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案藏玄機之舊夢疑踪

第14章 第十三章過去的故事

案藏玄機之舊夢疑踪 费克申 13639 2018-03-22
還是這條公路,天氣卻變了。那晴朗天空下迷人的田園風光消失得無影無踪,陰冷的雨澆濕了筆直的公路,遠處的地平線上升起團團濃厚的烏雲,像是在威脅著人們:雨還會大的,雷鳴電閃將在田野中爆炸,狂風將把這成熟的莊稼推倒,像推土機開過去一樣。這是有經驗的老農的猜測,一般來說是沒有錯的。看!果然風逐漸大了起來,公路兩旁的樹在瘋狂地搖擺著,暴雨發出叫聲,兇猛地抽打著地面,激起白色的水霧。路上沒有往日的行人和自行車,就連擦肩而過的汽車都很少。這是個不祥的日子,是人們躲避災禍的日子,是大自然犯罪的日子。 車上的兩個人就是古洛和胡亮,這兩個久經沙場、見過世面的警察也被這大自然的淫威震懾住了。一個小時後,胡亮開口了:“這回應該有收穫了。”

“嗯。”古洛含糊應道。他的腦電圖上的生物電流激烈得宛如暴風驟雨,心臟的供血已顯得不足,以致他的呼吸急促,渾身流著冷汗,胃也在抽搐。但他聽到了胡亮的聲音,也理解對方的意思。他完全同意胡亮的推測,這次將是結束這個曠日持久的案件最關鍵的時刻,如同旅行或探險的人看到了終點一般。 胡亮見古洛無精打采,也許是心不在焉,就提起一個令古洛真正感興趣的問題。他想這個傲慢自大的老偵探,一定會眉飛色舞地誇耀自己是如何聰明的。 “你怎麼知道鄭重義是那個死人呢?” “嗯?難道你沒打破這盤中之謎嗎?”古洛很實在地說。 “沒有。”胡亮說著謊。其實在古洛管他要列車時刻表時,他就明白了,也後悔得差點兒搥胸頓足。

“你開玩笑吧,這件事應該由你先發現,畢竟你是活地圖嘛。”誰都聽不出古洛的這句話是揶揄,還僅僅是客觀的表述。但不管他的動機如何,胡亮卻受到了更大的打擊。 “是,他說得對,應該由我發現。多麼清楚的一件事呀,就像一幅畫一樣清楚,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唉!活著真難呀!”胡亮就帶著這樣抱憾終生的想法馳進了興隆縣縣城。 興隆縣公安局的人對他們的二次到來,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副局長當天晚上就給他們接風,並對他們的推理致以敬意。刑警隊正副隊長在酒精的催促下,說出了他們的心裡話:“沒說的,二位哥,我們全力配合。” 於是,第二天的工作很順利。古洛和胡亮查閱了人們說的兩位死者生前辦的那個案子的檔案。為了讓這件慘絕人寰的事更加清晰,古洛和胡亮去了案件發生的現場——朝陽屯,在那裡整整待了一天半,並找到了所有知情人。

古洛將這個案子的情節整理成下面的情景,在很久以後…… 距今已經多少年了?太長了。如今那些鬢髮斑白的人還能想起那是初春的一個清晨,不,也可以說是冬末,反正在東北春天和冬天總是在同一天相遇的。 炊煙裊裊升起,不早起的人是看不見這副景象的。煙霧和清霧摻合在一起,淡淡地籠罩著這個村子,帶著些許的朦朧。在乾淨荒涼的遼闊大地的盡頭,是黛色起伏的群山,山頂上的天是晴朗的,迷濛地滲透出冷冷的藍灰色。太陽還沒有爬上來,那玫瑰的嫵媚亮色還要等一會兒才能看到。農婦們開始燒火做飯,這是些最勤快的女人,炊煙就是她們的傑作。東北農家的煙囪基本都有問題,所以燃起來的煙有一半從灶門返了回來,白色的濃煙嗆得女人們捂著眼睛,用粗糙的手掌擦著眼淚和鼻涕。狗在院子裡仰著頭叫著,前腿叉開,腰向下塌陷,臀部幾乎要坐在地上,它們躁動不安,好像在給煙霧助興一樣。而在這時候大多數婦女還在沉睡。她們的睡眠時間很長,一般和冬天的懶太陽共用一個作息表。這種狀況要延續到暮春左右了。東北鄉下女人的日子最是舒適的,特別是在那不講錢財的年代。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在這樣的寧靜中,似乎有些什麼不安在躁動著。不是這個村子的人自然感覺不到,就是這個村子的人也只是驚異地看著狗開始斜著眼睛看人,那眼睛是紅的;雞在院子裡跑來跑去,扇動著短短的翅膀,像是遇到什麼看不見的威脅一樣,最讓人不放心的是這些雞還都是母雞;豬也是一樣的古怪,哼哼地叫著,在豬圈裡打著滾,就是叫牠吃食,這貪嘴的傢伙也還是躺著不動。天的盡頭有一縷墨一樣黑的雲,漸漸地擴散著,太陽肯定是出不來了,那雲裡還帶著寒冷和狂風。村東頭老李家的門不知怎麼就倒了下來,村西頭的大柳樹就要發芽了,卻也無緣無故地折了,露出白生生的樹心,那些乾枯的、硬硬的纖維像刺一樣立著,像是在恐嚇著人們不要碰它一樣。只有這些,不祥預兆也不過只有這些而已。至於其他的如魏家的兒媳婦生了一個八隻腳的孩子,趙家的在廚房看見一隻黃鼠狼,當天趙家的老太太就死了……這些凶信是很牽強附會的,因為那是後來發生的事情。而且像狗給貓餵奶、騾子下了個馬駒之類的大不祥的凶險事在當時和後來也並沒有發生。不過,沒有預兆比預兆不靈更為可怕,因為後來發生的事應該使任何荒誕不經的預兆都能發生。

這時,讓那些敏感的人,特別是跳過大神的張章旺心驚肉跳的一幕終於發生了。一聲淒厲的叫聲刺破了灰藍色的天空。如今那裡變得更陰沉了,東邊的烏雲正在靜靜地展現它的威力。人們知道這是馬寡婦的叫聲。這個可憐的女人失去了她的獨生子,馬躍——一個強壯、樂天的好小伙子。他從部隊復員才一年。 事情發生在採石場的工地上。馬躍和村里的十幾個小伙子,還有幾個知青做了民工,去採石場打石頭。據說,馬躍的未婚妻曾勸阻過他,但他沒聽,還笑著說:“你不要搞封建迷信,我在部隊受黨的教育好幾年了,你說的什麼心裡不得勁兒、做噩夢,還有什麼眼皮跳都是迷信,你知道不?迷信,是封建反動思想的殘餘。好了,一時半會兒的也說不清楚,等我回來再和你慢慢解釋。”但他沒有回來,年輕漂亮的未婚妻也沒有機會再聆聽深愛的人那似是而非,但卻振振有詞的政治教誨了。

採石場的活兒顧名思義就是採石頭,但並不是全靠人力將那些石頭採下來,而是要靠炸藥。人們用大錘在堅硬的石頭上鑿出個洞,在裡面裝上炸藥和引爆的雷管,這在當地叫裝炮眼,然後點著導火線,這叫點炮眼。人們做完這些,就躲在遠處,等著炸藥粉碎堅硬的石頭。這是很簡單的事,只要有力氣、人不傻都能幹。不過還是有危險的,有時還特別危險。這種場合偏偏就讓馬躍遇到了。 在一次裝完炮眼後,馬躍跑到了安全地方,等著那震耳的雷霆降臨。但過了一會兒炸藥沒響,有經驗的和沒經驗的都知道超過了炸藥爆炸的時間。 “啞炮!?”人們在猜測著,這時有人,據說是採石場的工頭命令馬躍,不,後來也有人說沒有命令,只是問馬躍能不能去看看。那個工頭後來也堅持說他沒有強迫馬躍,但公社的公安革命小組長馬奎死活不相信,雖然他和這個工頭是很近的親戚,但還是不相信親戚的話,結果兩人鬧翻了,這是後話。

不管工頭說了什麼沒有,這種啞炮是最難辦的,一般來說過去一段時間可以去看一看。如果是真的啞炮就再裝炸藥或換雷管,如果那洞裡的炸藥搞惡作劇,在那裡等著活人的到來,結果就可想而知。所以也有人就是不去,臉紅脖子粗地叫道:“谁愿意去誰去,反正我不去!”那時不像現在——你要是不下礦井送命也可以,但肯定丟了飯碗,然後慢慢地失去生命——你可以不去。但以馬躍的性格,他是不會瞪著眼睛做膽小鬼的。就在他走到離炮眼還有一兩米的地方,惡毒的炸藥像一隻巨大的鷹被驚動了一樣,張開雙翼,怒飛起來。轟鳴聲能震聾人的耳朵,塵土像撲向礁石的浪一樣,在空中散開來,緊接著碎石頭怒吼著衝下山坡。所有的人都被驚住了,他們痴痴地看著這一切,就是忘了在這塵土和碎石中還有馬躍的血肉之軀。工頭和民工畢竟不一樣,他的同情心要小得多,再說他也見多識廣,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嘛。於是,他喊道:“快找人!”多準確的用語,不是救人而是找人,如果村子裡的人有些經驗的話就立即可以懂得,那是讓他們找殘缺不全的屍體。

人找到了——馬躍——這個從解放軍大學校走出來的馬寡婦的孝順兒子、村里的美男子、壯勞力並沒有那麼輕易地捨棄自己的生命。年輕、濃烈、強勁的血還在燃燒著,他甚至睜了一下血肉模糊的眼睛,眼睛裡透出微弱但意思明確的光,他是在央求人們救救他。人們用卡車把他送到最近的林業局醫院,懇求醫生救救他。 醫生是個中年人,他看了看馬躍,職業道德讓他沒有說出令人絕望的話,而是立刻展開了搶救。 這是個寒冷的、沒有月亮的初春夜晚,外面伸手不見五指,醫院裡卻燈火輝煌,搶救室裡漲滿了緊張、忙碌、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氣氛。床上的病人毫無生氣,他似乎已經失去和死亡搏鬥的力量和勇氣了,但醫生卻不願意放棄,在盡著全部力量搶救他。他們要拯救的是一個家庭的獨生兒子,一個母親寄予了所有希望的兒子,一個強壯得可以挑起任何重擔的兒子。但是,誰也不能挑戰死神,就是科學,也不過是在祈求它開恩,多給一些時間,像一個在教堂裡向上帝祈禱的虔誠信徒一樣。死神用它那無堅不摧的鐵臂擊向這年輕、脆弱的生命,一根生命線就此斷了,你甚至可以聽到那斷線的聲音。

搶救室外面站了不少人,大部分是民工。但醫生出來在告訴他們不幸消息的時候,角落裡突然響起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醫生下意識地向那裡望去,一個女人,對,是個年輕的姑娘睜大著眼睛,兩手抓著她烏黑的短髮,臉在抽搐著,那張著的嘴再沒有發出聲響。醫生覺得他清楚地看到了那放大的黑色瞳孔…… 馬躍的死給這個不大不小的村莊帶來了強烈的衝擊,送殯、安葬,公社的領導都參加了,哀榮備至的葬禮使馬寡婦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慰,否則就像她說的: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當然光是精神上得到慰藉還不行,飢餓和苦難會代替悲哀奪走馬寡婦的生命。正因為如此,那個人們一直以為不怎麼樣的馬躍的遠房哥哥才為自己贏得了極好的口碑。在他的活動下,馬躍被追認為烈士,馬寡婦可以得到撫卹金,保證她今後生活無憂。

馬躍的死引起的波瀾很快就過去了,人都是這樣,和自己無關的事是不值得記憶的,即使是半個地球要爆炸,但不是自己這一邊的話,也照樣無動於衷。然而,冷漠的人們沒有想到的是這件事並沒有完。這說起來有些複雜,還是讓我們從馬躍死後幾個月開始說起吧。 馬奎因為將馬躍追認為烈士,贏得了人們的尊重。他本人也很自豪地披著棉軍大衣(這件軍大衣是他從遼寧部隊轉業帶回來的,很不適合這裡的氣候,冬天不擋寒,春天又太厚)在管轄的幾個屯子裡走來走去,見了人像沒看見一樣,一仰頭就走了過去。如果碰見的人一定要和他打招呼,他也不過是歪歪嘴笑笑,充分展示了他和馬屁精的地位差別,這下人們對他更尊重了。 “看人家馬奎,那叫啥檔案?進了縣革委會,直奔革委會主任辦公室,一進去,把帽子往地上一摔,說'我他媽不干了!'” “別扯了,他敢罵人?”小學校長說。他很看不起勢利眼,特別是這個眉飛色舞、唾液橫飛的小子。他記得前幾天這小子還在破口大罵馬奎。 “那咋不敢?他講話了,惹惱了他,省革委的照樣罵。他主要是有檔案。” “啥檔案?是資歷。”校長用惡毒的眼光斜著看了他一眼,一邊的嘴角向上吊了吊。 “反正差不多就行唄。縣革委主任趕緊給倒了杯茶水,還放了一勺白糖,說'有話好好說'。'你把馬躍給我追認成烈士。要不,我今兒個就在你這住了。'革委會主任哪見過這陣仗,緊著說'這是乾啥?你急啥眼呢?追認就追認唄。這是啥難整的事咋的?'就這麼的,馬躍就成烈士了。” “倒是有權吶。”懷疑一切的小學校長也不得不相信了,但聰明的對方聽出他並沒有讚揚馬奎。 “這小心眼,不就是和馬奎吵吵過嗎?”他心裡想著,不由得笑笑說:“還是老馬家有福氣呀!有這麼一個馬奎啥事整不妥?”說完,他扔下百感交集的小學校長,揚長而去。小學校長自然還在堅持著他的真理,但大多數人卻像這個勢利眼一樣,都在讚頌著馬奎,甚至開始了個人崇拜。 馬奎就在這雲裡霧里活了好長一陣子,當他回到地面上時,第一件事就是要娶親。 這個馬奎就是人們常說的命很硬的人,已經娶過兩房媳婦了,但都被他克死了,死得很蹊蹺也很慘:一個無緣無故地被摔死了,摔得渾身都是青紅傷;另一個是七竅流血死的,那痛苦的神情讓屯子裡的人現在還不寒而栗。很多人不敢把自己的姑娘嫁給這個煞神了,但馬奎是不會當城里人後來說的單身貴族的。他是個正常的男人,不,比正常還要正常,人們說他見了女人就邁不開步,和屯里幾個風流娘們都有風言風語。但這些女人都是有婦之夫,他是不會娶的。他在附近的幾個屯子裡到處尋找著,據他說他終於找到和他最般配的人了。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那天在醫院裡把醫生都嚇得半死的那個年輕姑娘。她姓高,叫麗華,在東北的屯子裡這個名字太常見了,但容貌能和這麼奢侈的名字相稱的人就太少了,高麗華卻是名副其實。當初馬躍和她談對象的時候,就引起不少年輕人艷羨的目光,就連第二個老婆還沒死的馬奎都經常拍著本家兄弟的肩膀說:“你小子有艷福呀。” 馬躍一死,提親的就上門了,但高麗華把說媒的都給趕了出去。當然屯子裡的人心裡有桿秤。 “這叫啥?馬躍人還沒涼呢,墳上的土還沒干呢,這就來提親了,真不知磕磣。”屯子裡的人罵道。接著公社就知道了這事,公社革委會主任大怒:“我看這膽子也忒大了。咋的,馬躍不是烈士呀?打烈士對象的主意,不想活啦。”就像五雷正法降服妖魔一樣,沒有人再敢上門提親了。 高麗華也為了防止有人再來糾纏,索性搬進了馬躍家,去照顧馬躍的寡母,這引來了屯子里人的讚嘆,馬寡婦更是感動得幾乎每天都流眼淚。但她卻沒有讓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婦的貞潔和孝心保持太久,獨生兒子的死對她打擊太大,她在悲痛中只活了兩個月後就嚥氣了。高麗華披麻戴孝,哭得和淚人一樣,給馬寡婦送了終。她沒有搬回家,而是獨自一人住在了馬寡婦家。 馬寡婦的家在村頭,和當地的民房一樣,是土坯房,離鄰居家有點距離,所以看起來有些孤零零的。屯子裡的人經過這裡都要多看幾眼,因為裡面住著一個奇怪的女人,一個人們實在難以理解的女人。有些心腸不好的人,偷著管這個女人叫“活寡婦”。但屯里人的好奇心不久就轉為淡漠了,人們又像過去一樣,走過這座房子時,連看都不看一眼了。 不過,戲並沒有演完,和人間其他的悲喜劇一樣,這不過只是序幕,戲劇性的情節還在發展著。馬寡婦死後兩個多月,一個消息讓屯子裡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活寡婦要嫁人了,而且要嫁的是馬奎。”一個是烈士的未婚妻,對烈士忠貞不二;一個是烈士的叔伯哥哥,吃著國家商品糧、拿工資的公安干部,是使烈士英名沒有被死板的官僚機構埋沒的功臣,也因此成為屯子里和馬氏家族的英雄。這兩人也算得上郎才女貌、門當戶對了,但人們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東西在心裡彆扭著。是什麼呢?是因為馬奎命硬,怕把這個好姑娘克死了?不,人們對可憐的女人總是缺少同情心的,何況還是個漂亮女人。還是因為馬躍死的時間還不夠長,高麗華應該再等等,或者一輩子都不嫁?不,一般人不會這麼想的,新中國成立後已經不興修貞節牌坊了,何況這裡除了馬寡婦外,還沒有哪個女人能守寡一生的,就連馬寡婦也曾經差點兒嫁人,要不是那個人為躲避賭債逃走的話。要不就是……不,誰都說不出自己心裡的想法,這叫做不可言傳。後來的事才使人們知道他們所惴惴不安的是一種不祥的感覺。 馬奎和高麗華的婚禮辦得很隆重,三村六鄉有頭有臉的都來了,公社所有的領導也都前來祝賀。公社主任還講了話,說這是革命的婚禮,是兩個革命青年最圓滿的結合,是階級敵人最不願意看到的婚禮。還說他們要一天天爛下去,小兩口卻要一天天好起來。說著他看了一眼曾經給高麗華說媒的人,把那個破壞分子嚇得低下了頭,在婚宴上很快就喝醉了。 人們看到了高麗華。她穿著紅色的便服外套,豐滿的胸前別著一朵花,黑色的毛料褲子襯托出她腿的曲線,讓那些沒結婚的、結婚的年輕男人眼睛發直,張著嘴。 “幹啥?幹啥?饞了是咋的?早幹啥呢?這是人家的人啦。”歲數大的男人嘲笑著。但他們心裡也在罵著:“這俊娘兒們便宜馬奎這小子了。”馬奎穿著一套新軍裝,戴著雪白的假領,還有一雙白手套,這副打扮不知是從哪裡學來的。但他是當過兵、見過世面的人,所以這群馬奎稱之為高粱花子腦袋的農民雖然覺得有些怪裡怪氣,但誰也不敢說什麼。 馬奎這次結婚和過去的兩次不同,人們發現他是打心眼兒裡往外高興著,笑意從再順利不過的婚禮那天就開始長在了馬奎那方方的黑臉上的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裡,而且他也會說人話了(這是屯子里人說的)。人們猜測肯定是高麗華對他的影響。 “枕頭風倒是不一般。”人們笑著說。大家的猜測是有道理的,高麗華與屯子里大多數女人不同,她是個溫和的人,平常不多言不多語,總是笑瞇瞇的,說話又很得體,從來不傷人的臉面。長輩人都喜歡她,平輩的姑娘也和她關係很好。她成了一個有人緣也有影響力的好姑娘。雖然從馬躍死後,她的臉上總帶著些陰雲,眼睛也不明亮了。但結婚後,她的精神似乎恢復了,見人就笑著問好,那溫文爾雅的沉靜性格如同風雨後的天空:短時間的烏雲散儘後,湛藍純淨的顏色又露了出來。 但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是一次不尋常的經歷徹底改變了這個女人。大概是高麗華結婚後兩個月的一天,秋天來了,正是莊稼最後的灌漿階段。那幾天下起了雨,這是東北的秋天常有的事,往往影響收成。細細的雨絲帶著寒意,不停地下著,把黑土地變成了一片泥漿。陰森森的小風吹在人的臉上,鼻子、嘴唇很快就涼了,身體也瑟縮起來。人們下不了地,就開始串起門來。他們吃過午飯,穿上棉衣,走進鄰居家,坐在暖和的炕頭上一邊抽著旱煙,一邊議論著天氣:擔心霜凍提前來臨,這樣的話,莊稼就會停止灌漿,歉收是難以避免的。 如果是晴天,高麗華的事情大概傳得更快一些,但這次也不算慢。當大多數人得知發生了大事時,高麗華剛被抬進房間裡,躺在了炕上。她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讓你往縣里打電話,你咋還沒打呢?”馬奎瞪著牛眼咆哮著。 “打了,他們說這就來。”答話的是馬奎的五弟。他還沒結婚,和父母住在一起。馬奎家人口不少,兄弟五人,三個姐妹。姐妹都出嫁了,馬奎的四個兄弟也有三個成家了,但分出去過的只有老二和老三。馬奎是老大,和父母在一起過。老四也剛結婚不長時間,正在籌措著蓋房分家。在這個屯子裡,像馬奎這樣的家庭已經不多了。這主要是因為馬奎有出息、有工資、有權,蓋的房子是磚瓦房,全屯子最大、最好的。馬奎是個有心胸的人,只要父母兄弟願意在他這裡,他都能接納。這是成功人士的主要特點,有錢有勢了,脾氣也就好了,心胸也大了起來,一個暴發戶就更是如此。當然對同事或部下是不會這樣的。 “這是咋整的?”屋子裡來了個老人,馬奎得管他叫三爺。 “不知道。剛吃完飯,她收拾了碗筷,到外屋地去洗了。我們在炕上待著,就听她喊了一聲,完後就听見'扑騰'一聲,動靜可大了。馬奎跑了出去,叫喚了聲'快來',俺們也出去了。一看,她在地上抽著,臉煞白,眼珠子往上翻著,嘴裡冒白泡,可嚇人了。俺們也沒見過這架勢,誰也沒敢動,還是老五第一個上前去扶他嫂子,這不就這樣了……”馬奎的母親說。這是個胖胖的老人,馬奎長得像她。屯子的人們提到她就會說:“別看現在她挺實誠的樣子,過去可有名了。”說著,臉上就泛起神秘的笑。成熟的人們一看就懂,這是指她年輕時有過風流韻事。馬奎的父親也不是個好惹的角兒,年輕時也是屯子裡的一霸,後來娶了馬奎的母親,生了幾個孩子後才消停下來。 縣公安局的車終於來了,這就是馬奎讓他兄弟打電話要的車。那時縣里的急救車是很不容易叫到的。幸好馬奎在縣公安局有朋友,而且是有求必應的朋友。於是,一輛滿是泥漿的“嘎斯69”就停在了馬奎的家門口。 “嫂子咋的啦?”司機問道。他和馬奎也認識。 “誰讓你來的?”馬奎的親戚七手八腳地用被子包裹著還在抽搐的高麗華,馬奎卻拿出一盒“大前門”招待著客人。 “老趙。”司機說。老趙是馬奎在部隊時的戰友。他們一起轉業回來,一起分到縣公安局,馬奎在那里幹了一年就調回了家,而老趙卻願意在縣城里工作,但他們的友誼並沒有因為工作分開而中斷。除了這個老趙外,馬奎在縣公安局還有幾個好友,那是這個好結交朋友的人在短短的一年時間內結識的。回到家後,馬奎一直和他們來往著,逢年過節,馬奎總給他們送去豬肉、豆油和許多農產品來鞏固和發展友誼,等他到縣城辦事,那幾個朋友也不虧負他,請他吃飯、喝酒,反正可以報銷。 “咋成這樣了?”司機看了一眼從被子裡露出慘白的臉和凌亂頭髮的高麗華。她的抽搐剛過去,但渾身發硬,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般。馬奎的父母聲嘶力竭地哭著,掐著兒媳婦的人中。 “行了,你們鬆手。”馬奎喊著,粗暴地把母親的手拉開。 “上車!”他憤怒地叫道。司機看見他的眼角里滲出了淚水。 “這小子,別看生性,對這媳婦是真好。”司機搖搖頭,讚歎著。 車到縣醫院時,高麗華又抽搐起來。她仰面躺著,身體繃緊,慢慢地弓起來,又慢慢地躺下,然後就猛然抽搐起來,從擔架上掉了下來,在地面上游動著,像條蛇一樣。嘴裡冒著白沫,一會兒白沫裡就出現了血絲,連醫生和護士都嚇壞了。他們手忙腳亂地將病人送進了搶救室。馬奎想跟進去,但被護士擋在了門外。 這薄薄的一道門就能隔開人們最強烈的認知慾望,門後面是希望還是絕望,是喜悅還是悲傷,是今後歡樂的日子還是往日快樂時光的殘影,最想知道的人在這扇門打開之前是無法知道的。他們焦慮不安,有的在胡思亂想,有的則頭腦一片空白,有的在盡量轉移著注意力,否則他們就要發狂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司機一直跟著馬奎。他看著滿頭是汗的馬奎禁不住還是問道。 “不知道呀,我哪知道。剛吃完飯,不大會兒工夫,她就喊著肚子痛。我娘說給她倒點兒熱水,尋思可能是受涼了,這幾天不老下雨嘛。沒承想她大叫著'疼',就在炕上抽了起來。可把我們嚇壞了。我想摁住她,怕她摔下來,再弄個骨折啥的。又讓我兄弟打電話給你們。誰知道這是咋的啦?”馬奎抽出煙來,遞給司機一支。 “八成是中邪了吧?”司機劃根火柴點著煙,說。 “中邪?中的啥邪?也沒犯著黃仙。”那裡的人信仰黃鼠狼,管這聰明的小動物叫黃仙。 “還有別的啥吧。”司機胡猜著。 醫生出來了,馬奎衝了過去,問道:“咋樣?” “好多了。她過去有這病嗎?”醫生說。 “有這病?啥意思呀?是啥病?”馬奎沒有聽懂。 “就是這麼抽搐。” “沒有,她體格好,比我還有勁呢。”馬奎搖著頭說。 “嗯。”醫生陷入了沉思。 “這是啥病呀?”馬奎著急了。 “還沒確診,但現在已經脫離危險了。不過,還不能出院,你們辦理住院手續吧。” 高麗華到了晚上醒了過來,馬奎和後趕來的父母都鬆了一口氣。 “我是咋的啦?”高麗華問道。 “別說了,你又是抽,又是吐的,差點兒就……還行,醫生說你沒危險了。”馬奎說。 “沒說是啥病?”高麗華有氣無力地問道。 “沒有。醫生也看不出來。” 這莫名其妙的病到高麗華快出院的時候,也就是得病後三天,醫生才說可能是中毒了。 “中毒?你是說她吃啥啦?”馬奎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一听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可她沒吃啥呀。要說是飯菜裡有啥,我們全家都吃了,咋就她一個犯病了呢?” “從一早起來,她沒吃別的?”醫生問道。 “沒有。”高麗華一邊收拾著行李一邊說。她的聲音還是很微弱,但誰都能聽出那裡面透著的堅定。 “這可就怪了。從種種跡像看,她是中毒,可又沒吃什麼……”醫生也猶豫了。 馬奎知道縣醫院的大夫醫術並不高明,就沒有再深究。他和所有的鄉下人一樣,是個實用的人,反正媳婦的病好了,就萬事大吉了。他催促著家人幫助高麗華收拾東西。就在這時,馬奎這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發生了。剛從病床上站起身來的高麗華突然捂著肚子,喊道:“我難受。”然後就一頭栽倒在床上。這下把周圍的人都嚇壞了,他們連同醫生都以為她的怪病又犯了。但高麗華卻搖著頭說:“不,不是,肚子疼。”人們都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年輕的護士眼尖,她看見高麗華的身下流出了殷紅色的液體,這液體像火一樣燃燒著她的眼睛,她驚恐地看了片刻,才突然喊道:“血。她在流血。” 血在流著,準確地說是在滲著,從高麗華的褲子上滲了出來,不過因為滲透得很快,就像流出來一樣。高麗華低頭看看床單,那雪白的床單上有一大片紅色,而且還在擴大著。高麗華下意識地用手在褲子上摸了一下,慢慢地抬起手看了看,手掌、手指都是紅的,她抽了抽鼻子,血腥的味道讓她暈了過去。 接著又是一輪搶救,又是門外焦急地等待。這接踵而來的災難徹底地打垮了馬家人本來就不堅強的神經。母親昏了過去,父親搖著頭,也不管自己的老伴兒,只是嘴裡嘟囔著:“這是咋的啦?這是咋的啦?”馬奎的五弟乾脆就逃出了醫院。只剩下馬奎一個人。他也是淚流滿面,但還能支撐。可最後的一擊,終於使他暈厥了過去。因為醫生告訴他,這回不是病而是高麗華流產了。 “啥?她懷上了?”馬奎大驚。他娶了兩房老婆,都沒給他留下孩子,他還以為自己不能生育呢。但高麗華卻懷上了自己的孩子,可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失去了這個孩子。他覺得天旋地轉,伸手想扶住牆,卻摔倒在了地上。 這次流產不能怪高麗華。她是個沒有經驗的母親,不知道腹中結胎,而且是懷上不久的,妊娠反應還沒來。因此,馬奎並沒有責怪她。 “再說,只要自己能生育,還怕以後沒孩子嗎?”馬奎想。 但精明的馬奎沒有料到的是,高麗華變了。從醫院回家後,高麗華就很少說話,也很少出門,即使出去,見到人也像不認識一樣。人們一開始還關心地問候她,但看她那副視而不見的模樣,就只好嘆口氣,擦肩而過。久而久之,人們也討厭起這個冷冰冰、神經有問題的女人了。但高麗華似乎根本不在乎這些,她只和一個人來往,就是過去屯子裡跳大神的於三姑。她一個禮拜去三姑家一次,說是讓三姑給她驅邪。但過了些日子她就不去了,說三姑是個騙子,法術都是假的,還說她身為共產黨員不信這個,前些日子是她在試試三姑的虛實,好以後向上面匯報,判她的刑。她說話雖然有些瘋瘋癲癲的,但家里人還是很高興,認為她總算是明白道理了。馬奎說:“做得對,我支持你!那個於三姑,等我有時間非收拾她不行。反動派該殺。”他惡狠狠地說。人們聽說後,不禁為於三姑捏了把汗,一般來說,這個馬奎是說到做到的。而於三姑則用一場幾乎要了她老命的大病來表示對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敬畏和悔過自新的決心。 但高麗華並沒有像馬奎希望的那樣恢復正常,其中最重要的是不再和他同床。這次,她又有了新的說法,認為屯子裡有人要害她,她那天肯定是中毒了,幸好她身體好,抵抗力強,才死裡逃生。 “瞎扯!”馬奎吼叫著,“你那天和我們吃的都一樣,我們咋沒中毒呢?再者說了,連大夫也沒確診。” 高麗華直著眼睛,愣愣地看了馬奎半天,忽然從炕上跳了下去,跑到外屋,一會兒工夫她就跑了回來,手裡拿著水瓢,喊道:“我知道了,不是飯,是水,對,是水。這水里有毒。” 馬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看著高麗華在房子裡跳來跳去,半晌才鐵青著臉說:“我們又不是不喝水。” “不,那天早上就我喝水了,你們沒喝。”高麗華很有自信地說。 “那做飯不得用水?我們咋沒事呢?”馬奎的臉色依然是鐵青的,話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那是開水,消毒了。”高麗華的語氣比剛才還要堅定。 馬奎語塞了。東北的農民喜喝生水,高麗華自然也不例外。 “那以後你就喝開水唄。”馬奎雖然覺得高麗華在胡思亂想,但一時也找不到反駁她的理由,就敷衍著說。 “不,我已經中過一回毒了,再有第二次非要我的命不可。我不想死。咱家打水的水井有問題,我以後不喝這口井的水了。” “行,你要咋的都行。你喝別的井的水,我們還喝這兒的,看看到底有毒沒毒。”馬奎一方面不願意和她糾纏,一方面也想用事實教育高麗華,讓她扔掉那些不著邊際的想法。 從那以後,馬家就出現了一個怪異的情景。高麗華每天自己去村西頭挑水,回來後就倒進一個小缸裡,這缸放在她和馬奎住的房間裡,然後就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缸,也不說話,渴了就從這缸裡舀水喝。家里人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開始的那幾天,老五想讓步,說:“咱就听我嫂子一回,和她喝一樣的水吧。” “你說啥?”馬奎的眼睛立時就立了起來,“她有神經病,你也有呀?” “娶這媳婦真遭罪。要依了我,早就讓她老實聽話了。”馬奎的母親說。這是個比老伴兒脾氣一點兒也不差的女人,據說前兩個兒媳婦見到她渾身都打哆嗦。 “瞎說啥呀。”馬奎的父親趕緊制止道。他偷眼看看馬奎,見兒子似乎沒有聽到母親的話,就放下心來。他知道馬奎對這個高麗華可不一般,前兩個兒媳婦經常挨馬奎的打罵,就是死了,馬奎都沒掉一滴淚。 “好小子!”老頭子心中讚道。他覺得兒子比他的心都要硬,都要狠,就很是高興。 “讓她作。水再大沒不過船去,看她能上天。”馬奎惡狠狠地說。他的臉在這一瞬間就青了,牙齒咬出來的聲音,周圍的人都能聽到。他們害怕地互相看看,沒有人再敢出聲。 這年冬天,馬家人就是在這種光景中度過的,連過年也沒個喜慶的氛圍。初一,馬奎一怒之下去了縣城找他的朋友們,喝得酩酊大醉。到晚上朋友用車把他送了回來,他已經走不了路了,被人扶上了炕,倒頭便睡著了。 半夜裡,馬奎忽然醒了,口渴極了。 “這白酒喝了就是口渴。”他想著,喊道:“給我弄點兒水來。” 但高麗華似乎沒聽著,她睡在對面的北炕上,兩人不住在一起從高麗華中毒後就開始了。一想到這事,馬奎就恨不得要殺人。 “你他媽的睡死了。”馬奎咆哮著。他心裡湧出了怒火,他知道今天這個火氣和平常不一樣,是他要犯打人毛病時的前兆。他只等了五秒鐘,就從炕上一躍而下,沖向北炕,一把就把高麗華的被子掀開了。他剛舉起手,就不禁大吃一驚。被子裡沒有人。他一下子愣住了,好幾個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上廁所了?餓了,到外屋做飯去了?”但在這清晰想法的後面卻有一層模糊不祥的陰雲,是他不敢仔細去想的直覺。他下意識地衝出屋子。 月光從外屋的玻璃窗透了進來,由於雪的反光,增加了月亮的光芒,但即使如此,冰凍的窗玻璃還是擋住了大部分的光,屋子裡很黑,馬奎瞪大了眼睛,看了一會兒。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模糊的屋子亮了起來,馬奎沒有看到任何人。這時他看到大門沒有關緊,就推門走了出去。 外面要比屋子裡亮得多。天空是深藍色的,月亮高懸在天空中,旁邊有幾顆星星。地面上的雪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那麼乾淨,亮晶晶的。馬奎往前看,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高麗華。從後面看,她是仰面看著天空的。這是個清朗的冬夜,四野闃然,連屯子的狗都沒叫一聲。身旁刮著犀利的小風,可以聽到低低的哨音。如果是往常按著馬奎的脾氣,他早就走過去,或者拉高麗華回家,或者問她在幹什麼。但這回馬奎卻不知怎麼了,他愣在那裡一動不動。高麗華那穿著一件小夾襖的豐腴勻稱的身體紋絲不動,她仰著頭,兩手向上張開,似乎月亮要掉進她的懷抱中。她頭髮是散亂的,後面隨意挽成鬆散的髮髻。馬奎雖然沒有看到她的正面,但他卻好像看到高麗華在流淚。他沒有敢喊出來,只是感到天越來越冷,那寒風似乎刺進了骨髓。他躡手躡腳地輕輕拉開大門,悄沒聲地走回屋子。當他躺下的時候,疑雲湧上了心頭…… 第二天,馬奎就把昨晚上的事告訴了父母。 “我看她是真魔怔了。要不,上醫院看看?”他擔心地問老人。 “不用,這是上回給嚇著了,過些日子能好。你忘了老孫家的姑娘啦?那比她魔怔不魔怔?犯起病來,見啥摔啥,後來不也好了?”母親說。父親半天沒說話,最後也點點頭。 “這病就是精神病,醫院也沒法治。我看咱就由著她,興許過些日子就好了呢。” 馬奎也拿不出什麼辦法,就只好同意了父母的意見。但他始終不知道高麗華為什麼半夜三更要到外面去,而且他很後悔,因為他似乎聽到高麗華在說什麼。 “我要靠近點兒就好了……這個娘兒們。”他想。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高麗華那天晚上說什麼了,就是知道也沒有任何用了。不幸的事發生了。全縣都為這事震驚,甚至省公安廳都派人下來了。 幾十年後,人們還記得那年的春天,一個不同凡響的春天。出事的時間和地點跟上次高麗華的一樣,不過,人物卻換了,而且主角不是一個。馬家的四口人都得了和高麗華同樣的病(老四在冬天時也分出去過了)。他們都躺在地上抽搐著,嘴裡冒著白沫。當然不是在同一個地方,馬奎在自己的房間裡,老五倒在了外屋的地上,老兩口則在他們的屋子裡,平常一家人就是在這裡吃飯。只有高麗華沒有出現任何異常,不僅如此,這突然的變故好像使她清醒了不少,她滿頭大汗地侍候著自己的丈夫,眼淚不停地流下來,她也不住口地說:“告訴你們,你們就是不聽。這回完了,完了。” 雖然高麗華給縣醫院打了電話,但最終來的是警察,是由鄭重義率領的警察們。 如同日本人偷襲珍珠港一樣,雖然重創了敵人,但美軍的航空母艦卻由於在外巡航而躲過了災難。死神這次也是一樣,他疏忽了,馬家嫁出去的姑娘和分了家的兒子們逃過了這場劫難。他們雖然悲痛欲絕,但像一切實幹的人一樣,匆匆地給自己的家人做了喪事,分了財產就分道揚鑣,繼續自己的生活去了。馬家四口人都被土葬在山邊的樹林裡,這裡幾乎是全村人的秘密墓地,公社的領導對這種對抗國家的做法也是睜隻眼閉隻眼。所以,高麗華還有個地方傾瀉自己的眼淚。 任何事情都有結果和影響,雖然有大有小。馬家四口人的慘死讓全村的人不寒而栗,人們趕快去掩埋了高麗華說的那口井,喝過那井水的人們忐忑不安,紛紛給家人立著遺囑,但一想到家人也一起喝過,就萬念俱灰,只好拜佛求神,或者乾脆大吃大喝,好做個飽鬼。不過,這次似乎閻王爺的招收指標名額滿了,這些人一個都沒去成。於是,有的人就恨不得把肚子裡的油水都吐出來,否則後半年全家人就只有靠舉債度日了。 但儘管如此,人們還是對這件事畏懼得要死。馬家的宅院被叫做凶宅,人們走過院子時,都不由自主地靠著路邊走,想盡量離那里遠些。這片地就一直空著,沒有人再敢去那裡蓋房,就是號稱唯物主義者的公社書記也不敢去,儘管他的家就在這個屯子裡。 那麼,倖存的高麗華又怎麼樣了呢?這個漂亮的女人回了也在這個屯子的娘家。她很少出門,也沒有再嫁,這不光是她不願意,而且誰也不敢來說媒。儘管她警告過家人,但人們還是認為她是個不吉利的女人,一個掃帚星,也只有這個掃帚星敢去那個凶宅。每逢清明和亡人的忌日(還好都是一天),她除了掃墓,還要來到她過去的家,在裡面待上好一陣子。沒有人知道她在裡面乾什麼。沒有膽量但有想像力的農民們很快就傳說,高麗華在和死人的靈魂說話,說得有鼻子有眼。還說那些死人們和她抱頭痛哭,有人都聽見了。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幾年,直到“文革”結束,改革之風穿過無數山川終於來到了這個偏遠的村莊,吹醒了人們的野心和慾望。於是,地被分了,人們又回到舊日的正常狀態,各人管各人的事了。 而那個掃帚星卻和村民們不同,她走了,說是去了城裡,從此後再沒有人看到過她,只是有傳言說她已經成了一個有錢的城里人了。這次或許不光是人們的想像力了,在如今的世界只有想不到,沒有不能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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