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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二十章斯塔夫羅金斯塔夫羅金(1)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4900 2018-03-21
城市上空煙霧籠罩。天空中煙灰瀰漫。有些地方,雪都是灰蒼蒼的。 整個早上,他一個人坐在屋裡。現在,他知道自己不回葉拉金島的緣由了。他害怕見到泥土鏟向一邊,墓穴洞開,屍體消失的情景。一具沒有被合理安置的屍體。此刻,就葬在他身體裡,葬在他心中。那具屍體不再哭泣,只是瘋狂地發出噓噓聲,對他低語著倒下。 他病了。他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涅恰耶夫,時代的聲音,管這種病叫復仇。可是,這病更確切的名字,沒有那麼宏大,應該叫:怨恨。 他面前有一種選擇。在這個可恥的秋天,他可以大聲呼救,揮動他翅膀一樣的雙臂,請求上帝或是妻子來拯救他。或者,他就乾脆投身進去,拒絕恐懼和無意識的麻醉,細察傾聽可能到來可能不到來的那一刻。那一刻,不是他的力量所能推動———從一具投身黑暗的軀體,變成心靈正在投入黑暗中的軀體。當這個過程發生時,一具包含其自身墮落、其自身黑暗的軀體就宣告誕生了。

他對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說,如果人人命中註定要經歷我們時代的瘋狂,那他也會包含其中。他不光是安然無恙地生活在這個秋天裡,他還獲得了他的兒子沒有得到的東西:與呼嘯而過的黑暗做鬥爭,佔有黑暗,把黑暗變成手段;把墜落變成飛升,即便是飛升得緩慢、老態,笨拙得像烏龜跑步。在巴維爾死去的地方住下來,在俄國住下來。他要傾聽俄國低聲抱怨的聲音。他身上背負了所有這些:俄國、巴維爾、死亡。 這就是他所說的。可是,這究竟是真實,還只不過是自誇?答案不重要,只要他不退縮。即便他說得有道理,即便他把自己骯髒可鄙的弱點轉換成時代象徵性的通病,那也沒有關係。瘋狂附在他身上,他也附在瘋狂身上。他們彼此思考。無論稱呼對方什麼,瘋狂、癲癇、復仇,還是時代精神,他們彼此之間都沒有任何的因果關聯。這不是他在瘋狂中可以租住的屋子,這也不是彼得堡這座瘋狂的城市。他是瘋人中一員,而承認自己是瘋人中一員的人肯定也發瘋了。他說的一切都是假的,沒有一句為真,沒有一句可信,沒有一句可以反駁。他抓不住任何東西,除了墜落。

他打開文具盒,擺好文具。他再也聽不到迷途的孩子從黑暗溪流處發出的呼喊。當他屈服於巴維爾,他就不會再對他那麼虔誠了。他也不會再那麼信任他了。相反,他可能還會背叛他———首先要背叛愛,接下來要背叛巴維爾、背叛那個母親、背叛那個孩子。歪曲:每樣東西、每個人都被挪作他用。他將牢牢抓住,讓他們跟他一起墜落。 他想起馬克西莫夫的助手和他問過的那個問題:“什麼樣的作家?”現在,他才知道本來應給出的回答:“我寫作就是對真實的歪曲。我選擇走彎路,就是要把孩子引到陰暗的地方。我跟著筆的意思走。” 他迅速瞥了一眼梳妝台上的鏡子,看了看自己俯身寫作的樣子。他沒戴眼鏡,昏暗的燈光下,他差點把自己當成陌生人。黑黑的鬍鬚,簡直是塊遮蔽,簡直是一窩密密麻麻的蜜蜂。

他挪了挪椅子,免得照到鏡子。可是,那種屋裡還有別人的感覺老是追著他。不是整個人,那麼,就該是個瘦影子,一個稻草人。穿著舊衣服,頭由鼓鼓囊囊的糖袋子做成,嘴裡叼著一塊方巾。 他心煩意亂。因為心煩意亂,他甚至生起自己的氣來。因為生氣,他就老覺得稻草人是個活人。對於他的生氣,稻草人表現出無言的冷漠。這又讓他氣上加氣。 他在房間里四處踱步。過一會兒,搬動一下桌子。他彎下腰照鏡子,仔細查看自己的臉。他查看皮膚上的毛孔。他不能寫作。他不能思考。 他不能思考。因為?他沒忘記那天夜裡的小偷。要是他被拯救的話,那一定是那天夜裡的小偷所為。他必須時刻不停地監視著小偷。可是,小偷一直沒來,直到主人忘記他沉入夢鄉。主人可能就是停止監視,沒有醒過來,否則,這個寓言就不會成立。主人必須睡覺。如果他必須睡覺,上帝又怎能責備他睡著了呢?上帝必須救他,上帝沒有選擇。可是,運用一大套理由如此戲弄上帝,不就是故意挑釁和褻瀆上帝嗎?

他又陷入舊有的迷宮。這是偽裝成別樣形式的賭博故事。他賭博,因為上帝不會開口。他賭博,就是想讓上帝開口。可是,翻牌瞬間讓上帝開口,就是對上帝的褻瀆。上帝只有保持沉默,上帝才能開口。上帝似乎要開口,上帝並沒有開口。 他在桌旁坐了幾個小時。筆動也沒動。乾瘦的人影不時折回來,活脫脫是他自己壓扁了的滑稽肖像,老頭一樣。他被關起來。他身陷囹圄。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他閉上雙眼,讓自己面對那個人影,讓那影子變得更清楚些。臉上那個遮蔽物好像還在,他似乎無力將它摘去。只有那影子能做到,除非有人要求,那影子是不會做的。讓影子去摘,他得知道影子的名字。影子叫什麼名字?伊万諾夫?這是伊万諾夫回來了,是那個模模糊糊的伊万諾夫,被人遺忘的伊万諾夫嗎?他的真名叫什麼?或者,影子是巴維爾?那麼巴維爾之前是誰租用的這個房間呢?誰是PAI?手提箱的主人嗎? P.代表巴維爾嗎?巴維爾是巴維爾的真名嗎?如果巴維爾被叫錯了名字,他還會來嗎?

巴維爾曾經是個迷途者。現在他自己是迷途者。他迷失得如此深重。他不知該如何求救。 倘若他讓筆掉到地上,那個人影會穿過桌子撿起筆來自己寫嗎? 他想起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說過的話:你在哀悼你自己。 眼淚沿著他的臉頰流下來,清澈無比,幾乎沒有鹹味。倘若說他還要繼續淨化自己的話,那麼,他現在的淨化行為就是出奇地純淨了。 這終究不能使他的孩子死而復生。倘若他堅持要見到他的話,那他只能等到死後了。 手提箱。白衣服。白衣服還在,依然在某個地方。有這樣的方法嗎?從腳開始,在衣服裡造具軀體,直到最後才讓臉顯露出來。哪怕是一張巴力的牛臉。 影子的頭跨過桌子稍微變大了,超過了正常人應有的尺寸。實際上,就整體比例而言,這個影子只是稍微有點偏差,稍微有點大。

他困惑不已。他是不是發燒了。遺憾的是,他沒法把隔壁的馬特廖娜叫過來摸摸他的額頭。 他從這個影子身上找不到感覺,找不到任何感覺。更確切地說,他覺得影子周圍是大片被影子的力量所統轄的冷漠,如同黑幕。這就是他無法找到那人名字的緣由嗎?不是因為名字被藏匿起來,而是影子對所有名字、所有字句、所有關於它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這力量強大得讓他感覺到壓力。沉默一浪壓過一浪。 第三次考驗。他對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說:我命中註定要過俄國式的生活。這就是俄國自明的方式嗎?使用這樣的力量,使用這樣的黑暗,使用這樣淡漠名字的方式? 對他藏匿的那個名字要不就是別的男孩的名字?就是那個他強力批判的男孩涅恰耶夫?這就是他必須學習的東西嗎?在上帝的眼睛裡,巴維爾·伊薩耶夫和謝爾蓋·涅恰耶夫,就像兩隻體重相同的麻雀,兩人之間並沒有差別。他將被迫放棄他最後的信念嗎?不再相信巴維爾的清白無辜,承認他就是涅恰耶夫的同志和追隨者,承認他就是一個不安分的年輕人,毫無保留地執行涅恰耶夫所吩咐的一切。不光是和涅恰耶夫進行冒險的密謀,而且在內心裡對死亡方式有高漲的快感。正如涅恰耶夫對父親們的憎恨,父子矛盾變成不可調和的矛盾,巴維爾因此才被許可追隨他,他將被迫放棄他最後的信念嗎?

他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首次承認巴維爾嘗試過憎恨和殺戮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內心也開始騷動不安。起初是憤怒地應對巴維爾,接著是應對涅恰耶夫,應對他們所有人。父親和兒子:仇敵,死神的仇敵。 他這麼坐著,感覺麻木。巴維爾依然跟他在一起,一個把悲傷墓穴堵塞住的孩子,無休止地飲泣著。要么,就是他在央求憤怒的巴維爾從反對父親的教條中解脫出來。他還試圖使自己的怒氣也減輕一點。他就像那瓶中的魔鬼,抨擊著不敬不孝忘恩負義的兒子們。 這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沒有選擇也是選擇。他無法思考。他無法寫作。他無法哀悼。除了對自己哀悼,還是為自己哀悼。直到巴維爾,真正的巴維爾,自願地以其自由意志來拜訪他為止。他是自我心中的囚徒。他無法確定那個晚上巴維爾沒到這兒來,沒跟他說過話。

他只有一次和巴維爾說話的機會。不光如此,他無法接受巴維爾對他的不寬恕。巴維爾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無法讓自己裝聾子、睡著了、裝傻子。所以,他能聽到的只是巴維爾的轉述。他絕對相信,他不應該只聽別人的轉述,何況他從未聽到過轉述。不過,他相信,他總會聽到一句轉述的。 他知道自己的危險,他正在拿他的第二次機會作賭注。他一旦把賭資押到了第二次機會上,他就不會輸掉。他必須做他不能做的事:甘心等待事情發展,要么說話,要么保持沉默。 他害怕巴維爾已經開過口。他相信巴維爾將要去開口。兩種可能。粉筆和奶酪。 這就是他坐在巴維爾的桌子旁的所思所想。他凝視著桌子對面的幻影。幻影的專注程度似乎不亞於他,幻影注定會顯示真身。

不會是涅恰耶夫———現在,他知道了。那影子比涅恰耶夫要偉大。同樣不是巴維爾。巴維爾也許會變成這個樣子,總有一天,完全長大成人,從男孩變成冷面英俊的男人。不為愛情所動,哪怕有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的小姑娘的崇拜。 這種想法干擾了他。這不是真實的,至少還沒能夠成為真實。可是,想到巴維爾不再是孩子,超然於愛情,他就不寒而栗。巴維爾不照著人的模式去長,反而照著昆蟲的模式長———在進化的每一階段都要完全改變外形。這就好比潛入尼羅河底,與灰色冰冷的龐然大物面對面相遇。說不定這東西曾經由女人生下,可隨著年代的流逝,重新退化成了石頭。這東西不屬於他的世界。這東西將會遏制他全部的想像力。 他還被各各他的基督控制著。可是,他面前的影子並不是基督的影子。他在那影子身上察覺不到愛。他所能察覺到的,只有石頭般冰涼無邊的冷漠。

這個鬼影,如此灰暗,沒有身形。這就是他必須養育,必須要賦予其血肉的生命?要么,就是他弄錯了,從一開始就弄錯了?他需要把所有的自己、所有已經成就的自己拋棄殆盡,投身到那個身影裡去,轉世投胎變成嬰孩?他無法養育眼前的這個身影,他必得投胎轉世再被它養育嗎? 倘若那就是他必須做的,倘若那就是真理是複活的方法,他情願自己那麼做。他情願把一切置之度外。他情願赤身裸體如嬰兒般,跟隨那個影子走入地獄之門。 他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形象。一個月來,他始終擔驚受怕,害怕它的出現:巴維爾,赤身裸體渾身是傷血流滿面,放置在太平間裡。他身體裡的種子要么死了,要么正在死去。 再沒有什麼私人的東西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屍體上的某些部位。倘若沒有這些部位,巴維爾就不可能成為父親。他的思緒又飄回到柏林的那家博物館,想起那個專門從屍體裡吸取種子收藏起來的女神。 終於到時候了。那隻拿筆的手開始移動。可是,那枝筆寫下的並非是關於拯救的話語。相反,那枝筆寫下的是蒼蠅,一隻黑色的蒼蠅,嗡嗡亂飛,撞擊著關閉的窗玻璃。彼得堡正值仲夏,炎熱潮濕。樓下的街道上,傳來了嘈雜聲和音樂聲。房間裡,長著褐色眼睛美麗直發的小姑娘赤裸著身體躺在男人身邊,她那修長的腳剛剛能夠得著男人的腳踝。她的臉龐緊緊壓著他的肩窩處。她依偎在那裡,像個嬰兒般一動不動。 那個男人是誰?男人的身形和上帝的身形一樣完美無缺。然而,他的軀體卻散發出大理石般的冰冷。所以,躺在他懷抱裡的孩子不可能不感到那徹骨的寒冷。至於男人的臉,卻是看不見的。 他手裡拿著筆坐著,硬把自己從潛心的描寫中拽了回來。這樣的描寫不會在世上存在。這樣的描寫處在顛倒的位置上,局限於創造所依賴的那一瞬間,局限於他解除緊張開始墮落的那一瞬間。 這個瞬間,他正在蛻變為一個鑑賞家,一個登徒子。這個瞬間他將受到詛咒。 他心緒不寧地站了起來,從手提箱裡取出了巴維爾的日記。他翻到第一個空白頁。巴維爾沒有在上面寫東西,因為他那時已經死了。他就在這一頁上再次提筆開始寫作。 他寫的時候,還是坐在這個房間裡,坐在他現在所坐的桌子旁。房間是巴維爾的,是巴維爾一個人的房間。他不再是他自己,不再是生命到了四十九歲的男人。相反,他變得年輕起來。他擁有了年輕時光傲慢自大的全部力量。他穿著一套剪裁得當的白衣服。某種程度上,他就是巴維爾·伊薩耶夫。雖然,巴維爾·伊薩耶夫並不是他想給自己起的名字。 他在這個化身成巴維爾的年輕人的血液中,找到了一種勝利感。他已經跨躍過死神的門檻,現在返回來了。沒有任何東西再能打動他。他不是神。他也不再是人。他在某種意義上超越了人類,超越了男人。他無所不能。 藉著這個年輕人的筆,這座公寓房子,連同它散發著陳腐味道的走廊和陰暗的角落,開始了它的自我書寫,書寫俄國、書寫彼得堡的這座公寓。 他用整潔的大寫字母,在這頁紙的頭上,寫下公寓兩字,接著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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