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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請我把我遺留在某片藍天-1

盛開在時間外 果奶格格 15347 2018-03-22
1. 所謂的世界,是一串首尾相連,披髮奔跑的形容詞。沒有限制,不斷擴散,而涵義不清的基本語法卻狹窄成羊腸小道,再也不能容納其全部腳印的堆疊。 所謂的世界,眼角的線條延伸著它,嘴唇張合的形狀約束著它,或大或小的掌心盛放著它,它卻會因此變得更清晰或更模糊。 清晰一如夏天甜味兒的陽光,從繁亂的樹蔭碎片中掙脫出來,伸出手臂撫摩少年的額頭,那麼快,那麼炙熱,只來得及顫抖成他鬢角間光芒熠熠的一滴。 模糊彷彿濕潤而微綠的風與紫色的鳶尾在半空中碰撞,迷魅地穿插在一次十光年之遠的等待裡。抽放其中的思念不能與任何詞彙融合。 或許就是這樣,才選擇了畫畫吧。 SKY慢慢走到鴕鳥的“翼”上。 無比統一而又無比混亂的這個世界,若是撐開來以之為傘,總是能迅速隔絕出一片寂靜而幽微的空間。周圍任何一片色塊的拼湊都蒙了塵,惟獨自己的剪影微微發光,並且顏色鮮明到心悸,凌亂地舖排在每一寸線條裡。

蘸一點點影子上的顏色,塗抹成另外一個世界,是他所著迷的——那個絕對不可能有人敲門或攻占的世界。 “翼”一共是兩張,因此一隻鴕鳥一次只能乘坐兩個人。 SKY坐下來時張望了一下坐在旁邊的少年,他額前的碎發小雛菊一般羞澀,眼睫如同屋簷壓住了一點光。 打招呼顯得有些多餘,顯然他正兀自在自己的那個世界裡徜徉——他的表情看不見了,變成了幻想的顏色。 SKY妥帖地把各種證件逐一整理好,手指有大理石般不腿色的潔白和堅實,帶一點重量感地給予手中的物甚壓力。 曾注視著他填寫完所有手續表格的褐髮男子收齊好幾十張卡片,小小地讚歎了一聲:“您是第一位向我說謝謝的人呢。” 實際上,由於繁瑣的流程,使得這項工作無論是從事者還是受服務者都覺得莫名焦躁,“謝謝”這個詞於雙方都是頗陌生的。

當SKY將手中的筆輕輕擱回原處,用緩緩溢滿了微笑的眼角注視褐髮男子,並低緩地說了一句謝謝時。後者臉上的僵硬線條完完全全舒緩了,彷彿胸口不能自抑地發出了風的低鳴般,有一種迫切的傾訴欲。 “您知道嗎?上一次,我的一位受理者在這裡揍起了人……看我額頭上的疤……”褐髮男子撩起流海,猛地發現面前的冷清。 陽光略微有些蒼白,整整一條長廊上都被浸泡上了那種憂鬱。落地窗前長長的紗制窗簾微微翻捲,一點一點擦過SKY頎長的背影。窗外的濃綠搖曳下一大片芬芳的陰影時,SKY消失在了那片斑斕的盡頭。 鴕鳥奔跑的樣子永遠帶一點笨拙的固執,彷彿就算是衝入火海也義無返顧。風在耳畔被無限度地拉長,幾乎連貫成一種絲狀體,就是在騰飛的那一刻,少年微微轉過了頭。

清潤的弧度,過分強烈的白光自長發上滑落,凝聚到眼睛裡,隨著優雅舒展的眼線每一次轉側,偶爾濺落出雨滴一般的冰涼。 SKY用眼角夾帶著那少年的美麗,欣賞到了什麼古遠而無法捉摸的神秘一般的,用笑意應答。他笑得很淺淡,卻與整個面龐緊密地貼合在了一體,無法切割。 進入雲層後的顛簸令人心悸,幾乎搖碎了身體裡一些沉寂多年的情感,還不能完全任他們放逐,捉回卻又顯得徒勞無功。與此同時,那個胃痛的毛病又犯了。 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少年直直地看了過來。嘴唇薄而緊,幾乎有些凜冽地閉著,沒有絲毫表情地看著SKY。 然後,清晰而略顯寒冷的聲音飄了進來,“我來給你哼支曲子吧。” 孤零零的聲音是在雲層里傳遞的,雲朵又厚又沉,沒有一點暖意,若是長久注目,或許還看得到濕滑的苔蘚。少年輕輕哼唱起一支曲子,空曠的、荒涼的,卻求索著光明或者溫暖。

一瞬間,SKY看到了,年輕時那些絢爛而又匆匆凋落的情感剎那明滅,有個女子的笑容與呼吸一同起落,彷彿畫布上遙遠而輕柔的淡金光線,一點點抖落在睫毛上,直至蔓延開晶瑩的一片。 SKY一點點垂下頭去,向那片光慢慢伸出了手指…… 閉上眼睛,隨即又睜開來。 SKY方才眼中那層夢一般的霧氣散開了,朦朧的眸子瞬間變得清澈了,然後被微笑打濕,並沒有太多哀傷。 “雲之使嗎……”SKY饒有興致地凝視著少年的眼睛底部,笑意不變。後者明顯收縮了一下肩線,SKY趁那身體向後退時微微湊上前去,“你唱得很好聽……”近似自語的謂嘆著。 鴕鳥的腳下磕絆了一下,“翼”如衣架上的衣服般上下擺動,幅度越來越大。天空中的河流初初破冰,到處是細微的輕響,五六道支流蜿蜒著,帶著亮珊瑚色緩慢穿行。這是天空與天空之間的撫慰,經得起永久時間的打磨,卻並不知道將流至何方。飛鳥經過,總是小小的一隻,栗色的爪子迅疾地一閃,永遠不肯棲息。那破冰的聲音因此而來,彷彿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挽留。

倘若不是親自前來,誰又曾知道天空之上,原來流淌著這樣寂靜而孤獨的河流呢? 少年張伸雙臂,黑色的衣襟列列抖動,彷彿控制不住自己般的,向河流撲去——並不是少年在撲,而是鴕鳥整個顛倒,翻轉出不可思議的角度。少年把臉迎向了風,眼瞳閃著光,哼唱著的曲子沒有停止,如同落花,一片片搖曳水面,最終,把水下的人都湮沒了。 猛地,曲子的尾聲徒然被截掉。少年鬆開了手,垂直地從鴕鳥上墜落下去,彷彿一枚石子,漆黑地落入深潭。 SKY本能地伸手去抓,卻只來得及捕捉到少年揶揄的眼神,還有一串串漂流在藍色裡的黑髮。很柔軟的,鳥兒翅膀滑過的弧度也不過如此吧。 鴕鳥重新翻轉過來時,少年的腳尖在一朵雲上點地,不會比一朵花的凋零更費力。

而不知何時,SKY的手中卻多了一個小小的灰色包裹。 SKY知道FA一定在出口等待,他們的視線越來越短。兩個人都停下來,一時間,異常安靜,只有周圍草木生髮的呼吸聲與血液融合為一體。 “你來了。”FA伸出手臂,銀灰色軍服很合襯他筆直而規整的線條,一切都彷彿被計算好了一樣的服帖,連一個褶皺都沒有。那雙手保養良好,乾淨而冰冷。而SKY卻用手掌的溫暖和柔軟包裹住了它。 “你的邀請嘛,讓人無法拒絕。更何況,做一名新航線的試飛者——”SKY俯首,右手彎曲貼上心臟,“是我的榮幸!” 是啊,幾乎只有在飛翔的時候才能感受到自我和生命,無限地接近天空,自己的內心的確有著什麼在緩緩旋轉著吐苞,盛開在宇宙之間。那一剎那,自己和世界不分彼此,連接縫的邊緣都尋不到。

“唔,這條新開闢的線路如何?看到那條河了嗎?” “你為何這麼關心我的評價?” “也許,因為你是個'局外人'吧。星星們總是不知自己的軌跡如何行進,卻能給予人類以光芒和參照。這不是很有趣嗎?” 沒有正面回答,SKY微微探身,瞥過FA的肩章,“倒是恭喜你,又高升了呢。” “唔,意料之中。只是首席執行官依然是梅非斯賤人——抱歉,”FA看似無意地略一俯首,唇邊揚起一個譏誚的弧度,“兼任——路上你有見到雲使之澤的人嗎?” “那些傳說中會用幻術迷惑人心,然後搭乘鴕鳥飛行器,在半路跳到雲上的雲之使嗎?據說,鴕鳥上的另一乘客永遠只能記得在幻術中那些美麗的夢境,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記得他們的模樣。”

“那麼你是碰到嘍?” “嗯,雲之使的話,倒是——”頓了一頓,SKY那深栗色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眼尾上挑,表現出濃烈興趣的樣子,“你為什麼覺得我碰到了呢?既然碰到的概率是千萬分之一。” “雲使之澤是梅非斯一心想要消滅的地方。而你,從很久以前開始你就是個從各個方面講都談不上正常的傢伙,我只是太擔心外表無害實則裹著毒藥的你提前傷害到那幫小生物罷了。” 頭頂上,早抽的櫻枝已然延伸出手臂,疏疏朗朗的晴空被它們擦抹得明亮光潔,卻完好得經不得碰觸,施與一點點重量便在枝椏間斷裂開來。空氣中含滿了沉重與輕盈交相錯落的兩股氣流,共同消失在SKY胸間時,FA聽到他這樣說道:“抬愛了!” 小蒼蘭簇擁著的小路盡頭,一抹磚紅拐了小小的彎兒,然後才是那紅瓦下淋漓通透的白房子。面對夕陽拉開長長的落地窗,一小瓣薔薇顫抖著落下來,FA突然瞥到了SKY手上灰色的包裹,“那是什麼?”

“午飯。你知道,對於流浪畫家來說,隨身帶飯是必要的。” “又是為了你胃疼的老毛病而特地準備的?不如你當著我的面就把牠吃下去,我可沒時間在大典開始時為你買胃藥。” 包裹裡是一張餅,顏色不太誘人,更像是蜂蜜被一層層兌了水而褪色。 SKY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遠處一大片白雲正在草坡上翻滾而過,他咬了下去,立刻倒抽了一口氣,不得不把全部吃進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怎麼了?”FA看了過來,隨即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怪異表情,“你竟然把水泥裹在麵餅裡?” “嗯,流行嘛。”SKY突然笑了,是那種全部表情都跑動起來的笑容,彷彿一簇簇川草隨風飄蕩。於是無法不想起來在鴕鳥飛行器上遇到的少年,伶俐地跳下鴕鳥時向他扔來了這個包裹時,那一抹意味深長而又譏諷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啊,原來那孩子早就看出來自己沒有被他的幻術迷惑,於是就用這個小把戲來報復自己嗎?想著想著,不禁輕快地笑出了聲。 “嗯,有趣。”掠起額前的碎發,風穿梭過來又逃逸出去,浮起,又落下。連同睫毛下的陰影都一同動蕩起來,眼睛中明亮的神采越發清晰起來。 直到把那面龐關在門後,並隨著走開的步伐漸漸遠去,那彷彿在動蕩的水里也能燃燒的火焰一般的神情也還是根深蒂固。 FA有時甚至懷疑,SKY那種只屬於藝術家的火焰隨時會從他手指上跳躍下來,即使他只是用手指輕輕碰觸了他一下。 “也只有你呢,SKY。明明是自己想來,卻讓我特地寫一封邀請信鄭重地請你,自尊到這個地步——也就只有你了吧?”FA微微抬頭,天空漂亮得不可思議,那是一種極度沉默後沉澱下來的力量,強大,然而卻偏偏澄澈而純淨。眼光載浮載沉中,天空和白雲一片氤氳,然後慢慢浮現出一張臉龐,漆黑的頭髮下,笑容始終不落,可是那樣一雙眼睛卻是靜止的,被包裹在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中。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叫SKY呢?” 苦惱似的皺起眉頭,卻不期然地被另一個沙啞的聲音打斷了——“FA大人,請以您的手給我以痛苦!” 彷彿在教堂神聖的管風琴演奏中混合進了髒話,這樣突兀的響起讓FA多少有些不快,反手抓過那一枚漂浮在身旁的火印——這種科技極度發達後,科學和瘋子的想像混合的產物,長著潔白的翅膀,可是卻只為了尋找自我毀滅之路。 “火印啊,你作為信使,以自身封印住傳信人的思想,然後飛到收信人身旁,以死亡結束自己的使命,是怎樣的感覺?” “大人,我以此為傲!” “那是因為你還不知道死亡的滋味,你沒有足夠的信息去下這個判斷。信念並不等同於真正經歷時的感受。” “大人我只知道,今天我要向你傳達的,是梅非斯大人對於雲使之澤的最新決斷——停止對其一切攻擊,靜觀其變。” “清楚了。順便一說,你可真不是一枚受歡迎的火印。” “我很慚愧——”那個委頓的尾音在FA兩指間瀰漫成一縷煙火,輕易就消散了。 走出長長的迴廊,月光正自唇間吐出淡灰色的陰影,足尖踏過樹木的影子,浸透了滿滿一懷的馥郁草木清香。恍若柔軟的筆觸一下一下繪出的長長畫卷,不斷延伸開去的是流淌的時間,落腳之處印出一片片落花,依偎著建築的飛簷細碎地飄零。只是小小的一角上捲起邊兒,在FA戰立的地方頓了一頓,手一抖,便落下一灘墨綠色的眼淚。 那是以顏色紀年的第三年,淺蔥年的晚春。風刮得還不是太濃烈,一切也還都沒有正式開始。 2. “你有沒有過,想要尋找?” “有過……” “尋找什麼?” “'我'的真諦。” SKY的手指懸空在一棵香榧樹上。 他坐在這畫前。 面前是被風撩撥得開始懂得思念的沿街草,小小的葉脈上流轉著如縷不絕的淡金光芒,那顏色被切割得如此凌亂,以致於灑進畫面上描繪著的迷宮時,都不懂得收斂起自己恣肆狂放的嘴角。 SKY抬起頭,原本漂浮在SKY右手邊的火印換了個位置,慢慢問:“那麼,你有沒有過,想要離開?” “也有……” “離開哪裡?” “'我'的身體。” ……總是如此。 “火印你最近在研究哲學?” SKY放下筆來,洗筆的水中,逐漸瀰漫開稀薄的微綠與清水相互抵充,掙扎許久,終於決定放棄的,是清水。畫布的濕潤處如同肩胛骨,不時閃過一兩抹白光,偶能看清向陽光蜿蜒長去的野草,攀爬成遊遊蕩盪而彎彎曲曲的道路——是座剛剛坐落而成的迷宮。用筆很輕很淡,刻意蒙了塵的姿態,與任何一條不知起點也不知終點的道路都能重合。 “上一次是女權主義,再上一次是自殺意識,這一次輪到了哲學?”再度提筆,迷宮的第一處死路前落下一隻飛鳥。 “哲學是抵達死亡的捷徑,你這是?” 火印以撲打來晾曬羽翼串聯著的冰涼露珠,“SKY,我每次來你都在畫,可我一次都沒明白過你在畫什麼。” 一向掩藏在真實情感邊緣的眸子閃了閃,SKY的眼珠波瀾不驚,如同任何一個黑夜,有點漫不經心的優雅。 “畫就是畫本身,無需猜測和懂得。” “SKY,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傳信了——今天,是最後一次了呢。” “我會記得給你上香。” “SKY!”被燙傷的聲音。 “嗯,這幅畫麼,是個挺長的故事呢。” 鳥是在傍晚剛剛離開時到來的,翅膀又闊又白,層層疊疊間,藏匿了太多疲倦的味道。鳥被那樣整個地包裹在其中,不俗的嗓音如同在顆粒上摩挲著的絲綢,向畫家喊道:“請幫忙尋找!” 鳥說它,丟失了一個諾言。 說丟失,莫若說是不知道藏到了哪裡。因為太重視了,所以在諾言許下的那一刻起,鳥便把它好好地藏了起來。不是在被風追逐的絲巾褶皺裡,不是在還未破裂的鳥殼裡,也不是在哪一片羽毛的溫度裡。鳥沒有把這麼重要的諾言放在那麼輕而易舉找到的地方,於是就藏在了一個它認為誰都想不到的地方。而最後,卻連她自己都記不起來地址了。 “那麼,是個怎麼樣的諾言?” “是我和他之間許下的諾言,是個誠摯的諾言,用著的是心底最劇烈卻最無法描繪的情感。”鳥沉默了一會兒,胸口上的羽毛彷彿要因為不停起伏而大面積迸裂開來。 “我從來沒有試圖對他說出自己的情感。因為我害怕……被拒絕,還有,我想維護最後的尊嚴。就這樣在他身後,用我的影子加深他的影子的顏色,就這麼沉默著看著、守護著他不也挺好?我一直這樣反復告訴自己。” “可諾言往往是來自雙方的呢。”畫家提醒。 “是這樣的。”鳥的羽毛像波浪一般,又深遠又白亮,把它的面龐打濕得一片模糊,“但平衡本就是因為不平衡而存在的……當我心中的重量支撐不住自己時,所有的心事都用了一種扭曲的方式噴薄而出。” “你做了什麼呢?” “我決定離開,雖然我萬般、萬般的不願。可我內心的壓抑就像水面上的皮球,摁下去又浮上來,總是有不合時宜的固執。決定了是一回事,執行卻是另一回事啊。”鳥幽幽地說。 “這樣啊,你在愛?” 鳥仰起自己優美而又修長的頸項,向著天空緩緩笑了一笑。風乾淨地擦過她的翎毛,一瞬間,似乎有些閃閃發光的東西在順著羽翼蜿蜒地滑落。 “是的,而在那一刻裡,我才知道他也是愛我的。在我說出離別的那一刻裡,我才知道。” 沉默了許久,畫家和鳥都聽到了的,一點一點,落花擊打在水面上,催折著緋紅色的暖風。 “然後呢?” “沒有……沒有然後了。”鳥的聲音顫抖著在她頸項的線條上滑落,“我們都在心底彼此許下了同樣的諾言,安靜地守侯對方,就這樣已經過了20年。突然出口的真相,太措手不及,已經讓我們都沒有力氣去習慣新的局面了……” “你們都行駛在同一條船上呢。無法停止的船,無法停止的水,還有,無法下船的你們。”畫家停下手中的畫筆,那些噴湧的色彩卻無法描繪出眼前的這份情感,眼前這能感知卻不能描摹的一切。 “習慣的,是安守舊局面;不習慣的,是改變。就這樣,我們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彼此都折磨不堪。最後,我們同時選擇了離開彼此。真正的、徹底的離開。” “你要尋找的諾言就是你們倆都許下,卻都無法達成的那一個?”畫家試探著詢問。 鳥閉上了眼睛,某種無法忍受的東西直接擊中了她。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呢?那東西如此強大,使得呼吸裡都帶著傷口那甘冽而腥甜的血絲味道。 “無論是誰都好,請找到那個諾言,然後殺死它!殺死它我就可以平靜生活了!” 鳥再睜開眼睛時,唇角邊扯出一個幾近猙獰的微笑。那本是描述著月下跳舞至死的小仙們和為了摘到星星而失足跌死的花朵們的詞彙才可以形容的,而現在,只有它們,早已遠去。 “我可以幫你尋找,不過,作為交換。鳥啊,你要講一個故事——尋找的旅途上你一定見證過什麼人的生命吧?”畫家這樣說。 然後,鳥有點困惑地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平靜地敘述了起來。 他們管它叫風箏。 然而卻不是真正的風箏,誰又能真正是自己呢? 風箏之所以有這個名字,是因為它有風箏的外貌和特徵。如果換個名字呢?自己又是什麼?自己會被劃入哪個範疇?自己的屬性就會改變嗎?既然不會,那麼名字和自己之間的關係究竟是什麼呢? 風箏拋出了這些謎面,如同在月光下用一枚銀幣剖開夜空。 用彩色格子細細劃分出鮮豔和暗淡區別的屋頂,向溫柔天邊的那抹藍靜靜搖曳。那隻風箏就夾在兩者之間。那是完全不能自主,卻要執拗地守護著那種命運的生命。悲哀,卻因此而懷有無限希望,也彷彿寄予了無限可能。 風箏作為屋頂裝飾的一部分,從未用自己的身體觸摸過天穹。在它那蝴蝶形狀的身體下面,也還擁有一根風箏線,就從屋頂下直接垂到房間內。 所有風箏思索的一切,都是線告訴它的。包括,自由。 “什麼是自由?”風箏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時詢問。 “飛翔就是自由。” “那麼為何你不飛翔呢?” “因為我的自由並不是飛翔。你的自由才是。” “你的自由又是什麼呢?” “你的離開。換句話說,也就是你的自由。” 風箏終於得以從限制自己的瓦片中抽身,是4年後的事了。本不過是一陣疾行的暴雨,線安然地聽到水滴迴旋落地的聲音,然後,突然哪裡那麼猛地一鬆…… 第二天,風箏便不在了。命運這東西,終究是無人猜測得到吧。 “這個故事並不是關於風箏的,若你過於留意它的去向,我可能就無法回答你。要知道,就像你永遠踏不上自己想要行走的那條道路一樣,聽來的故事總是無法選擇的。”鳥平平靜靜地講道,聲音低沉而帶有一點仁慈的哀傷。 究竟要經過歲月怎樣的淬煉,忍耐過怎樣的顛沛流離,用傷口呼吸過多少次,才可以換來那近似妥協的寧靜。 於是日子便這樣水中落葉一般的漂浮,線從此過著無從期待也無從失望的日子。但此前,很多個日出和日落裡,本不是這樣的。 線的一端已經懸空,另一端只能以不斷的尋找來把自己內心的洞綁紮好。 線詢問過房間裡那隻快要撒氣的氣球,它說:“請讓我當你的串聯者吧。” “我不需要。”氣球答。 “那麼,就讓我當你的束縛者?” “謝謝,我不需要。” 線轉而去問那隻失去了尾巴的長頸鹿玩具,那件少了一根線頭便整個快要散架的毛衣,以及需要用線頭牽住火車頭,方便孩子的手拉動的鐵皮火車……可並沒有得到過什麼其他的答案。 冬天早已把空氣凝固成了冰片兒,勻而薄,懸空附著在搖搖晃晃的線上。可無論如何,內裡卻是柔軟的,即使許多個“多年”說過去了,所謂期待早被拒絕一點點揉碎成塵埃,裹住了線的周身上下,瞧不出一絲半點先前的模樣,可它仍然能記得那些個風住沉香的日子裡,自己屬於一隻風箏的那一小格片段。是的,完整地屬於——它們彼此擁有,彼此信任並且相互欣賞,直至一個雨夜的雷聲把這一點點牽連徹底撕裂。溫暖的餘溫從此就像一隻穿在斷臂人身上的袖子,空空蕩盪地掛在沒有實體的地方。 以後,也只能這樣了吧? 抱著回憶取暖時,胸口卻偏偏覺得冰冷。直到放棄了掙扎,在壁爐裡第一次吹起橘色暖風時,線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 直至那一刻也無法忘記。 ——風箏 最初的、唯一的,屬於自己的…… 然後,水氣滂沱,浮萍上洶湧而起的雨霧,一層層在長長的芒草尖上瀰漫升騰。風從南邊翩躚而來,將帶走的悄悄送回——總是這樣,風總是這樣樂此不疲。或許是因為,看似自由的風,本來就因為被牽制在天與地之間,永遠都沒有真正的自由,所以才這麼愛捉弄世人吧。 風箏。 回來了。 線與它小小的幸福,只差了一步。 鳥垂下眼睛時,聲音也輕輕落下去。淡泊的,幾許看透卻又有幾許迷離的眼睛,朦朧的淚光包裹著的漆黑。 樹梢上繫著的月白緞帶被蕩漾得很遠很遠,幾下里漂流,是波浪的形狀。畫家在著手畫著的迷宮圖上,在第二處死路前用畫筆扔下一隻風箏,殘破的翅膀,面容幾經踐踏、污濁不堪,可那雙眼睛卻始終大睜著,明亮得迥異於任何一個時刻。一小段風箏線就在它那小小身軀的下面任意擱置著。 “所謂的自由,也許自始至終就沒有存在過吧?”鳥在別人的故事裡,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不激動。從剛啟程開始,鳥便把別人的痛楚和憂傷細密地編織在自己的生命裡。一小段遺失的獨白,一首半截的歌,無比無助的生命,有太多做不得主。人若想活得足夠舒服,只需擅長遺忘便可以了,然而太過執著的靈魂,惟獨對遺忘無法偏情。 “我的故事講完了,那個諾言就拜託你了。”鳥恭恭敬敬地低下身子,用翅膀抵住地面,鞠了一個躬。 推開冰藍色的格子窗,廖淡的嫩椿正舒展在高高低低的枝頭,一次一片,等光聚滿了,嘩——傾瀉而下,從樹冠直直墜落到樹根,中間偶有一層層停頓,彷彿稍事注目便趕不及投奔了去的,白色的凋零之花。 鳥迎向那光,大大地張開闊翅,潔白得幾近透明。微微回眸,哀傷的眼神墜落在自己的羽毛上,連風都隨之搖擺不定。 畫家還未來得及用水彩浸潤出它的神態,一筆一毫,從長而尖的脆紅色喙,到短而平的褐色花紋的爪子,眼角閃了一閃,鳥已經離開了。 畫家坐得穩穩的,用盡了所有的耐力才讓自己沒有動。為著隱瞞那隻鳥,隱瞞她一個早就想知道的事實 ——這世界上所有的鳥都是曾經丟失的諾言。 “為什麼不挽留它呢?”火印對SKY開了口,“那畫家就是你吧?那鳥,那風箏,便是你畫在迷宮上的 ——為何不告訴那鳥真相呢?又為何不予你創造的生命以圓滿呢? ” 淡然一笑,SKY垂下了彎彎的眉毛,“我也不知道。”將筆洗涮乾淨,凝神注視末端渾圓的水滴,等得重了,啪嗒一聲落下來。 “我只知道,萬事萬物自有可遵循的原則。我僅僅是它們生命的見證者,然而也是我自己生命的經歷者啊。在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吧。鳥和風箏也有。” “你的立場是?” “局外人吧。” SKY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自己的畫,悠然拿起筆,沉吟許久,再次鄭重而輕柔地落下來。 “話說,你今天要送的信是什麼呢?” “雲空大典已經開始了,FA大人說,這是你期盼已久的,希望你玩得開心。” “地點?時間?” “在你面前,此刻。” SKY抬起頭來,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眼前的喧嘩。 3. 梅非斯的死訊並沒有被刻意隱瞞。春天的樹根下,泥土深深淺淺,一踩便是一個腳印,浮現出清新而微微使人疼痛的氣息。那屍體便隨意地丟棄在那裡,蜷縮成一團,唇角還殘留著血跡,故意挑釁給人看一般的,比石榴還淒厲的一串艷紅。 以首席執行官而言,梅非斯的手段太過軟弱和優柔寡斷。執政時期裡並無建樹,也沒有什麼野心,平日里只是飲酒買醉、茶室煮茗,過得閒散而怡然。因為對酒過分地鍾情,據說,這大半生里,梅非斯日日都要倚賴酒精入眠,無法明白那些酒精對他的侵蝕和重要程度的人們,卻一再給他送去上好的佳釀。有時候是花雕,有時候是威士忌,更有坊間自釀的各種果酒。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或透明或半透明的瓶子,一到燈光亮起來,便如同一隻只閃爍的眼睛,驟然間把人緊緊地裹了進去。 但這一切,於梅非斯而言都很是適用。一心偏情手中把玩的杯盞,而把公務與權利全部推給了同期為政的FA,本是自以為是的討好,卻意外地令後者厭惡。 出身卑微卻極有抱負的FA,從不掩飾自己的冷酷與獨斷專行,短短三年來,靠眾人皆知的暗殺或陷害而爬到副執行官的位置。手段絕對談不上光彩,而他卻偏偏從不掩飾,對於這份冷傲、暴戾到骨子裡的氣魄,上邊總是視若無睹——成就一個時代和平的,有時恰恰正是暴力。本著這樣的態度,哪怕是FA不止一次有意無意地提及不肯屈就於梅非斯之下,也沒有人來加以乾涉。 或許是早已有了心理鋪墊的關係,梅非斯的死無人驚訝更無人追究。曾有人看到FA的近侍抱著一壇子酒進了梅非斯的府上,又平靜地空手而出。第二日,就在樹根下找到了梅非斯的屍體。 那本是為賞月而建造的東方建築,八角樓、小涼亭,七層的寶塔一層層疊著擁擠上天空。每逢月夜,那光芒便鈴鐺似的丁零噹啷地掛在突兀的飛簷上,哀切又樸素。 從來也沒有否認過自己毒死了梅非斯的這一事實,FA冷徹心扉的眼睛始終注視著前方,筆直地、毫無雜質的,犀利的底部盛放不下任何溫情,就這樣,代替梅非斯一把扯開了亂世的序幕。 直到此時,那項表面對雲使之澤示出和平,實則為將其一網打盡的“雲空大典”才正式舉辦了起來。 古色古香的街道上,雲之使們迎風而立。一共有三十六位少女,照例將長發高高地綰起。漆黑的髮絲間別一把小小的折扇,紫竹骨,十八股,象牙白的底子勻稱地舖就開來,扇面都用寫意的手法描摹上去曼佗羅或者墨蓮,有時臨風,有時旋轉,照例是微微開合,一兩枝遺留在人世外的樣子,一點點含蓄著,宛如古中國王朝里坍塌的一個夢,久遠、古雅,且都有異常動聽的名字。 FA換了一件墨綠的軍服,無人陪伴,獨自穿過人群走了過來。神情傲慢且優雅,不容置疑地眼神緩緩掉落在緊閉的唇上,勾勒出一個冰冷而向下拉去的唇線。並不起眼的軍服質地,總是緊緊貼在他得體而略顯無情的身體上,隨著每一舉首或頓足,驚人地逼視出他凜冽的棱線。 路過一小堆反复拼湊著魔方的孩子們時,停了下來。 從那些孩子手中幾近強硬地奪過魔方,對近身侍衛做了一個命令:“去拿把螺絲刀來。” 很快的,那小小的器具便握在了手上。 FA幾下子便拆開了那小小的玩具,把所有的面重新拼成同一個顏色。上好螺絲,丟給那些已然看得目瞪口呆的孩子。 然後拋下這樣一句話後就遠去了—— “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拐彎抹角。” SKY沒有動,連畫板都未曾收起,百無聊賴地看著這一切。突然隨著FA的目光定格在了什麼上面,原本對一切都無法動容的FA,肩膀微微顫了一顫,整個胳膊都無意識地緊縮。然後彷佛困惑了似的,止步不前。 那是SKY第二次見到那個少年,鴕鳥飛行器上歌唱的少年,宛如雨水一般幽微而發亮的少年。穿了一襲黑衣,比夜猶黑的,腰間鬆鬆地挽住一根菖蒲綠的帶子,長發過於任性地飄散,如何也帶了些狷狂的味道,彷彿湖邊的蘆葦尖兒。就那麼,與流水般的風糾纏在了一起,幽咽似的,延展開去,流淌下來,幾分妖冶、幾分嫻雅,微妙得令人無從察覺的矛盾墜落到地上,卻映不出一個影子。 如同拋物線一般,SKY的目光與FA的一起平整地扔出去,在空中慢慢地滾動,一下下聚集在那個黛黑的身影上面,重疊,然後,落下極重墨的一點。 那是還未啟程,連自己也都窺探不到的東西。正在一些極其隱秘的地方慢慢醞釀,然後等待有一天如火山打嗝一般地乍現。 FA的幾個近侍早已上前,左左右右將少年團團圍起。 “拿出證件。”近侍們別無他法,只有這樣一個方法來辨認對方是否危險的雲之使。 少年輕輕笑了一笑,撩撥了下自己的長發,然後伸出纖細而修長的手掌,“拿來。” “什麼?”近侍們有些莫名其妙的望著眼前的少年。 “你們的證件啊。大典之際魚目混雜,我可不想你們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這是為你們好。” “我們若不給呢?” “你們的軍裝很不錯,我是那麼喜歡軍人和軍裝。”突然岔開了話題,令對面的幾個人一時無所適從起來。 其中一個反應稍快的侍衛憤憤開了口,“誰說喜歡軍人我討厭誰!不然我們交換,你當軍人,我做自由人。” “哦哦,看證件看證件,軍人證件的照片從來都拍得格外英武些。不然我拿我女兒的照片跟你換如何?” “你有女兒?你親女兒?”無法相信的表情。 “領養的。我女兒那麼可愛,不看太可惜了。你啊,好福氣呢。”少年稍微靠得近了些,一邊用手指夾出侍衛上衣口袋裡的證件,一邊漫不經心地掃視著他,後者卻意外地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何絲毫都不想拒絕少年的任何動作。 “你長得有點像我女兒。”少年邊說,邊遞上了一張照片。 “啊啊啊啊啊——”侍衛接過照片的一瞬間,從喉嚨裡直直地叫起來。捏在他指間的那張少年遞過來的照片上,一隻剛足三個月的蝴蝶犬穿著背帶褲向上凝視著他。 “可愛的眼神!快看!”少年無辜地指點著,專心的樣子連其他幾個侍衛也把腦袋湊了過來。 “你欺騙了我們,總要補償吧!”握著照片的侍衛委屈地叫了起來,完全忘記了自己在執行任務。 “我幫你拿軍人證好了,反正你那麼討厭它。” 侍衛退後三步,不可置信地眨著眼,“你太狡猾了!” 其他侍衛突然想起來什麼,一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不告訴。” “那麼就殺了你,告訴不告訴?” “把你們的軍人證都拿來給我看看,就告訴。” 這次沒有異議,少年手上把玩著幾張證件,莞爾一笑,一字一句地說:“去看我給的那張照片吧。” 趁幾個腦袋低下來的瞬間,少年一縱身跳出了圈子,揚了揚手中的幾張證件,“我真的不是故意說你們笨哦,那上邊怎麼可能會有我的名字?這個就作為你們浪費我時間的補償嘍。” 風又旋轉起來了,柔弱無骨的風,一點點降落在了指縫間,歇息時的震翅聲卻讓肌膚充滿重量感。 少年穿過被風捲得颯颯而立的少女,她們的面龐閃爍著這季節的光彩,濕潤而柔媚,從兩側垂落的裙裾一直延伸到纖細的指尖,彷彿雲霞有了形體,可以在手中一層層漂散。 與FA的近衛兵們完全不同的氣質,周身捕捉不到一絲絲戾氣,就那麼,迎面走上前去,直到與FA只隔了一隻手臂的距離。 極輕微,花瓣混合著呼吸聲悠揚墜落,墜落,凋落的姿態無比輕盈,卻也無比悲戚。 “FA大人,您的近侍們剛剛說我是'雲之使'呢。”少年的眉目出奇的平展,卻宛如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口,“我特地來請您捉我回去,解剖來看看。”伸出胳膊,那雙手纖長得另人不敢碰觸,只怕會像折斷的樹根一般劈啪作響。 FA張開嘴,卻被少年的指腹按了下去,“噓,您如果真的說我是'雲之使',我可是會心碎的呢。”輕輕舒展身體,悠長的袖口垂落,一兩片慵懶而狡黠的碎片一閃而過,彷彿一隻看不清羽毛的鳥兒臨著髮鬢疾行。 “您到底怎麼樣才能感謝得起我呢?瞧那邊,真正的'雲之使'在那兒哦。” 袖口閒閒地一甩,拋出一褶子煙雲,略微發白的手指抬起來,緩緩指向一個方向。一片模糊中,只有他的指尖和不遠處的一團墨綠色格外突兀。靜默中,誰都看到了,那是FA的近侍,手上還捏著照片的那一個。 “他有一張永遠不會讓你看清楚的臉,不信您可以試試看。'雲之使'們向來最擅長易容了,他那張真實的臉一定隱藏在別處。” 少年目光閃爍,凝視著一個虛無的遠方,幾近妖冶而猙獰。回眸時低低在FA耳畔低語,“怎樣,若是把那張面具一層層剖下來,可不知道是什麼光景呢?” 嚓——話音未曾及地,不知是誰將一把銀光閃爍的小刀便架在那位侍衛脖子上。後者那雙茫然的眼睛顯示自己還完全不清楚自己的處境。 刀尖一挑,已順著那侍衛臉型的弧度順暢地游弋開去,茫茫的白光看不清楚,只現出一雙深沉而凝固的眼睛,卻也只是轉瞬間,便斜斜地滑了過去。 啪嗒,一張面具落在地上。少年俯身拾起,輕輕拍掉上面眼角便細心繪製上去的皺紋,他若無其事地拿在手上把玩時,緊閉的眼瞼正向上空洞地映照著他。 “還有哦,大人,令您的人不要停下——再接下來又是什麼呢?” 帶了一點彎度的聲音,在沉默中一點點上升,少年在FA面前鎮靜從容得過了分。隨那聲音一層層落下的,是一張又一張面具,或者沒有鼻子,或者遺失眼睛,或者忘記嘴巴……少年一一撿拾,攏在指尖,以自己的溫度輕微摩挲。 輕輕嘆了一口氣,少年貫來無所畏懼的眼角向FA的嚴整暴烈飛揚,如同潛伏在光明中的塵埃,“大人,您總算明白您的近侍才是真正的'雲之使'了吧?” “在相信這個之前,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是誰?你從哪裡來?” “我麼……”少年微微仰頭,任陽光流水一般淌過髮梢、肩頭,跌落在著草履的腳尖旁,滯留半晌,又一點點隱沒,“如您所見,在下不過區區一介草民。” 少女們一舞接一舞地旋轉,《春璀》、《月下香》迤儷地順著水袖拋灑。悠然執起一把折扇,自少女漆黑的髮鬢間伸長手指,少年閃著透明色澤的指尖催開漫天番木色的落英。 抱起一把七弦琴,信手一撫,一沉吟,細碎的流音順著髮際遊走在衣服的褶皺間。 “你是從天庭昏睡的顛峰中第一個醒來的人,烏爾瓦希,你使得天空顫栗起陣陣不安。世界用她的淚珠沐浴你的四肢,用她心血的顏色染紅你的纖足。你盈盈地婷立在被海浪托起的慾望的蓮花之上,烏爾瓦希;你永遠在那無邊無涯的心靈中嬉戲,那裡醞釀著上帝躁動的夢幻。” 錚……八音皆碎。 手起手落,蒼潔的腕子旋轉在琴弦的細密中,不嫌多一分也不嫌少一分,恰恰好與樂音一齊熠熠生輝,恍若夜間擦洗過少女眉梢的墜星,薄涼而料峭的一滴,卻不見絲毫寒冷的意味。 如縷不絕,旋律張開,鋪陳了整整一地,被搖曳的目光滌蕩得很遠很遠,透明的弧度點點挪移,生生攪進了自天際邊緣遲來的細斜雨絲。淺淺淡淡,一弦一歌皆在濕潤地自在悠揚。 眾人錯目間,人已不在。 少年踏步在交錯的影子尖兒上,卸下方才那分防備與凜冽的氣息,所擁有的,也不過是一雙孩子氣般容易點燃的眼睛。自樹梢墜落的光斑融成大大小小片圓暈,少女和大典上說笑著的遊人混合交織的影子奇妙地凌亂其中,他踮起腳,幾個踏步搶步上去踩著,好玩似的。頎長而略顯清秀的輪廓被納入過分明亮的白光中,使得看過去時需得略微瞇起眼睛。 不知道怎麼的,就發現了一路跟隨在身後的SKY。 潤澤著水氣的腳尖收了回來,少年稍稍偏偏了頭,一雙眼睛婉轉地側傾,黑漆漆的底部始終有些白亮亮的東西無法長久駐留在一處,自在蔓延。 毫不介意地繼續尾隨,唇邊無可抑制地現出一段弧度。 SKY鬆開畫板,裝做漫不經心地向一片紅得深深淺淺的櫻花拋出目光,無法窺測到盡頭的煙紅自道路兩側熏染,綿延成一片旋渦。幾小瓣嫩粉散漫地盤旋,盤旋,自在飛花輕似夢。 少年倏地迴轉身來,給迎面上來的SKY一個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才生生收住力道。 就差小半步了呢,垂下眼睛,少年的鼻子停留在自己的下面,筆直的,如同一小段山峰。 SKY為這樣刻意的再次相遇感到興味盎然。 少年自腰間緩緩抽出一把刀來,亮得令人無法忍受,流水般的線條順著目光蜿蜒。看不清哪裡在閃,星星碎了一角,刀身削去了少年指頭上的一片指甲。 一天一地淌進了少年紅楓一般的眼神,嘲諷和歹毒交相在其中輝映,甚至帶著幾分快意的,在唇角現出一抹淺淡的笑意。 不為所動地揚了揚眉毛,但心裡著實吃了一驚,SKY將畫板慢慢收起。向下凝視著少年的眼睛底部,一點點探詢的意味都沒有,只是有些許悲傷,也或許是憐憫。 “我對你來說,就這麼危險嗎?”慢慢開了口,雖然是問句,聲音卻是篤定的。 “既然我的幻術對你無效,那麼至少我可以毀了我自己,在你毀滅我之前。” “以第二次見面來說,這個開場白恐怕不是太浪漫。”依然慢吞吞的開口,眼睛裡卻分明是笑的意思。 “我並不想見到你——我不想見任何人。”少年昂起下巴,驕傲,卻不過分。令人不可抑制地想到高山稀薄的霧起中那些若隱若現的樹木,從根部開始,生髮出一股孤僻高潔的姿態。極盡凜冽,卻總讓令人伸出觸摸,哪怕冒著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險。 “那是你的選擇,而你無法拒絕我的選擇。不瞞你說,我比較想見你。” “哦?不幸之至!又或者你是無線電搭錯了路線?” “唔,好一介'區區草民',”有意無意地諷刺著少年方才回答FA的問題,“卻會用幻術的力量支配人心去做出殘忍的事情呢。” 挑了挑眉,少年冷笑了一聲,“殘忍嗎?殘忍的意思是?殘忍的標準是?我倒是分不清什麼叫殘忍,什麼叫仁慈呢,倒是要向您請教了?” “唔,殘忍嘛……”溫柔地笑了起來,“就是要讓分明不會被幻術控制的人想要被控制吧。” SKY的鬢角微微牽動,皮膚細小地舒展,掩飾不住的幾分疏朗和豁達,卻沒來由地令人心頭覺得溫暖。 “你不輕視幻術?” “該被輕視的難道不是被施與幻術的一方嗎?所謂幻,是一種把握人心,並左右人心的力量。換句話說,是對方心中已經有了動搖之處,才會被控制住的吧。”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意志堅定就不會被控制住嗎?” SKY點點頭,又輕輕搖頭,“不,自然不完全如此。你的語言本身也是一種幻術,是一種引導,即使意志堅定者,也會輕易跟隨你的牽引,不知不覺間就已經陷入幻術當中了呢。”緩了一緩,繼續說道,“依方才所見,你對FA他們說那位侍衛戴著面具。你如此說完,眾人便看到那人果真戴著猙獰的面具,這是因為言語已經在他們心中留下了影響,而你不過是在那人面前扔了一片樹葉,你手上的那種。” “可我讓他們挑下那侍衛的面具來,其下卻依然是面具,而且每一張都不盡相同。” “這不是很簡單?你只要說著'下面這張面具沒有鼻子',人們就真的看到那張臉上沒有鼻子,實際上,那不過是一片沒有主脈絡的葉子擋在他面前罷了。依次類推,沒有眼睛的,就是摳了兩個洞的葉子;沒有嘴巴的就是下方摳掉一個洞的葉子……直到所有人都相信了這一切,把那位侍衛當做'雲之使'逮捕為止。” “怎麼,知道了都不害怕你也會落到那個下場?”少年抱起胳膊,順手摘了幾片葉子在指尖闌珊把玩,不一會兒卻都一一揉成了碎片兒。一股清冽而濕潤的綠意順著修長的指尖瀰漫開來。 “我為什麼要害怕呢?”向前靠了一靠,沒有任何疑慮。少年退了好幾步,再次將那把刀子抵住自己。 嘆了一口氣,SKY輕輕地問道,“你不願意讓我信任你嗎?” 少年抿緊了唇角,一雙秀氣的眉皺在了一起,看得出幾分掙扎,“我不需要那種東西!” “那麼,你是誰?你和他們說的,和你自己說的都不一樣,那個真實的你是誰?” “真實?這是像仁慈一樣的謊言。”少年的眼睛迷惑著,瞬間就變成了謹慎和嘲諷,那層白光扶搖直上,“一些人稱我為'謊言',一些人稱我為'禍害',一些人稱我為'想要卻不能要的愛',一些人稱我為'想忘卻不能忘的痛',彷彿只要他們願意,就可以給我各種各樣種類繁多的名字,但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你真正的名字是?” “無名。” “我在和一個名字多到無法取捨的人對話嗎?” “不!我叫那些名字,但我不是那些名字。在這個世界上,我可以是任何一個可以想像得出的形象,卻任何形像都不完全是我。” “那些名字你怎麼可能喜歡呢?”若有所思地揚起睫毛,眼尾如同小魚施施然游弋開去,“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如同一顆獨自燃燒的星星呢?”不等少年回答,已然先開了口,“所以,你是否也可以擁有一個只可以被一個人呼喚的名字呢?比如說——STAR。” 微風中,SKY看到少年側過頭去,下巴上垂落的陰影是羞澀的小小窘態,嘴巴里卻說著“由得你去,與我何干?” 話剛出口,便立即意識到洩露了心底的情緒,不禁咬到嘴唇發白,狠狠瞪了SKY一眼,便不再開口說一句話。 傍晚還離得很遠,那彷彿會憂鬱一般的暗藍色顯然還沒有抵達。白天的星星們會閃爍在哪個方向呢?究竟是怎樣的時刻,使得它們決定向幕啟時的人間露出自己的身姿呢?那小小的,看不到影子卻光芒萬丈的身姿。天空充沛著飽滿的顏色,時刻都在變幻,由淺入深,邊緣時而夾雜著淡金或鴿灰。少年繃緊身體站得筆直,在並不太遠的淡藍下,宛如一根被風擦洗過尖梢的枝條。長發闊然地散開,猶如剛剛張開的翅膀,一層一層,綿密地打開。而那一刻,一切都儼然不在了,只有一雙流泉般的眼睛,在等待著什麼。 SKY沒有張口,他知道那是什麼,他們一起都在等待著,等待著星星們用自己的光明編織屬於自己的黑暗,那搖籃一般滯緩流動的,液體似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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