只是因過去幾天的這些事件而深感苦惱。萊姆只對證物感興趣,完全沒耐心研究疑犯的思想或心理狀況。但薩克斯則不同,她對善與惡的問題十分痴迷。譬如說,眼前的這個男人究竟是無辜的,還是另一個阿道夫·希特勒呢? 康斯塔布爾搖搖頭。 “聽我說,其實對我而言,刺殺你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就算殺了你,政府也會改派另一位檢察官,而審判會照常進行,唯一不同的是,我還得多背上一個謀殺罪。我何必這麼做呢?有什麼理由讓我非殺你不可呢?” “因為你是個心胸狹窄的人,一個嗜殺成性的人,一個……” 康斯塔布爾激動地打斷他:“聽著,我已經受夠了,先生,我被你們逮捕,在家人面前被羞辱,又在此遭人虐待,還被媒體報導毀詆得名譽掃地。但你知道我唯一犯下的是什麼罪嗎?”他兩眼死死地瞪著格雷迪說,“問點兒該問的問題吧。” “安德魯……”羅特碰了碰他的胳膊。但是,噹啷一聲,這名囚犯把律師的手推開了,此時他已大動肝火,無法就此罷休。 “現在,就在這個房間裡,我將承認我所犯的唯一的過錯。但先要問一個讓你反感的問題:如果你們都不認為當政府變得過於龐大時,會漸漸失去與群眾的聯繫,那麼,監獄裡的警察怎麼會有權將拖把柄插入黑人囚犯的肛門呢?——更何況,那還是個無辜的犯人。” “他們都已經被抓起來了。”格雷迪毫無表情地說。 “就算那些人都被判刑也無法還給那個可憐的人尊嚴,我說得沒錯吧?而且,還有多少像這樣的人沒被逮捕?……看看發生在華盛頓的事情。他們讓恐怖分子長驅直入,我們的性命危在旦夕,而我們竟然不敢自衛,不敢把他們趕走,也不敢要求他們留下指紋或隨身攜帶身份證件……我再問個問題如何?我們為何不能承認不同的種族和文化之間確實存在差異呢?我從不評判各個種族孰優孰劣,但我敢說,如果你非要讓種族融合的話,一定會釀成不幸的憾事。” “我們廢除種族隔離制度已有很多年了,”貝爾慢吞吞地說,“這是有罪的,你很清楚。” “以前就連賣酒也有罪,警探,以前在周日工作也有罪,以前讓十歲大的兒童到工廠工作卻是合法的。現在人們變聰明了,改變了這些法律,因為它們違背了人類的天性。” 他傾身向前,目光從貝爾掃向薩克斯。 “這裡有兩位警察朋友……讓我來問你們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假設你們接到報案,說有一名男人很可能殺了人,而他是個黑人或西班牙人。如果你們在某條巷子裡遇見他,那麼,和遇見白人疑犯相比,這時你們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應該會更緊張一些吧?而如果疑犯是一名白人,而且看起來是個文明人——他的牙齒齊整,身上的衣服聞起來也沒有隔夜尿的臊味——那麼,你們扣動扳機的速度會稍慢一些吧?你們搜他的身時,動作也會輕一點吧?” 這名犯人恢復原來的坐姿,搖了搖頭。 “這就是我犯的罪,就是這些。像剛才那樣問一些諸如此類的問題。” 格雷迪諷刺地說:“說得好,安德魯,但在你甩出迫害牌之前,你怎麼解釋在兩週之前,埃里克·威爾和三個人在貝德福車站的河畔旅店吃午餐的事?那裡離坎頓瀑布的愛國者會的會議廳只有兩步之遙,離你家也只有五步遠。” 康斯塔布爾眨了眨眼睛。 “河畔旅店?”他轉頭看向窗外。窗戶臟得要命,以致完全無法判斷外面的天空究竟是藍色,還是受污染的黃色,抑或是下著毛毛雨的灰色。 格雷迪瞇起眼睛。 “怎麼?你認識那個地方?” “我……”他的律師再次碰了一下他的手臂,要他住嘴。兩個人低聲交談了一會兒,而後康斯塔布爾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格雷迪忍不住催促。 “你知道誰是那裡的常客吧?” 康斯塔布爾看向羅特。律師搖搖頭,於是這位囚犯便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格雷迪又問:“你的囚室如何,安德魯?” “我的……” “你在拘留所裡的囚室。” “我不在乎這個,這裡的情況你應該很清楚。” “等你進了監獄會住得更糟。你一定會被送進獨立監禁區,因為那些佔多數的黑人很喜歡……” “夠了,查爾斯,”羅特不耐煩地說,“我們不需要知道這些。” 檢察官說:“好吧,喬,我到此為止。我現在聽到的都是'我沒做這個'、'我沒做那個',都是有人陷害他、利用他。好,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轉頭直接對康斯塔布爾說,“……那你就用實際行動證明給我看。用證據告訴我你和圖謀刺殺我和我的家人的案子沒有任何牽連,然後告訴我誰有可能涉嫌。之後我們再談。” 當事人與律師又交頭接耳一番。 羅特最後說:“我的當事人可能願意考慮合作,但他要先打幾個電話。” “這樣不夠,要就現在把那些名字給我。” 康斯塔布爾滿臉焦慮地抬起頭,對格雷迪說:“這就是我將要做的事,不過我必須先確認一下。” “恐怕你還是會投向你的朋友那一邊吧?”檢察官冷冷地說,“好吧,我的朋友,既然你說你喜歡問難以回答的問題,那我現在也問你一個:如果你那些朋友打算讓你的餘生都在牢裡度過,他們又算是什麼朋友呢?”說完,他站了起來。 “如果今晚九點以前我沒接到你的消息,那麼明天我們就按原定計劃法庭上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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