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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苦惱的作家

男生賈里 秦文君 4300 2018-03-22
賈里的爸爸是個兒童文學作家。在賈里看來,作家是最最沒意思的職業,整天坐在家裡,不停地挖空心思寫那種比作文更難寫的東西。爸爸的衣服,總是手肘那兒先毛拉拉一片。而且,爸爸把家當作工作室,寫起來就不准別人走進走出,有時說話響一點,他就不高興:"餵,安靜些行嗎?" 他寫書,自己安靜就夠了,幹嗎要別人安靜?這個家沒點聲音,哪還有氣氛! 看樣子,爸爸天賦並不怎樣,寫得很苦。白天寫累了,到了晚上反而睡不著,據說不吃安眠藥就整夜醒著一一他去當值夜的倒合適,不鎖門,賊都不敢光顧,於是,爸爸就老像個老頭似的吞藥片,而且常跑醫院。 賈里從不陪爸爸上醫院,別的場合也很少父子一塊兒露面。他跟爸爸一塊兒出去總有些不習慣。爸爸對外人特別謙讓,譬如,對吳家姆媽總是橫一個謝謝,豎一個謝謝,弄得她擔待不起,總是彎下腰說:"大客氣了。"有一次,爸爸讓賈里陪著去外婆家,車站上人很擠,別人往上湧,他卻往後退,還說:"讓他們先上!"

爸爸就像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老先生。 爸爸有手疾,原因是肩那兒不配合,說是患上了肩周炎,每次寫多了,手就麻,爸爸很著急,所以常常練爬牆動作,踮著腳,把雙手高高地搭在牆上。有一次練狠了,雙臂搭在那兒屏住,手不聽指示了。 "賈里,來一下!" 賈里幫忙把爸爸的手從牆上放下來,忍不住說:"爸,你少寫些手就會好一些!" "你懂什麼!"爸爸皺著眉甩著緩過來的胳膊,"事業就是第一位的!" 算了,寫書有多大意思,造軍艦或者跟踪不明外來飛行物才叫大事業呢! 賈里在心裡頂嘴,卻不敢流露絲毫。在家裡,爸爸對自己人不大講禮節。賈里親耳聽見他叫,"老婆,我的皮鞋呢?"媽媽也真答應,好像老婆是一個尊稱。而且爸爸穿上皮鞋連句謝都省略了,媽媽也不生氣。對妹妹,爸爸總叫她很怪的名字,一會兒是"白雪公主",一會兒是"小豬史蒂芬",也不想想她已經十四歲了!至於對賈里,那更是沒法提,他總對賈里說:"該長些腦子了!"好像賈里是個白痴!

十月份的時候,爸爸出版了一本新書,叫《上海少年》,封面看上去很舊,老式得很,寫的是一對兄妹的感情。謝天謝地,他沒寫雙胞胎,否則賈里的同學見了會恥笑他的。書印得很少,才兩千冊,爸爸自己就買了兩百冊,難怪書店裡看不見這本書,賈里他們學校也沒人知道這書,爸爸很傷心,但這很合賈里的心意。 書反響平平,爸爸很不甘心。他取出兩本交給賈里和賈梅,說:"你們好好讀一遍,下星期把自己的看法告訴我,記住,這是重要的家庭作業,一定要完成。" 賈梅很認真地看那書,遇上生字還去問,可看不多久,她就打瞌睡,賈里也讀了,果然,這本書不討人喜歡。裡面的哥哥只是個木頭人,傻大個,虧他還是個品學兼優的三好生,根本不配;那個妹妹,也是個糊塗蟲,居然處處拆哥哥的台--小打小鬧,可畢竟是自己人,而她卻毫無分寸,把哥哥出賣給別的男生。

過了一周,爸爸果然滿懷希望地來收作業了。 "看完了嗎?" "看完了。" "感覺如何?"爸爸笑笑,"賈梅先說。" 賈梅讀那書已經睡了好幾個香甜的覺了,可她就是乖乖巧,笑笑說:"挺好看的!" "好在哪裡?具體談!" 賈梅吱唔了半天,說:"反正都很好的,看起來蠻有勁的。" "唔!"爸爸居然很滿意,揮揮手,讓她的作業pass掉了。 輪到賈里了,他狠狠心,說了句真話:"我覺得寫得不太像真實的人。"

爸爸立刻嚴肅起來:"我並不是寫你,你怎麼知道不真實?" "這……"賈里其實沒這麼傻,他才不想出這種名,爸爸假如寫他,他還不願意呢。除非將來做出大事情,出一本《賈里傳》什麼的,"我沒說他不像我,是說,男孩子一般不會佩服自己的妹妹,他總想幫幫妹妹!" "還有呢?" "那個班裡的文藝委員求他幫忙,他能做到,就不該拒絕。" "為什麼?" "因為那個文藝委員很好看,說話又軟,他怎麼好意思呢,他很喜歡為她賣力才對!" 爸爸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你怎麼如此復雜!已經註意什麼女孩子漂亮了,初一應該是很單純的。"

賈里知道,自己乾了件傻事,爸爸這人很固執,會追究下去。於是,他連連推託說:"不,不,這不是我的意思。" "那這話是誰說的?" "一個同學,對,一個要好的同學。我把書借給他看過。"賈里急中生智。 爸爸的臉緩和過來,大約覺得威信還在,用一句話把剛才的意見掃回去:"他也太狂妄了!對了,他叫什麼名字?" "名字?哦,叫,叫龍傳正。" "龍傳正?"爸爸嘀咕道,"名字倒不一般。" 賈里萬萬沒想到,這事還在朝前發展,捂都捂不住。 隔了兩天,爸爸鄭重其事地把賈里叫到書房,遞給他一本《上海少年》,說:"這本書送給龍傳正同學,讓他看了書後再提些詳細意見。"

"這,這不是太狂妄了?"賈里拼命擺手。 "噢,有時候也需要一種銳氣。"爸爸堅持著。 賈里沒法,只好拿著書來找魯智勝:"書放在你這兒吧!" "可以,什麼叫朋友呢!"魯智勝好像作了很大犧牲。 "那麼,提意見也由你承包。" "不行,不行,我對這種事都是外行。你是作家的兒子,你胡謅幾句騙過老爸就行了。" 沒辦法,賈里只能為那該死的龍傳正當替死鬼,又把書細看了一遍。 隔了兩天,爸爸又一次把他叫到書房,爸爸看上去很誠懇,甚至還和藹地問他喝不喝水。 "龍傳正又說了些什麼?"

賈里說:"還是些老話,都不怎麼準。" "沒關係,你一定要原原本本告訴我,你那個同學還有些水平。" "呃,不敢當!" "要你代他謙虛什麼。"爸爸說,"快說吧。" 賈里沒有後顧之憂,又受到貴賓待遇,所以滔滔不絕地談論起來。什麼現在的情況不同,班里許多人都有名牌鞋子,光愛華微型錄音機就有六個人有,所以書裡寫那個驕做的男生愛擺闊氣,穿藍色球鞋,人家都會笑的;還有,那個哥哥滿心想讓妹妹幫他,更是少有;妹妹再行,哥哥也不想依靠,這是真理。至於男女學生間,才不會說句話就臉紅,現在的女生都很大方……

爸爸聽了,使勁在本子上記著,還頻頻點頭,樣子格外真誠。賈里止不住想,即使賈老不是他的爸爸,他也會喜歡同他打交道的。 好長時間,爸爸沒提龍傳正,賈里慶幸他忘了那人,有一天,爸爸收到了稿費,一厚沓錢,賈梅歡呼了一聲,纏住爸給她買個計算機。 爸爸說:"好吧,你們兩個都給書提過意見,應該獎。買一個計算機,買一個英文打字機,你們兩個合用!" 妹妹說:"哥哥又沒提意見,只是當了龍傳正的傳聲筒。餵。龍傳正長得怎麼樣?我怎麼不認識?" 這丫頭真多嘴多舌。 爸爸得到了提示,立即說:"請龍傳正來家裡見見面,讓吳家姆媽多炒幾個菜,他對我還是有啟發的,我想謝謝他。"

"這,他,他很怕難為情。" "沒關係,我讓你們班主任請他來!"爸爸說,"那他就不會推辭!" "不,不是這個意思,他,他沒來上學,是開刀了。"賈里突發奇想。 "開刀了?"爸爸激動起來,"你怎麼不早說,我去他家看看!" 賈里更慌了,只能說:"不,他明天就上學了。我叫他來就行。" 爸爸說:"那好,明天放了學就把他請來," 賈里還能說什麼,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他只能聽爸爸對吳家姆媽說,明天買雞買魚,買蔥買姜……唉,錯一步就步步錯。

賈里搬不到別的救兵,假如三劍客還存在的話,那就萬無一失。那個滿嘴洋話的傢伙去當龍傳正肯定綽綽有餘,可現在只剩兩劍客了。 賈里去求魯智勝,沒想他死命推託:"不行,你爸爸認識我!" "你可以說龍傳正是你的化名。" "我幹嘛取一個這種化名。"魯智勝很自命清高,說,"像個什麼頭人似的。" "你去吧,我爸宴請你,大魚大肉都有,把你當大客人,你別不識抬舉。" "那……"魯智勝搔搔頭皮,"他要談起那書怎麼辦?" "你可以打岔!靈活機動,盡量老練些。"賈里說,"另外,你記著,龍傳正剛開過刀,還有,他很怕難為情,另外麼,他應該有個妹妹,所以這方面有發言權……" "賈里,我真佩服你--你說的謊怎麼一條一條全記得清清楚楚!" 賈里剛熱起的心又冷掉一半。特別是臨出發前,這個龍傳正的扮演者居然很老練地提出要求:"朋友,讓我們互相幫忙,喏,這篇議論文,請你給我改一改,我至少要得個良!" 這時候,別說是改一篇議論文,即使說給"龍傳正"做一天奴隸,賈里也只能點頭稱是。 下午放學後,賈里把胖乎乎的"龍傳正"推進家,對爸爸說:"他來了。" 爸爸笑吟吟地迎出來:"呵!你好!"忽然,他怔住了,探究似的把對方看來看去,"你,你不是魯,魯什麼嗎?" "這是我的一個筆名。"他一慌,把化名說成筆名。 "哦,你寫了不少文章?不錯,不錯,都發在哪兒?"爸爸一向認真。 "發?發什麼?哦,你說文章得多少分?一般化,不敢當!" 賈里急得直出汗,忙說:"爸,他謙虛,從不肯說出發了多少文章!" "後生可畏!"爸和藹地點點頭。 魯智勝知道是好話,便自作聰明地點頭說:"是呵,是呵!" 吳家姆媽忙著往桌上擺菜,一邊對魯智勝贊不絕口,說他天庭飽滿,五官周正,一看就是福氣大,又說他雙眸明亮,聰穎過人。魯智勝全盤照收,像個大人物一樣,端了個架子坐在那兒,賈里恨不得踢他一腳。 "你傷口好些了?"作家問。 "什麼傷口?我從不受傷,身上一點疤也沒有!"魯智勝得意忘形,竟忘了龍傳正應該剛開了一回刀。 爸爸迅速地看了賈里一眼。 後來開飯了,爸爸給"龍傳正"斟了一杯汽水,那胖子跟著他爸吃了不少館子,所以吃經不少:"這個汽水是雜牌的,有香精的。我喜歡用果汁,什麼椰汁、著前汁,最起碼是粒粒橙,反正高級的礦泉水我也試過,跟冷開水差不多,騙錢的。" 總之,這一餐胖子滔滔不絕,賈里爸爸連一句話都輪不上說。賈里悄悄地踩他一腳,他卻忘乎所以,說:"幹什麼,幹什麼,吃也是一門學問!" 爸爸終於沒說什麼。待那胖子吹夠了,也吃飽了,爸爸說:"聽說你對男生的心理摸得很準,能不能就這個問題談一談?" "這個嘛,"那個假的龍傳正臉色變了,"我,我得馬上回家,天晚了!" 賈里跟著"龍傳正"出門,把那篇議論文扔還他,說:"你這笨蛋,自己去改吧!" 魯智勝這時又恢復了自知之明,沒說什麼,涎著臉笑笑,撿起那作業本,走人了。 賈里返回家,七上八下地想著早點鑽進被窩,蒙混過去。不料那門一響,爸爸陰沉著臉迎上來,定定地看著他說:"開什麼玩笑,明天我去你們學校找真正的龍傳正!" 那真正的龍傳正一夜未睡穩,連著做了兩個噩夢。早上他心神不定地刷牙,看見爸爸已經在找皮鞋了。 "那,我不想再冒充了!"賈里硬著頭皮,邊吐牙膏沫邊說,"龍傳正就是我。" 爸爸打量了他一眼,沒作聲,也沒有任何表情,慢慢地脫去皮鞋。 賈里惴惴不安地過了幾天。 星期日傍晚,爸爸拎了一大袋熟肉熟魚回來,香氣溢了一房間。他破天荒地把那些美味搬進書房,還讓賈梅別去打擾。賈里躺在小屋裡避風頭,忽聽爸爸叫了他一聲。 賈里忐忑不安地走進爸爸的房間,就見爸爸從包裡掏出幾罐粒粒橙汁,若無其事地忙著,賈里懷疑自己的耳朵了。正巧作家忙碌完畢,把門砰地關個嚴嚴實實,然後向賈里伸過手來,親切地說: "龍傳正同學,認識你很高興!" 喔,完全像地下黨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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