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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請我把我遺留在某片藍天-2

盛開在時間外 果奶格格 14138 2018-03-22
4. 天徹底黑下來的時候,SKY才來到FA的府上。不多言的兔子侍者抻了抻綠底藍格的領結,深深鞠了一躬,才高高地抬起燈籠。古籍上記載著,只有古中國才用這樣的竹蔑紮起薄薄的紙張,一點點映照出幽深的徑巷。並不耀眼的光芒,落在心底里的凹陷處,柔軟地摁下去,半天都浮不起來。 單薄的絹紙,細膩的筆觸,淺綠的底子上描摹著深紅的一剪斜梅,還有那麼多紛亂的白色斑點如落雪一般,飄下來,飄下來,糾纏了深紅的流蘇。 FA的眼睛深邃地掩藏其後,沒有穿軍裝,一件濃黑的常服只鬆鬆地罩在身上,並無任何裝飾。在他對面蒼麒麟色的織錦墊子上坐下來,SKY注意到紅漆木的小几上置著黛青的瓷瓶,細碎的墨綠釉子上幾片柳葉被一雙手撩撥,順從的姿態如此卑微,使得瓶子闊口中插著的幾枝梅花顯得孤高而清冷,一點點呼吸著彷若會閃爍白光的梅花香,整個人都寡淡起來。

“我依然那麼喜歡梅花。”FA先開了口。 “嗯。” “我記得你全程參加了整個'雲空大典',覺得如何呢?” “你想知道什麼呢?”閃了閃眼睛,依然答得滴水不漏。 兩人的目光久久凝視了半晌,說不清是誰先笑起來,“SKY,我著實很喜歡你這種悶不做聲卻心思縝密的傢伙。” “唔,被其他人聽到也許會誤會這句話也說不定。” “我記得,我還沒有講過整個'雲使之澤'的事情?有沒有興趣聽個故事?” “啊,最後這句話不嫌問得有些多餘麼?”SKY的語速很慢很慢,幾乎讓人以為那其中的挑釁意味被稀薄至無,可FA卻毫不在意。 執起苔蘚綠的茶杯,淺灰藍色繪出的紫草隻身搖曳,還有溫潤的風穿梭,幾近透明。目光迷離間,FA講了一個故事。

這世界上,有多少人便有多少種苦難。而對於那些親身經歷,卻無法讓別人共同體驗的人來說,彼此了解永遠是困難的。你若是想要檢視所有痛苦,如同從河灘上清點小石子,永遠是徒勞的,但這並不妨礙你挑挑揀揀,並帶幾顆被打磨得分外圓滑的放進口袋。 有一個男孩,他生下來便沒有五官,人們叫他“無臉人”。直到他長大,都不覺得自己有任何異常,因為他的表情甚至超過所有健全人——他用一種畫筆將顏料塗抹在臉上,不需要時再擦去,就像白板。那些表情實在太逼真而豐富了,所以從未有人發現他的這個秘密。無臉人總是刻意避開水,而他也的確做到了,直到他遇到了自己喜歡的姑娘。他無法遏制自己哭泣的慾望,你知道,沒有淚水的愛情是沒有必要存在的。可是當他流下第一滴淚時,那個姑娘便嚇壞了,無臉人失去了她。他發瘋一般希望找到自己的五官,於是他上路了。

在西直大道上,他碰到了一個木頭娃娃。那個娃娃的眼睛總是那樣大大地睜著,可她並不是不會閉眼,她只是在聽到自己的主人說了一句“時間若是不要一眨眼就過去就好了”後,努力讓自己學會不再眨眼。她先從放慢眨眼速度開始,到終於練習到用整整四年才能讓上眼瞼碰到下眼瞼時,主人卻將她丟棄在這裡。在這條路上,還有太多命運離奇的東西了:愛上了矛的盾,在得知矛也是愛著自己的那一刻,緊緊和矛擁抱在了一起,兩者再也不會分開了,可是他們卻都破裂了;一生都在眷戀著海浪的沙灘,每一粒金黃沙礫都在渴慕著鹹味兒的海水,可是卻正因為害怕失去而始終不肯開口,一生都只能守護在所愛的外圍。而那些踩下沙灘的腳更承載著形形色色的故事,它們的主人有的為了一個會沒完沒了自動攀升到更高點的目標而拋棄了生命中的其他所有;有的為了失去的那一點東西而讓自己損耗了一生去遺忘,結果卻只換來更深的記得,儘管那失去的一點是個幻象而已;有的人堅持著相信別人的謊言,並且自己為自己編織出更多謊言去支持那一個謊言,即使最後得知了真相也不悔悟,或者即使悔悟也要裝做沒有悔悟;有的人一生都認為活著是一座牢籠,可是他卻偏偏沒有勇氣去跳出……

無臉人聽完這一切,決心用一種方法剔除所有這些痛苦。而他最後竟然做到了,不要問我用的是什麼方法,那已經是太古老的秘術,早已遺失。只是他做到後,所有人類都做到了,他們把自己不想要的那一部分都扔了出去,如同清理垃圾一樣。 “真正的轉折該到了吧。”SKY緩緩接口。 “被清理出去的那些東西,並不僅僅包括惡、醜,還包括愛、善,因個人不同,各種各樣的情感都被扔了出來。而這所有的一切又凝聚成了每一個'雲之使',說白了,他們是與人類擁有完全相同情感的生命體,但卻惟獨不是真正的人類。” “他們就是人類的痛苦本身?” FA涵義不明地笑了起來,“正是。可你知道,人類是怎樣稱呼'雲之使'的嗎?他們給予了他們其他名字。”

“什麼?” “真實。” 沉默了半晌,SKY舉起面前的瓷杯,仰首嚥下半盞苦茶,然後抬起深栗色的眼睛,忽爾笑了一笑,“名副其實吧。” “的確,所有拋棄了痛苦的人都沒有發現,一種新的痛苦已經悄然凝聚起來,那就是,失去痛苦本身。” “確然是很痛苦,尤其當他們意識到痛苦與真實其實是雙胞胎的時候。那麼後來?” “你知道西西弗斯病毒嗎?它使人類覺得自己猶如一塊薄荷糖,冰涼、警醒,覺得透明卻悵然若失。更要命的是,他們開始覺得胸膛融化了,有一個又一個的窟窿,使得風可以輕易穿過去,像拎一個帶提手的包一樣把他們拔地而起。” “嗯。” “拋棄痛苦,可是卻因此而得到更大的痛苦,更因為想剔除這個更大的痛苦,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於是他們怎麼可能得到拯救呢?”FA用指頭敲了敲小幾,彷若無意識,實則在一步步向SKY逼近。

後者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若有若無的笑意噙在唇畔,剛剛被潤澤的唇是水色的,濕潤而弧度優美。 “也許,你可以幫他們?” SKY沒有答話。 “SKY,為什麼你不放棄你的痛苦呢?”話題一轉。 “太多記憶。” “不幸這種東西,只有當它被意識到時,才會變成白刃而深深植入內心吧。也只有你會覺得,抱持著利刃也是一種幸福。那麼,你為什麼不替所有得了病毒的人重新創造痛苦呢?你只要用你的畫筆劃出各種痛苦的畫面,讓他們來認領……” “那麼'雲之使'呢?” “我可以殺死他們。” “唔,可是晚茶時間到了,聽說有很好吃的小薄餅呢。” SKY站起來,椅子沒有帶出一點刺音。

不期然撞到了窗外一大片絢爛的花樹,大約是古日本的不斷櫻。看不清楚確切的顏色,茂密的花枝優雅展開,明明已經不堪重負,卻仍然拼盡氣力微笑。有一絲絲慘淡的,蒼白的笑容在深不見底的黑幕下氾濫開來,虛無中編織出的幻影似的,一層一層壓折,幾乎聽得到枝椏斷裂的聲音。 不知為何,如此迷離,卻又如此清晰,在星星下成片成片地延伸,白茫茫的剪影,無邊無涯。 很多很多年以前,SKY在同樣的季節裡遇到了一位嫻雅的少女,然後她踮起腳,輕輕攀折了他花樹上第一枝春色。 她站在那裡,始終不動。 那是SKY無論如何也忘卻不了的畫面,他的少女,他的記憶,他的小小的而又匆忙的喜和悲。都在那一刻,在他清醒的時候,接踵而來……

正是在那棵櫻樹下,她第一次吟誦起“想得尋春,依舊當年路”,而她卻把後邊的句子扔給了他獨自咀嚼。俯首拈起一小瓣桃形的淡粉時,夜霧的濕潤有點青草的甘冽,也有些茫然若失的苦澀,無可抑制地一再想起她沒有出口的兩句詞,“後夜獨憐垂首處,亂山遮得無重數”。 FA的圍剿命令一經下達便立即得到了貫徹執行。整整三個月,政府都在為一封署名為“STAR”的恐嚇信忙碌,說是恐嚇,到底也過分了些,只是言語措辭很不客氣。句首以“日夕引痛為歌者向日夕失痛無歌者啟白”起首,一行行端正密麗的小楷整整齊齊地抄寫在羊皮紙上,是早已不再被記得的語言,一切皆遵從古意,自有種說不出的風雅。大抵猜測到這封信中狂傲挑釁的味道,本就殺心已決的FA立時忙碌了起來,想要除掉'雲使之澤',再也找不到比此刻更適合的藉口和機會。在FA的逼迫下出讓了大部分兵權的軍事官員本就頗有微詞,再加上討伐的隊伍因為無法找到抵達'雲使之澤'的方法而遲遲無法行動,幾次三番要求撤兵。

在各方面的壓迫之下,FA無奈之中做出了放棄討伐的決定,只是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抓住那個名為STAR的'雲之使'。 不知為何,蒼穹攫取了藍色,並且再無改變。 一大片層次漸進的藍色被碾平、鋪展。天空是愛著那種顏色的吧,否則為什麼要冒著將自己生生撕裂的痛苦將那顏色嵌入胸口呢?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會愛著那麼悲戚卻又無法言說的顏色。無論何時,微藍色;無論何事,微藍色,再也沒有,沒有其他的表情。 一層層在素白的紙張上打著底子,乾枯皴裂的樹皮一路向上,伸展出的花枝細長而凌亂,雖是遲開,可一排排粉白的花苞也已然乍現。嫩青褐紅的莖子,被天上的藍色壓得無法喘息,卻在末梢凝聚成一顆顆沉重的淚滴,只等那樣一個,一個愴然的瞬間,跌落在路人的眼睫中,將一生的等待與美麗縱情地分付了去。畫著畫著,SKY心底有了一種溫柔的痛楚。

和風一點點散開漣漪,很清晰,一點點水紋蔓延開來,將林間散亂的樹葉和草根打得深深淺淺。芒草要比其他植物都青嫩些,完全承受了毫無顧忌傾灑的日光,連末梢都透明發光,好似全然凌駕於人間之上。遠山靜默,而更有一重重煙紫的影子在更遠、更深,目力無所觸及的地方。不知道何時生,不知道何時死,人的一生與其相比是太卑微的存在,遇見不到的過去與未來在這一刻全部成了一種因珍惜而起的惆悵。 聽到衣料摩擦枝葉的聲音,一叢叢斑斕把整個腳印都遮沒了。 春日的桃樹下,不期然撞到了一雙深邃的眼睛。並不陌生的,那樣一雙善於變換的眼睛,也只有在安靜時才始終注視不知明的遠方或者虛空。 少年坐在樹根下,穿了一件淺灰色繡著流水紋的單衣。邊緣一路鋪就下去,柔軟潤澤的,經不起觸摸,只是流到哪裡都不去干涉,於是就覆蓋了周身大片乾燥的泥土。幾片橢圓形的綠葉不時飄零下來,擊打在漂亮的衣料上,逐漸沉溺下去,直至只映照出一圈圈滯留的陰影,尖而銳的末梢直直地刺向SKY的胸口,那是太過美麗的物事所遺留下的壓迫感。 時正清明,效仿古人著裝並不稀奇。大街上穿梭著裝扮成生活於各種時代的遊人,或收或鬆的袖子,女子在紅紅白白的布料上總是繪上成片闌珊的花卉,只在兩寸寬的袖口外露出指尖。在故意興建的長亭外折柳相贈,或者微微撩起一邊的袖子,俯身就插在泥土裡,抬起眼來時總是有若有若無的濕潤在眼中,說不出的動人。 沒有風,連樹梢都未曾輕微動一下。兩個人默默注視著彼此,STAR微微仰起頭,幾縷漆黑落在淺灰微舊的單衫上,流淌過來,流淌下去,日光高高擎起利劍,一片金芒閃過,鑿刻出少年突兀深刻的五官,高出的地方明亮得晃眼,低落的地方除了陰影再也容納不下其他。 枝頭飛來一隻翠鳥,翅膀的罅隙裡落下淺黛的影子,輕輕抖落,一點點覆蓋上少年半邊的側顏。隨著一兩聲若有若無的啼叫,少年站起身,傾身向前,然後在SKY面前停了下來。 細碎的髮絲飛揚,幾小縷一起,臨著高潔的額頭。微微笑了一笑,施下身去,“久未見了。” 不知道是誰先邁出了那一步,等明白過來時,STAR正順著緩緩下移的山坡向後滑去。草尖還在輕微晃動,上邊棲息著的小小昆蟲不慌不忙地從一朵花瓣移動到另一朵上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許多年之前,這一隻蟲與一朵花就交換過了彼此的信賴,才使得它們如此安寧而平靜。彷彿神的手掌繚繞而出的煙霧,只是瀰漫,從不為任何事刻意留心。 SKY伸出手的一剎那,少年抓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拉,便將自己纏繞進了那個懷抱。來不及推開,手腕上溫度的加劇感如此生疏,使得姿勢都僵硬了,脊背挺得直直的,周身很亮,彷彿被包裹在什麼晶體中,所有的光芒全部都瘋了,從四角,從邊側,從上到下地傾瀉,傾瀉,癲狂而不顧一切的。彷彿暮色四合中,天邊最後一抹縱舞的晚霞,綺麗的顏色拼命滯留並拖延著自己短暫卻壯闊的生命,看的人一時忘了呼吸。 STAR在SKY的身體裡窺見了一整片冰藍色的雪原。 乾冷的風連空氣都割裂成了碎片,酷烈的,青鋒一般的風,劃出脆亮的一刀。蒼白蒼白的雪片兒悠然旋轉,一點點,自下而上地嬝娜升騰。抵達天空時,那白色倏地散開來,成了一群群鳥兒,飛翔在無可明狀的蒼穹之上。沒有任何聲音,只有翅膀一張一合,一張一合,漸漸隱沒在了堆滿雪的雲層後面。 這是……SKY的內心。 翅膀獨自劃開雲層,自淺灰深紫的溝壑間飛旋而出的風一時間全亂了……羽毛向後貼著翅膀的骨線蜿蜒,猶如盛開了十三叢雛菊,在空中毫無章法地飄零。一瞬間,所有的鳥兒都回過了玲瓏的眸子。 一小滴、一小滴,清潤的淚滴,自大而漆黑的眼角溢出。如此緩慢,打在羽毛尖上,輕微顫抖。 墜落了。 雪地上驟然激打出一片片深深淺淺的坑洞,彷彿是一層塌陷了的記憶,在遲緩未走的時光中沉沉浮浮。 STAR一陣戰栗,目光波及到的遠方,不知道何時浮現出一座墓碑。淺灰的影子單薄而孤單,悄無聲息地壓上了少年的腳尖,一瞬間,一條筆直的直線挽住了兩者的目光。 雪早已停了,鳥兒也飛去了不可知的終點。只有墓碑上少女的笑容清秀而明麗,彷彿有了呼吸一般,在稀薄的空氣中燃燒起來。有些羞澀的唇角翹起微小的弧度,眼睛純淨到不可思議,經了山澗中流泉的濯洗一般。照片上少女輪廓下借景的雪原不知是用了怎樣的針線,潔白凌空的一剎那,與SKY心中的這一片縫合在一起。 “她死了……”SKY遲疑著開了口,沒有起伏的聲音,深不可測的感情,全部都打著旋儿捲進了名為“心”的這一容器。 方才還漫不經心的眼睛不再游移,筆直地、深深地看過來,很久之後,彷彿在確定了一切都是真實的一瞬間,猝然從內裡破裂了,聽得到玻璃刺進肌膚的聲音,狠狠的、很沉悶。 “原來是愛情。”有什麼在STAR眼底閃爍,光芒熠熠的一滴,很快就不見了。 “我愛著的女孩子,在我眼前,死了。她死了。” “原來如此,”微微側過頭,眼睛不知道注視著哪裡,無法讓SKY看到,只有聲音在雲層間踮著腳尖漫遊,“所以你才不會被我的幻術控制住吧。幻術不會讓不想看到它的人看到,而只有沒有真切情感的人類才會渴望通過幻術看到他們不擁有的東西。因為你還有'愛'和'痛',所以你不需要幻術,最重要的是,你不是'條形碼'。” 所有人都很清楚,'雲之使'的幻術是建造在記憶之上的空中之城,只有當他們放出那些一個個早已被人丟棄的愛和痛的記憶時,才會使人毫無防備地沉溺。而早在無法推測的年代裡,人類就已經為避免各種痛苦而捨棄了愛情。同時,作為繁衍所必須的婚姻成了一種通過電腦對母體與父體進行篩選後的匹配活動,匹配成功者被統稱為“條形碼”。 “……你在哭?”分明注意到了少年的情緒,SKY尋找著少年的眼睛。 “他怎麼可能會哭?” SKY與STAR頭頂的光芒被截去了一小塊兒,只在翅形的剪影間洩露出幾絲來。羽毛一層層綿密地覆蓋著,一點點揚起,全部伸展開來時足足有十二寸,每一次轉側都呈現出不同角度的優美。 “火印嗎?”SKY用指尖壓住睫毛上方,待看得清楚了,才清楚地叫出聲來。 “SKY,”火印那沒有頭部的圓形身軀“看”過來,“他剛才在利用你的善良和不愛拒絕人的性格窺視你內心的秘密呢,這你都忘了嗎?他可不是什麼好東西,我記得總部給我們輸入的STAR語錄裡就有這麼一句'若有人將刀子插進你的胸膛,應當做的不是嚎叫或者死亡,而是默默把刀子拔出,擦乾淨血跡,等待時機,用同一把刀子插進他的心臟,直至死亡,然後,你才可以死去。'這種不懂得愛自己的人怎麼會懂得愛別人呢?更何況是流眼淚?” 輕輕笑了起來,然後聲音一點點大了起來,音尾挑得很高很高,SATR停下笑,可是一雙眼睛卻如同冰中的火焰,所有的感情都凍結在了其中的根部。 林間的風微涼。 吹過少年肩頭的風沒有絲毫停留的意思,從容而淡漠地越過了他的髮絲,冰冰涼涼的觸感,還有杜荊和繁縷的花香。 SKY和火印都聽到了那模糊的聲音,那慢慢的節拍搖晃著其中的氣息,彷彿一用力內側就會全部散架,從一點嘩啦啦掉落下來。 那時,STAR的聲音被永遠記在了兩人的心中,“我怎麼會哭呢?那是星星在歌唱啊……” 停留了半晌,火印猛然驚醒過來,“SKY!我以我最後一次生命來通知你一件事情——” SKY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它,“唔,難道這一次會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 “我今天就要死了!” “你不是經常死嗎?” “SKY!FA派出追殺STAR的追兵已經盯上你了。根據預測,大約再有120秒就會拿槍對著你了。” “咦,那你為何不早說?” “我……忘了。” 5. 櫻花若是只得潔白一種顏色,如何禁得這一季又一季無止盡的欺凌?可偏生她如此執著地要擁有那單薄的純潔,每近日暮,花枝一點點垂下來,在越來越深的底子上現出層層反白來,幽微的,猶如少女低垂的睫毛。一重重,想把心事都遮蔽了去,卻是更加顯而易見。 士兵的腳步碾碎了樹根下的一層薄白,那麼乾淨,一旦沾了污,卻是比任何東西都臟。從路的一端小心走過來的步子放得很緩很穩,聽得出那背後浮現出的謹慎和擔驚的心情。 STAR的目光沒有從樹梢收回,槍口對准他額頭的時候,就那麼,聽到了潮騷聲。 鳥兒們早已驚惶著撲打去了別處,呼啦啦盲目的一大片,因為剛才響起了槍聲。 STAR從路的一端緩緩走來,沒有腳步聲,輕得如同一個漂浮著的遊魂。誰也沒有擋下那些子彈,甚至連SKY都沒有動,只看得清少年用站立得很優美的姿勢迎上了那些閃著光的流彈。伸出手,少年把一彈匣的子彈都攤了開來,那是一隻纖長的手,手指有神經質的尖而細,微微因為承受重量而下沉一些。 面對著驚恐地握緊了槍桿準備自衛的士兵,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傍晚氤氳的顏色裡,STAR大睜著天真而無辜的眼睛,很認真地問:“這是你弄丟的嗎?” 櫻花斜伸了出來,一陣風吹過,輕輕搖晃起來,就像路燈下飄起的小小雪花,遲遲疑疑落下,少年的眼神漸漸與那花色與暮色分不清楚彼此。 說不出話來,張著嘴,那些士兵嗓子的出口短路了。 “為、為、為什麼,為什麼你、你不會……死?!”好不容易,其中一個大膽些的尖聲叫了起來,嘶嘶的聲音倒有幾分像蛇。 “死?”少年有些驚訝地看過去,細碎的髮絲摩挲著鬢角,輕輕撥弄絲滌的少女的手指一般,漸漸的,便又起了一層譏誚,“這東西不是用來放在地上彈著玩兒的啊?那叫什麼來著,玻、玻璃彈珠。我真,真是長了見識。”學著那士兵的結巴口氣,然後鞠了一躬,卻全然沒有誠意。 眼前的士兵因為受辱而變換了扭曲的角度,連在從冬到春的奔跑中漸漸暖起身子來的風都撫不平。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少年伸出左手。 “左手。” “咦,不笨哦。好吧,那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自然是右手。”士兵看了看,自信地答道。 “回去幫我問FA一個問題:左手要殺死右手,為什麼倒下的卻是身體呢?” 腳上濺著泥,褲腿也來不及擦,如蒙了大赦一般跑開去的男人漸漸消失掉了影子。 STAR慢慢回神,轉動著角度時,眼底倒映著的其餘士兵的身影便都旋轉起來,彷彿剛剛下了一場雨,從四面八方降落到這個世界。眨了一眨眼,很快地泛起一層涼意,人在其中忽大忽小地伸縮著,此時,就這麼開了口。 “有這麼一群老鼠,它們奉命前去追殺一隻貓。在街角遇到這隻貓的一瞬間,老鼠們由於天性裡的恐懼而跑掉的概率是10%,當場被貓亮出的爪子嚇休克的概率是5%,一路追著那隻貓到了野外,與貓進行一場血淋淋的搏鬥的概率呢,是50%。唉,你們看,你們選擇了一條多麼艱辛的道路哪,我真的都替你們心寒了呢。” “我並不是老鼠。”其中一個士兵說。 “其中一隻老鼠以為自己是人,可是當他說出這句話時,發現自己是兩條腿的概率為40%,是四條腿的概率倒是有60%。” “不——”一聲苦惱而淒厲的吶喊,所有人都望了過去,方才那位士兵不知何時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巨大的老鼠,眼睛轉動時還有些驚惶和不知所措,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的兩條短腿時,喉嚨裡發出一種苦悶的響聲,同時把兩隻前爪努力地放進嘴巴里去。 “這隻老鼠被同類視做異類而遭到仇視的概率為20%,而這些同類們相繼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種族的概率為90%。”STAR不冷不熱的聲音繼續說著,也無任何感情,只是極其平常地註視著眼前的一切。 士兵們都不敢偏過頭去看身邊的人,彼此的眼底都有些喚做恐懼的東西在慢慢擴大,直至佔據了整個眼底,要從眼角滿溢出來。 不記得了是誰先偷看了身側,連呼吸都要凝固成冰,凝滯的眼球上方,睫毛上掛著小小的霜球兒。最先發現自己變成老鼠的那個士兵突然被包圍在了一群深灰色皮毛的正中,所有的憤怒全部轉向了那隻瑟縮著的小小動物。雖是同類,可在一喘息之間發現了自己原先的世界坍塌並且再也不記得回去的道路,終究是件令人癲狂的事。 眼看那隻小小的老鼠就要被其他剛剛變成老鼠的士兵撕扯成碎片,不知道從哪裡,STAR摸出一支尺八,湊近唇邊,緩緩吹了起來。 一時間,波紫煙藍,起了霧,飛揚起的水袖一般的,是這個季節最無人憐見的迷茫沉思。一定是有些什麼被這個世界掩蓋起來了的,那真相又淺顯又深奧,既清晰且模糊。 究竟是為什麼……要活著呢?在抵達這片大地之前,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我們最終決定降臨呢?是在哪裡,我們開始的選擇? 老鼠們蹲下來,患了憂鬱症一樣著迷地聽著。然後,它們一隻一隻悄聲地問:“我是誰?你是誰?” 小小的問句在天地間交織,慢慢籠罩成一張網。而STAR就站在那正中央,疏漏的網眼裡洩露下幾絲涼潤的天光,看不太真切的眼睛裡浮現出一層難以解釋的憂愁。 放下了尺八,少年遮住眼睛,沙啞的聲音斷續從掌間傳來,“你們讓我想起了不好的回憶,都走開吧。” 老鼠們再次開始茫然四顧,“他是誰?他說他是不好的記憶——那我們是什麼?” “走開!”就好像火苗頂端痙攣著的橘黃色,靠得近了便會被灼傷,連空氣都輕輕地戰栗,散發出焦糊的味道來。 從煩躁的少年手中抽走尺八,SKY換了一支輕快的曲子。手臂彎曲,與肩膀呈現優美而對稱的角度。一瞬間,白霧頓開,天穹層層打開,不多不少,整整九重。一條一縷的晚霞篩了些緋紅和淺藍相間的漂亮顏色,掉落在早起的星星上,而藍色又篩了些星星掉在天與天之間,直至蓋滿厚厚的一層,兩隻手都掬不起來。 正對著星星飲下悠然繚繞的樂曲,和著晚風一起,涼爽地搖晃起來。 老鼠們搖擺著身軀,一頓腳,舉起小小的手臂,啪啪地拍起手來,是一支翻滾如裙浪的舞曲。一首不停,SKY邊走邊繼續著吹奏,彷彿扯出一條斑斕的絲綢,在身後凌空飛舞出綺麗的色澤,向上反襯著這天空的單調。 在沒有石塊和羈絆的小路上蹦跳起舞,拼命用盡力氣,到了斷崖邊時也沒有停留,一隻接一隻跳了下去。 停下來,SKY看到少年若有所思地站在旁邊,俯視著越來越縱深,直至漆黑毫不見底的深淵。一天中最後的光芒早已折了回來,就停留在他的額頭上。 掠開了凌亂的髮絲,眼角瞥見了最後一隻老鼠。大約是突然醒悟過來一切都是幻覺,大聲叫喚著,起力拔著自己的頭髮。 來不及多想,順手從地上拾起一條木棍——砰。 “最後一個,被打暈的概率——100%。”SKY用那雙畫畫的手扔下沾滿血的棍子,毫不在意的樣子彷彿已經司空見慣。 “你好粗魯。”STAR皺了皺眉,“若是他醒過來怎麼辦?” “哎呀,難道你不想讓他醒嗎?”SKY瞪大了眼睛的樣子讓火印噗地一口氣沒憋住,狠狠地咳嗽著笑起來。翅膀還捧著圓滾滾的肚子,怕它真的滑到一邊去似的。 “你的確並不想讓他們死,就連當初被FA抓走的那個戴了面具的士兵其實臉部也沒有受到過任何傷害。但是——我不能夠拿你的安危來做賭注。至於這一個,”瞧了眼地上躺著的,由於幻覺消失而再次恢復人形的士兵,“他醒來之後會禀告FA,你是和我在一起的,而他的同伴是因我跳下懸崖的。說到底,他們是自盡,所以FA並不能拿我怎樣。” “況且,那是SKY那人哦,FA大人從來不會做責怪SKY大人任何事。”火印接上了口。 STAR在聽到那個使得牙齒切到下唇的音節後,明顯白起來的臉色變得謹慎而難看。向後退、向後退,彼此的距離拉得越來越開。 天徹底黑了下來,樹叢間蟲鳴響過一聲又歇過一聲,闊葉的梧桐有一大片朦朧的影子,正面的、側面的,如同寫意潑墨上去的。褐色的小徑向兩邊延伸開長長的草葉,毛絨絨的狗尾草,還有被遮沒到一點身姿看不到的點地梅,緊緊依附在一起。時輕時重的昆蟲碾過草葉的細碎聲響,幾乎可以想像得那些細而長的腿正撥開對他們來說巨大的植物,安靜地凝視天空。 好大好大的天空啊,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邊界。 可是若沒有邊界,天空的盡頭又在哪裡呢? SKY與STAR都沒有動,兩個人都站在那裡,目光糾纏在了一起,只隔絕著一天一地的星光。就閃爍在可以觸摸到的頭頂上,摘下一隻來可以放在手心裡捂熱。 “SKY是FA大人的摯友,也是被邀請來參加'雲空大典'的重要人物哦——” “火印!” 有些自得,火印向上高高揚起的聲音被SKY果斷地截斷了。 少年的眼神變得複雜而凌厲,胸口起伏,無可抑制地,手輕微哆嗦著。 花枝堪折,一條條粉嫩粉嫩的花苞,膨脹起來的部分總是顏色淺淡些,末底濃郁得淒厲的紅直直地刺向少年的胸口,聽得到皮膚齊齊綻裂的聲音。 不出一聲,轉過身子猛地向一條與來路完全相反的荊棘叢中衝過去。周遭開始成線狀晃動起來,色塊大面積的推移,橫七豎八地丟棄在了背後。 開裂了、破碎了、髒污了,原本潔淨的單衫上繪著的紋路掙脫了出來,一路流淌。 一切都搭配好了,黑夜和星空、愛情和痛苦、男人和女人,還有……信任和背叛。在經歷著這巨大的一切時,人那小小的身體怎麼能夠不從內而外砰地爆裂開來呢? 所以人才是要死的吧,做著做著事情,想著想著心事,睡著睡著的夢境,吃著吃著東西,喀嗒一聲——沒有了。 走回來時,那件單衫早已被濡濕了,有些地方的顏色深下去一些。從線條的優美的頸項上將長長的頭髮撩起,順到左肩來。已經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的跡象,STAR恢復了孤傲怠慢的神情,一步步向SKY走近時,卻依然冷不防腳下顛簸了一下子。 SKY伸出來作勢要攙扶的手被冷冷地擋開了,少年站直了身子,迎上了風和SKY深邃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SKY大人”,微微笑了起來,唇角依舊揚得很好看,“幸會了。” 隨著落花如泣淚一般飄零,兩個人注視彼此的目光與任何一個時刻都不再相同。 相對站立並沉默注視的人都很清楚,隨著淺蔥年春季湍急的河流匯入深潭,他們都再也,再也觸摸不到那墨綠色的溫柔了…… 忍心作別了意興闌珊的晚春,為了向前走去,不得不將留戀的目光擱置在了春末的一處濃綠頂端上。那是苦苦耐受了一冬的凜冽與寒冷才醞釀出的新枝條,驟然間舒緩開來的生機,不太濃烈,卻執著得驚人。比任何事物都企圖接近天空,努力伸展的樣子拼命得令人心疼,卻又總是那麼一副不事喧嘩的樣子。 花瓣厚碩的夏荷浮起在裊裊的水霧間,緋紅得如同墜入了西天的雲霞,上端稍許俏艷些,下端漸進至一片乳白有無中。自下而上延長的脈絡微微閃著光,一下下輕扣冰冷的日光,向那抹金黃緩緩收縮成微妙的弧度,於盡頭收縮成一點深紅。看不清頂端的荷葉高高地挺拔出來,被照耀得淺淡的綠意只餘脈絡被清晰地勾勒,宛如撐起了一把小小的傘,堪堪遮住了淡泊而含蓄的那一筆荷。 遠近虛實,一切宛如都已不再存在,只有花瓣浸入水流時的聲音,極輕微。 水波中悄然分開的涓流,甘冽、清新,就像初初啟程的某些故事。總是憑空教多情的美人兒落下幾滴淚來,並非全部是附庸風雅或者傷春悲秋。 那之後又是許多時日不見了,SKY和STAR彼此都沒有再找過誰。若不是那多無可迴避的記憶,差一點就相信了,那隻是春夜裡向黎明蕩漾而去的一個夢境。 在夜裡飲茶,照例有一碟玫瑰水晶糕,盛在碧綠的盤子裡,手指拈起一塊時,偶能瞥見碟子底的幾筆疏梅,是沉穩的茶色。 沒有月亮,星星顯得特別濃稠。將格子窗一層層捲起,便如同掉進了沁涼的河流,風是若有若無的,而星星的顏色變化多端,像灑上了露水一樣,要緩緩墜落下來。 一時想起太多描摹夜色的句子,都是前人的,都愛把一彎銀華寫到無以復加。可是卻也找得出“星河欲轉千帆舞”這樣漂亮清涼的意境。 聽到SKY前來的通報,負著的手才放下來。轉過身來,薄唇抿得很緊,總有不可親近的壓迫感,隨著撥弄桌上燈火的亮度,幾絲銀白在鬢間若隱若現,抬起頭來時卻又全都不見了。 刻意不用電,飲食起居也能從簡,對自己的生活到了苛刻的地步,據說FA這樣做的目的是要親身經歷'雲之使'的處境,如此才可以做到百戰不殆。 伸了伸手,以手勢指點SKY注意桌上攤開著的地圖,邊緣微微捲起,投下的陰影恰恰好壓在一行小字上 ——“西西弗斯病毒擴散地區”。 後者低下頭去匆匆掃了一眼,抬起頭來時,看到FA深深凝視的目光,如此深邃而不可測量,一直都無法形容這雙眼睛的線條。很難說是因為過於狹長才使那雙眼睛顯得冷酷而殘忍,還是先有了那其中冷淡的光芒後又被匆匆覆蓋住,只是又遮擋得不夠好。 “聽說'雲之使'是無法被槍支所傷害的?” “似乎是這樣。”SKY沒有迴避,坦然迎上去。 “而且當時你也在場?” “是的。” 沉吟了片刻,將茶杯推到SKY面前。均勻的白釉上,幾叢合歡花向微風揚起一把把小扇子,緋紅緋紅的,有點像少女的流海,“這樣便好,我本來也還擔心你無法適應那些傢伙的暴動。只是,他們似乎偏愛找上那些比較像藝術家的人,也許是嗅到了什麼特殊的味道?” 搖了搖手中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折扇,描金的草體詩詞一下亮一下滅,“藝術家能有什麼味道?不過也是或香或臭的體味罷了。” 雖然是笑著的,可SKY還是感受到了FA那尋根究底的意圖。 “他們是幻覺而已,並不是真實的。我猜測,他們或許是在尋找'真實'。” “你認為……”SKY稍微將頭低了個角度,目光停留在FA的領子上,最上端的釦子貼著皮膚,將整個頸項的線條切割成三角形,“什麼是真實?” 愣了一愣,無疑對這樣的問題感到意外。側傾頭將周遭緩慢地打量了一番後,目光回到了原點,面前的SKY正含笑等待回答,一時間讓FA覺得,這個從不說謊的男人似乎比說謊的人更難以捉摸。 “你和我就是真實。” “那麼,你和我的感情是你和我的一部分嗎?” “當然。” “那麼,你和我的感情是真實的嗎?” “不是。” “為什麼不是?” “因為我們看不到,也觸摸不到感情。” “那麼,你看得到那朵雲嗎?”SKY目光抽離的地方,是一大片星星下乳白色的雲霧,不是太厚,如此輕盈,卻不時將人與星星之間的距離隔斷,就像另外一個世界的屋簷。 “看得到。” “你觸摸得到它嗎?” “我做不到……可是SKY,一朵雲與一個人的感情是不同的!” 笑了起來,眼角邊沒有一點皺紋,平滑的肌膚有些惱人,“可是,在我心裡,你和那朵雲並沒有什麼不同。” “這怎麼可能?” “對於天空來說,你和那朵雲都離它一樣近,都是居住在它心中的生命啊。” “眾生平等嗎?” 微微點了點頭,“同樣的,既然你和雲離天空一樣近,那麼你的感情和雲也離我同樣近。你說云之使們是虛幻的,那麼,你自己便也是虛幻的了。” 深深吸一了一口氣,遠處的寺廟傳來誦經聲,平靜而慈悲的低沉聲音,是厭倦這世間卻也眷顧這世間的矛盾。夜色穿越靜坐著的身體,一下子澄澈起來,閉上眼睛,看到的,卻是倒影著星群的河流。一遍遍沖刷著身體時,不知道可否將其內寄居著的那些躁動的情感洗得腿色些? “可不管怎樣,如果再不除掉'雲之使',讓病毒停止擴散的話,那麼天空的心大概要死去一大片面積了。” “FA,你為什麼這麼執著於要弄死那個孩子?我很清楚,你可不是什麼為了正義或百姓而拼命的人。說白了,你是這麼的——趨吉避凶。” 風沒來由的大了,泥土的芬芳和著一兩片花瓣飛進窗口,是單瓣的桃白。沉思片刻,兩個人都同時想起了那個星空下挺拔的少年,還有他那雙冰涼冰涼的眼睛下流淌著的淺淡哀傷。 沒有遲疑,很快地笑了起來,“果然什麼都無法瞞過你呢。沒錯,那個孩子,是她的一部分。” 嘩——將淡淡蔻丹色的小點心傾倒在桌子上,就像蝴蝶的殘翅一樣流淌在枯草色的木桌上。清冷的綠色釉子彷彿從海水里敲打下來的碎塊兒,沒有了障礙,有些沉迷的表情望向了那一枝半開之梅。 突然領悟到,縱使愛會枯萎,記憶會老去,卻有溫暖已經被永遠鏤刻。從未遠離任何人的那些細微如浮塵的情感,到來的時候總是不經門口。在任何一座面目氣息同化到無法辨別其區別的城市裡,突然降落在籠罩了月光的窗外。垂下手指,不知道該用什麼姿勢拿捏…… 髮鬢還是夜一般漆黑的時候誰不曾輕狂過? FA也曾經為織錦似的感情絢目過,可那終究只是能嘹亮一夏的蟬罷了。 少年們的目光在花叢中流連,那些毫不客氣的目光總是有些玩世不恭,終究愛情是沉重的東西,若無有力量的肩膀,便擔負不起。可少女們就彷佛等待已久的雛菊,一經了水便細碎地綻放,那樣專注,那樣努力,雖未有十分的美麗,卻已先有了幾分水中掬月的柔軟與輕靈。 喜歡上她就是那個時候的事,完全不經心的,本來無所事事的目光卻因為撞見了那個身影而再也偏移不開。她不是雛菊,也不是愴然到彷彿吐了一大口一大口血的杜鵑,無法形容的神采,是不同於任何庸脂俗粉的淡然。 春天本不該是個易於開始的季節,卻因為太多花草盲目地抽長而縱情了去。總是在等待,開開敗敗中,總是有新的花枝堪折,於是便不輕易許諾給任何一叢芬芳。當然,其實可以有更多的選擇,譬如毫無期待,譬如無所流連,只是在那時,未必有人肯放過眼前的芳華,即使是彈指剎那。 或許就是這樣,當她拖著長長的裙裾從鋪滿了青磚的小路上走來時,才有那麼一種毫無顧忌的犀利。 洋李色的長裙曳地,淡金的花紋時而在其上一閃而過,潔白的裙浪一層層垂落下來,凌亂了一地的落花。低低的風拂過,柔涼的絲綢,成千上萬瓣的浮白開始在她四處旋轉,撩不起風上的一絲顫音。 前幾日幾場雨下來,白玉蘭七零八落,枝頭上也早已不見了一朵櫻花,桃花潔白得很濃重,好像連影子都是漂浮的,花枝全部被沒過,只偶爾閃出一方褐色的表皮。或青或紅的磚石還很濕潤,一步步走來時,腳邊濺起一朵朵小水花,吧嗒,又落回去。 無聲無息,誰都沒有看,甚至在註意到那許多熱烈的眼神時也不過冷冷笑了一笑。那個少女,她很清楚自己的美麗,可是卻只肯把它當做利刃深植在看到的人心中,從此以後,想起的人也都只得了痛楚。 梅堪恨。 是她的名字。一個真正堪恨的名字。 不懂得也不會掩飾,沒有幾日就讓她知道了他的心意,可同時也知道了她那特殊的'雲之使'的身份。 她是個人類,不同於如今的“雲之使”們魂魄一般的存在,卻不知為何偏要居住在那雲層之上——“到底那裡有什麼值得你垂青的?要住在那麼高、那麼冷的地方。”FA曾不止一次問過她。 “那地面上又有什麼值得我垂青的呢?”微微揚起了眼睫,筆直的鼻子兩側垂下的兩排陰影閃了閃,看透了一世般的說著,“哪裡都是一樣的,我的孩子。” 許是那樣的傲慢惹惱了他,卻也使他每每欲罷不能,割捨總是比記恨還難。 終於忍不住表白了自己的愛慕,她聽了後卻捂著嘴笑了半天,由於笑得太厲害,連腰都折了下去。好不容易直起身來,撫著胸口,眼角都流出了淚,還濕潤著,清晰而堅定地說:“我不會讓你得到我的,永不!” “為什麼?!” “因為……你喜歡我。” 無法理解的邏輯,她卻理所應當地堅持著。 FA是在過了許多年之後才明白,那樣自我的生命同時也是極端的自私,若是無法在愛她的人心頭刻下一道疤,她那顆心大約是無法得以安慰的。 拒絕了所有前來求愛的少年,不管對方是家財萬貫還是豐姿神俊,對於無情這一點上,她倒是意外的一視同仁。 若是白天夠晴朗,夜晚總能看到那潑天也似的銀河,俯視著從地面上探出頭來的草根,看起來如此之近,伸出手去抓,它們卻落在你的指尖上,那是永生永世也追逐不到的遙遠。她就像那些星星,那些美到恐怖的星星。 他並沒有想到那樣的她後來會有一個孩子,那個男孩與她有著如出一轍的眉眼,柔軟的黑頭髮就像漂流在水中的水草,繚繞著不知道誰的心思。想到時,他覺得無法呼吸,空氣就彷佛被紮住了,在那一端膨脹著,而在他這一端卻乾癟成了一隻透明的袋子。 “而你偏偏給那孩子起名為STAR,真是名如其人哪。”FA望著坐在對面的SKY,因為想起這些過於久遠的往事,眼神稍許變得柔和了些。 “所以你現在要殺了他?” “你的那顆小星星啊,因為太令人迷戀,所以我要讓它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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