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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睡谷故事-2

睡谷故事 华盛顿·欧文 3236 2018-03-22
他的學校是一座低矮的房屋,只有一間大房間,粗陋地用木材築成;窗戶一部份裝配著玻璃,一部份裱糊著習字簿的紙張,填補窟窿。空關著的時候,鎖閉門窗的方法非常巧妙,把一根堅韌的樹枝扭曲著栓在門鈕上,再把幾根木樁釘在百葉窗上:這樣,如果來了賊,進來雖然非常容易,出去卻有點感到為難,建築師約斯·範·胡頓想出這主意,大概是襲用了捕鱔魚籠子的妙處。這學校建築在一個頗為荒涼的地方,但是風景怡人,正在一個樹木濃密的小山腳下,附近有一個小河,校舍的一端生著一棵威猛的樺樹。在一個睡昏昏的夏天的下午,你可以聽見他的學生們的聲音,低低地喃喃誦讀著功課,像蜂巢裡嗡嗡的鳴聲:時而岔入教師的權威的聲音,恐嚇地,或是命令地,或是也許岔入那樺木棍子的可怖的響聲,他在那裡鞭策一個偷懶的學生,催促他走上繁花夾道的治學途徑。說老實話,他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他永遠記得那句至理名言:「不動棍子,寵壞孩子。」夷查博·克雷恩的學生確是沒有被寵壞。

但是我並不要讀者想像他是那種殘酷的學校首長,樂於讓他們治下的臣民受笞楚;恰巧相反,他懲治不法之徒,嚴明而能不嚴厲;減輕弱者的負擔,加在強者身上。那種弱小的孩子,只消把棍子揮舞一下就會使他畏縮起來,那就寬大地放過他;但同時也不能循私枉法,就加倍處罰另一個堅強執拗的衣裾寬大的小荷蘭頑童,這種孩子挨了樺木棒就憤懣起來,氣鼓鼓地,變得固執而陰鬱。這一切他統稱為「向他們的父母盡責」,從來沒有一次行刑後不告訴那孩子,「你將來一定會記得這件事,只要你活在世上一天,你就會感謝我。」那痛楚的頑童聽到這話該覺得很安慰。 學校散課以後,他甚至於和大些的孩子作伴遊玩;在休假的下午他伴送有些小些的孩子們回去,那些孩子們恰巧有美麗的姊姊,或者他們的母親是好主婦,以善於烹飪馳名。他和他的學生們親善,的確是於他有利。學校的進項很少,每天供給他吃麵包都不大夠,因為他食量奇大,雖然身材瘦長,卻像一條蠎蛇一樣伸縮自如,可以吞下極大的東西;為了貼補他的生活費,當地農民照這一帶的鄉風,凡是有孩子跟他唸書的人家都輪流供給他的膳宿。他逐次在每家住一星期,在附近這地段不停地兜圈子,他現世的一切動產都包在一條布手帕里。

他這些東翁都是莊稼人,出不起錢的,他們不免認為教育費是一項嚴重的負擔,認為教師不過是個懶漢,於是他想出許多方法來使他自己有用而又討人歡喜。他有時候幫助農民做他們農場上較輕的工作;幫他們制干草,補籬笆,牽馬去飲水,把牛從牧場上趕回來,劈柴,冬天用來生火。同時他把他在學校裡的威儀與絕對的統治權都收了起來;學校是他的小帝國,但是出了校門,他變得出奇地溫柔,善伺人意。他愛撫孩子們,尤其是那最幼的一個,因此母親們都喜歡他:他像古時候那隻勇敢的獅子,寬宏大量地讓一隻黑羊支配它,他會抱著個孩子在他一隻膝蓋上,用另一隻腳推動一隻搖籃,一搖搖好幾個鐘頭。 除了他的種種天職之外,他還是這一個地段的歌唱教師,教授年青人唱聖詩的藝術,賺了不少雪亮的銀幣。每星期日率領著他選出的歌詠團,站在教堂的樓廂前面,那是他極感到沽沽自喜的一件事;在他自己看來,他完全把牧師的勝利搶了去了。他的喉嚨也的確是遠比任何別的做禮拜的人更為響澈雲霄,至今仍舊有人聽見那教堂裡有一種奇異的顫抖的喉音,並且遇到一個寂靜的星期日上午,連半哩外都聽得見,簡直在磨坊塘的對岸還聽得見。人家說那怪聲是從夷查博.克雷恩的鼻子裡一脈相承,遺傳下來的。於是那可敬的腐儒想出種種的小打算,湊合著度日──他那種巧思也就是普通所謂「不擇手段」──日子倒也過得還不錯。那些不明白腦力勞動的甘苦的人,都還以為他逍遙自在,生活得非常舒適。

在鄉間的女人圈子裡,大都認為一位教師是一個相當重要的人,她們把他當作一種有閒階級的紳士型人物,他的鑑別力與才學遠勝那些粗鄙的田郎,她們甚至於覺得他的學問僅比牧師稍遜一盞,所以他每次在一個農家出現,正值下午用點心的時候,座間總會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還會添上一碟額外的蛋糕或是糖果,或者也許還會拿出一隻銀茶壺來,讓它露一露臉,因此一切村姑見到我們這位文士,無不笑臉相迎,使他感到異樣地快樂。星期日連做幾次禮拜,中間休息的時候,他在教堂外的墳場上周旋於她們之間,多麼出人頭地!替她們採葡萄──附近的樹上爬滿了野葡萄藤,把墓碑上的一切銘志朗誦給她們聽,逗她們笑;或是陪伴著整隊的姑娘們,在附近的磨坊塘的岸上散步;而那些比較怕羞的鄉下佬羞怯地躊躇不前,都妒忌他那超群的文雅與他優美的辭令。

因為他過著半流浪的生活,他也就是一種逐戶換閱的新聞紙,把地方上的閒言閒語整批地從這家帶到那家;所以他一出現,誰都表示歡迎,而且他被婦女們當作一個偉大的學者,十分敬重他,因為他曾經從頭至尾看過好幾本書,而且他熟讀哥頓.馬塞所著的《新英格蘭巫術史》──他極堅定地強烈地信仰那本書。 事實是,他很有一點小聰明,而又腦筋簡單,輕信人言,兩種個性奇異地混合在一起。他對於怪力亂神的無饜的要求,與他吸收消化它的能力,都是同樣地高人一等,而他住在這被迷蠱的地區,更加助長了他這兩種機能。從來沒有一個故事他認為太粗俗可怕,難以置信。他常常喜歡在下午放學後躺在濃密的三葉草叢中,在小河邊──那小河嚶嚶哭泣著在他的學校旁邊流過──他在那裡研讀老馬塞的那些恐怖故事,直到暮色蒼茫,使那印出的書頁在他眼前變成一片昏霧,然後他穿過沼澤與溪流與可怕的樹林,回到他暫時棲身的那一家農家;一路行來,在這魅人的黃昏裡,自然界的每一種聲音都使他的興奮的幻想力顫動起來;山坡上的怪鴟的哀鳴,預知暴風雨的樹蟾蜍,發出它不祥的叫聲,尖叫的貓頭鷹的淒涼的鳴聲,或是樹叢中忽然息息率率響著,鳥雀從巢中驚飛出來,螢火蟲在最黑暗的地方閃閃發光,最是奕奕有神,有時候有一隻特別亮的流螢穿過他的前面途徑,也把他嚇一跳,如果恰巧有一隻大傻瓜硬殼蟲亂衝亂撞飛到他身上來,那可憐的教書匠簡直要嚇死了,以為他被一個女巫的信物打中了他,他在這種時候,要想淹沒他那些恐怖的思想,或是想驅逐妖邪,唯一的辦法就是唱出聖詩的曲調,瞌睡窩的善良的居民在晚間坐在門口,常常感到悚然,因為聽見他那帶鼻音的歌聲,「甜蜜的音韻連鎖著聲聲慢,」從遠山上飄浮過來,或是沿著那黃昏的道路上飄來。

他這種恐怖性的愉悅還有另一種來源;和那些荷蘭老婦人一同度過悠長的冬夜,那時候她在火爐邊紡織羊毛,壁爐前面列著一排蘋果,烤得畢畢剝剝響;他聽她們說那些神奇的故事,關於鬼魅妖魔,鬧鬼的田野,鬧鬼的小河,鬧鬼的橋,鬧鬼的房屋,尤其是關於那無頭騎士──她們有時候稱他為「瞌睡窩跑馬的赫斯騎兵」。她們也同樣地愛聽他所說的巫術的軼事,以及康涅狄格州往年常有的可怕的預兆,空中的不祥的異象與聲音;他又根據彗星與流星占斷未來,把他們嚇得半死,又告訴她們那件驚人的事實──這世界絕對是在旋轉著,她們有一半的時候是倒豎著! 當時確是愉快的,安逸地蜷伏在爐邊的角落裡,輕聲爆炸著的木柴燃起的火焰,把那整個的房間映成一片紅光,當然沒有鬼敢在這裡露面,但是這愉快的代價很昂貴,得要以他歸途上的恐怖作為代價。在雪夜的幽暗可怖的白光中,有多麼可怕的形體與陰影攔著他的路! ──遠處的窗戶的燃光穿過荒田射過來,他多麼戀戀地望著那每一絲顫抖的光線! ──他多少次被一棵蓋滿了雪的矮樹嚇一大跳,它像一個披著被單的鬼,攔住他的去路! ──他多少次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踏在雪上那一層冰凍的硬殼上,嚇得縮成一團,血液都凝凍起來,而且不敢回頭看,怕他會看見一個什麼怪物,緊跟在他後面走著! ──他多少次被樹間呼著的一陣狂風刮得六神無主,以為它是那「跑馬的赫斯騎兵」夜間四出掃蕩!

然而這一切只是夜間的恐怖,心中的幽靈,只在黑暗中行走,雖然他這一輩子也曾經看見過許多鬼怪,而且在他孤獨的旅程中,也曾被魔鬼化身為各種形體纏繞過他,不只一次,然而一到白晝,這些兇邪就都消滅了,雖然世間有魔鬼作惡多端,他仍舊可能很愉快地度過這一生,要不是遇見了一個比任何鬼怪與天下一切女巫都更使人感到困惑的東西──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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