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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二十章斯塔夫羅金斯塔夫羅金(2)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482 2018-03-21
他睡得晚,很少中午之前起床。公寓房間曬得很熱,床單都被他的汗水浸濕了。起床後,他歪歪斜斜地走到樓梯平台處的小浴室,朝自己臉上潑把水,手指頭刷刷牙,就又歪歪斜斜地走回自己的房間。他鬍子拉碴頭髮蓬亂地坐在房間裡,吃著房東太太留給他的早飯(這個時辰,黃油已經化了,牛奶裡漂浮著小蟲子)。吃過飯後,他刮刮鬍子,穿上昨天穿過的內衣、昨天穿過的襯衫,還有白衣服(褲子的中縫尖挺得像把刀,因為褲子被放在床墊下壓了一整夜)。接著,他再把頭髮弄濕,梳直溜了。然而,當他收拾利落做好一天的準備時,他卻失去了興致,失去了動力。他重新坐到亂七八糟的早餐桌子旁,開始想入非非。要么,他就是攤開手腳平躺下來,用小刀掏著指甲,等著發生什麼事情,等著孩子放學回家。

或者,他在房間裡轉來轉去,一會兒開開抽屜,一會兒用指頭摸弄點東西。 他走到一個盒子旁。盒上有房東太太和她已故丈夫的照片。他朝盒子上的玻璃吐點口水,拿出手帕擦了擦。可以看得很清楚,這對夫婦在盒子那局促的小地方裡彼此瞪著對方。 他把臉埋到她的內衣裡面,輕輕聞著上面熏衣草的味道。 他是個大學裡註過冊的在讀學生,可他根本不去上課。他參加了一個小組,一個其成員都拿自由戀愛做試驗的小圈子。有一天下午,他把一個姑娘帶到了自己的房間。對他來說,他本來是應該鎖門的,但他就是沒有鎖。他和那個姑娘做愛。他們還一起睡了覺。 一陣動靜把他弄醒了。他知道有人在偷看他們。 他碰了碰那姑娘。她已經醒了。他們兩個都赤身裸體,長得漂亮英俊。他們兩個都為他們的青春年華感到自豪。他們又做了一次愛。

他自始至終都知道門開著一條縫。那個孩子在偷看他們。他的快感強烈,那姑娘也一樣。他們以前還從未體驗過如此隱秘的甜蜜感。 他把那姑娘送回家後,沒有去整理床鋪。他想讓那好奇的孩子熟悉做愛的氣味。 從那以後,一直到夏天結束之前,每個星期三的下午,他都把那姑娘帶到自己的房間裡,而且一直是那個姑娘。每一次,當他們分別的時候,房間就顯得空空蕩盪。每一次,他都知道,那孩子已經躡手躡腳地溜了進來,正躲在某處偷看著偷聽著他們。 “別再做那事了。”那姑娘悄悄地說。 “做哪事?” “就那事!”那姑娘小聲說道,情慾讓她的臉緋紅。 “先說兩句話吧,”他邊說著,邊讓她說了出來。 “大聲點,”他說。說幾句話會讓那姑娘不可遏制地興奮起來。

他想起了斯維德里蓋洛夫的話:“女人喜歡被羞辱。” 他想到把這一切當成一種趣味培養扔給孩子的時候,這就好比培養一個人對古怪食物的趣味,比如牡蠣或牛羊的內臟。 他質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自己給出的答案是:歷史正在走向終點;舊賬簿很快就要被扔進火裡燒掉;在新舊即將交替的這段停滯不動的時間裡,一切事情都是允許的。他特別不相信自己的答案,但也不懷疑它。這很管用。 要么,他就對自己說:這是彼得堡夏天的錯兒———這些冗長炎熱、無聊透頂、蒼蠅嗡嗡撞擊窗玻璃的下午,這些四處都是蚊子沒完沒了嗡嗡叫的夜晚,都是它們的錯兒。讓我最終度過這夏天,再過完冬天,然後,春天來臨的時候,我要啟程去瑞士,到山里邊去,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他和房東太太以及她的女兒一起用餐。某個星期三的晚上,他假裝興高采烈的樣子倚靠在桌邊,把孩子的頭髮弄得亂糟糟的。她跑開了。他意識到自己還沒有洗手。他意識到她已經不經意間嗅到他做愛後的氣味。她紅著臉,腦子裡亂糟糟的,彎腰洗著盤子,不願正視他的眼睛。 他用清晰的筆跡仔細寫下這一切,沒有刪去一個字。他在今天寫作的過程中,才體會到一種不同尋常的肉慾的快感———筆尖的感覺中,拇指的彎曲過程中,有種溫暖舒適的感覺。不光如此,在輕柔地移手動作中,感覺似乎更加舒服些;頁面上佈滿了他那恰到好處的不變的字體。規規矩矩的字母。 安妮婭,安娜·斯尼特金娜成為他的妻子前,是他的秘書。他僱她來整理他的手稿,後來就娶了她。天仙般的女孩,被他喚來整理他那潦草不清、亂成一團的文字。她把這些文字紡成了一根金線。倘若說他今天寫得很清楚的話,那是因為他不想再讓她的眼睛來仔細辨認了。他在為自己寫作。他在為永恆寫作。他在為故人寫作。

他坐在那里平靜如水。同時,他又是個置身於旋風中的人。螺旋形上升的怒吼撕裂了他舊日生活的片斷。紙張的旋渦在他周圍飛騰盤旋。他生來就在地球的高空之上,經受風吹浪打。在掙脫掉狂風的控制之前,在他開始墜落之前的那一瞬間,他得到允許,可以表明自己的平靜和透明。世界在他身下展開,彷彿一幅打開的地圖。 來自狂風的文字。四散的葉子。他收拾好它們。分裂的軀體,他重新組裝起它們。 有人敲門。外面站著身穿睡衣的馬特廖娜。乍一看來,她跟她母親簡直如出一轍。 “我可以進來嗎?”她聲音沙啞地說。 “你的嗓子還疼嗎?” “嗯。” 她坐在床上。即便隔的距離很遠,他依然能感覺到她紊亂的呼吸。 她為什麼坐在那裡?難道她想安靜一會兒?難道她也筋疲力盡?

“以前,巴維爾寫作的時候,他常常那樣坐著,”她說。 “我進來的時候還以為你是巴維爾呢。” “我正在忙我的事,”他說。 “我不停下來,你不介意吧?” 她靜靜地坐在他前面,看著他寫。房間裡的空氣就像帶了電,連塵埃都彷彿懸浮在空中一動不動。 “你喜歡你的名字嗎?”過了一會兒,他靜靜地問道。 “我自己的名字?” “是的。馬特廖娜。” “不喜歡。我恨這個名字。這名字是我父親給我起的。我搞不懂為什麼我必須叫這個名字。我奶奶也叫這個名字。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我給你起個別的名字吧。叫杜莎。”他找出張紙,在紙的上方寫好,給她看了看。 “你喜歡嗎?” 她沒有吱聲。 “巴維爾究竟出什麼事?”他問。 “你知道嗎?”

“我想……我想他是自殺了吧。” “為什麼自殺了?” “為了將來吧。這樣,他就能成為烈士中的一員了。” “烈士?什麼是烈士?” 她遲疑了一下。 “就是為了將來獻出自己生命的人。” “那,那個芬蘭姑娘也是個烈士?” 她點了點頭。 他頗為驚訝。巴維爾死之前是否也會常常講這些套話。第一次他腦子閃過這個念頭,巴維爾是可能死了更好。既然他想到了這個念頭,他就該直接面對它,而不是否認它。 一場戰爭:老年人對青年人;青年人對老年人。 “現在你得走了,”他說。 “我要工作。” 他另起一頁,在頂頭的地方寫下孩子兩個字,接著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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