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消失的人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消失的人 杰夫里·迪弗 5401 2018-03-22
其實,這不算是個真正的舞台。 十年前,大衛·巴爾扎克結束魔術巡迴表演的生涯,買下了這家“煙與鏡”魔術商店。他把這家店分隔成兩部分,在後半部分佈置了一個小劇場。他沒有公演執照,不能出售門票,但他還是堅持在每週四的晚上和周日的下午定期在此舉辦演出。這樣一來,他的徒弟就有了登台表演的機會,並積累一些參與舞台演出的實踐經驗。 舞台上下的差異相當明顯。 卡拉很清楚,在家練習和登台演出,二者的差異就像晝與夜一樣。當你在觀眾面前登台亮相,總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發生。有些在家裡總是練不好的高難度戲法,會突然做得流暢完美,彷彿有一股神秘的精神力量接管了你的雙手,並大聲說:“這次你可千萬別搞砸。” 與此相反,在登台表演時,你可能會在一些爛熟於胸的戲法上失手,比如“法蘭西落幣”,這是一種手法簡單到你事先絕不會想到會失手的戲法,也因此不會有任何心理準備。

店鋪與劇場之間有一條高高掛起的黑色簾幕將它們分隔開來,隨著商店大門在電子報警器微弱的的蜂鳴中開啟和關閉,簾幕偶爾會隨風輕輕蕩起漣漪。 在這個星期天的下午,時間已將近四點。人們開始陸續進場,尋找座位。每逢魔術和幻術演出,觀眾總是從最後排的位子開始坐起,沒人願意冒著被選中做志願者而登台出醜的風險坐在最前排。 卡拉站在一張黑色的幕布後面,看著舞台。舞台四周黑色的幕布佈滿了斑駁的痕跡,已變形的橡木地板上則黏著幾十條表演者在排演時設計走台路線而留下的噴漆膠帶;舞台的背景幕布僅是一張破破爛爛的酒紅色方披肩,整個檯面也很小,只有十乘十二英尺。 然而,對卡拉來說,這裡就和卡內基音樂廳或米高梅酒店一樣,她必須施展全身解數,向觀眾展示。

就像雜技演員或室內魔術師一樣,大部分魔術師都只是簡單地把一套固定的節目連綴在一起。他們會始終保持謹慎小心,直到將演出推向最後的高潮。然而卡拉覺得,這種演出就像在看一場焰火表演——每一種煙花都多少有點兒看頭,但整體卻無法讓人滿足,因為這些焰火之間缺少主題或連貫性。魔術師的表演應該是講述一個故事,所有的節目都應該環環相扣,一個戲法帶出下一個戲法,並在結尾處快速重拳出擊,帶給觀眾不斷的高潮。她希望,她所呈現的是一場令人屏住呼吸的演出。 走進劇場的人越來越多了。她心裡琢磨著今天不知能有多少觀眾,但實際上,人數對她來說根本沒什麼意義。她很喜歡羅伯特·胡迪的那個故事:有天晚上他登上舞台,發現劇場裡只有三個觀眾。儘管如此他仍然像劇場滿員一樣全力演出。唯一的不同是,他在表演結束後邀請這幾位觀眾到他家一起共進晚餐。

她對自己的演出流程相當有信心——即使是再微不足道的節目,也被巴爾扎克先生逼著練習了好幾個星期。現在,在大幕拉開之前的最後幾分鐘,她並沒有在盤算一會兒的演出內容,而是盯著台下的觀眾,享受這片刻的心靈寧靜。她本來以為自己沒有權力去體味這些,有一大堆煩人的事情讓她無法享受平和:母親每況愈下的病情、不斷增長的醫療費用、巴爾扎克先生對她進步緩慢的失望,還有那個在三週前離開、答應第二天一定會打電話給她的“床上早餐”男人。絕對會,我保證。 但是,那“消失的男朋友”戲法,就像“現金蒸發”和“病入膏肓的母親”一樣,此刻都無法影響她的心情。 在她登台時,任何事都影響不了她。 唯一要面對的挑戰就是觀眾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除此以外,什麼事都不重要了。卡拉可以看得很清楚:嘴巴微微笑著,眼睛驚訝地睜大,眉毛高高挑起,心中想著在每一場魔術表演中最常重複的話: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在近景魔術的手部巧技中,最常見的動作便是“拿走”和“放入”。魔術師需要做的是巧妙地拿走原來的物體,然後放入另一個東西替代,而呈現出的效果則是讓觀眾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物體變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這正是卡拉所奉行的魔術哲學,她要拿走觀眾心中的悲傷、無聊或憤怒,放入快樂、陶醉和平靜……她要讓他們的心中充滿愉悅,即使只是在這短暫的表演時間裡。 演出即將開始。她再次從幕布後面窺視觀眾席。 她驚訝地發現,居然大部分的座位都滿了。通常即使是這樣晴朗的好天氣,來看表演的人也不會太多。她很高興看見杰妮亞從療養院趕來,她龐大的身軀一時堵塞了劇場的通道。杰妮亞身邊還有好幾位斯托伊弗桑特療養院的護士,她們走到最前面,找了位置坐下。觀眾之中還有一些是卡拉的朋友,有的是她在雜誌社的同事,有的則是她在格林尼治村公寓的鄰居。

然後,時間一到四點,黑色的帷幕便拉開了。此時,劇院進來了最後一位觀眾——就算讓卡拉猜上一百萬年,她也料想不到這個人會來這裡觀看她的表演。 “這個地方進出還挺方便的嘛。”林肯·萊姆挖苦道。他操控著那輛光潔耀眼的“暴風箭”輪椅,停在“煙與鏡”商店的劇場通道中央。 “但今天我們不起訴這裡違反了殘聯的規定。” 一個小時前,他突然提議讓大家坐他那輛裝有輪椅進出斜板的廂型車,去看卡拉的表演。這個提議讓薩克斯和托馬斯嚇了一跳。 萊姆接著又說:“把這麼好的春天下午浪費在房間裡,實在是可恥的事。”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即使意外發生之前,他也很少花時間在戶外享受春日的下午——萊姆趕緊說:“我是開玩笑的。托馬斯,能請你去把車開來嗎?”

“說了'請'就行。”看護回答。 現在,萊姆環顧這座簡陋的劇場,發現有位壯碩的黑人女子瞟了他一眼。然後她緩緩起身,走到他們這裡,挨著薩克斯坐了下來。她和薩克斯握了握手,並對萊姆點點頭,問他們是否就是卡拉向她提過的找卡拉幫忙的警察。萊姆說是。雙方寒暄一番便相互認識了。 於是他們知道了這個女人叫杰妮亞,是卡拉母親就醫的康復中心的護士。 她詳細介紹了康復中心的工作,看到萊姆怪異地看著她,這個女子立刻心領神會地說:“哈,我說得太複雜了,其實那裡就是一個養老院。” “我是從TIMC畢業的。”刑事鑑定家說。 黑女人皺起眉,搖了搖頭,說:“我沒聽過這個地方。” 托馬斯說:“那是的縮寫。”

萊姆說:“我管那裡叫'殘廢者旅館'。” “但他總在那裡故意挑釁。”托馬斯補了一句。 “我在脊椎神經中心工作過。我們寧可病人動不動就發脾氣,那些太安靜、太高興的病人反而會讓我們害怕。” 萊姆心想,這些人是因為還有朋友能替他們把一百顆投入他們的飲料中。或者,他們還有手可以使用,可以把水澆在煤氣爐上,然後把開關開至最大。 這叫做:四灶口煤氣爐自殺法。 杰妮亞問萊姆:“你是C4患者?” “正是。” “沒用呼吸器,這很不錯。” “卡拉的母親來了嗎?”薩克斯一邊問,一邊環顧四周。 杰妮亞皺了一下眉頭說:“她沒來。” “她來看過卡拉的表演嗎?” 這位黑女人謹慎地說:“她母親並不太清楚卡拉的職業是什麼。”

萊姆說:“卡拉說她母親病了,她現在情況好些了嗎?” “好了一點點。”黑女人說。 萊姆感覺到這背後可能另有隱情,但從這個女人的口氣判斷,他也知道身為護士的她並不願意向外人透露患者病情的隱私。 此時,劇場的燈光轉暗,觀眾頓時安靜下來。 一位白髮男人走上舞台。他有個酒糟鼻,鬍子被煙草熏黃了,相貌透露出歲月和艱辛生活的摧殘,但是目光卻仍然十分銳利。他姿態挺拔地走到舞台中央,完全是一副表演者的樣子。他站在舞台上唯一的道具旁——那是一個用木頭雕出來的羅馬圓柱。周圍的環境雖然簡陋,但他身上的西裝卻做工精細、合體,也許這是為了符合那條準則:無論何時登上舞台,都得向觀眾展現出最好的一面。 啊,萊姆心想,這一定就是那個惡名昭彰的師父大衛·巴爾扎克。他並沒有自我介紹,只是把目光投向觀眾,緩緩地掃視了一圈,落在萊姆身上的時間要比其他人久一些。然而,不管他在想些什麼,他都沒有表露出來,而是把目光移開。 “女士們先生們,在這裡,我很高興地向大家介紹一位我最有前途的學生。卡拉已在我這裡學習了一年多,今天她將為大家奉上一些在魔術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隱秘魔術,以及幾個由我或她自己獨創的戲法。請別驚訝……”他又投射出一個有魔力似的目光,直接落在萊姆身上。 “……也別因為你今天看到的任何事而感覺意外。現在,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歡迎……卡拉小姐。”

萊姆原本打算在這一個小時裡要來當個科學家。他喜歡接受挑戰,探尋她魔術表演所用手法,想識破她的戲法,看清她是如何藏起手中的紙牌和硬幣,以及找出她把道具服裝藏在何處以進行快速變裝。不過,在這場“追逐”中,卡拉仍領先萊姆許多,儘管她從沒想到萊姆在跟她進行比賽。 這位年輕的女郎走上舞台,身穿一襲胸前有新月圖案的黑色緊身衣,外罩著一件閃著微光的透明披風,類似薄紗般的羅馬式長袍。萊姆從沒想過卡拉竟會如此迷人,還有些性感,不過,她這身行頭完全是為了舞台效果。她就像一名舞者,輕盈優美地地滑過舞台,緩緩將視線投向觀眾,沉默了好一會兒。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她的目光,繼而大家緊張的期待情緒慢慢積聚起來。終於,她用充滿戲劇感的腔調說:“變幻,變幻……是多麼令人著迷。煉金術能將鉛和錫變成金子……”她舉起一枚銀幣放在掌心,合上手掌再打開,這枚銀幣就變成了金幣。她將這枚金幣拋向空中,剎那間,金幣變成了一片金光閃閃的碎紙飄然而下。

觀眾立即爆發出掌聲和愉快的喧嘩。 “而夜晚……”劇場的燈光突然全黑了,一會兒工夫——只不過是幾秒鐘——又馬上亮了起來。 “……變成白天。”卡拉這時仍穿著一樣的服裝,但原本是黑身的緊身衣,此時卻變成了金色,胸口的那塊新月圖案也變成了一顆閃亮的星星。她變裝的速度之快,讓萊姆不禁笑了起來。 “生命……”她手中出現一朵紅色的玫瑰,“……變成死亡……”她雙手捧起玫瑰,它瞬時變成了黃色的枯枝。 “……又恢復了生機……”她手中的枯枝竟變成一大把嬌豔的鮮花。卡拉把這把鮮花拋給台下一位笑得十分開心的女人。萊姆聽見她驚嘆道:“這些花是真的!” 卡拉垂下雙手,再次把目光投向觀眾,表情忽然嚴肅起來。 “有一本書,”她洪亮的聲音充滿整個劇場,“幾千年前,羅馬詩人奧維德寫下一本書,名叫。變形……就像一隻毛毛蟲變成……”她張開手掌,一隻蝴蝶飛了出來,飛快地消失在後台。 萊姆學過四年拉丁文,他想起當年幫同學將奧維德作品中的一部分譯成英文是如何費力,也還記得是一系列用十四或十五行詩構成的神話故事。卡拉提起這本書做什麼?想對台下那些律師媽媽和一心只想著和任天堂的孩子們講古典文學嗎? ——不過萊姆也發現,卡拉身上那件又輕又薄的緊身戲服的確吸引著觀眾中每個青少年的目光。 她繼續說:“……是一本關於變幻的書。關於人變成另一個人,變成動物、植物或是沒有生命的物體。奧維德講述的故事有些是悲劇,有些則令人神魂顛倒,但所有故事都有一個共同點。”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聲音洪亮地說:“魔術!”突然,舞台上升起一道亮光和一團煙霧,而卡拉便在這光霧之中消失了。 接下來的四十分鐘,卡拉便以中的一些詩句作為引導,變出一連串的魔術和手部巧技,讓所有觀眾全看得如痴如醉。萊姆徹底打消了想識破魔術手法的念頭,也深深沉醉於卡拉的故事中。即便他努力從故事中跳出來,仔細觀察她的手部動作,卻一次也沒看出任何破綻。在一陣熱烈的掌聲和返場要求聲中,卡拉又表演了快速變裝,先變成一位瘦小的老婦人,又恢復原貌——“年輕的變老……老的變年輕”,然後才退出舞台。五分鐘後,她穿著牛仔褲和白上衣走進觀眾席,和朋友們打招呼。 一位魔術商店的店員推出了餐點桌,上面有紅酒、咖啡、汽水和各種點心。 “沒有威士忌嗎?”萊姆問,目光掃過桌上這些廉價的飲料和食物。 “很抱歉,先生。”這位年輕的店員回答。 薩克斯端著紅酒杯,向走過來的卡拉點了點頭。卡拉說:“哎,真是太好了,真沒想到你們也會來這裡看我的演出。” “該怎麼說呢?”薩克斯說,“真是精彩絕倫。” “棒極了,”萊姆說,目光又回到那張桌子上,“托馬斯,沒準兒桌子後面藏著威士忌。” 托馬斯向萊姆點了點頭,然後對卡拉說:“你能把這個變一下嗎?”他拿了兩杯霞多麗白葡萄酒,在其中一杯插上吸管端至他老闆面前,“不喝這個就沒得喝了,林肯。” 萊姆先啜了一口,才說:“我很喜歡你最後那個'年輕和年老'的結尾,我根本沒想到你會這麼做,我一直擔心你最後會變成一隻蝴蝶飛走呢,你知道的,就是那種老套的結尾。” “你應該有心理準備的。在我身上,肯定會發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記得嗎?這是腦部戲法。” “卡拉,”薩克斯說,“你該試試去奇幻馬戲團表演。” 她笑了笑,但沒有回話。 “我是說真的,你的水平已經是專業級別的了。”薩克斯堅持說。 萊姆看出卡拉並不想多談這件事。她輕描淡寫地說:“我心裡有數,不能操之過急。很多人都會犯冒進的錯誤。” “咱們去吃點東西吧,”托馬斯提議說,“我餓了。杰妮亞,你也一起來吧。” 這位胖女人爽快地答應了,並且提議去一家位於第六街和第十街交叉口的杰弗遜市場旁邊的新餐廳。 卡拉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說她必須留在這兒加班,為了準備這次表演,有許多例行的工作都耽擱了。 “姑娘,這可不行,”胖護士皺著眉說,“你竟然還想著工作?” “只是幾個小時而已。今晚巴爾扎克先生有一位朋友要舉行私人表演,所以他會提早打烊去參加。”卡拉和薩克斯擁抱告別。她們交換了電話號碼,並承諾一定會和對方保持聯繫。萊姆又再次為威爾的案子向卡拉道謝。 “如果沒有你,我們肯定抓不到他。” “我們下次會去拉斯維加斯看你的表演。”托馬斯說。 萊姆駕駛著“暴風箭”輪椅駛上斜坡,向店門口駛去。途中,他瞥見在他的左側,巴爾扎克一直盯著他。接著,巴爾扎克馬上轉身和走過來的卡拉說話。在他面前,卡拉立刻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膽小害羞的女人。 這就是變形,萊姆心想。同時,他看著巴爾扎克緩緩把店門關上,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在這位魔術師和他的徒弟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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