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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睡谷故事-3

睡谷故事 华盛顿·欧文 4780 2018-03-22
每星期聚集一次跟他學習歌唱的學生中,有一個卡忒麗娜.範.泰瑟,一個殷實的荷蘭農民的獨養女兒。他是一個芳齡十八的少女,一朵花正開著,像一隻鷓鴣一樣豐滿,像她父親種出的桃子一樣成熟,酥融,腮頰紅艷,她遠近馳名,不但是為了她的美麗,而且為了她可以承襲到巨大的遺產。然而她又還有點賣弄風情,就連她那一身打扮上也可以看得出來,她的衣服是古代與現代的時裝熔為一爐,那最能襯托出她的美點。她戴著黃澄澄的純金飾物,那是她的高祖母從薩爾丹姆帶來的;她穿著古式的誘惑性的緊身肚兜;而同時又穿著一條挑撥性的短襯裙,炫示四鄉最俏麗的一雙腳與腳踝。 夷查博.克雷恩對女性一向心又軟又瘋,這樣富於誘惑性的一塊天鵝肉不久就被他看中了,這本來也是意中事;尤其是他對她家裡去訪問過她以後,更加著迷起來。那老頭子鮑爾忒斯.範.泰瑟是一個最典型的興旺的滿足的慷慨的農人。他確是很少看到或是想到自己農場外的事;但是他在他的農場內,一切都是妥貼,快樂,情形良好。他對於他的財富很感滿意,但是並不認為這是他值得自傲的;他以他豐饒富足的生活自誇,而並不講究排場。他的堡壘位置在赫德遜河上,荷蘭農民都喜歡窩藏在河邊這種綠蔭中的肥沃的角落裡。一棵大榆樹伸展著它寬闊的枝幹,蔭蔽著那房屋,在它腳下咕嚕咕嚕湧出一股泉水,再清再甜也沒有,從一個木桶製成的小井裡冒出來,然後那泉水悄悄地從草叢中閃閃發光溜過去,流入附近一條小河,那條河在赤楊與矮柳樹叢中泡滾滾地流著。緊接著那莊屋就是一座巨大的穀倉,大得夠做一個教堂;那穀倉裡裝滿了農場上的寶藏,擠得每一個窗戶與罅隙都彷彿要爆裂開來了;打麥的連枷從早忙到晚,在穀倉中發出震蕩的迴響,燕子吱吱喳喳在簷下掠過。一排排的鴿子在屋頂上曬太陽,有的抬起一隻眼睛來彷彿在察看天色,有的把頭藏在翅膀下面,或是埋在胸脯裡,此外也有些在那里挺胸疊肚充胖子,咕咕叫著鞠著躬,在它們太太跟前轉來轉去。肥滑的痴重的豬隻在安靜的食料豐富的豬圈裡咕噥著;時而有一隊隊的乳豬從豬圈裡衝出來,彷彿要嗅一嗅外面的空氣。一個鄰近的池塘里浮著一隊莊嚴的雪白的鵝,護送著大隊的鴨子,整隊的火雞在農場裡咯咯叫著到處跑,珠雞煩躁地在農場中轉來轉去,發出它們悻悻的不滿的叫聲,像脾氣壞的主婦們。壯麗的雄雞在穀倉的門前來回渡著,它是一個典型丈夫,一個武士,一個高貴的紳士,它拍著它光亮的翅膀,傲然地滿心歡喜地長啼著──也有時候用它的腳刨開土地,然後慷慨地把它永遠吃不飽的妻子兒女喚過來,分享它發掘出來的美味。

那腐儒直咽唾沫,眼看著這些東西一到了冬天都是豐美的菜餚。在他那貪饞的心目中,每一隻可供燒烤的豬跑來跑去,都是肚子裡嵌著一隻布丁,嘴裡銜著一隻蘋果,一隻只鴿子都被安置在一隻舒適的酥餅裡,睡得伏伏貼貼,蓋著一層酥皮被單;鵝都在它們自己的湯汁裡游泳著,鴨子都安逸地在盤子裡成雙做對,像親熱的夫妻一樣,而且生活無憂,洋蔥醬汁非常富裕,他一看見豬,就看見將來割下來的滑潤的半邊鹹肉,腴美多汁的火腿;在他眼中沒有一隻火雞不是精緻地捆紮起來燒熟了,它的肫塞在翅膀底下,或者它還戴著一圈美味的香腸作為項圈,就連華美的公雞也仰天躺著,作為席上的添菜,高舉兩隻爪子,彷彿渴想進天堂,他活著的時候富於武士精神,是不屑於請求進天堂的。

欣喜欲狂的夷查博幻想著這一切,他又轉動著他的大綠眼珠,望著範·泰瑟的溫暖的家宅周圍的肥沃的草原,叟沃的麥田,稞麥田,蕎麥田,玉蜀黍田,結著沉重的紅紅的果子的果園;這時候他的一顆心渴慕著那行將繼承這些土地的姑娘,越往下想,他的幻想越發擴大起來,土地隨時可以換成現錢,再把那錢投資在無邊的大塊荒地上,在荒野中建造一座座卵石宮殿,不但如此,他的忙碌的幻想已經實現了他的希望,讓他看見那花朵似的卡忒麗娜,帶著一大家子的孩子,高踞在一輛貨車的頂巔,車上裝滿了各種家用的廢物,鍋鑊水壺都吊在下面,他又看見自己騎在一匹牡馬上緩緩走著,後面跟著一匹小馬,向肯塔基或是田納西出發,或者天曉得什麼地方。 他走進那座房屋的時候,他的心完全被征服了。這房子是那種寬闊的莊屋,屋脊高聳,但是屋頂低低地傾斜下來,那還是最初的荷蘭移民遺傳下來的風格;低低的突出的屋簷在前面造成一帶走廊,天氣壞的時候可以關起來,屋簷下掛著連枷,馬俱,各種農具,以及漁網,可以在附近的河裡打漁。走廊兩邊築著一條條的長凳,以備暑天使用;走廊的一端一隻大紡車,另一端又有一隻撩乳器,表示這重要的走廊可以派多少用場,滿心驚奇的夷查博穿過走廊,走進大廳,那是這座宅第的中心,也是日常起居之所。這裡有一排排華美的錫器,掛列在一隻長櫃上,看得他眼花撩亂。室隅站著碩大無朋的一口袋羊毛,隨時可紡;另一個角落裡又堆著許多夾麻的毛織物,剛織出來的,一隻只玉蜀黍穗子,成串的風乾蘋果,風乾桃子,像艷麗的彩紙條一樣掛在牆上,夾襯著鮮明耀目的紅辣椒,有一扇門開著,可以讓他窺見最精緻的一間客室,裡面的椅子腿上都生著爪子,還有那些深暗的桃花心木桌子,桌椅都亮晶晶的像鏡子一樣,許多熨斗,各有各的鏟子與火鉗,上面蓋著一層蘆筍梢子,但是依舊掩不住那些鐵器的光輝,爐台上點綴著一些假橘子與貝殼;一串串五顏六色的鳥蛋掛在爐台上面;一隻大駝鳥蛋從頂正中掛下來,室隅的一隻碗櫥故意開著,炫示著裡面的鉅額的寶藏,古舊的銀器與修補得很好的磁器。

夷查博一眼看見這些悅人的境界,從此就心猿意馬起來,一心鑽研的就是怎樣使范.泰瑟的這位出類拔萃的千金愛上他。但是他幹這件工作,實際上的困難很多,比古代的遊俠所遇到的困難還要多,俠客除了和巨人妖人火龍之類的不堪一擊的敵人戰鬥,此外很少有什麼別的麻煩,他僅只須要通過層層的鐵門,銅門,堅石的牆,走到堡壘的塔里──他的心上人禁閉在塔里,他完成這一切,就像一刀切到一隻聖誕蛋糕的中心一樣地容易;然後那位淑女當然答應嫁給他。而夷查博卻須要贏得一個賣弄風情的村姑的芳心,她的心思曲曲折折千變萬化,每每忽作奇想,而又反复無常,永遠造成新的困難與阻礙;他又還得要對付整批的可怕的敵人,這些人不比神話裡面的怪物,乃是真正的血肉之軀,是那許多愛慕她的鄉下人,他們圍困著她的每一扇心扉。彼此警惕地憤怒地互相監視著,但是一有任何新的競爭者出現,大家立即聯合起來為一個共同的目標而戰鬥。

在這些人之間,最可畏的是一個魁梧叫囂的豪爽的漢子,名叫亞伯拉罕,或是根據荷蘭文簡稱為伯朗姆.範.布倫忒;這人是四鄉聞名的英雄,大家爭說他的神力與勇敢,他闊肩膀,雙料的筋骨,短短的黑色鬈髮,一張平闊的臉,相貌倒並不討厭,帶著一種諧謔與倔傲混合在一起的神情。他因為軀幹奇偉,臂力過人,得到了一個「伯朗─姆.健骨」的綽號,大家都用這名字稱呼他。他以騎術著名,因為他在馬上像韃靼人一樣敏捷。他在賽馬與鬥雞的時候永遠佔先;在農村生活裡,體力優秀能夠贏得崇高的地位,因此他是一切爭論的評判人,他歪戴著帽子;宣判的時候那種神情與口吻都表示絕對不能再抗辯或是哀求。他隨時準備著打一架或是找樂子,但是若論他的本心,卻是惡作劇的成份居多,而並沒有多少歹意;他雖然粗魯得盛氣凌人,心底里很有一點詼諧的和藹可親的氣質。他有三四個愉快的友伴,他們把他當作一個模範人物看待,他率領他們南征北討,周圍若干里內每次發生械鬥或是取樂的事,總有他們在場。天氣冷的時候,他與眾不同,戴著一頂皮帽子,帽頂綴著一隻狐狸尾巴,洋洋自得;在鄉間任何集會裡,人們遠遠瞭見他帽子上那一簇著名的翎毛在一隊疾馳的人馬之間甩來甩去,大家都站在一邊,提防要出亂子。有時候大家聽見他那一群人在午夜飛奔著掠過那些莊屋,大叫小叫,像一隊哥薩克騎兵;老婦人從睡夢中驚醒,凝神聽了一會。等那一陣急遽的蹄聲得得過去了,方才喊出聲來,「噯,又是伯朗姆.健骨他們那一幫人!」鄰人對他的態度是畏懼與欽佩友善兼而有之;如果附近出了什麼胡鬧的惡作劇事件,或是粗野的爭吵,他們總是搖搖頭,說他們可以擔保伯朗姆·健骨是幕後人。

這野性難馴的英雄久已揀中了花朵似的卡忒麗娜作為他的粗魯的求愛對象;雖然他的談戀愛有點像一隻熊的溫存撫愛,但是大家背後竊竊私議,說她並沒有絕對叫他死了這條心。他的進攻確是一種信號,使敵對的候選人知難而退,如果他們不想阻撓一隻獅子的戀愛,觸怒了獅子;甚至於大家只要在星期日晚上看見他的馬栓在範.泰瑟的馬樁上,那是一個確切的標誌,表示馬主人是在裡面求愛──用土話來說,是在獻勤兒──別的求婚者就都絕望地走開了,轉移作戰陣地。 這就是夷查博.克雷恩須要對付的情場勁敵;即使是一個比他強壯的人,一定也會臨陣退縮,一個比他聰明的人一定會絕望了。然而他的天性裡幸而有一種柔韌與百折不撓的混合質;他的外貌與精神都像一隻韌木手杖──柔軟但是堅韌;他能屈能伸,從來不折斷;他在最微小的壓力下就屈服了,但是壓力一挪開──他猛然一掣,又直豎了起來,依舊昂然自得。

與他的情敵公開作戰是瘋狂的;因為那人是絕對不肯在戀愛上受挫折的,正如那暴烈的戀人艾契里斯,那古希臘英雄。因此夷查博用一種安靜的方式進攻,溫柔地曲意奉承,他利用歌唱教師的身份作為掩蔽,時常到那莊屋裡去,其實他並不必怕她父母多管閒事,橫加阻撓──一般父母往往是戀人的途徑中的障礙。鮑爾忒.範.泰瑟是一個隨和的寬大的人;愛他的女兒更甚於他的煙斗,而他又是個有理性的人,一個極好的父親,所以他一切都讓她自作主張。他那善於持家的矮小的妻子也夠忙的,只顧得操持家務,經管飼養雞鴨,因為她曾經說過一句至理名言:鴨子與鵝是愚蠢的東西,非得照管它們不可,但是女孩子們能夠照應她們自己。於是一方面那主婦在屋子裡忙到東忙到西,或是在走廊的一端紡羊毛,那老實人鮑爾武就在另一端坐著吸他晚上的一袋煙,看著穀倉的尖頂上那一個木製小兵的戰績,那小木人手執雙刀,極勇敢地在那裡與風搏鬥。同時夷查博就在那裡向他們女兒求愛,在大榆樹下的泉水邊,或是在黃昏中散步,那黃昏時刻是有利於戀人的口才的。

我承認我不知道怎樣求取與贏得女人的心。在我看來,女人的心永遠是謎一樣的令人驚嘆的東西,有的心彷彿只有一個弱點,也可以說是一扇門,通到內心;而又有些心有一千條路,可以用一千種不同的方法攻下它。佔領前一種,是一個偉大的技巧上的勝利,但是如果能守住後一種,那更能證明這人的將才,因為他必須在每一扇門窗後面作戰,保衛他的堡壘。因此,一個人能夠贏得一千個普通的心,他應當稍稍有點聲望,但是一個人能夠絕對占領一個賣弄風情的女人的心,那他真是一個英雄。那可敬畏的伯朗姆·健骨確實是並沒有做到這一點;而且自從夷查博.克雷恩開始進攻,他顯然減低了興趣;在星期日晚間,人們不再看見他的馬栓在馬樁上,他與瞌睡窩的教師之間漸漸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伯朗姆的天性裡多少會有一些粗魯的騎士風,他很願意將這件事發展到公開戰鬥,依照那些思想極簡單而扼要的古代遊俠的方式,以單人的比武解決這問題,看他們誰有權利向這位淑女求婚,但是夷查博知道他的敵人的體力遠在他之上,知道得太清楚了,自然不肯走進校場和他比武;他曾經聽見伯朗姆.健骨向別人誇下大口,說他要「把那教師四馬攢蹄捆起來,把他擱在他自己學校裡的書架上;」他十分留心,不給他一個機會,這種倔強的和平主義非常惹人生氣;伯朗姆沒有辦法,只好把他性格中的村野的諧謔成份發揮出來,以粗鄙的惡作劇戲弄他的情敵,於是健骨與他那一幫騎快馬的黨羽將夷查博作為他們迫害的對象,種種迫害的方式想入非非。他們騷擾他那迄今都很平靜的領土;堵塞他的煙囪,熏跑了他的唱詩班;夜間衝入校舍,不管它怎樣固若金湯,用樹枝閂著門,木樁頂著窗戶,進去了就把一切東西都掀翻在地;使那可憐的教師開始想著這地段的一切女巫都在他那裡聚會,但是更使他著惱的是伯朗姆的利用一切機會當著他的愛人取笑他,伯朗姆有一隻惡狗,他教會它帶著最滑稽的神氣哀號,當眾介紹它是夷查博的同行,可以教他唱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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