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消失的人

第4章 第四章

消失的人 杰夫里·迪弗 5827 2018-03-22
現在,尊敬的觀眾朋友,我們先休息一下。 各位一定相當喜歡懶惰的絞刑手……並且期待下面更精彩的演出。 請放鬆一會兒。 我們下一個節目很快就會開始…… 這個男人走在曼哈頓上西區百老彙的街上。當他走到一個街角時,猛地停下,彷彿忽然想起什麼事,轉身走到一幢建築物的陰影下,拿出掛在腰帶上的手機,舉到耳邊。跟一般人接電話時一樣,他一邊說話,一邊偶爾微笑一下,還不時小心地向四周張望,而這同樣也是在路邊接聽手機的人很習慣做出的動作。 事實上,他根本沒在打電話,只是利用這個動作掩飾東張西望的行為,以確定自己在離開音樂學校後,沒有被人跟踪。 馬勒里克此時的外貌和他半小時前離開那所學校時已完全不同。他現在是一頭金發,沒有鬍子,穿著一件高領慢跑服。如果有路人停下仔細打量他,便會發覺他身上有幾處古怪的地方:他的領口處的脖子上有一道突出的疤痕,一直延伸到深處;他的左手有兩根指頭——小指和無名指——像融化的橡膠般緊緊黏合在一起。

但是,街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他,這是因為他的動作和表情都非常自然。正如所有魔術師都熟知的定理——你的動作越自然,就越能讓你隱形。 在確定沒人跟踪後,他便繼續邁著漫不經心的步子,轉過街角,走到下一條橫向的街道,沿著人行道的樹蔭朝自己的住處走去。他身旁只有幾名慢跑者,三兩個買了《紐約時報》、手提超市購物袋回家的當地人。在這個星期天的早晨,這些人回家後或許會喝杯咖啡,悠閒地看看報紙,甚至,不慌不忙地享受一場清晨的魚水之歡。 馬勒里克走上公寓的樓梯。這是他幾個月前租下的,一間陰暗、幽靜的屋子,氛圍與他位於拉斯維加斯郊外荒地的住宅和工作室大相徑庭。他爬上樓梯,走向那間位於公寓後半部的房間。 我剛才說了,下一個節目即將開始。

現在,尊敬的觀眾,你們可以討論一下剛才看到的幻像,和旁邊座位上的人聊聊天,猜猜我們下一個節目是什麼。 第二場表演在技巧上會更加複雜,對我們新上台的表演者將會是一次嚴酷的考驗。我向各位保證,即將開始的第二場演出,絕對不會比懶惰的絞刑手遜色半分。 這些話喋喋不休地從馬勒里克心中流出。尊敬的觀眾……他不斷對這群想像中的人們說話——偶爾還會聽見他們的掌聲、大笑聲,甚至,聽見他們在緊張時刻發出的喘息聲。這是語言上的,是化了濃妝的馬戲團團長或古老的魔術師會使用的一種戲劇腔調。這種串場詞——表演者對觀眾的獨白——不但能提供觀賞表演必需的信息,又能與觀眾建立密切的關係,同時還達到解除觀眾的心理防線,分散其註意力的效果。

那場大火之後,馬勒里克便切斷了與朋友的一切聯繫,這些想像中的觀眾漸漸取代了朋友的位置,成為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人。這些串場詞很快便充斥在他夢境和清醒時的思緒中,讓他覺得備受折磨,逼得他快要發瘋。不過他也由此得到了極大的安慰,覺得自三年前的那場悲劇發生之後,他並不是孤獨一人。那些可敬可愛的觀眾總是與他在一起。 房間裡瀰漫著地板和壁紙散發出來的廉價亮光漆味和一種奇怪的肉味。屋子裡家具不多:一套便宜的沙發和幾把扶手椅,一張實用型的餐桌前只擺放了一把椅子。相反的是,這套公寓的幾個臥室卻塞滿了東西,堆放了許多魔術師糊口的必備工具:演出道具、戲法裝備、繩索、戲服、橡膠熔鑄工具、假髮、布匹、縫紉機、油漆、爆竹、化妝品、電路板、電線、電池、反光紙和棉花、保險絲、木工工具……多達上百種。

他衝了一杯花草茶端到餐桌前坐下,喝著熱茶,搭配水果和低脂燕麥卷。魔術是一種耗費體能的藝術,唯有保持健康的身體才能有良好的演出。因此,健康的飲食和適量的運動,便成為魔術師成功的必要條件。 他很滿意今天早上的演出。他輕而易舉地便殺掉了第一位表演者——他忽然出現在她身後,將繩索套上她的脖子,她嚇得渾身僵硬,想到這裡他不禁興奮得戰栗起來。他在角落的黑綢布下神不知鬼不覺地躲藏了半個小時。警察的闖入是個意外——的確,那真把他嚇了一跳。不過就和所有優秀的魔術師一樣,馬勒里克早已計劃好脫身之法,而且也實施得相當完美。 他吃完早餐,把空杯子拿進廚房,仔細洗乾淨後放在架子上晾乾。他做事向來一絲不苟,這是被他那位粗暴、嚴苛又毫無幽默感的魔術導師訓練出來的特質。

現在,這個男人走進最大的那間臥室,播放他預先拍攝好的下一個表演場地的錄像帶。這捲帶子他已經看過十多次了,儘管現場的一切早已爛熟於胸,但他現在還是要再研究一遍。這重要的“一百比一規則”同樣是他的嚴師直接耳提面命灌輸給他的。台下練習一百次,只為了台上的那一次。 在觀看錄像帶的同時,他拉過一張舖有絨布的表演桌。馬勒里克不必盯著自己的雙手,便在桌面上開始練習一些簡單的撲克牌技法:鴿尾式假洗牌、三疊假切牌等,然後又練習了幾種更具技巧性的技藝,例如翻轉洗牌,滑行技法和迫牌。之後,他才開始做一些難度較高,技法也更為複雜的動作,例如斯坦利手掌鬼牌、馬多著名的六張牌秘法,以及其他幾位世界知名的紙牌魔術大師和表演過的幾種技法,此外還練了幾種自創的技藝。

除此之外,馬勒里克還練了一些哈里·胡迪尼早期使用的紙牌技藝。大部分的人都認為胡迪尼是脫逃專家,但事實上,他也曾是知名的魔術師,表演過讓助手、甚至是一頭大象消失的大型舞台魔術,也表演室內魔術。對馬勒里克來說,胡迪尼是影響他一生的重要人物。他十多歲登台表演時用的藝名就是“小胡迪尼”。他現在使用的名字“馬勒里克”(Malerick)可分成兩個部分,“艾里克”(erick)代表他過去的生活——在那場大火發生之前的生活,以及他個人對胡迪尼的崇敬——因為胡迪尼出生於匈牙利的里克威茲鎮。至於前面的“馬勒”(Mal),對魔術有些研究的人可能會猜想這是取自舉世聞名的魔術大師,因為他曾用“馬勒維尼”(Mevini)的藝名表演。但事實上,馬勒里克挑選這幾個英文字母的理由,只因為它們是拉丁文中“邪惡”一詞的詞根,而這恰好反映出他魔術風格的黑暗本質。

他繼續根據錄像帶做研究,和優秀的魔術師一樣,演出前測量各種角度,記住現場的窗戶,以及目擊者和自己可能的位置。他看錄像帶時,雙手仍然不停地翻動著撲克牌,發出如蛇行般輕微的嘶嘶聲。 K、J、Q、王和其他紙牌像潮水般流向黑色絨布,然後又像違反了地心引力一般彈回他粗壯的雙手中,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踪。如果這時有人在一旁看見他的即興表演,一定會拼命地搖頭,難以置信地認為魔幻已進入了現實生活,因為人類絕不可能製造出他們剛才所親眼見到的場景。 但事實恰恰相反:馬勒里克漫不經心地在厚厚的黑色絨布上表演的紙牌技法根本不是什麼奇蹟,而是反复苦練熟能生巧的結果,仍在現實世界物理規則的統治之下。 哦,是的,尊敬的觀眾,你們剛才看到的以及你們將要看到的,全都是真實的。

真實得有如火燒肌膚。 真實得有如把繩索套上少女雪白的脖子。 真實得有如時鐘指針緩慢的推移,移向我們下一個表演者即將經歷的恐怖時刻。 “嗨,我來了。” 年輕的女子來到母親床邊坐下。窗外修剪整齊的花園中有一棵高大的橡樹,樹幹上爬滿了常春藤。過去幾個月來,坐在這個位置的她總是把藤蔓的形狀想像成各式各樣的東西。但今天,那些糾結的藤蔓並不是一條龍,也不是一群飛鳥或是一隊士兵,只是大都市裡一株渴求生存的植物。 “媽媽,您今天感覺如何?”卡拉問。 “很好,親愛的。你呢,日子過得還好嗎?” “比一些人好,但又比一些人差。你看,喜歡嗎?”卡拉舉起雙手,把她短小而整齊的指甲展現給母親看。這些指甲都塗得像鋼琴鍵一樣黑亮。

“很漂亮,親愛的。我對粉紅色已經有點厭倦了,現在無論走到哪兒都能見到那種顏色,俗不可耐。” 卡拉站起來,替母親調整一下枕頭的位置,然後再度坐下,捧著一大杯星巴克咖啡啜飲起來;咖啡是唯一讓她上癮的東西,儘管並不便宜,但她卻控制不住。這已經是今天早上的第三杯咖啡了。 她留著男孩式的短髮,染成紫紅色,在紐約居住的這幾年裡,她幾乎把所有的顏色都試遍了。有人把她這種髮型稱為“小精靈式”,但她不喜歡這種說法,她自己把這個髮型稱為“簡便式”,因為她可以在離開淋浴間後的一分鐘內就走出大門——對一個凌晨三點才上床,又拒絕早起的人來說,這種髮型確實非常方便。 今天她穿了一條黑色彈力褲,儘管身高只有五英尺,卻穿了一雙平底鞋。深紫色的上衣沒有袖子,毫不遮掩地露出她手臂上結實的肌肉。卡拉畢業於薩拉·勞倫斯學院,這所學校以藝術與政治學見長,向來沒有崇拜體格的傳統,但她在畢業後加入了,定期去做力量訓練和跑步機運動。一般人或許以為,一個在放蕩不羈的格林尼治村住了八年,而年紀又不足三十歲的人一定會嘗試刺青之類的身體藝術,至少會在身上打一兩個洞,戴上金屬環或釘紐以示炫耀。但是卡拉的皮膚很白淨,身上既沒有文身,也沒有任何穿刺打洞的地方。

“媽媽,明天我有一場表演。在巴爾扎克先生的店裡,你知道的。” “我記得。” “但這次不同,他決定讓我單獨表演,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 “真的嗎,寶貝?” “當然是真的。” 走廊裡,蓋爾德特先生剛好從門口經過:“嗨,你們好。” 卡拉向他點點頭。她回想起來,當她母親剛住進這座城市中最好的療養機構“斯托伊弗桑特-曼納療養院”時,曾和這位鰥夫引起了一場小小的騷動。 “他們以為我們晚上住在一起。”她低聲告訴女兒。 “你們是嗎?”卡拉問。她想到母親已守寡五年,現在也該是和另一個男人交往的時候了。 “當然沒有!”母親哼了一聲,真的動了氣,“這是什麼鬼話。”(這一事件充分體現了這個女人的處事性格:和她開點有點色情意味的小玩笑還可以,但她有一條清楚的界線,一旦越界,你就變成了敵人,即使是親生骨肉也一樣。) 卡拉興奮得手舞足蹈,眉飛色舞地跟母親說著明天表演的事。她一邊講,一邊仔細端詳母親。她發覺,儘管母親已是七十幾歲高齡,但皮膚卻異常光滑,膚色健康紅潤得像襁褓中的嬰兒,她的頭髮雖然大都灰白了,但其中還是夾雜許多不肯馴服的黑色髮絲。美容師今天把她的頭髮盤起來,梳成一個流行的髮髻。 “媽媽,明天會有一些朋友去看我表演。如果你也能來的話,那就更好了。” “我試試看。” 坐在床邊扶手椅上的卡拉發覺自己的拳頭突然握了起來,身上的肌肉緊繃,呼吸也變得短而急促。 我試試看…… 卡拉閉上眼睛,感覺兩行淚水流了下來。媽的! 我試試看…… 不、不、不,完全錯了,她憤怒地想。她母親不會說“我試試看。”這不是她習慣說的話。她應該說:“我一定會去,親愛的,我會坐在第一排。”要不,她就會冷淡地說:“不,明天我不能去,你應該早點通知我的。” 不管母親怎麼樣,都絕對不會說“我試試看”。她要么答應,要么就拒絕。 除了現在——畢竟,她已不再是健全人了,最多只是個嬰兒,整天只能睜著眼睛昏睡。 剛才這段對話其實完全出自卡拉的想像。嗯,應該這麼說,卡拉說的話都是真實的,出於想像的只是她母親的那部分,從“很好,親愛的。你呢,日子過得還好嗎?”開始,到最後出了差錯的“我試試看”,全是卡拉自己想像出來的回答。 沒錯,母親今天一個字都沒說,昨天她來的時候也是一樣,甚至更早以前就是這樣了。她就像這樣躺在外面有常春藤的窗邊,陷入一種“醒著的昏迷”狀態。有時,她就這樣一連沉睡好幾天;有時,她也許會突然醒過來,但嘴裡只嘟囔著一些毫無意義的可怕聲音,似乎在說她的腦海中正有一支看不見的軍隊走過,無情地折磨著她的記憶和心智。 但這個悲劇還有一個更糟糕的部分。儘管相當罕見,但母親還是會偶爾有一小段清醒的時刻。這段時間雖然短暫,但卻完全打破了卡拉原本的絕望。就在她做好心理準備,接受了最壞的事實,知道她所熟悉的母親已永遠離她遠去時,母親卻又清醒了,正常得有如患腦溢血之前一樣。於是卡拉的心理防線被沖破了。她就像一位飽受虐待的婦人,只因為丈夫一點點的悔恨,便完全原諒了他。在母親清醒的那個時刻,卡拉立即說服自己,她的病情一定會漸漸好轉起來。 儘管醫生告訴她,雖然母親一度清醒,但卻對病情沒有任何幫助。可是,幾個月前母親清醒過來的那個時刻,醫生並不在母親的病床邊。當時,母親突然醒過來,轉頭對卡拉說:“嗨,親愛的,你昨天帶來的餅乾都被我吃掉了。你特意加了好多核桃,你知道我喜歡那個,管它什麼卡路里。”她露出少女般的微笑,“哈,真高興你在這兒,我簡直等不及了,現在就想告訴你昨晚布蘭登先生用遙控器做了什麼好事。” 卡拉驚訝地眨眨眼睛,因為她前一天的確帶了核桃餅乾來給母親,而且裡面確實多加了很多核桃。此外,母親說得一點也沒錯,五樓那位瘋瘋癲癲的布蘭登先生昨天真的偷了一個遙控器,利用玻璃窗反射,把信號發射到隔壁的護士休息室裡,不斷轉換電視的頻道和音量,讓裡面的人困惑了半個多鐘頭,還以為這幢大樓鬧鬼了呢。 看,這就是最好的證據!她那充滿活力的母親、她那最真實的母親,的確有可能在某一天從那受傷的軀體中逃離出來。 但第二天卡拉再來時,卻發現這個女人只是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她,問她為什麼來這裡?來這裡究竟想幹什麼?如果她是來催繳二十二塊一毛五的電費賬單,那麼她已經付過了,而且有收據為證。在這個病房裡,再也沒有上演過類似核桃餅乾和遙控器那樣的精彩劇目。 現在,卡拉輕輕撫摸著母親溫暖、光滑、如嬰兒般粉紅的手臂,心裡再次出現她平日來到這裡時總會出現的感覺,一種已經麻木的三部曲式感受——她希望能讓母親安樂死,又希望她能突然好轉,恢復過去充滿精力的狀態,最後,卡拉希望的是自己能早日脫離以上這兩種相互矛盾的選擇,盡快擺脫這種恐怖的負擔。 她看了一眼手錶,和往常一樣,上班又快遲到了,巴爾扎克先生一定又要不高興了。她將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把空杯子扔進垃圾桶,起身走到外面的走廊。 一位穿著白色制服的黑胖女人舉手向她打招呼。 “卡拉!你來多久了?”胖胖的臉上綻放出明朗的笑容。 “二十分鐘了。” “我應該早點過來的,”杰妮亞說,“她還醒著嗎?” “不,我來的時候她又睡著了。” “哦,太遺憾了。” “她之前說過話嗎?”卡拉問。 “說過,不過沒幾句,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和我們說話。看起來很像……大概她過去有段輝煌的時光吧?如果過一會兒她醒了,我和賽菲會帶她到院子裡散步。她喜歡這樣。每次散步過後,她的情況總是會好一點。” “我得去上班了,”卡拉對護士說,“對了,我明天有一場表演,就在店裡。你還記得在哪兒嗎?” “當然記得。幾點鐘?” “四點,你會來吧?” “我明天下班很早,到時候一定過去。表演結束後,我們可以喝點,就像上次那樣。” “沒問題,”卡拉回答,“對了,也帶上彼得吧。” 杰妮亞皺起了眉頭。 “小姐,不是我說,但要想讓這傢伙在星期天出來見你,除非你是在尼克斯隊或湖人隊比賽的中場時間表演,而且還得在電視上播出。” 卡拉說:“說不定真有那麼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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