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消失的人

第30章 第三十章

消失的人 杰夫里·迪弗 5416 2018-03-22
他擔心的不是火。 當愛德華·卡德斯基衝出林肯·萊姆的家門,挑最短的距離全速奔向奇幻馬戲團的帳篷時,心中只想著一件事。他知道馬戲團的帳篷採用了最新的防火材料,能阻止大火燃燒,即使發生嚴重的火災,火勢蔓延的速度也不會太快。真正的危險是驚慌,是數量龐大的人們在驚慌失措地逃命時彼此拉扯、碰撞、推擠和踐踏而造成的骨折、胸悶和窒息…… 要拯救馬戲團觀眾的性命,唯一的方法就是讓他們不慌不忙地離開表演場地。過去如果馬戲團發生火情,戲團老闆會給樂團指揮發一個暗號,讓指揮馬上帶領樂團演奏一曲活力十足的的軍樂《星條旗永不落》,以此警告小丑、雜技演員和現場的工作人員。此時,所有人都會進入緊急應變狀態,鎮靜地帶領觀眾由各個逃生出口離開——當然,這些工作人員絕對不會只顧自己,“棄船”逃生。

多年來,由於馬戲團帳篷內的疏散效率越來越高,這首在遇到緊急情況時才會演奏的曲子已經很久不用了。但是,如果今天在馬戲團中爆炸的是一枚炸彈,當那些著了火的化學物質向四面八方飛濺時,該怎麼辦? 人群一定會同時湧向出口,會有上千人在推擠踐踏中喪生。 愛德華·卡德斯基奔進帳篷,看見兩千六百人已端坐在觀眾席上,熱切期待地盼望他的演出趕快開始。 他的演出。 他就是這麼想的:這是他一手創造的節目。卡德斯基曾在雜耍節目中演過沿街叫賣的小販,在三流城市中的二流劇場里拉幕跑腿;在一些靠賣苦力氣賺錢的地方性馬戲團里當過掌管工資和票務的經理。他努力奮鬥多年,才超越了普通庸俗花哨的巡迴馬戲團的水平,製作出這些廣受好評的節目。他曾一度達到這個目標,那是在哈斯伯和凱勒兄弟馬戲團——被埃里克·威爾毀掉的那個戲團。現在,他又憑藉奇幻馬戲團再次做到了。這些節目已是舉世聞名,他有了好名聲,甚至有了些許威望。即使是那些只去歌劇院、只看新聞和音樂頻道的人,也不敢小覷他。

他還記得當時哈斯伯帳篷中炙人的烈焰和那些有如雪花般飄落的死灰色的煙灰。他記得火焰的咆哮,在那陣令人驚恐的噪音聲中,他一手建立的劇團就這麼在他的面前緩緩崩塌。然而,今天的情況和上次有一點不同:三年前馬戲團的帳篷是空的,但今天卻有上千位男女老幼會葬身火海。 一看到卡德斯基憂心忡忡的目光,他的助理凱瑟琳·杜妮便匆匆跟了上來。她是一位年輕的黑髮女郎,在來這里為他工作之前,曾在迪斯尼的主題公園擔任級別頗高的管理職務。她擁有一項過人的天賦:能像心電感應一樣察覺卡德斯基心中的念頭。 “怎麼了?”她小聲問。 他把從林肯·萊姆和警方那裡得來的消息告訴她,而她馬上將目光掃向帳篷,和他一樣徒勞地搜尋炸彈可能安放的地點和未知的受害人。

“現在咱們該怎麼辦?”她簡短地問。 他想了想,隨即做出指示。說完,他又補了一句。 “做完這些你馬上走,離開這裡。” “可你會留下來嗎?萬一……” “你快去照我說的做。”他固執地說,同時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溫柔地說:“我會跟你在外面會合,我不會有事的。” 她想上前擁抱他,但他用目光制止了。他們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不希望觀眾中有人留意到他們的舉動從而察覺出有什麼異常。 “你慢慢走,保持微笑。記住,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們都是表演者。” 凱瑟琳點點頭,先找到燈光師,然後再到樂團指揮那里傳達了卡德斯基的指示。交代完畢後,她走向帳篷的主出入口,站在門邊。 卡德斯基拉直領帶,調整西服上的鈕扣,然後看向樂團,點頭示意。鼓聲響起。

演出開始了,他心想。 他露出燦爛的笑容,大步走進圓形場地,觀眾便開始安靜下來。他走到場地的圓心中央,鼓聲戛然而止,不久,兩道白色光束便集中在他身上。雖然這是他交代過的,他讓凱瑟琳去和燈光師說用主燈照射他,但這一瞬間他仍然嚇了一跳,以為這道亮光是汽油炸彈爆炸所產生的強光。 但他的笑容卻沒有一絲波動,而且立刻就恢復了鎮定。他將無線麥克風舉到嘴邊,開始對觀眾說:“午安,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歡迎來到奇幻馬戲團。”從容、友善且頗具威儀。 “我們今天為各位準備了一場精彩的表演,在開始之前,我有件事想麻煩各位,請各位多多包涵。雖然有些許不便,但我想,為了能使演出達到最佳效果,這樣做還是值得的。我們待會兒在帳篷外面有一個特別節目,實在抱歉……我們曾試圖把廣場酒店搬進來,可是酒店的管理部門不准我們這麼做,因為有些住宿的客人會不高興。”

觀眾席響起一陣笑聲。 “所以,我請大家拿好自己的票根,起身走到外面的中央公園去。” 人群中傳出一陣竊竊私語,想知道外面會表演什麼節目。 他微笑說:“請各位在外面隨便找個位置,只要能看見中央公園南路上的那些大樓,你們就一定能清楚地看到待會兒的表演。” 看台上的觀眾此時全興奮地說笑起來。他說的是什麼表演?會不會是有哪個不怕死的人在摩天大樓之間表演高空走鋼絲? “那麼,就請第一排的觀眾開始。請各位保持秩序,從最近的出口依次離開。” 觀眾席上的燈光亮了。他看見凱瑟琳站在大門口,面帶微笑地引導觀眾離開帳篷。求你了,他在心中默默對她喊道,你快出去!快跑! 觀眾們高聲嬉笑著紛紛起身——在耀眼的燈光下,他只能模糊地看出他們的身影。他們望著同伴,考慮該讓誰先走,該從哪個出口離開。而後他們牽著小孩的手,拿著手袋和爆米花紙筒,檢查入場票根是不是還在手上。

卡德斯基微笑看著他們起身,從容走向出口離開帳篷到安全的地方。可是,他心裡想的卻是: 一九〇三年十二月,在伊利諾斯州的芝加哥市,埃德·弗伊的著名歌舞雜耍團在易洛魁劇場舉行日場演出。一盞聚光燈引燃大火,火勢迅速從舞台蔓延至觀眾席。場內兩千名觀眾慌亂奔向出口,踩踏擁擠將出口徹底堵死,連消防隊都無法進入搶救。在這場事故中,六百多名觀眾慘死。 一九四四年七月,在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市,也有一場日場演出。正當中著名的瓦琳達家族要開始最受歡迎的高空走鋼絲表演時,帳篷東南邊突然起火。大火很快便吞噬了整座帳篷——因為帳篷用汽油和石蠟做過防水處理,短短幾分鐘內,就有超過一百五十名觀眾因為燒傷、窒息或踩踏而喪生。

不只是芝加哥和哈特福德,還有許多城市也發生過類似的不幸事件。數年來,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劇場或馬戲團的火災中喪生。今天呢?這裡會有怎樣的結局?難道奇幻馬戲團——他一手創建的戲團,將會以那種悲慘的形式被人們記住嗎? 觀眾們秩序井然地離開帳篷,但為了避免引起驚慌而產生的代價是疏散過於緩慢。現在還有許多人待在帳篷裡,而且,似乎還有很多人仍留在座位上,寧可錯過公園裡的精彩演出也不願起身離開自己的座位。等大部分人都離開後,他還得親自去告訴這些人事情的真相。 炸彈究竟何時才會引爆?也許不會馬上爆炸。威爾應該會給遲到的觀眾機會,給他們時間找好位置坐下——這樣殺傷力才能達到最大。現在的時間是兩點十分,也許他會把引爆時間設在整數的時間,比如兩點一刻或兩點半。

還有,炸彈藏在哪裡呢? 他毫無頭緒,不知道希望殺傷力達到最大的威爾會把炸彈安放在什麼地方。 他的目光穿過整個表演場,看向擠在大門口的群眾,他看見了凱瑟琳的身影——她正向他招手,示意他趕緊離開。 但他還不能走。無論怎樣,他也要把帳篷裡的人疏散完畢,即使必須動手強拉,他也得把剩下的觀眾全弄出去,只要裡面還有人在,就算帳篷已開始起火,他也要衝回去搶救仍留在裡面的人。他將是最後一個離開帳篷的人。 他咧開嘴對她笑著搖了搖頭,然後舉起麥克風,繼續勸說觀眾外面正有一場精彩的演出在等著他們。這時,一個嘹亮的樂聲打斷了他的話。他回頭看向樂隊席,那些樂手完全按照卡德斯基的指示,此刻都已撤離出去了,只剩樂團指揮仍站在有時會播放一些預先錄好音樂的電腦音控台前。他們目光交匯,卡德斯基對他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於是,這位閱歷豐富的馬戲團樂隊老指揮立刻放進一卷錄音帶,將音量調大。帳篷內頓時響起《星條旗永不落》的軍樂聲。

阿米莉亞·薩克斯從擁擠的出口擠進奇幻馬戲團,奔向帳篷中央。她聽見嘹亮的軍樂聲,看見愛德華·卡德斯基正拿著麥克風,用熱情洋溢的口吻鼓勵觀眾趕緊出去欣賞一場特別演出——她知道,這一定是為了避免造成驚慌而編造的藉口。 真是個聰明的主意,她心想,同時也在想像著這麼多人如果同時湧向出口將會造成的可怕場景。 薩克斯是第一位趕到現場的警員,而外面逐漸接近的警笛聲告訴她其他救援人員即將陸續抵達。但她不願坐等,立刻獨自展開搜索。她環顧四周,思考何處才是安置炸彈的最佳地點。她心想,若想造成最大的傷害,疑犯一定會把炸彈安放在出口附近的座位下面。 “這個”或“這些”炸彈肯定很笨重。和火藥或塑料炸藥不同,若想用汽油彈造成嚴重損傷,那麼炸彈本身的體積必須足夠大。這種炸彈可能藏在大號購物袋或大紙箱中,甚至藏在油桶裡面。她瞥見一個塑料垃圾桶,桶身很大,估計至少有五十加侖的容量。這個垃圾桶就放在主要出口旁邊,此時正有幾十個打算離開帳篷的人緩緩從它旁邊走過。薩克斯發現,在帳篷裡,大概有二十到二十五個像這樣的垃圾桶,而這種深綠色的容器均是藏放炸彈的極佳選擇。

她奔向離她最近的那個垃圾桶。垃圾桶上有一個呈倒V字形的旋轉蓋,使她無法看見桶內的情況。但她知道打開蓋子並不會觸動或引燃雷管,因為他們已由那些銅屑得知,疑犯使用的是定時器。她從後兜里掏出一把小手電,將光束打進這個骯髒、散發著惡臭的垃圾桶裡。桶裡已有半桶的紙屑、食品包裝紙和空紙杯,無法看見垃圾桶底部。她只好輕輕把桶抬了一下——這太輕了,即使是一加侖的汽油也不止這個分量。 她抬頭看向帳篷其他地方。帳篷裡面還有幾百個人,他們正緩慢地從出口離開。 她一口氣連續檢查了十幾個垃圾桶,又立刻奔向下一個。 但她突然停住腳步,瞇起眼睛凝視前方。在主看台底下、靠近帳篷南側出口的地方,有一個約四英尺見方的物體,上面罩了一塊黑色的防水布。她立刻想起用布匹使自己隱身是威爾慣用的伎倆。不管這塊防水布下蓋的是什麼東西,實際上就等於隱了形,而且,這東西的大小也足以存放幾百加侖的汽油。 在這個物體附近約二十英尺外的地方還有一大群觀眾。 帳篷外,警車的笛聲越來越響亮,隨後因已到達帳篷附近而漸漸安靜下來。消防隊員和警察開始進入現場。她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名警員亮出警徽,問:“防爆小組來了沒有?” “大概再過五六分鐘就到了。” 她點點頭,讓他們去仔細檢查所有的垃圾桶,自己則朝那個被防水布蓋住的箱子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事情發生了。 炸彈並沒有爆炸。但驚慌的情緒卻像炸彈一樣迅速地炸開了。 薩克斯無法確定是什麼引發了這場驚慌。也許是停在帳篷外的緊急救援車輛和撥開人群推擠而入的消防隊員,讓有些觀眾產生不安的情緒。緊跟著,薩克斯聽見正門外傳來一連串響亮的爆裂聲——她記起這是昨天便聽過的聲音,是那面喜劇人物的巨大旗幟被強風吹動而發出的獵獵聲響。然而,在帳篷出口附近的觀眾卻誤以為外面有人開槍射擊而驚慌失措地急忙退回帳篷,想從別的出口離開。一時間,帳篷內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這聲音極大,就像是在驚恐之下倒抽一口氣。先是一種低沉的沙沙聲,繼而變成一陣嗡嗡的喧嘩。 隨後,驚慌的波濤洶湧地蔓延開來。 尖叫聲響成一片,人群拼命朝出口擠去。薩克斯突然被身後恐慌的人潮推擠向前,顴骨重重地撞上前方一個男人的肩膀,撞得她頭暈目眩。驚恐的喊叫聲越來越大,人們捕風捉影地高喊:著火了、有炸彈、恐怖分子襲擊之類的消息。 “別推!”她高喊一聲,但沒人聽她的話。人群已變成一股無法阻擋的洪流,上千的個體融合成了一個整體。儘管裡面有些人想要脫離這毀滅性的團體,但在周圍人群不斷地擁擠下,他們只能被困在這洪流中,成為這群瘋狂向出口光亮處湧去的人群中的一分子。 薩克斯身邊有兩個男孩,他們的臉漲得通紅,上面佈滿了驚恐。她好不容易才把胳膊從這兩個少年的夾擠下抽出,腦袋又被人猛推了一下。她一低頭,瞥見地上有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當即倒抽一口氣,以為是個小孩已被人踩踏在地。但幸好,那隻是一塊炸開的氣球碎片。她看見地上還有一個嬰兒奶瓶、一塊綠色的布、四散的爆米花、一個小丑面具以及一個已在眾人的踐踏下成了碎片的隨身聽。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跌倒的話,一定會在幾秒鐘之內就被眾人踩死。然而此時,薩克斯卻感覺自己無法保持平衡,身體幾乎失去控制,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無助地倒向地面。 她的雙腳確實已完全離開了地面,像個三明治一樣被兩個大汗淋漓的身體夾起——一個是穿著鮮紅艾祖德襯衫、將一個啜泣的小孩高舉過頭的大個子男人,另一個是似乎快昏過去的女人。尖叫聲變得更巨大響亮了,小孩和大人的聲音全混在一起,這使驚慌的情緒愈發不可收拾。熱氣緊緊地裹著她,很快就讓她無法呼吸,胸口負荷的壓力已接近讓心臟停止跳動的危險程度。幽閉恐懼症——阿米莉亞·薩克斯最恐懼的事物之一——現在已張開它堅實的雙臂緊緊環繞著她,她覺得自己已被一種難以承受的幽閉感吞噬了。 只要你移動,他們就逮不到你…… 但是,現在她怎麼也動不了。她被一群潮濕而強有力的軀體裹挾在其中。此時,這已不能算是人類的身體了,而是一堆由肌肉、汗水、拳頭、唾液和腿腳組成的物體,這個物體不斷用力地將她向它的深處擠壓。 不!不要!讓我動起來吧!讓我把手抽出來、讓我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她覺得自己看見了血,看見了模糊的肌肉。 也許這都來自她的身上。 在恐懼、驚慌和窒息中,阿米莉亞·薩克斯覺得自己就快昏過去了。 不!千萬不能倒在他們腳下!不能倒下! 求求你! 她完全無法呼吸,一絲空氣都無法進入她的肺部。接著,就在自己眼前只有幾英寸遠的地方,她看見一個人的膝蓋。膝蓋砰地撞上她的臉頰,並像生根一般黏在她的臉上。她聞到牛仔褲的骯髒臭味,看見一隻已磨損的靴子。 千萬別讓我倒下! 但這時她才意識到,也許她已經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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