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為愛癡狂
天沒晴,雨也沒下,陰晴就這樣僵持著,讓這座城市的人很不舒服,心情不好,身體也感到疲倦。古洛覺得頭暈目眩,他停住了腳步,站在人行道旁,渾身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腿是那麼軟,似乎撐不住他的身體了。
“你怎麼了?”胡亮看他臉色不好,便問道。
“沒事兒。讓我休息一會兒。”古洛咬著牙說。
胡亮知道古洛確實病了,就趕緊把車開了過來,讓古洛上了車。古洛還是覺得渾身難受,胡亮就把車開得飛快,到了市立醫院的門診部,但古洛忽然覺得好了,那難受勁兒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他覺得身體輕鬆,思維也敏捷起來。
“走!找找那個不孝順的兒媳。”他笑著說。
胡亮沒有告訴古洛,李安的妻子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這讓見多識廣的古洛也有些吃驚。
她身材很高,已經快四十的人了,但卻長得十分年輕,身材苗條,這是因為她沒有生過孩子,皮膚一般,但眉眼卻十分艷麗,烏溜溜的眼睛,長長的眉毛,俏麗的鼻子,這是種特殊的美,就是拿個電影明星,當然要漂亮的,和她站在一起,也比不下她去。
她的神情非常有意思,心不在焉的,回答問題時,像是有一搭無一搭,有時反應出奇快,有時卻要重複一次,她似乎才明白。好像她的父母知道她將來會成為這麼一個帶些古怪味道的漂亮女人一樣,給她起了個有特色的名字——桂漾美。
她坐在沙發上,蹺著修長的腿,一隻手玩弄著垂到側面上的一縷蜷曲的頭髮,有時,又伸出三根細長的手指,拿起茶几上小小茶杯的把兒,輕輕地啜口茶。姿態說不上優雅,但卻輕鬆舒緩,讓人看得賞心悅目。她的客廳佈置得很舒適,大布藝沙發,腰墊兒是絲綢的,鮮藍配著米黃,幾道黑色的條紋,清麗雅緻。巨大的五十寸的電視似乎一直是開著的,屋角還有整套的音響,茶几上放著時尚雜誌,是外文的,但古洛敢肯定她不懂外語,不過是為了看圖而已。
“有什麼事兒?”她問道,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剛才古洛叫門時,就注意到她問都不問就將他們迎進了家,儘管他們並沒有穿警服。
“你不認識我了嗎?”胡亮感到了沮喪。他認為女人至少會對他留下半年左右的記憶的。
“認識。不就是上次來調查的嗎?”她還是那麼不動聲色。
“對。這次還是關於李安的事兒。”
“是嗎?什麼事兒?”
“這個案子我們一直在調查,現在可以推想,這個案子不是情殺就是仇殺。你能提供這方面的情況嗎?”
幾乎和上次一樣,桂漾美像是在思索著,胡亮幾乎要和她同時說出來:“沒有。”就是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也和上次一樣——沒有表情。
古洛決心刺激一下這個不進鹽漿的女人:“你丈夫死了,你不傷心嗎?這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傷心呀!怎麼不傷心?”桂漾美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像在品嚐。茶是龍井,喝一口,清香滿口。古洛都被這個女人那享受茶香的做派引誘得也喝了一口茶。
“看不出來。”
要是另一個人早就發火了,特別是漂亮女人,一般脾氣都很大。可桂漾美卻淡淡地一笑,說:“是嗎?”
“是的。你的態度好像在告訴我們,你和丈夫的關係並不好,也許在仇恨著他。”
“沒有呀!我們倆挺好的。都是老夫老妻了,他在晚上也離不開我。”桂漾美又是輕輕一笑,頓時一股特殊的如同氣味一樣的東西充溢了房間。胡亮不由得臉紅了一下。
“簡直是個妖精。”古洛想。但他也微微一笑,說:“這不過是你單方面的說法,死人不能開口,但我們會讓他開口的。我可以告訴你,李安被害,你也是嫌疑人之一。”古洛突然變了臉。
“是嗎?”桂漾美歪著頭,看看門口,又回過臉來,說,“你讓我說什麼?”
“你知道的關於李安的情況,譬如有沒有人恨他?他有沒有情人?死前,不,這一年來,他有什麼異常?凡此種種,你能發覺的或者懷疑的就說出來,要不,我們會很自然地懷疑你的。”
“嗯。”桂漾美似乎懂得了問題的嚴重性,但她還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沒有。我沒聽說過他和誰有過節,他工作很順利,錢也不少拿,老有特別獎金……”
“特別獎金?是怎麼回事?”古洛問道。
“就是他們單位發給有貢獻的人,或者乾得好的人的獎金,挺多。至於你說的婚外情,他沒有,我可以肯定。”
“你怎麼能肯定呢?”古洛說。
“因為他愛我!就是我不愛他,他也愛我。”
“愛和婚外情有時是兩碼事兒。譬如說,也許是一時糊塗或者興起,後來擺脫不了……”
“像美國電影《危險的戀情》?那是美國。沒有,他不會。”桂漾美笑了笑。
古洛沒有接著問,他看見在電視櫃上放著一個金色的字,仔細看是“喜”字。
“怎麼?你有什麼喜事?”
“我要結婚了。”
“再婚?男方是誰呀?”古洛心裡覺得有一絲緊張。
“當然是再婚了,雖然說起來不好聽。可能你們都聽說過他,叫朱之嘯,是做生意的。”
“大生意吧?”古洛哪知道生意場上的人,就猜想道。
“是。很有錢。和我是中學同學。”桂漾美笑了,這回不是微笑,而是從心裡頭泛出的真實的大笑。
“真是狐狸精轉世!”古洛第一次這麼評論女人。
“是。真快呀!這女人這麼快就要再婚了。”
“是啊。和你上次調查的不一樣吧。我們得問問鄰居,看這個女人和李安的關係到底怎麼樣?還有這個女人的單位,我們也得查查。噢,那個叫朱之嘯的傢伙,有名嗎?”
“我還真不知道。這好查。”
“連他一起查。”
“你是說,這兩個傢伙有可能……”
“不能排除。為了和自己愛的人,或許是愛錢,夥同姦夫殺害丈夫的案子還少嗎?”
“不少。真庸俗呀!”
古洛也笑了起來:“你小子,挺有幽默感嘛!”
何大偉最近比較發愁,他就要退休了,其實上次那個叫胡亮的警察來了解情況時,他已經是超期服役了,這點和馬清水一樣。一般來說,國企公務員的退休年齡沒有規定得那麼死,當然是國企的領導了,如果是群眾,不管是技術人員還是工人,想多待一天都是不可能的。他上個月過的六十二歲的生日,上級領導也來參加了他的生日宴會,並含蓄地問他,有沒有後備人選?他猶豫了一會兒,說:“還是領導定吧。”
“不好辦呀!”領導皺著眉頭。要是過去他會嚇得半死的,但現在他並不在乎,因為他知道這是讓他馬上退休的信號,他覺得沒什麼可怕的了。雖然審計也許會艱難一些,但他還是有把握過關的。
“你推薦幾個人,我們考慮考慮。”
“嗯,好吧。”他勉強答應了。
於是,這一月他就沒有消停日子了。那些認為自己有希望的人通過各種途徑,有的路子曲折得伸直可以到達月球,有的則直截了當,短得用現在時髦的話說是零距離。這是條黃金鋪就的路,就是那上面的荊棘也是用寶石製作的。就連見多識廣的何大偉都為之感慨,他掌權了半輩子,現在更深刻地體會到權力是什麼。不是金錢、美女、豪宅、美食可以容納的,而是這些加起來才能展現出權力的偉大。他多麼想再待下去呀!死在崗位上是他最大的願望和必將破滅的夢想。他是有理性的人,沒有在幻想中沉迷多長時間,就決定要選一個他中意的人,也就是官場上常說的自己人。這樣雖然退休了,但他還能保留幾分影響力,還可以在權力的餘暉反射下,閃耀他蒼老的光芒。
思來想去,他決定推薦石馨薇。他很欣賞這個女人,有能力,雖然群眾不這麼認為,但只要他認為就行了,人品好,也就是聽他的話,有良心,不會忘記他的。而且這些年來,她一直是他的親信中的親信,他之所以一開始沒有想到推薦她,還是要拖延下去的想法在作怪,如今他已經死心了,石馨薇讓他的心活了過來。當然,為了一些複雜的想法,他不得不將另一個副總經理也推薦了上去,但他知道這人是絕對當不了的,因為上面對這人很有看法,於是,他就讓這位副總去陪綁了。
剛才他接了一個電話,是上面領導來的,意思是基本同意石馨薇,這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雖然他是高興的,但同時也是辛酸的,因為這意味著他在這間如此豪華的辦公室裡待不了幾天了。
正當他充滿了惆悵和哀婉的時候,這詩意般的情緒被兩個警察打破了。
“我又來了。”胡亮看著這個侏儒笑著說。何大偉和上次不一樣了,人沒有了權力就像獅子失去了牙齒和利爪,立刻就變成了長著鬣毛的綿羊。
“啊!小胡,不,胡隊長,歡迎,歡迎!”他有著了不起的記人臉的能力。他同時看看古洛,不知道怎麼稱呼這個黑胖子。
“古洛。”古洛自我介紹道。
“你就是古洛?哎呀!如雷貫耳呀!來,握握手!”何大偉更顯親熱了。
古洛比他還高興,急忙和何大偉緊緊地握了手。
“還是李安的案子?怎麼樣?有進展嗎?”
“有。他是被蓄意謀殺的。”胡亮說。
“上回不也說他是被謀殺的,還說可能是仇殺嗎?”
“對!但上次是猜測,這回可以肯定。”胡亮看了看古洛,古洛鼓勵地點點頭。
“噢!那就嚴重了。需要我做什麼?”何大偉的外語很好,他經常用一些外國人的表達方式。
“還是想知道一下他在公司裡的詳細情況。和什麼人接觸?有沒有對他有意見的人?以及被害時他有無異常情況等等。上次,你給我介紹了他的主管領導,但顯然不夠,還有其他了解他的人嗎?”
“那隻有財務處的副處長和其他工作人員了。我這就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認真接待你們。”
“謝謝!這個李安在男女關係上有什麼問題沒有?譬如說流言蜚語啦,什麼的。”古洛問道。
“這……好像沒有。我這人不太管個人的隱私,你們可以問副總經理和他們處的人,公司其他職工也可以。”
何大偉的熱心和權力讓古洛和胡亮很容易地調查了財務處的每個人,雖然他們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因為除了褒揚他們的前領導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現在的人像是怕鬼來抓他們一樣。”古洛對胡亮說。
“是。你不知道,現在的人不光是不管陽間的閒事,還堅持讓死人安息的原則。”胡亮說。
“看看他的主管領導是不是也這樣。”古洛推開了石馨薇的房門。
石馨薇的秘書已經告訴了她,似乎在這裡也貫徹著同性相剋的原理,她的秘書是個男的,三十多歲,油頭粉面,但待人和氣,是個有教養的年輕人。他先進去向即將上任的總經理匯報,讓警察們稍等一下,但古洛卻忘記了,一推門走了進去。
秘書愕然,石馨薇卻笑著迎接了兩位不速之客。
“我還記得你。”她笑著指了指胡亮,舉止和表情沒有居高臨下的領導派頭,而是老大姐的風格,立刻就讓胡亮心裡湧起了暖流。
“是李安的事吧。說吧?”她和上次胡亮見到時,稍有不同,一是氣色很好,顯得年輕漂亮了不少,二是說話似乎爽朗起來,沒有上次的壓抑了。 “上次她是悲傷的。”胡亮想。
“老話。他是一次精心策劃的謀殺的犧牲品,這是可以肯定的,我們想知道,你作為他的領導能給我們提供一些有價值的線索嗎?”古洛說。
“哎呀!什麼叫有價值?我還真不知道。實話實說,我認為殺他的人不在我們公司。他在公司的表現和人事關係,我還堅持上回的看法,是無可挑剔的。因此,我想在這裡找兇手不過是緣木求魚。”
“很好。”古洛想了想,發現這個女人已經把路堵死了,讓警察們沒有什麼可問的了。
“你說得有道理。對我們也是個啟發,我們會在他的私人關係裡查犯罪嫌疑人的。你再想想,他有沒有男女關係?我是指不正常的。”
“噢!”石馨薇臉有些紅了,一看就知道她是個在這方面靦腆和保守的女人,“不會吧?就是有,也一定是保密的,我們不會知道吧。”
“你的意思是說,有可能。”
“嗯,可以這麼理解吧。但我不知道,你們可以調查一下其他人。”
“我們會的。還有,你是他的主管領導,經濟上他沒有問題嗎?”
“這回我敢打保票,絕對沒有。幹財務這行,要不就非常乾淨,要不就該槍斃,他是前者。”石馨薇笑了笑,很為自己類似於名言的回答得意。
“你這次怎麼這麼想了解男女關係問題呢?上次是馬清水,當然你是對了。但我想除了男女關係外還會有別的吧?”一出公司的門,胡亮就問道。
“你沒看到現在的社會嗎?男女關係比過去要亂得多。古人言,'賭近盜,淫近殺'呀!”
“倒也是。”胡亮不由得對古人敬佩起來。
真讓古洛說對了,第二天,一封揭發信就到了胡亮的桌子上。
“公安局的領導並同志們:我負責任地向你們揭發,李安,就是那個被殺的,我公司的財務處長,生前曾和他的主管領導石馨薇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
沒有署名,沒有日期,字是電腦打的。
“來得好快呀!”古洛用帶著橡皮手套的手掂了掂信封說。
“那就得查查了。”胡亮說。
“那個狗熊找到沒有?還有朱之嘯,到底是什麼人?”古洛像個領導一樣,問著胡亮。
“狗熊沒找到。朱之嘯是個大款,開了不少家買賣,有前科,但出來後沒有犯罪記錄,可能是改邪歸正了。”
“還得找這個狗熊呀!”
“找了兩個外號叫狗熊的小地痞,但都被否定了。主要是年齡不合,一個太大,一個太小,不是華眉見到的那個三十來歲的傢伙。”
“嗯,狗熊這個外號也許是這個傢伙臨時給自己起的,為了不讓呂和義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跟幹這種買賣的人打交道,誰能透露真實姓名呢。”
“有道理。再擴大範圍查查。”
“這種人大體上是掮客,就從那些拉皮條啦,流氓火併時從中說和啦,從這種人找起。關鍵是這人一定有前科。”
“好。現在咱們處理這個問題吧。”胡亮指了指匿名信。
“找找指紋!這信大概是李安公司的人寫的,電腦不是打字都不一樣嗎?對對電腦……不,這樣太麻煩。走,去直接問問石馨薇,看她心中有沒有數。”
這可真是個鎮定的女人,有這樣的心理素質,怪不得領導們都欣賞她呢。她聽完古洛的話,沉思了一會兒,笑了笑。這一笑暴露出了她的年齡,那化過妝或者天生的細膩皮膚都遮掩不住歲月的痕跡,而這是潛藏在笑容中的。
“是怎麼向你們反映的?”
“這我們不能告訴你。這麼說吧,我們要調查,自然有人會說話。”古洛賣著關子。
“嗯。我明白了。”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你們相信嗎?”她問道。
“這……不好說。”其實,古洛知道他在玩火,萬一被這個女人猜出是匿名信,弄不好要出人命的。但時間緊迫,古洛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這個案子實在拖得太長。”他在車上對胡亮說。這是在說服胡亮,胡亮點點頭,但心裡也很緊張。 “只要迅速抓住寫匿名信的人,危險就解除了。這就是個矛盾體。”古洛又解釋說。胡亮還是點點頭,他想:“豁出去了!相信這老頭子像過去一樣,從不犯錯吧。”
“那就隨你們的便了。可以再調查嘛。不過,我有句俗話說得好,'兔子不吃窩邊草',可供你們參考。”
“你是說這是胡說?”古洛問道。
“當然是這個意思。可光我說有用嗎?”石馨薇笑了。
“好吧。我們猜測你知道這是誰給我們說的。當然也看出來了我們很著急,不然不會出此下策的。希望你能幫助我們,這對你也有好處。”古洛誠懇地說。
石馨薇猶豫了,但最終她還是笑著說:“如果說我沒有猜測那是不對的,但我也只是猜測,不敢說。因為我認為這個人不至於下流到如此程度。他的地位……哎!誰知道呢?當然還有別人,人多口雜,我是當領導的,免不了得罪一些人嘛。”
“明白了。”古洛站起身來,沒有掩飾自己的失望,但同時他也知道要找誰了。
何大偉這個小個子正閉著眼睛聽梅蘭芳的京劇呢。他反正要退休了,於是便開始放縱自己,一般領導的隱私是最隱秘的,因為他有自己的辦公室,有自己的車,有可以不告訴任何下屬的家。現在他只要在關門前,對秘書說一聲“誰也不見”,就可以半躺在寬大的椅子上,喝著濃茶,吸著中華煙,聽那“一輪冰魄初轉輪”了。 “這梅蘭芳還是好!為什麼魯迅那些人不喜歡他呢?”別小看何大偉,他當年也是愛看魯迅書的人。
他的疑問沒能持續下去,秘書還是打擾了他,用電話告訴他警察又來了。他急忙讓兩個警察進來。他不會為打擾他聽京劇而惱火的,因為他聽京劇純粹是無聊,而和警察打交道是個更解悶兒的好方式。
古洛沒有瞞他,把匿名信給他看了。
“這信……哈哈……小子到底憋不住了,跳出來了!真是跳梁小丑!當初我怎麼會答應提拔他呢?這叫什麼品質?我就是不提他,看他怎麼鬧!還寫上匿名信了,有長進呀!告他的信幾麻袋都背不回去,他還告別人?”何大偉沒有一點兒城府,看到信就用謾罵的腔調自言自語起來。這就是一把手,因為平時裡他們可以隨意說話,沒有人敢說個不字,於是,就養成了這種口無遮攔的習慣,天生沉默寡言的人不在此例。
古洛和胡亮默默地等待著,等他盡情發洩後,才問道:“這人是誰?”
“還用說嗎?你們還想不到?”何大偉顯然把警察當成他的員工了。
古洛和胡亮都很尷尬,只是看著這個跳來跳去的小個子,希望他能恢復正常。
“啊!對不住了。”何大偉終於認出了面前的這兩個人,“他就是那……”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顫抖著指著前方,這是看京劇中毒的徵兆,“他就是副總經理孟繁達!”
“你敢肯定?”
“當然。不會有第二個人的。”
“好。謝謝你。但要記住千萬不要說出去。”
“當然,當然。你們找我就對了,所有的告狀信,連告我的,都得轉到我這兒來,我是一把手嘛。”何大偉笑著說。
和何大偉不一樣,這是個魁梧的男人,大概五十出頭,身體很好,體態既不臃腫,也沒有瘦得像個鬼一樣,雖然他的長相難免讓人聯想起古人在廟裡塑造的小鬼泥像。
“這是誣陷!”他很冷靜,“你們有什麼證據嗎?”
“這信是你的電腦打的。”博弈的成功永遠是對方的愚蠢造成的。
“電腦?電腦打字也沒筆跡,你們怎麼能說是我的電腦打的呢?”“真是個怪人。”古洛想。
“每台電腦打的字都不一樣,就和人的指紋一樣。”胡亮解釋道。
“人的指紋?人的指紋都不一樣?警察同志,你也太……能糊弄我了吧。我可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孟繁達微微一笑。
“那你去問問技術人員吧。”胡亮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驚異。
“我沒上過大學,更別說名牌了,可我知道這回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裝的,但匿名信是你寫的,這毫無疑問!你跟我們兜圈子有什麼用?再說,你寫匿名信也不犯罪,只要你告訴我們你是怎麼知道的就行了。這是涉及一樁兇殺案……”
“你要是這麼說……”孟繁達猶豫了一下,說,“信是我寫的。我沒有確鑿的證據,所以才寫匿名信。”
“你怎麼能想到他們有男女關係呢?我們來調查過李安這方面的情況,是總經理告訴你的嗎?”
“他?那個侏儒才不會告訴我呢。我聽人說,李安有其他女人,他老婆說的。我就估計是和姓石的那娘們儿……”
“你怎麼會想到是石馨薇呢?”
“這……我看她就不是好東西……還有……”
“她搶了你總經理的職位。”古洛說。
“你怎麼知道?”
“猜的。反正副總經理就你們兩個,不是你就是她。”
“有這個因素,但我認為李安應該是跟石馨薇。”
“你這是亂猜,沒有根據。”
“話又說回來了,要是有根據我還寫什麼匿名信?”孟繁達振振有詞。
“你是聽誰說李安老婆說他有外遇的?你認識他老婆,她跟你說的?”
“我不認識,聽說長得非常漂亮。我是聽一個親戚說的。”
“親戚?誰?說說他,詳細些!”古洛覺得心跳得要出問題了。
“是我老婆的表弟,開了家公司,那天請我們一大幫親戚,說是他的公司開業三週年慶典,實際是想讓我們拿錢入股。”
“他叫什麼名字?”
“叫管猛。”
“他怎麼會認識李安,還認識他老婆的?”
“我也納悶呢。問他,他沒說。那天那小子喝得高了。”
“他在哪兒住?什麼公司?你有他電話嗎?”
孟繁達只有管猛住的地方的地址和公司地址,電話讓他弄丟了。 “我老婆知道,我問問她。”
“不。這事兒你別跟任何人說,連你的愛人也不行。”古洛嚴肅地說。
“好吧。”孟繁達有些畏懼地說。他顯然意識到他提供的信息有多麼重要了。
“這真是一個既愚蠢又狡詐的傢伙。”古洛想。
管猛,外號黑胖兒,是乾什麼的?是個掮客,不是商業上的中介人。不,也可以這麼說,不過,他所謂的商業卻是國家法律明文禁止的。
他精力充沛,所以對社會危害甚深,不過,今天他不想荼毒生靈了,他也有人間的事,他要參加一個婚禮。
婚禮是他的一個農村朋友的,說是農村其實是城鄉接合部,那裡是最混亂的地方,有些像位於南北或東西通衢上的城市一樣,各色人等願意在這里居住,也就是避難,加上當地地頭蛇,就給警察帶來了不少苦惱。這個朋友在城裡混得不錯,當然是有人提攜他,這個人就是管猛。於是,他是今天的貴客,座上賓。他這個人還是不能免俗,願意受到這種尊榮的禮遇,願意接受人們對他的感謝和敬畏。為了顯示他與眾不同,他沒有開車去,而是騎了一台價值十萬以上的日本進口摩托,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摩托居然是那麼不吉利,就像三國里劉備的那匹叫的盧馬一樣。
宴會是豐盛的,在這裡的一家最大的飯館,擺了好幾十桌,他坐在主桌,喝著水井坊酒,新郎的父母一邊不斷給他夾菜,一邊說著感激的話,好像他們只能生,不能養,管猛就是兒子的養父。
管猛很有酒量,新郎的小兄弟(大部分他也認識)不停地向他敬酒,真所謂川流不息,他一一接受,喝了那麼多,了無醉意,人們知道這場宴會如果不持續到夜裡,那這個人就不是酒鬼了。
就在管猛大吃二喝的時候,當然不會知道有人在尋找著他,而且是兩個人,不用說,就是古洛和胡亮。
太陽本來早上還是正常上班,但現在卻被厚厚的雲層遮蓋住了,就像工薪階層上班堵車一樣。微微刮來的風帶著涼氣,好像在準備著雨。
古洛忍受著胃部的疼痛,這胃不是湧出過多的酸性液體,就是用痙攣的疼痛提醒古洛的壞心情。他忍受著痛苦,心裡卻也不免焦躁,雖然他還想上去,可兩條腿實在乏力。
“胡亮,你上去吧。我在這兒等。”他說了這麼兩句話,就似乎耗費了一天的精力一樣。
“你怎麼啦?不舒服?”胡亮看古洛的臉色都變了,就關心地問道。
“沒事兒!休息一會兒就好了。也許是早飯沒吃好。”古洛揮揮手,胃還是那麼難受,讓他身體的任何一部分都不想稍微動彈一下。
“好。我上去。”胡亮說完,就走進寫字樓。
天上落下了雨滴,非常小,比小米粒儿還要小。光線更陰沉了,空氣中瀰漫著煙霧,這附近大概有工廠,那煙飄了過來,污染著街道。古洛本想大口呼吸,好讓胸悶得到緩解,但嗆人的味道讓他還得用手摀住口鼻。
“但願能找到這個管猛。這人是關鍵呀!”古洛想。他知道只要管猛出來作證,案件就有了突破,但至今他還是沒有十足的把握。 “證據還是不齊全……我為什麼會這樣想呢?”他經常這樣給自己提出問題,然後再由自己作答。 “證據肯定不會完整得讓任何人對犯罪和罪犯都一目了然,要不就不需要檢察院和法院了。但這不是我提出問題的答案。應該這麼說,這個案子麻煩的就是當事人死得太多,沒有比讓死人開口更難的了,但沒有他們的口供,證據就不能說是完全的……不過,我的思考似乎還不光限於這一點……主要是這幅犯罪圖畫還不完美,似乎還有破綻,但在哪裡呢?”古洛知道他的推理或者說猜想遭遇到從這個案子開始以來最大的挑戰。
“這小子不在。”胡亮走到了他的面前。
“公司裡的人沒說他去哪兒了?”
“聽收發室的人說,他的公司似乎就他一個人。”
“真正的皮包公司,但很掙錢呀!”古洛笑著說。剛才緊張的思考,讓他的胸部和胃都好受了不少,他能笑出來了。
“孤狼才吃人呢。”胡亮說。
“嗯,咱們不要打草驚蛇。找個他的朋友,讓他問問他的家人。”
“好吧。”胡亮掏出了手機,給刑警隊打了電話。
“沒問題。”他對古洛說。
管猛一早就起來了,他有著超級強壯的身體,昨晚和他喝酒的人都癱倒在了床上,有的在地上,還有的在衛生間,而他除了頭有些暈外,酒勁兒基本過去了。
他走到客廳,拿起茶壺,喝了整整一壺昨晚的剩茶。這時,新郎的母親聽到動靜,從廚房走到了客廳。
“哎呀!咋這麼早就起來了呢?不再睡一會兒呀?”
“不了,大娘。”
“那我給你做點兒飯去。”老太太在廚房本來就是要做飯的。
“不了。謝謝你,大娘。我得走了,市裡還有事兒呢。等新郎官醒了,跟他說一聲。”他說著,就走出了門外。
老太太見留不住他,就跟到外面,看著他大聲地發動了摩托車,在翻騰的煙霧中,把車跳躍了出去。
他開得很快,因為今天確實有事,不過,也沒必要那麼著急,他純粹是為了過騎摩托車的癮,外行人不知道,對他這樣一個愛摩托車的人來說,速度比吸毒還要刺激,性愛只能排第三。
空氣在顫抖著,路面也在顫抖,摩托車的聲音是那麼好聽,像是一支歡快的進行曲,兩邊的樹木和土地飛速地消失在身後,風伴隨著他,有時和他並行,有時則在後面拽著他。
事情發生得太快,在一個轉彎處,管猛覺得後腦被什麼重物打擊了一下,自然他也聽到了轟鳴聲……
當交警趕來的時候,一攤血,一個躺著的人,看不清臉,摩托車的頭盔擋住了人的視線,還有一個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車也是成雙的,一輛倒臥的殘破的摩托車,進口貨的身價也沒能救了它的命。還有一台大卡車,冒出煙霧,像是運動員在終點大口喘息一樣。
“怎麼不送醫院?”交警責備肇事者。
“死了!我是半拉獸醫。”司機答道。
管猛的老婆沒有起疑心,黑社會或者流氓地痞的世界是沒有任何信任可言的,雖然說在那裡最講義氣,但就像如今的世界沒有真正的愛情,所以才有那麼多電視劇或電影大談純真的愛情一樣,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管猛的朋友告訴公安局,管猛出去了,但明天中午左右一定會回來。
於是,古洛和胡亮就決定在他的家門口等他。
早上八點鐘,他們就到了,古洛覺得有些早,但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戰勝了回籠覺的誘惑。他們把車停在管猛住的樓房對面的馬路上,兩人還帶了一個派出所的民警,他認識管猛的老婆,在車裡抽著煙,喝著放在保溫瓶裡的茶。古洛覺得今天身體好多了,心情自然也輕鬆了不少,但睏意卻又來侵襲他,讓他知道回籠覺並不是那麼輕易服輸的。於是,他對胡亮說:“我睡一會兒,你看著吧。”
“好。你睡吧。”胡亮說。
大約在十點左右,一個女人急急忙忙地從樓裡出來,派出所的民警說:“這就是管猛的老婆。”
古洛不用人叫,立刻睜開了眼睛。胡亮說:“她是去買菜還是乾什麼?”他們知道管猛的老婆沒有工作。
“不像呀!”胡亮自己反駁著自己。
“她去開車了,要出去辦事兒。咱們怎麼辦?等她回來?”民警問道。
“不,跟上她!”古洛說。
這個女人車開得不錯,雖然非常快,讓跟踪的胡亮都很緊張,但卻非常平穩。她不停地超車,在十字路口,也從不耽誤工夫。二十分鐘後,就來到了城外的國道上。
“這麼快,她有事兒。”胡亮這才喘了口氣。
“嗯。別跟丟了。”古洛淡淡地說。但他心裡卻猜測這女人是為了管猛的事,雖然他還不知道管猛這時正在閻王殿的門口簽到呢。
這是城市邊上的一家醫院,還不小。停車場上停了許多車,女人將車停下,急匆匆地向樓上跑去。古洛等三個人也緊追不捨,但古洛到了門口就已經落在最後了,他絕望地走了起來,一隻手摀著胸口。
女人到了一間房子的門口,這是搶救室,讓肇事者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還要把這個已經死的人帶到這裡來。他還問了交警。交警答道:“活著還是死了得專家說了算!”
“我說了不算?我也懂醫呀!”
“這是製度!懂嗎?”交警嚴厲地說。
胡亮緊跟著女人走到房間門口,女人擠了進去,三秒鐘後,就听到她尖利的哭喊聲。
胡亮對一個像是負責的交警亮出了證件,說:“我刑警隊的。誰出事兒了?”
“一個叫管猛的被車撞死了。”
“他和我們的案子有關,我們得進去。”
“行。”
這時,古洛也挪動著笨拙肥胖的身體來到門前,他一聽,就知道自己的預想成為了現實。
屋裡除了警察和管猛的愛人外,還有一個人。古洛看看這人,是個中年漢子,沒有任何特徵,只是長得很結實,黝黑的臉膛,放在任何地方都能和環境融合在一起,沒人會發現他,這就是人類中的變色龍。古洛覺得有些詫異,正準備問問,卻被胡亮搶了先。
“這位是……”
“我是他的朋友……”
“是這麼回事。胡隊長,你好!”交警隊的負責人趕緊上前和胡亮打招呼,並解釋道:“我們發現被害人後,找他的家屬,但他沒帶證件,只有手機,我們就按手機號碼打了電話,打了幾個不是沒人接,就是不在服務區內,還有幾個說不知道他家住哪兒,也不知道他的家屬。等到這位先生,我們才找到他的家屬。”
“噢?”胡亮下意識地“哼”了一聲。那人就走上前來,說:“我叫朱之嘯……”
“糟了!”古洛沒聽到下面的話,“朱之嘯”三個字就讓他的大腦如同受到重擊。 “怎麼就這麼巧?!”他的腦子飛快地一轉,趕快叫胡亮:“胡隊長,過來一下!”
胡亮走過了,古洛說:“快走!”
“幹什麼?”
“找李安的老婆呀!就是他現在的老婆。”
胡亮低聲地叫道:“哎呀!”就回頭跟交警說,“我們有些急事,把處理結果告訴我們。”
古洛和胡亮都能感到後面是一片詫異的眼光,包括那個朱之嘯的一雙小眼睛。
桂漾美似乎沒有工作,但她卻是工商局的一個工作人員。她已經膩歪了這份非常不錯的工作,準備著和朱之嘯一結婚,就提前退休,好去世界各地走走。瞧!就是這麼一個女人卻有著勃勃雄心,不能不讓人感慨如今社會給人的思想意識帶來的巨大變化。本來她的夢想這週就能實現,但由於婚禮上的一些細節問題,只好將婚禮延期到下週了。當然這是她的決定,如果堅持按原計劃不變的話,朱之嘯也只有服從的份兒。 “這人對我比李安要好。”她很驚異地想。因為在她看來,羅密歐與朱麗葉或者梁山伯與祝英台不過是傳說而已。
當古洛和胡亮慌慌張張來到她的新家——一座非常豪華的三層樓內的能當足球場的客廳時,她正百無聊賴地在沙發上打盹,巨大的液晶電視開著,一個妖豔的女郎拿著一瓶香水在對觀眾笑著,好像在說,你只要用了這瓶香水,男人就會像對我一樣,對你想入非非。
是個女傭人給他們開的門,她沒敢吵即將上任的女主人,可又忘了她是不能隨便讓客人進屋子的,於是,古洛一眼就看見在鋪著白色獸皮的躺椅上半側著身的桂漾美和她手裡就要掉下來的手機。
“壞了!”古洛絕望地想。但在這頹喪中似乎還有一線希望:“電話也許不是朱之嘯打的。”
“你們怎麼進來了?”桂漾美睜開眼睛,很不滿意地問。她倒不是因為古洛和胡亮隨意進來惱火,而是覺得自己的睡態很不雅觀。
“對不起!打擾你了。”古洛客氣地說。
“也沒什麼。”桂漾美冷冷地說。她看了一眼女傭,也沒說什麼。
“我們有點兒事找你。你有個認識的人叫管猛的……”
“誰?”桂漾美的反應很快。
“管猛。外號黑胖兒。”
“不認識。”
“他和你,還有朱之嘯是中學同學,你怎麼會不認識呢?”
“我們中學有幾千人,我哪能都認識呢?就是同級的我也認不全。”
“同班的呢?”古洛還沒有放棄。
“我們班沒這個人。”
“你敢肯定?”還是在掙扎,我們的神探真走到了絕路。
“那有什麼不敢?”
“可他說認識你呀。”胡亮比古洛更頑強。
“那你把他叫來,對證對證。”桂漾美淡淡地一笑。
“你的丈夫……不,現在還不是,剛才給你打電話了?”
“打了。他說他的一個朋友被車撞了,他去幫忙。怎麼?和你們來有關係?”
“被撞死的就是管猛。”古洛鎮靜下來。
“噢!他死了,你們怎麼找我呢?”
“一言難盡。下次見到你,一定告訴你為什麼。”古洛苦笑著和胡亮灰溜溜地退出了這座富人的豪宅。
“這個娘兒們反應挺快。”胡亮差點兒就說出粗話,雖然他是個文明的人。
“嗯。找找那個孟繁達。”古洛吸著煙說。
時間已經是下午,雨沒有停,外面如同黃昏,屋裡只好開著燈。古洛已經連續抽了三支煙,煙霧在日光燈下像無數道絲線一樣糾結著,沒有流動的空氣解開它們。古洛並沒有深入思考,剛才的失利雖然是天意,但還是讓他覺得很窩囊。
“怎麼?他那兒還有沒出的貨?”
“應該有。上回我疏忽了,沒有詳細問他。記住,我們詢問涉案人時,一定要細緻,細得不能再細,線索就像是游絲一般,細細地捋,才能捋出來。”
“至理名言。”胡亮邊說著,邊戴上了警帽。
過去的防範都沒用了。就像冷戰時期,美蘇製造的大量核武器一樣,隨著柏林牆一聲倒塌,蘇聯解體,原子彈的價值就在於為拆卸技術做貢獻了。這樣的無用是好的,不像馬其頓防線那樣的無用造成了悲劇。
他摟著情人,高興地大笑著:“行了。這小子死得真好!我放心了,你也沒事兒了。警察不能把咱們咋的了。”朱之嘯把桂漾美放倒在寬大的床上,不可遏制地想和她做愛。
“哼!可也不要大意了。那個老警察挺厲害。我看著他,就害怕。”桂漾美似乎沒戀人那麼興奮。這就是女人,細膩的感覺讓她們比男人更細心,也更能意識到危險,尤其是當危險無聲無息地接近她們時。
“是嗎?我知道他。那是咱們市的第一神探,據說從沒有失過手。可這次他也沒辦法,總不能下陰間讓管猛作證吧。”
“嗯。他死了是挺好,可也有問題……”桂漾美一邊由著朱之嘯脫下她的乳罩,一邊說。
“什麼問題?”朱之嘯喘息著問道。
“反過來,他也不能為我們作證呀。”
“嗯……”朱之嘯沉吟了一會兒,說,“有道理。但我絕不能讓你陷進去。那我還叫人嗎?”朱之嘯認真地說。
桂漾美笑了,她摟住了朱之嘯的頭,在這一瞬間,她覺得平生第一次這樣愛一個人。
“這是我的意見,你有異議可以提出,但要講出道理來,要不……”
“要不咋的?我就是不同意!我告訴你,還沒任命你呢!狂什麼狂?我還怕你是咋的?就是你當上一把手,你也撤不了我,我是集團管的干部。”孟繁達大喊大叫。他恨不得能生吞了面前這個女人。
石馨薇不動聲色,眼睛看著鋪著綠呢子的台佈。
“不要吵!有話好好說嘛。”何大偉在一旁勸著。他沒想到這個平常對他唯唯諾諾的卑瑣的人居然有這份膽量,不免有些慌神。他想發作,但立刻意識到他已經是馬上,不,可以說已經退休的人了,再耍威風,可能要自取其辱,就只好用息事寧人的態度來勸解。
“這是工作,是我們下一年度的規劃……”
“規劃?規個屁劃!不是規劃是你的鬼話。我不聽,我也不看。反正我就反對。”
“你這也太沒道理了。你對我有意見可以當面提出,不要拿工作開玩笑,也不要在背後放黑槍嘛。”
“什麼?我什麼時候打你黑槍了?”孟繁達心虛,就虛張聲勢起來。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點破了,還有意思嗎?”
“你……”孟繁達氣得臉都青了。他是這麼個人,儘管坑害別人,但如果沒達到目的的話,他會比那個險些受害的人更憤怒。
古洛和胡亮來得似乎不是時候,當一個人在氣頭上,是很難和他講道理的。
“那兩個警察又來了。”孟繁達的秘書走進來說。屋裡的氣氛充滿了火藥味兒,不過,如果秘書不偷聽的話,也不會有多麼大的感覺的,因為她的主子只要和石馨薇在一起,從來就沒有好臉色,她都以為這才是正常的。
“不見!”孟繁達大怒道。
“恐怕不行吧。”何大偉冷冷地說。他已經完全鎮定下來,拿出了一把手的風度。
“怎麼不行?”孟繁達幾乎在咆哮。
“這是公民的義務。”石馨薇根本不管孟繁達那張臉有多麼可怕。
“義務?我……”孟繁達想起上次見那兩個警察時的情景,尤其是那個老警察,讓他很有些發怵。
“讓他們等會兒。”他只好對秘書說。
他又待了一會兒,完全是故意示威,因為他沒什麼要說的,而那兩個人也不打算再和他說話。
“反正我不同意你的規劃。”說完,他就走出了辦公室。
當孟繁達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時,他已經拿定了主意,那就是要冷靜,絕不能和警察鬧彆扭,他擔心這會成為石馨薇攻擊他的把柄,而且他怕警察不滿意他的證言再去找石馨薇,他的暗箭冷槍就會成為明火執仗了。
“來啦。”他笑得很熱情、很親切,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問你一個情況,你要詳細回答。”古洛很不耐煩,他還沒從剛才的霉運中掙脫出來,而面前這個人有可能加深他的不幸。
“行。”孟繁達壓住火氣,裝作很不在意地說。
“那個管猛為什麼跟你說李安有外遇呢?他和你熟悉到這種程度了嗎?”
“那倒沒有。是這麼回事。他的老婆不是和我老婆是表姐妹嗎?她們關係很好,我討厭那個管猛,一個地痞,而我是什麼人?堂堂正正的國家幹部,現在雖然是企業,但也是國企,我還是領導。他老婆發現他和一個女人有來往,就要和他離婚,他就讓我跟我老婆說說,去勸勸他老婆。我說,你直接和你嫂子說得了,他說他不敢,說這姐倆兒脾氣秉性一樣,我想倒也是。他又說,那女人是我們公司李安的老婆,其實和他真沒什麼,不過和他是中學同學,託他跟踪李安,他沒答應罷了。”
“那李安死了,他又怎麼跟你說的?”
“沒有,從那以後我們沒見過面。”
“上回調查李安被殺時,你怎麼不說呢?”胡亮氣惱地問道。
“我……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再說,管猛也不會為李安的媳婦殺人的,連跟踪他都沒答應嘛。”
“好。你配合得很好。不過,要記住,以後再有類似情況,不要自以為是,也不要怕惹事,沒有一點兒社會責任是不行的。你看,你把這麼重要的情況都隱瞞了,造成我們多大的麻煩。”古洛說。但他口氣很溫和,因為他已經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了。
“這個土流氓!鄉巴佬!也想和我爭?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德性?”石馨薇等孟繁達一出去,就破口大罵道,把個何大偉嚇了一跳。在他的印象裡,石馨薇一貫是文雅的,就是發起火來,也很有節制,如今居然說出這樣的語言,讓他心裡很不得勁兒。
“你知道嗎?老何。”石馨薇看到何大偉詫異的樣子,就放緩了口氣,“他在背後散佈我的謠言,說我有生活作風問題,這也太不像話了。我這人,你是知道的,說我什麼都行,就是這我受不了。我最痛恨的就是亂搞男女關係,可他居然誣陷我!你說,我……”她哽咽了。
“我知道,知道。你是個正派人。這個孟繁達還敢造你的謠?他本人在生活作風上是極不檢點的,和好幾個女同事都不那麼……鬧得風言風語的,很不好。可現在這個社會,男女關係也不算什麼事了,也對,個人隱私,個人生活,他願意愛誰就愛誰,組織上是管不著的,可是……”何大偉這個人話一說多,就語無倫次了,尤其是關於他的風流韻事也有很多傳言,所以,他不知道應該責備孟繁達呢,還是替他辯護?
“這我理解。可他為什麼攻擊我呢?而且還是空穴來風,沒影的事兒。所以……”石馨薇拿出手帕,擦擦眼睛。
“好了,不說他了。你的規劃我同意,這幾天我就辦退休手續了,之後,你就是一把手,他孟繁達敢炸刺兒,你就收拾他。”
石馨薇沒吱聲,似乎在想著什麼。
古洛和胡亮敲開了管猛家的門。管猛的老婆名叫包芳芳,濃眉大眼,淚水把她的濃妝豔抹沖得一塌糊塗。她還在哭,屋子裡好多人,老老少少,吸煙的吸煙,喝水的喝水,沒有人說話。
“管猛的事兒處理完了?”古洛問道。
這些人真不愧是管猛的親戚朋友,對警察來訪是司空見慣,他們對這兩位不速之客居然沒有一點兒反感,而且還充滿好奇地看著他們。
“沒有呢。”包芳芳說。她看到警察立刻就止住了哭泣。
“我們知道這事兒往後放放好一些,可事情確實重要。你能不能換個房間,和我們單獨談談。”古洛很客氣地說。
“談啥談?你們這幫子公安,生前就整我兒子,他死了,你們還不放過,到底要咋的?”一個一臉凶相的老頭子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你是管猛的父親?”古洛問道。
“還能是誰?”
“你也得配合我們的工作,不要大叫大嚷,也不要罵人,尤其是罵執行公務的人。這是犯法,知道嗎?”古洛並沒有發火兒。這些天他身體一直不好,再加上案子進展得不順利,他似乎失去了大發雷霆的能力。
“我就罵了,你能咋的?還能把我拘起來?”老頭兒還懂得拘捕。
“怎麼不能?不是看你剛失去了兒子,年齡又大,我們早把你帶走了。”胡亮嚴厲地說。
“那……你們就……”
“爸,別吵了。走,你們跟我到這兒來。”
包芳芳領著兩個警察走進一個小房間。這大概是管猛的房間,裡面有張寫字台,上面亂七八糟地堆了很多紙張,還有一台電腦。兩張沙發,一張單人床,屋子裡就沒有空間了。
“問吧,啥事兒?”
“據說,你說管猛生前和一個女人有關係。那女人是誰?”古洛問道。
“什麼女人?我不知道。管猛是忠於我的,他在外面沒女人。”
“我們也沒說是那種關係的女人。那個女人是他中學同學,叫桂漾美,她懷疑自己的丈夫有情人,託你丈夫跟踪。”
“噢!你說這事兒呀!有。是那麼回事。可我丈夫拒絕了。”
“拒絕了?怎麼會呢?他不光沒拒絕,還找了一個人。你知道他找的是誰嗎?”
“不知道。”
古洛仔細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她似乎很悲傷,但卻一點兒沒有喪失理智,外面有人說話,她一邊豎起耳朵在聽著,一邊看著古洛,眼睛裡沒有焦點。
“你看看眼前的情況。你丈夫死了,所有和他有關的事都隨他去了。這叫做死無對證。你一定是這麼想的。但從反面說,他的事兒你就是說出來了,也沒什麼了,對一個死去的人、對你們活著的人不能說有好處,但絕沒有壞處。而且你們還配合了我們的工作。是不是?”
“這麼說也對。”包芳芳抖動著二郎腿。
“那你就說說那個女人的情況。至於管猛托沒託人,我們不管。這和我們要調查的沒關係。”
“噢。是嗎?”包芳芳猶豫了。
“對。說說那個女人,你是怎麼跟踪他們的?有什麼證據沒有?”
“他們兩個好像沒那種關係……”
“我們知道。”
“你們都知道,還問我幹啥?”
“我們想知道你憑什麼說他們見過面?”
“噢。我給他們照了相。要不,猛子能承認嗎?他就是有那事兒,也不會承認的,就那麼個人。”
“是嗎?把照片給我們看看。”古洛壓抑著興奮。
包芳芳走了出去,一會兒就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張照片:“看,就是這張。現在都興數碼相機了,這也算是我最後一張膠卷相片吧。”
桂漾美就是比朱之嘯要高明一些,她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已經是晚上了,朱之嘯剛和她做完愛,心情很好,讓女傭叫了外賣,是一家廣東餐廳的,有魚翅、大蝦、鮑魚等海鮮。
朱之嘯開了一瓶人頭馬酒,但桂漾美不喝這種酒,就又打開了一瓶有二十年儲藏期的白葡萄酒。
兩個人在長餐桌上點上蠟燭,面對面地坐著,很有些情趣地吃了起來。朱之嘯很喜歡這一套,他想讓人覺得他是個有情趣的人,但桂漾美就實用得多,只要是好吃的就行,她還覺得燭光太暗,可她也是個聰明女人,從不過分,就默許了朱之嘯的雅趣。雖然她覺得這應該叫沐猴而冠。
“誰來了?真掃興。”朱之嘯一旦到了這種場合,說話就十分斯文,“開門去。”他對女傭說。
掃興的是兩個人,古洛和胡亮。他們看看眼前的情景,很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古洛注意到開門的女傭不是白天的那一個了。
“白天不是你。”他說。
“那個走了。”女傭答道。
“沒讓你跟客人說話,就不許說!”桂漾美厲聲說道。
他們雇了兩個女傭,那一個因為隨便開門,桂漾美等古洛一走,就將她炒掉了。
“辭得好快呀!”古洛笑著說。桂漾美臉色很難看,沒有說話。
“你們是在這里和我們共進晚餐呢?還是……”朱之嘯還是這麼文縐縐的。
“還有第三條道路嗎?不記得我們了?我們是警察。”古洛笑著問道。
“這……”朱之嘯不知所措了。
“我們要跟你未婚妻談談。”古洛說。
“我呢?”朱之嘯問道。
“目前沒你的事。”
“那我……”
“你迴避一下。”
朱之嘯只好起身走了出去,臨出門時,他看了未婚妻一眼,桂漾美神情自若,根本沒看他。
“說說你和管猛的關係吧。”古洛說。
“管猛?就是你們問過我的那個人。我不是說了嗎?我不認識他。”
“可我們知道的情況是你不僅認識他,而且還託他辦過事。”
“這……”桂漾美面無表情地想了一會兒,說,“你們從哪兒得到的情況?那是假的。”
“從管猛的老婆那兒。”
“她說什麼你們都相信?我說了,我不認識這個叫管猛的。”
“管猛的妻子叫包芳芳,她也不認識你,怎麼會說到你呢?這是因為她懷疑管猛不忠,就跟踪了他,結果發現他和你接觸。管猛說是你託他跟踪你的丈夫李安。”
“那個娘兒們瞎說呢。她憑什麼這麼說?”
“她有你和管猛見面時的照片。”古洛拿出照片來,對著桂漾美晃了一下。
“慢著!我沒看清。”“真是個狡猾的女人。”古洛想,就把照片送到她的手中。
桂漾美仔細看過後,把照片隨意往桌子上一扔,說:“那又怎麼啦?我求他跟踪我丈夫,又有什麼?”
“為什麼你要跟踪你丈夫?”
“和管猛的老婆一樣,我懷疑他對我不忠。”
“光是跟踪嗎?”
“對。”
“不對。你是讓管猛找人殺掉你的丈夫。”
“胡說!你有證據嗎?”
“你以為管猛死了,就沒證據啦?告訴你,管猛找過殺你丈夫的殺手,這也有證據。你以為管猛死了,死無對證,是嗎?不,死人能說話,因為他活過。”
“可我……”桂漾美慌亂了,她剛一結巴,門突然就打開了,朱之嘯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古洛和胡亮,說:“是我幹的!是我讓管猛找人幹掉李安的,和她無關。”
“你……”桂漾美反應很快,她明白上當了。她氣憤地伸出右手食指指著古洛說,“你在騙我們,殺人的絕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不,沒騙你!呂和義——那個殺手告訴了他的情婦。”
“可是,他說謊,我撤回了這個決定。”桂漾美剛說完,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不,是他……”
“對,是我撤回了決定。”朱之嘯忙說。
“你們的雙簧唱得不錯,而且讓我感動,不管是你們倆誰,李安的死你們是逃不了乾系的。”古洛聲色俱厲地說。
“不對,我確實讓管猛別動手了。”朱之嘯說。
“是嗎?我怎麼能相信你呢?因為你一直在說謊。”
“我沒騙你們,沒有說謊!”朱之嘯說。
“你說你找管猛殺掉李安,這就是謊言。你是在李安死後才找到桂漾美的,這一點能作證的人太多了,用不著我一一列舉吧?你愛她,為她犧牲自己,現在這種人不多了,尤其像你這樣的人,真讓人匪夷所思。有了第一個謊言,我們怎麼能相信你說的第二個謊言呢?”
“是我幹的。”桂漾美很平靜地說。
“你……”朱之嘯剛一開口,桂漾美就截住了他的話頭:“你別說了,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沒用,你知道嗎?沒用。他們不會相信的,時間對不上。我們疏忽了這一點。”桂漾美還是那樣面無表情,讓古洛覺得這個女人簡直不是女人,是個妖精。
“不過,我告訴你們,我確實撤回了要殺李安的決定。”
“你還在騙人。”胡亮憤慨地說。
“不,這次是真話。當然我知道管猛死了,沒人能證明我說的是實話,但你們可以查查他的賬戶,看有沒有我給的錢。”
“好。你說說他的賬戶號。”古洛說。
桂漾美迅速寫下了管猛的賬戶號。
“定金也在這上面嗎?”
“不,定金我給的是現金。”
“多少錢?”
“三萬。事成之後再給五萬,轉到這個賬戶上。”
“李安的命……”古洛沒有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來。
“這就夠貴的了。”桂漾美知道他要說什麼。
“你為什麼要撤銷殺李安的要求呢?”
“我嘛……覺得不值得。萬一讓你們抓住了,我還得搭條命。”古洛覺得桂漾美甚至笑了笑。
“你跟我們走,查實了,你也要上法院。”古洛說。
“我也去。”朱之嘯喊道。
“你願意在公安局外面站著,也可以。”古洛說。
“不,我……”桂漾美迅速地向朱之嘯使了一個眼色,朱之嘯就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