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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雪孩子

盛開在時間外 果奶格格 15346 2018-03-22
“餵,你睡錯床了。” 我推推裹在我被子裡的那個人,又累又困地嚷嚷。真是的,我清早沒睡醒就出去跑操,來回不過一刻鐘的事,本想回來接著睡的,誰知道竟被鵲巢鳩占了。 那人拉開被子,只露出一截背來,衣衫下分明印出一條筆直的脊梁骨來,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瘦的人。 我向宿舍另外的幾張床打量了一下,剩下的五張床上各自躺著還在熟睡的捨友。夜的氣息還沒有褪去,如果不是只有我們系規定必須跑操,我才不必天天受這份罪。 可是既然大家都睡在自己的床上,睡在我床上的人又是誰呢? 我剛想把她扳過來看個究竟,她卻自己爬起來,背對我直直地坐在床上。 她背對我,始終背對。然後,緩緩回過頭來…… 那隻是個小孩子,八九歲的光景,罩在一件過時的運動服中,兩段細瘦的手臂伸出來,把整個袖管晃蕩來晃蕩去,而她正仰著小小的臉,用一雙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定定看著我,那樣泛著微微淡藍的瞳孔,宛如浸在水中的兩粒葡萄。

我彎下身去,扶住她的肩膀問:“你叫什麼啊?” “我叫小田。” “那你從哪裡來的?” 她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才答道:“從一個很黑又很亮,很冷又很暖和的地方來的。” 啥?那到底是個什麼地方?且不管她的謎語,還是先把她送回去。 “是嗎?那姐姐帶你回去吧。” 我伸出手拉她,她的手腕像一隻滑溜的鰻魚,從我掌間一扭便掙脫了去。她低下頭,細聲說:“我不回去。” “可是,可是”眼前的情況讓我很困惑,“你到底是怎麼來的啊?” 這明明就是一棟大學公寓,為什麼大清早會有一個孩子躺在我床上呢? 她很委屈地,“不是你讓我來的嗎?”小小的臉皺起來,都快哭了。 我有些生氣,這孩子都說了些什麼鬼話啊。到現在為止,我除了知道這孩子叫小田,其他的一概弄不明白,我今天是得罪哪路英雄好漢了?

我剛要發作,突然背後有針扎一般的灼痛感,回頭一看,見五雙眼睛如激光一般穿透我的皮膚,幾乎發出滋滋烤肉的聲音。剛才她們還在熟睡,不知何時已醒來,如五尊坐佛一般盤腿蹲踞在自己床上,面朝一個方向,那就是我的床,嘴巴一個比一個張的大。 “你們抽風啦?” 她們卻異口同聲地問我:“你在跟誰說話?” “她啊。”我指著小田,“這孩子不知道從哪鑽出來的,賴在我床上不走。” “誰?”她們又再次異口同聲問。 “看不見啊你們?這麼大個活人。”我扯著小田的袖子向她們那邊推過去。 “可是,除了你,那兒沒有別人啊。”一個說。 “從我們醒過來就看見你一個人對著空床在說話了。”另一個說。 我渾身湧起一股寒意,再看向那孩子,她也正看著我。突然像一縷煙似的輕輕飄起來,在我眼前轉起圈來。她依次飄過我五個舍友面前,拉她們的頭髮,扯她們的衣服,但她們顯然沒有看到她也沒有任何感覺。

我大叫一聲,抱住頭跑出了宿舍。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我在心裡不斷尖叫。我撞鬼了,大白天的撞鬼了! “你別跑,等等我啊。” 我在走廊上狂奔,好想足不點地插翅飛行。開始還聽到她在後面呼哧呼哧地跟著,後來就索性沒了聲息,我忍不住回頭去看,這一看腳下便自動停了下來,並且轉過身子走了回去。 她剛剛從地上爬起來,膝蓋滲出血來,將白色的褲子染得殷紅一片。 “你……摔倒了?” “沒事的。”她吸著鼻子小聲說。 她忍著痛不哭的樣子讓我覺得心裡一軟,某個地方尖銳地疼起來。我把她扶起來,拉起她的褲腿,她手忙腳亂地來幫忙,我才看到她的手掌也都擦破了皮,露出白色的肉來。 “疼嗎?”我幫她吹傷口。

她連連搖頭,“小田不怕疼!小田連打針都不哭呢!” 一滴水珠落下來,砸在小田的膝蓋上。 “你怎麼哭了?”小田用一隻小手抹著我的淚。 是啊,我怎麼了?為什麼我這麼難過,心裡好像被人緊緊地揪住了般喘不過氣來。 “我不知道,是眼淚它自己流出來了。” 此時,我的心裡一片悲傷,剛才的恐懼在她摔倒的瞬間消失了。 “對不起,以後我不嚇你了。你要我回去嗎?”她細聲問。 我仔細看她的眉眼,想找出讓我如此悲傷的理由。她有透明的皮膚,細黃的頭髮稀稀疏疏的,嘴唇是一朵小小的花蕾。她的面龐連同她的舉止、衣著都這麼熟悉,可是又如此模糊不清,如同遠古時代一枚被隨意拋擲在海裡的貝殼。再次被打撈上來時,已爬滿久遠而蒼老的紋路,卻再也無法斷定它的由來。

“你是誰?你為什麼來?”我望著她,失神地問。 “我是小田,我來找一樣東西。” “找什麼?” “我要是說了,你可就不許再攆我走了。” “好的,我不會的。” 她又伸出右手的小指來,“我不信!你拉勾。” “好吧。拉勾……什麼來著?我忘了。” 她不滿地撇撇嘴,兀自把手指纏上我的,一邊拉一邊唱:“拉勾上吊,一百年說話算數。” “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你來找什麼?” “笑。” “什麼?你找什麼?” “笑,我把我的笑弄丟了。” 我這才想起來,這個孩子一直沒有笑過,原來是不會啊。她長了那麼甜的一張臉,如果笑起來該多麼好看哪。 “我以前會笑,可是後來慢慢就不會了。”

“那是為什麼?” “因為,因為……”她低下頭,兩大滴淚從尖俏的下巴上落下來,“所有人都不讓我笑。” 我把她按在我的懷裡,箍得緊緊的。她的肩頭輕輕聳動,我摩挲著她的頭髮,在她耳邊說:“不怕,我帶你去把笑找回來,一定、一定找回來。” 我對這人世間最後的記憶,就是我答應小田,要幫她找回她的笑。 我是被一陣順著腳蔓延的涼意弄醒的,睜開眼睛時,水的波紋流動在我臉上,是向西流去的。陽光穿透我的身體,將我身子底下的鵝卵石映得透明圓潤,一尾尾小小的水草魚在我的指縫間穿行。 這是在……湖底? 我才一反應過來,就嗆了一大口水,我覺得不能呼吸,肺裡的氧氣不斷變成氣泡破裂在湖面上。 “你很不舒服嗎?我去找人幫你。”是小田的聲音。

她跑開去,雙手捧著一團金色的星星,在水流的蕩漾下,星星散開來,不斷向遠處漂去。突然我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馱起來,上升又上升,離太陽越來越近,最後終於衝出冰藍色的湖面,回到新鮮空氣裡。 我劇烈地咳嗽,同時覺得暈頭轉向,沒有力氣。 “如果你不把它當做湖,你就不會被淹到了。”小田在我旁邊說,她倚靠在馱我起來的那個東西上,一副自在的樣子。 我低頭一看,差點翻下去。伏在我下面的是一條金色的大魚,胖乎乎圓滾滾的,好像用氣球吹起來的一般。可是它沒有眼睛,整個魚身上全部覆滿淡金色的鱗片,尾巴如同一把金縷線,像一把彎彎曲曲的頭髮,飄散在水里。 “它怎麼沒有眼睛?”我問。 “它本來就沒有眼睛的啊。”

“那這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 “這是我的家啊。”小田眨著眼說。 “啊?可是,我明明昨天晚上是睡在宿舍裡的啊,你也和我一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 “你不知道誰知道啊?” “我不知道。”她還是搖搖頭。 我有些火了,可是她微微偏著頭,小小的鼻子有點俏,清澈的眼睛無辜地望著我。面對那樣的她,無論如何我也沒法再氣下去了。 “好啦,現在你跟我去學校吧!”小田握住我捏緊的雙拳,沒錯,剛才我的拳頭差點就揮舞在她頭頂了。 “學校?你也上學哪?” 小田點點頭,“今天第一節課是語文。” “語文?原來你學的不是魔法啊?”我覺得這真的很諷刺,在這個一切都荒唐的鬼地方裡,竟然還有我這麼熟悉的東西。

小田不去理會我了,她俯下身子拍拍那條大魚,對它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那條大魚嘴裡發出噓噓的聲音,緊接著,我眼前閃過一道金光。小田的手一陣翻飛,再停下來時,她手裡捏著兩片魚鱗。 “這個,是丸子的鱗片。”彷彿看到我臉上的白痴表情一樣,她再次解釋,“它就叫丸子,是我的'守護獸'哦。” “守護獸?” “恩,你也可以有的。可以用任何你想得到的動物哦。” “要去哪個森林捕捉嗎?” “不用的,只有你有一顆心,就能召喚到自己的守護者。” 我摸摸自己胸腔下那個位置,還好,那東西還在跳動。可是我實在對小田所說的一切都感到費解。 “哎呀,來不及了!”小田將兩片金黃色的鱗片塞在我手裡,“把這個含在嘴裡,你就可以跟著我們一起飛了。”

這是螺旋槳嗎?我把那兩片鱗半信半疑地塞進嘴裡,一股薄荷的清涼蔓延,我的手掌突然感受到了風的流向。緊接著,我覺得身體變得像一個氣泡那麼輕,不禁輕輕一躍—— 我竟然如同一顆球一般彈上了天空。 “啊,你可以伸開雙臂,放鬆,調整呼吸,想像自己如同飛鳥一般。”騎在丸子背上的小田追上來,大聲呼喊著說。 我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懸浮,不一會兒就覺得優游自在,我開始想像自己覆蓋著潔白的羽翼,如同一隻天鵝那般優雅地飛翔。 “啊,小心!” 當我聽到小田慌亂的喊聲時,眼前突然橫出一段樹枝,我急忙低下頭,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與此同時,一陣刺耳的大笑聲傳來。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群穿著打扮都怪模怪樣的孩子圍成一圈,每個人身邊都站著一個動物,可是,每一個都叫不出名字。因為它們都只帶著某種動物的特徵,卻不是任何一種動物。比如長著獅子頭的驢子,長著兔子尾巴的青蛙,甚至還有一條張牙舞爪的龍在一個男孩的頭頂一圈圈呼嘯著盤旋。 我揉著摔痛的地方爬起來,走過去,看到小田身邊散落了一地的文具。鉛筆、橡皮,還有一瓶碎掉的藍墨水,弄得一片狼籍。可是小田卻只忙著將丸子扶起來,把它身上的土都拍打乾淨了,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定它沒有受傷後,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為什麼我撞到了樹上,可是小田和丸子卻也跟著摔下來了呢?我想我還是不了解這個世界的。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啊。 我走過去,想把地上的文具檢起來,可是我的手指怎麼都無法接觸到它們,彷彿我是一個影子,一縷空氣一般。 “哈哈哈,說你是個傻子吧,騎著這種守護獸還敢來上學?”一個男孩尖聲嘲笑著,“我還是幫你教訓教訓這個醜東西吧!”他一腳跨上來,踩在丸子圓滾滾的身子上,丸子嘴裡發出痛苦的噓噓聲,這似乎是它唯一能發出的聲音。小田撲上去,不斷要掰開那男孩的腳,可是那個男孩卻笑得更厲害了,腳又向丸子的肚子裡陷下幾寸。男孩嶄新的皮鞋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小田的臉憋得通紅,她抬起頭不斷看著男孩的臉,那張猙獰的臉放大到無邊無際,在她的瞳孔裡,佔滿著所有驚悸的天空。 我一沖而上,揮手就給了那男孩一拳,但是,他卻好像沒有任何感覺。令我奇怪的是,男孩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他正忙著在小田身上來回蹭著自己的鞋。 而小田,張開雙臂,伏在丸子身上一動不動,一動不動。 男孩蹭乾淨了自己鞋面上的灰,就收回腿,以饒恕了誰的姿態揚頭招呼著身邊的旁觀者走開了。 一直到他們全部散盡,小田那小小的身子還是整個伏在丸子身上。 我輕輕伸出手去,觸了觸她的肩膀。她微微動了動,然後,回過頭來。兩行眼淚掛在臉上,在唇邊,凝住了。 她低下頭去默默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文具,一滴一滴淺清的水珠落下來,很快地,她面前的磚塊便斑斑駁駁濕了一片。 我蹲下來,握住她的手,顫抖著問:“他們為什麼這樣對你?” 我看到她臉上的淚斷落的速度加快了,然後她小聲說:“沒事的,他們一貫是這樣的。” “胡扯!這些欺負人的小孩簡直該死!”我聽得到自己牙齒摩擦的聲音,這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輕輕顫抖,每次生氣到忍無可忍才會這樣的。 “我要遲到了。”小田哀聲說。 “不許去!你讓我回去,我不想管你的破事!” “是你自己不願意回去的。” “啊?” “如果你真的想回去,你早就可以回去的了。我們這裡,凡是不想走的人,永遠都不會離開。”她拉拉我的手,“不要走,好嗎?” “除非你告訴我,為什麼我摸不到你的本子,也觸摸不到他們,只能摸到你和丸子呢?”我擰起了眉頭。 “我要遲到了!”小田的聲音慌張起來,她迅速地將書本胡亂地往丸子身上的一個大口袋裡一塞,拍拍丸子的頭,只見它如同一顆砲彈般,呼地一下飛了起來。 我一跺腳,嗖地升到與小田同樣的高度。 “熟練多了呢。”小田讚道。 “哼”我根本懶得理她。 “我只是答應了要替你把笑找回來的,找回來以後,誰還要管你這個老被欺負的傢伙啊。” “啊,小心!”又是一聲驚呼。 我一閃身,繞到即將撞到的那棵樹的側面去,我上下打量著,“你們這兒的樹怎麼那麼多啊?” “這是森林嘛。而且,每一棵樹後面都住了一個人哦。還有樹學校,每十個孩子就有一所學校哦。” “那你的學校在哪?” “就在這裡。”小田牽起我的手,摸了摸粗糙的樹幹。 “這裡?這兒似乎是空的……這,啊……” 我在掉落,在一個樹洞裡呼呼地掉落。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剛才我的手一碰到那塊樹皮,就被一股力量吸了進去,先是胳膊,再是肩膀,接下來是半個身子,就像拱進一個大泡泡糖似的,我立刻掉進了一個透明的,芳香的空間中。 “尼克的寶石被巫師的刀子切成六塊,那麼……你又遲到了?” 我看過去,一條長著吸盤的藤蔓盪過來,上面站著一個中年女子,她高高地仰著頭,卻將眼睛瞥著自己的腳尖,直把黑眼珠抵到下眼框上,那個眼神因此看上去冰冷而威嚴。但,顯然,她的眼睛並不在看我。因為我已經發現,在這個世界,除了丸子和小田,是沒有任何人看得到我的。 有個哧哧的笑聲響起來,是剛才踩在小田身上的那個男生,正學著小田清早護住丸子的樣子,一邊做著鬼臉。很快的,此起彼伏的笑聲便在教室各處響起。 小田站在原地,仰著她那顆小小的頭顱,那些嘲笑如同針一般扎在她的後背上。我看到她捏起了拳頭,向那個將頭髮綰得緊繃繃的中年女子邁近一步。 “徐老師,我遲到是因為……” “沒有任何藉口!”那女子按住眼鏡,啪地彈出一隻蜈蚣,蜈蚣的身子一陣亂扭,將長腿一條一條伸出來,當伸到第九條腿時,便不動了。 “九點了,你遲到了半個小時。我不願意聽你到你的任何話,你每說一句話都是在浪費我們大家的生命,”然後面向大家大聲問:對嗎? ” “對——”所有人都無一例外地拖著長腔答道。 “啪”一道翠綠的閃光飛快地掠過,“你給我去牆角站著。”中年女子舉起手中的藤條,刷地向地上一甩,揚起一地灰塵。 我閉上了眼睛,幾乎不忍心看到小田的臉。那該是一張多麼痛苦的臉啊。 我睜開眼睛時,小田已經走了。她的背影走得很慢很慢,腳步那麼沉重。我過去扶住她,可她卻把我的手推開了。 她一直走到教室最髒的那個牆角面前,停下來。我看到她抬起手迅速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後,背對著所有望向她的眼睛,把頭埋到胸前,像一個真正犯了錯誤的孩子一樣,從耳朵一直到脖根都羞得通紅。 台下一片騷動,那些守護獸像一個個小球,在自己主人和其他孩子間穿梭。來來往往之間,最後都集結到了那個總是欺負小田的男孩面前。 “沈魚!”徐老師聲音一高,那男孩抬起頭,無所謂地一笑,那些守護獸便紛紛散去。 沈魚手中已經多了一把紙條,他一張張看過來,臉上的笑意便加重幾分。看完後,他將紙片一攏,一揚手,一條青龍直撲過來,那條一大清早就在我和小田頭頂繞來繞去的龍,原來是這小子的守護獸。 青龍立刻抓住一片紙,飛過來,直貼在小田衣服後邊。 “啊——”一把尖利的聲音如劃破布帛的剪刀一般。 人們望去,只見那個徐老師被倒吊在她的藤條鞦韆上,身子還在半空中晃蕩——她盪得太高了。誰讓她那麼喜歡突然盪到誰面前,用粉筆頭對準某個人的腦門彈出去。可是這次她太用力了,被長藤絆住了腳。 小田一個箭步衝過去,我扯住她:“別去啊,她活該!” 可是她搖了搖頭,跑過去扶起了那個黃褐色眼珠的中年婦女。她抓住小田的手腕,一使勁翻了上來。她只那麼一瞥就看到了小田背後的紙片。她扯下來,才讀了幾行就露出一層冷冷的笑容。然後她把那張紙遞給小田:“念出來,大聲念出來。” 小田接過來,清晰有力地吐出一個個字來:“安使綠,安使之春綠。” 她最後一個字落下時,全班都爆出哄堂大笑,沈魚更是笑得連桌子都掀翻了。 小田完全呆住了,她錯愕地站在那裡,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我心中彷彿被人猛地擰了一把,這一切都如此熟悉,我聽到某個聲音在不斷地響起響起,擴大成一種令人驚悸的聲音,巨大地籠罩過來,壓下來。 “那麼,誰來翻譯一下啊?”徐老師用探詢的目光搜索著每一個人。 “我!”沈魚將手奮力地舉起來,不經同意他已經站起來,一邊看著小田,一邊慢慢地說:“她在說'俺是只驢,俺是只蠢驢'” “不要!”我抱住小田的頭,摀住她的耳朵,“不要聽!” 可是當我看到她煞白的臉色時,我知道她什麼都聽到了。她在我懷中微微顫抖,喉頭一噎一噎。然後,兩行淚慢慢湧出了眼眶。 湖綠色的陽光,清淺的水底,潔白的沙石從指間流過。灰綠色的水草順著波紋流動的方向搖擺不定,這些就是我每天早晨睜開眼睛都會看到的東西。 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停留了多久,實際上,我根本就不能確定,這是否是一個獨立的世界?也許,它只是我原本生活的那個世界中,小小的,奇妙的一角。 回想起來,從我在學校里莫名其妙地碰到了小田,到答應她,為她找到笑容,直到發現了這個女孩那麼多那麼多令人心痛的經歷。我已經完全忘記了現實世界的存在,不,我根本就不想回去了。因為這裡並不是夢幻之城,這裡也殘酷,甚至比我的世界更真實些。 而且,我想,我已經快要知道小田是誰了。我也快要弄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了。 “早啊,爺爺!” 每天早晨,當小田衝出湖底,趴在圓滾滾的丸子上飛行時,她都會對一定會第一個出現在她面前的那個老人這樣說。 那個老人每天都揮著一把巨大的掃帚,清掃著已經很乾淨的馬路,他微微傴僂的身體很瘦弱,皮膚蠟黃,散佈著老人斑,那一雙骨節粗大的手在他咳嗽起來時,總是攥住掃帚,連青筋都突了出來。 他總是對著小田微微點頭,算是回答。可是這一天的風實在太大了,老人摀住胸口,彎下身子,咳得彷彿肺都要吐出來了。 “爺爺……”小田拍了拍丸子,停了下來。她跳下來,從口袋裡翻出兩塊糖來,跑到老人面前,抓起他的手,塞了進去。那老人一頓,連忙搖著頭推了回來,“你吃,孩子,你不是最愛吃糖?” “我還有呢,我吃不了啦!” “帶著上學去吃啊。” “不了,”小田微微搖頭,很稚氣地深深吸一口氣,指指牙齒,“這裡會疼的呢!”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便飛快地跑開了。老人的目光一直尾隨著她,直到她在遠方變成一個小小的黑色的點,老人的手中還緊緊地攥著兩塊糖。 我把小田攬在臂彎中,讓她小小的,溫暖的身子貼住我的心臟。我覺得四肢裡湧動著一種又酸又暖的感覺,那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孩子帶給我的感動。 小田在樹洞學校自己的位子坐下來,整理書包。她掏啊掏,摸出了一大盒彩色鉛筆。 “今天要上美術的嗎?” “恩!老師說,要畫媽媽哦。”小田的聲音脆脆的。 “那……你媽媽呢?不跟你住一起嗎?” “以前是住在一起的,可是,媽媽現在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是什麼地方?說話不要含含糊糊。”這孩子也真是的,怎麼沒有一件事能給我說明白呢? “這什麼味兒啊?”恰在這時,一陣刺鼻的氣味傳來,我捏住鼻子。只有小田回過頭,看著坐在她身旁的那個男孩,走過去,把他拉起來。那男孩憨笑著,乖乖地站著,一些褐黃色的東西順著他的褲子流下來。 “那是?”我倒吸一口氣,“是他的排泄物嗎?” 小田點點頭,已經自己拿了抹布清理起來。 “餵,這種事不需要你做的吧?”我扯扯她的袖管。 “可是,如果不清理,他會不舒服啊。小齊已經很可憐了,”小田停下手中的活,望著我說,“小齊有很厲害的病,他不懂什麼事,在這裡總是被人笑……” “是智障嗎?我小時候班上也有,而且,他就是我同位。” 小田點點頭,一點都不意外。 “你很了解我的事,對不對?” 她沒有回答,我繼續問道:“全班只有你一個人沒有說過討厭他,所以老師讓你坐在他身邊。你從來都沒有提過要換位子,因為你怕你走了,小齊會感覺到大家都討厭他,對不對?” 小田默默點點頭。她低下頭去,一下一下清理著,“我知道你是誰,我知道!我知道了!” 我扳過小田的肩膀—— “同學們把彩筆帶來了嗎?”恰在這時,身穿長裙的美術老師款款走來,她沒有盪在藤條上,而是踩住自己的裙子一步一步挪動。我真是嘆為觀止,她竟然也不會被自己給絆倒。 “帶來了——”孩子們把最後那個字故意拖得很長很長,一股撒嬌的味道。 上課了,我只好放開小田的肩膀。她坐下來,望著長裙子美術老師的眼睛閃閃發光。那位老師正在說,要大家把媽媽最美麗的時刻畫下來。 我看到小田畫上的人有黑黑的頭髮,在肩頭紮成一束,明亮的眼睛含著笑。穿著紅色的,勾花的毛衫。她幾乎整個人都伏在畫上,一筆一筆,連髮絲都是一根一根畫出來的,那麼專注。 “讓我來看看你的畫。”沈魚跳過來,順手扯起那張還未完工的畫,畫上的媽媽有著彎彎唇角,還沒來得及用紅色彩色鉛筆塗得豐滿紅潤起來。 “喲,畫得不錯嘛。不過啊,這樣的話——”沈魚迅速抓起藍墨水,嘩地潑了上去。他用指頭捏住一角,一拎,顏料便如同水流般,一股一股劃破潔白的臉頰、修長的脖子,還有,還有那沒有來得及變得紅潤的嘴唇,“這樣,是不是更漂亮啊?” “哦,對了,最好在這畫的背面寫上'醜八怪的媽媽'。” 那張畫雪片一般飄零,掉落在小田的腳步。她跪下來,雙手捧起,用手去擦那些墨跡,極力想看清那墨水後面的媽媽的面容,那笑著的媽媽啊。 眼淚一滴一滴滾落,她猛地抬起頭,大聲吼道:“你為什麼這樣對我?為什麼?” “因為,你是醜……” 還沒說完,沈魚的臉上便挨了狠狠一拳,是結結實實的一拳,我揉揉手,好痛啊。咦?是我打的?我能接觸到這個世界中的人啦? 小田的拳頭還僵在半空中,她愣愣地看著我,沈魚的臉上也滿是驚駭,他陰晴不定地看著小田始終沒有動過的拳頭。顯然,他依然看不到我,可是卻被我揍痛了。半晌,他才指著小田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你等著。” 很快地,旋風一般的徐老師便趕來了,她揪住小田的衣領,來回搖晃,“說,你為什麼打人?” “他弄髒我的畫……”小田的眼睛裡已滿是淚水。 “去牆角站著!”那個冰冷的中年女子用指頭戳著她的腦門,“直到下課為止。” “那麼,這一節是作文課,”徐老師又開始擺盪在藤條上,“今天的題目是《給媽媽的一封信》,三十分鐘後,有得意之作的同學可以念出自己的作文。” 小田就站在牆角,她的眼睛含滿期待,手指微微顫動,彷彿筆在她手中一般。她幾次都望向徐老師,希望她能用一句話解救她,她是那麼那麼想寫下這個題目的作文啊。 “媽媽,您真漂亮,您真愛我,我知道,母愛是最偉大的……”當我和小田聽到第六個孩子這樣朗讀自己的作文時,小田怯怯地喊了一聲:“老師——” 那雙冰冷的眼睛又瞟過來,“什麼事?” “我可以說一說嗎?”小田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都不眨地等待著。 “……好吧,你來說一下吧。” 小田的手心裡全是汗,她站到講台中央,剛剛張開嘴,我的眼睛就模糊了。因為,我聽到了她心中的話,我很熟悉很熟悉的話,隨著她清清脆脆的聲音一起吐了出來,飄蕩在湛藍的天空。 “媽媽,你在哪兒啊?我好長好長時間沒見到你了。你的病好了嗎?還記得我們分開的那天,你拉住我的手說,一定要做一個乖孩子,等你回來。媽媽,我乖,可是,你什麼時候回來啊?媽媽,在森林裡,每個人都擁有一頭守護獸。而我的,就是丸子啊。媽媽您還記得嗎?您還沒有離開森林的時候,我去醫院看您,您剛剛做完化驗,是那種用很粗很長的針管扎到脊椎骨裡去的化驗,很疼、很疼的吧?因為你做完後,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你看著我,邊看邊哭,我也哭了。媽媽,那時我就告訴自己,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不吵著要你抱著我睡,也不跟你一個勁兒得要糖吃……臨走時,你塞給我一條金黃色的魚,那是你趁著舒服些時,為我做的生日禮物。我可喜歡了,給它起名叫丸子。媽媽,你知道我為什麼讓丸子做我的守護獸嗎?因為只要有丸子在,我就會覺得,你就在我身邊,覺得你就快回來了……” 兩行眼淚徑直地順著小田的臉頰滑落。我也蹲下來,抱住自己,心痛得彷彿有一隻手在不停揉搓著。某些回憶開始甦醒…… 小時候,媽媽總是頭痛。爸爸帶媽媽去北京治病,對於我來說,那是好遠好遠的地方啊。我央求爸爸媽媽一起帶我去。他們答應了,於是,我暫時退了學。緊緊拉著媽媽的手第一次坐上了火車。 傍晚,火車在一個小小的站台上停靠下來,爸爸把我的手從媽媽手中拔出來。抱起我,一直走下車來。媽媽就那樣看著我,一路上,她說了無數遍要我乖乖聽話、好好吃飯的話,可是現在,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車下等待著一個人,看到我們便上前,伸手將我接過來。爸爸牽起我的手,交到前來接站的舅舅手裡。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才發現爸爸的眼圈是紅紅的,小兔子一樣的。 爸爸蹲下來,把一縷被風吹亂的頭髮理到我的耳後。然後,在火車鳴笛聲再次響起來時,他才站起身,緩緩走向火車。我也跟著他向前走去,舅舅卻將我拖回去,死死地抱住。 “要乖……等我們回來。”爸爸摸著我的臉頰說,他的手很暖很暖。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他們不要我了。他們要把我甩在這個小小的城鎮裡。 我拼命掙扎,大聲喊叫,想要跑上去扯住爸爸的衣角。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啊,火車嗚嗚地開動著,向遠方駛去。爸爸的頭探出來,像一盞孤單的路燈那樣,固執地斜探出來。直到軌道在遠方轉了個彎,我再也看不到。 鄉下的外婆家唯一讓我每天都流連的,是那個已經不用了的磨盤。就在院子中央,我每天都爬上去,踮起腳尖,把頭仰起來,看著遙遠的遙遠的,裹在一層淡紫煙霧中的山峰。聽說,那座山上住著神仙,“是任何事情都會答應你的神仙哦。”舅舅總是這樣對我說。 “那麼,我可以爬到那座山的山頂上去嗎?” “不能的,那座山是沒有路的。因為神仙不喜歡被打擾啊。” 於是,我只能每天爬上磨盤,看著遙遠的山峰,默默祈禱:希望媽媽早點回來接我,希望我可以變得強大起來,保護自己和媽媽……因為,神仙啊,你知道嗎?在學校的時候,他們總是欺負我……神仙啊,你能幫我嗎?求求你了,神仙,我會報答你的。可是,你能先答應我嗎? 每當我這樣祈求的時候,陽光總是照耀過來,把我的睫毛都染成了金黃色。 就像,就像我現在這樣。 我覺得胸口滾燙,從髮絲到指尖,彷彿全部都要燃燒起來了。是我的錯覺嗎?為什麼我覺得自己被包裹在熒熒的金色光芒中? 我覺得,彷彿有什麼東西就要從我胸口中衝出來了。 “哦,她要結繭了!”我聽到有人大叫起來。 結繭? 一雙不夠長度的手臂護住了我,小田將我圈在她的胳膊中,仰起臉,對我說:“你的守護獸就要誕生了!噓,不要說話,也不要害怕。守護獸的誕生是森林中最神聖的事,因為,它們是用你心中最溫柔的感情和最強烈的願望召喚出來的。當這兩股力量都在最頂峰時,它們就會從你的胸口一躍而出。不過,它們總是很小心地不會弄痛你,也不會弄傷你。 我雙手摀住胸口,從掌心傳來的,分明是兩個心跳。 砰——砰砰——砰砰…… 當那束光蹦出來的時候,我什麼知覺都沒有。只是覺得很困很困,眼睛,已悄然合上。 有誰總是在看著我呢?為什麼這樣看我?我猛地睜開眼,對上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那是—— “啊,你終於醒啦!”小田長長呼出一口氣,小小的手掌覆住我的額頭,試我的溫度。 “我的,我的守護獸……”我欠起身四下尋找,但除了丸子,再也沒有其他的守護獸存在了。 “它明明出生了啊。但是,誰都沒有看到它的樣子。” “哦,”我慢慢露出笑容,“沒關係的,它已經在這裡了。”我指指自己的右手邊。 “咦,是嗎?”小田疑惑地望去,直直地盯著我的右手。彷彿她真的看到那裡趴伏著一隻小獸似的。 “你今天不用上學的嗎?”我突然想到這個很重要的問題。 “呃……我,我不想去學校了。”小田托住腮,坐在我的下首。 “你的笑是在學校裡丟的吧,不去那裡把它找回來嗎?” “找得回來嗎?”小田微微側著腦袋,滿臉不相信。 “恩,一定找得到。” 我終於知道了,騷動這個詞原來是用來形容這種場景的啊。 整個樹洞學校像一鍋煮沸的水,所有的目光都盯著我看。我迎視著所有人的目光,因為,在這個世界中,我剛剛獲得了形體。 “小田,她是誰啊?”有人悄悄地問。 “我是小田的守護獸。”我故意大聲答道。 嘩——那一片聲響幾乎掀翻屋頂。我知道他們在驚訝什麼,森林裡還沒有人類守護獸呢。 小田一臉不解,我將她的手牽起來,握在手中,向所有人再次大聲說道:“我的職責是,守護小田,直到找到她丟失的笑容為止。” “你還不如去死——”沈魚撲過來就是一拳。 “啪!”清脆的一個耳光響起,沈魚當場愣在了原地,“你,是你?!上次打我的,是你對不對?” “恩,沒錯。那時你還不能看到我,不然,我非揍你個痛快!” “呸!”沈魚重重地唾了一口,我的手禁不住再次高高揚起。袖管卻被扯住了,然後,小田那細細的聲音說:“不要啊,他也會很痛的吧?” 我的手生生頓住。 “我們不要做那個讓別人難過的人,好嗎?” “你太善良了,你這樣怎麼能讓我放心?” 小田唇角微微向上一挑,是一朵不易察覺的笑容,“我有你的,不是嗎?” “你,笑了?” “有嗎?”小田驚詫地摸摸自己的臉。 “有的!”我重重點頭,“可能你的笑又藏去哪兒了吧?不過,有我呢,我一定會把它找到,然後,狠命地揪出來,再像塗胭脂那樣塗到你臉上去的。” “那麼,我的'有你呢'守護獸,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小田第一次不等人回答就迫不及待地問起來:“為什麼你的守護獸不見了,為什麼你要說你是我的守護獸?” “我的守護獸就是我自己啊。當我心中有了一個願望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個透明的靈魂,寄居在我的身體裡,等待成為一個生命,執行這個願望。”我望著小田的眼睛說,“我曾經告訴過你的吧,我曾經向一位居住在山頂上的神仙祈禱過了,我求他給予我強大起來的力量,去保護自己和我所愛著的人。而你,就是我現在最想守護的人。” “神已經聽到了你的願望,不是嗎?” “是的,並且,它已經實現了。” “這真好,不是嗎?” 對不起,當你第一次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沒有立刻就認出你。 我怎麼敢相信呢?時光就如同河流,無法逆流,那麼你又怎麼會真的站在我面前,可以讓我真切地看到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觸到你呢? 在我無數次垂下睫毛,俯視內心的時候,在我夜裡一個人走在路上,跟著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一起默默邁出步子的時候,我都能感知到你。 是的,你蹲在那裡,細瘦的胳膊緊緊環住膝蓋,把自己包圍在自己的擁抱中。四下無人,你坐在一片黑暗之中,那唯一光明的地方。可是,你卻不知道,那光明恰恰就是你自己。 你在那裡,時而若有所思的微笑,時而將眼睛望著遠方,時而伏在自己的膝蓋上,蜷起小如蝦米的身子沉睡。 但是,真的是你來了麼?居住在我心底的小人兒。 “是的,我聽到一隻手不斷叩響我的家門,急切地,彷彿雨點抽打著窗子。我被你攪醒了。於是,我知道,是你又在寂寞了。你不斷呼喚、乞求,總是帶著懇切的,幾乎哭出來的聲音,一直傳到我這裡。”小田摀住自己的胸口,“我想,我該來看看你了。” “你,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嗎?你比照片上還要瘦些,臉色還要差些……我們本來是永遠都不可以在同一時空相遇的吧,所以,你離我越來越遠,連記憶都有了偏差吧?” “沒有人可以永遠停留在過去啊。8歲時,你離開了我,恩……”小田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已經16年了吧?16年,會發生好多、好多的事,也會忘記好多、好多事的吧?” 我抱起她,她輕得如同一個布娃娃,“不,我沒忘記!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就是曾經的我自己。我,16年前,長得和你一模一樣,也有這麼藍的眼白,就好像沒有一片雲的天空。媽媽生病了,和爸爸一起去北京治病。我一個人,站在風裡。那一天,我穿的就是你現在穿的這身衣服啊。”我指指那套在小田身上因為肥大而晃蕩來晃蕩去的運動服。 小田迴轉身子,合起我的雙掌,“如果可以,我多麼希望你可以把那些都忘記啊。這樣,你就會永遠開心,沒有任何一絲不快的回憶打擾到你。許多人都會把小時候的自己給忘掉,你……也忘記吧。” “忘掉?你不就是我的過去嗎?忘記了你,不就等於失去了最珍貴的記憶嗎?” “不是那樣的,”小田輕輕搖頭,“你並不是由我變化而來的。長大的,只是身體,可是心卻在會在某一個時刻停止生長。然後,在一個你睡著的夜晚裡,悄悄走出來。這顆屬於孩子的心就會走去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地方。像一朵被風吹亂了的蒲公英那樣,輕輕飛到遠方……” “可是,你明明就在那裡啊。我總感覺得到你。彷彿我一伸出手就能觸到你的頭髮,你並沒有離開我啊。” “那時因為,你心中有著小小的,缺陷下去的一角。那裡貯滿了所有傷害到了你的人和事。那小小的一角於是就有了尖利的棱角,總會無意中弄痛你。每一次痛楚,那小小的角里就會滾入一滴眼淚。慢慢地,水銀一般的淚珠匯成一片小小的湖。那兒,就是我的家啦。被那片湖困住的心是無法離開的啊。” “難道,你只是一個靈魂?是一縷記憶?” “是的,每一個人都擁有這樣的一個靈魂。但是,擁有快樂的童年的人永遠都不會看到這個靈魂,因為,他們的靈魂會帶著笑容飛升、飛升,一直飄到天上去。會化成某一片雲,低頭俯視著他們自己繼續快樂地行走在大地上。” “那你呢?你居住的那片淚湖,就是我的心吧?那片森林是我的記憶?” 小田輕輕搖頭“並不完全是你的記憶啊。每一個孩子在成人時都會拋棄掉他童年時的自己,森林,就是用每一個被遺忘的童年拼湊起來的。有每一個人的記憶,也有那些只有孩子們才會擁有的想像。” “也就是說,這是一個被遺忘的國度?” “是的,在這裡,每一件事情都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而每一個人居住的地方,則是因為每個孩子想像中的最完美的居所。” “我早該想到的啊,從看到沈魚欺負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懷疑你就是我自己了。因為,因為,你知道,背負著這些記憶有多痛苦嗎?我不想忘記自己的仇恨,我怕一忘記,我的生活就失去目標,我怕一忘記,我就再也沒有強烈的感情存在。如果每天只是重複著醒來和睡去的過程,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可是,我並沒有恨過誰哪。仇恨,是只有大人才會有的東西吧?” “是啊,當我大起來,開始懂事些時,我便不斷為你感到不公。我想要強大起來,我要用自己的雙手去懲治那些傷害了我的人,為了這個,我才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忘記有人曾經那樣狠狠地傷害過我,像用刀子插進胸口一樣……”我開始哽咽,呼吸漸漸被淚水所打亂,“我不原諒,絕對、絕對不原諒,他們那樣對待你……” 那一雙小小的手擦起了我臉上淚水,“我不想你這樣的啊。你,這麼多年來,一定很痛苦的吧?活在仇恨裡,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啊。你知道我多羨慕那些雲彩嗎?”小田仰起臉來,我也抬頭望去,棉花一般鬆軟的大片雲團漂浮在天空,緩緩地、緩緩地舒展,“同樣都是靈魂,它們可以看著未來的自己生活在快樂和溫暖中,而我,卻要看著你痛苦地揪著自己的衣服,每當那時,湖里便有無數顆淚珠湧進,我要不斷浮出水面才可以不至於被淹沒啊。” “對……對不起!”我彎下腰,將臉埋在自己的手掌中,“如果我可以保護你就好了,讓我一直留在森林,保護你吧。只要我和你在一起,把那些會讓你和我都痛苦的記憶在發生之前就抹掉……” “你已經做到了啊,”那溫柔的聲音從頭頂開始將我覆蓋,暖暖的,如同一捧陽光,“謝謝你,是因為你,我才會知道自己仍然有人惦記著。你留給我的勇氣我會永遠珍藏在心裡。現在,你該回去了。在你的世界裡,你的身體一直都在沉睡。再不回去的話,你將永遠也不會醒來了。” “不,不要讓我走好嗎?我答應過你的事還沒有做到呢!我還沒有幫你找到笑呢!” “我的笑不在這裡的啊,因為一直以來,我的笑就丟在……” 什……麼…… 我的意識突然開始模糊起來,小田的臉漸漸如同被融化在水里一般,而她的聲音,更被風吹得斷斷續續,我再也沒能聽清楚。 雪是藍色的,翅膀劃破天際,羽翼碎裂,紛紛披落,覆蓋住大地,將所有傷痛和污跡掩蓋住,宛如初生一般的純淨。 小田的手從我掌間輕輕抽出,雙手環住耳朵,側著頭,閃亮的眼睛示意我跟著她做,“聽,風的心臟在鼓動。” 她正站在一個雪人前。那還是在小田來的前一天,我用了一個下午堆起來的。 這是我的世界。我所居住的這座城市已經下了一個星期的暴雪,雪片如同被切割得極薄的水晶,自鴿灰色的天空緩緩降臨。我和小田一起抬頭,凝視著渺遠的天空許久許久。 不斷有人從我身邊走過,微笑著對我打招呼。間或有人挖起一團雪,揉成一個球,掄起胳膊,用力扔出……啪地,那雪球在我身上四散開來,碎成潔白的粉末。那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們笑著的臉龐一跳一跳,盛開在小田的眼睛裡。 “大家,對你真好啊!”小田深深地望著我,“我真開心,原來十六年後的我自己,是這麼棒的一個人哪!” “哎?” “一直以來,當我躲在你的心湖里,掙扎著不要被淹沒時,我總是想看看你,長大後的我自己。我多麼希望你會快樂地、無憂無慮地過著每一天啊。因為,我一碰到難過的事時,就會安慰自己'也許等我長大後,就會好起來的吧'。”小田的嘴角慢慢上揚,化成一朵真實的,甜甜的笑容,“我真高興,因為,的確好起來了啊,長大後的你,跟我想像中的一樣好啊。” “哎?”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笑容,我們一直都在尋找的東西,竟然來得這麼突然。 “答應我,每一天都要微笑啊。因為,你看,有那麼多人喜歡著你啊……只要你幸福,我就會笑的啊!”小田將我的手牽起,觸著自己的臉龐,我的手指感受到了她每一寸因笑而牽引起來的皮膚。不知怎的,我的眼睛竟是一片濕潤。 “等到陽光升到那樹枝上時,我就該走了啊。”小田仰起頭,深深呼吸,然後就盯著我們頭頂的一根樹枝發起呆來,“雪……就快化了呢。” “什麼?跟雪有什麼關係?” “我是從這裡來的哦,”小田指指我堆的那個雪人。雪人,用柚子皮做帽子,用藍色的礦泉水瓶蓋做眼睛,用乾枯的柳條做嘴唇,用冬青葉做衣服。 “你在堆它的時候,是在想著我的吧。你把它堆成了你腦海中的,我的模樣。所以,我才可以藉由它來到你的世界裡。當雪化掉的時候,我就不能留在這裡了啊。” “不要……不要走!” 小田微微笑著,“媽媽,她的病好了嗎?” 我拼命點頭,“她很好!她現在很健康,頭也不痛了,也不用一大把一大把地吃藥了……” “太好了!”小田淚光一閃,“媽媽做的雞蛋羹真好吃啊,下次,你能幫我多吃些嗎?” “你跟我回家去,你自己吃,好嗎?” “沒有時間了啊……你,也能幫我跟媽媽說一句話麼?請告訴她,我……愛她啊!你能緊緊抱住她,然後輕輕在她耳邊說出這句話嗎?” “恩!”我拼命點頭,眼淚胡亂落下來,扯住小田的衣角不肯放手。 “啊,陽光……”小田抬起頭,如霞的日光將她裹在一片玫瑰紅的薄浪裡。 “不要哭了啊!”小田那細細的聲音響起來,一雙手環住了我,“請你,笑著送我走,好嗎?” 我抬起頭,努力一笑,卻比哭還難看。 “謝謝你……我真的,該走了。”那雙小小的手一點一點融化,從指尖開始,化成溫潤的雪水。在我手心裡的縫隙中流落,帶了些許的餘溫,一滴一滴碩大的珠子緩緩地墜落。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我大聲地、顫抖著問。 小田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薄得像一張玻璃糖紙。在一陣急過的風裡,她羽毛一般飛起,長長的頭髮散開來,眼睛明亮,始終向下注視著我。一片寧靜。 “我就在那裡啊,我會一直、一直活在你的心裡啊……” 那聲音終於微弱得幾乎聽不到,化成一段落寞的音符,混合在往來的風聲中。 突然,無數個影子從雪人裡、小草里、樹里,鑽出來,一齊飛升。他們笑著,向我擺著手,我知道,他們每一個,都是一個小小的靈魂,和小田一樣的,半透明的靈魂。 孩子們唱著歌謠,手拉手向清晨的天空飛去了…… 雲朵,連綿湧來,潔白、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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