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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十九章火火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499 2018-03-21
從新的親密陷入新的陌生,讓他頗為困惑沮喪。他在兩種情緒中搖擺不定。他渴望和這個固執而又敏感的女人重新言歸於好;他更加渴望洗手不干,從若干麻煩事中抽身出來。不光是從那些不值得他去做的事情中抽身出來,而且要從一個充滿悲傷和陰謀的城市中抽身出來。這城市不再和他的生活有任何關聯了。 他正在崩潰。巴維爾!他低聲喚道,試圖重新振作起來。可巴維爾放開了他的手。巴維爾不會去救他。 整個上午他把自己關在屋裡,雙手環膝低頭坐著。他並不孤單。他感到屋子裡不光有巴維爾在場,而且還有一千個小鬼在場,彷彿一隻壇子裡放出的蝗蟲,成群浮飛在空氣中。 最終他振作起來了。他放倒了巴維爾的兩幅肖像。一幅是他從德累斯頓帶過來的照片,一幅是馬特廖娜給巴維爾畫的肖像。他面對著巴維爾把兩樣東西包好,收拾了起來。

他出門到警察局去做了每日例行的報告。回來時發現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也在家裡,比她平常回來得要早些。她看起來有些焦躁不安。 “我們必須把店門關上,”她說。 “學生們和警察幹起來了,看樣子要持續一整天呢。主要是在彼得格勒島那邊,不過河這邊也有衝突。所有的生意都停了———出門上街簡直是太危險了。雅科夫列夫的侄子坐著馬車從市場往回走,被人扔了鵝卵石,沒有任何理由。鵝卵石打到他手腕上,他傷得不輕,手指頭都不能動了。他想可能是骨頭斷了。他說工人們已經開始加入進去了,學生們又開始放火了。” “我們能去看看嗎?”馬特廖娜在床上大喊。 “當然不能!太危險。外面冷風刮得厲害。” 沒有任何痕跡表明,她還記得昨夜發生的事情。

他再次走出門去,停在一家茶館。報紙上沒有一處提到街上的衝突,倒是有一則通告。通告上說,鑑於“學生們已經普遍無法遵守紀律”,大學將關門停課,等候進一步的通知。 已經四點多鐘了。他不顧寒風刺骨,沿著河邊向東走去。所有的橋都被封鎖了。憲兵們身著天藍色制服,頭戴插著羽毛的鋼盔,刺刀上好,守衛在橋上。遠處的堤壩,依稀望得到燃燒的火光。 他繼續沿著河邊走。直到他看到那些燒得差不多了的倉庫。雪開始下起來。雪花落在還在悶燒的發焦木料上,一觸即逝。 他不指望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能再和他重修舊好。不過她會的,她還會像以前那樣很少解釋她為什麼會這麼做。假定馬特廖娜就在隔壁房間,她那不計後果的做愛讓他頗為驚訝。她只是半掩著她的叫聲和喘息聲。她的那些聲音不是,也從來不是動物有快感發出的聲音,他意識到這一點,可她還是自行其是。這是她在心醉神迷狀態慣用的手段。

最初,她性慾的強烈幾乎壓倒了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再次失去所有感覺,不知道自己是誰,她是誰。他們是極樂中發光的球體;內裡是孿生物般纏合漂浮的球體,緩慢地旋轉不停。 他從不知道,一個女人能這麼毫不保留地把自己奉獻給性愛。不僅如此,每當她達到狂喜的臨界,他就開始衰退了,可她身體裡的什麼東西似乎又能改變他的狀態。第一個晚上他們在一起,她身體深處的感覺似乎從裡面轉移到外面。其實,她作出的樣子和他所知道的很多別的女人一樣,她正在產生“電”流。 她堅持說,梳妝台上的蠟燭一直是亮著的。當她達到性慾高潮的時候,她的黑眼睛越來越強烈地搜尋著他的臉,甚至眼皮顫動,渾身發抖的時候也是一樣。 到達頂點的那一刻,她低聲咕噥出一個詞,他只能抓住一半。 “什麼?”他急切地問。可她只是這邊那邊來回甩著腦袋,牙齒咯吱作響。

抓住一半。但他還是知道她說了什麼:魔鬼。這是他描繪自己所用的一個詞。他不大相信她也會有同樣的感受。那個魔鬼:一旦達到性慾高潮的頂點,靈魂就被它抓出體外,旋轉向下,落入虛空。她來來回回甩著頭,摁住自己的下巴,嘴裡咕咕噥噥。不難看出她被魔鬼攫住後瘋魔的樣子。 第二次,她表現得更為瘋狂。她緊緊地咬合著他。可是,她的陰道很乾燥,很快兩個人都知道了。 “我不能!”她喘著氣大聲叫著,一動不動。手伸直,手掌攤開。她躺著,好像投降了一般。 “我不能做下去了!”她的眼淚開始流出來了,滾落在她的臉頰上。 蠟燭燒得很亮。他把她的柔軟的身體攬在懷裡。她任自己的眼淚不停地流,擦也不擦一下。 “怎麼了?” “我沒力氣再乾下去了。我盡力而為了。我太累了。現在請別再管我們了。”

“我們?” “是,我們,我們,我們兩個。在你的重壓下,我們快要窒息了。我們沒法呼吸了。” “你早點說不就得了。我把事情都理解反了。” “我不是在責備你。我一直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可我沒法再承受下去了。我整天都繃著,昨天夜裡一點沒睡,我太累了。” “你覺得是我一直在利用你?” “不是這種利用。你在利用我接近我的孩子。” “接近馬特廖娜!昏話!連你自己都不相信!” “是真的,人人都看得很清楚!你利用我在接近她,我無法容忍這一點!”她坐在床上,兩臂抱著赤裸的乳房,絕望得前後搖晃。 “你是中了魔了,我說不清楚。你似乎呆在這兒,可似乎又沒呆在這兒。我心甘情願幫你是因為……”她無助地抬起肩膀。 “我現在無法再忍下去了。”

“因為巴維爾?” “是的,因為巴維爾,因為你所說的話。我心甘情願去試試,可現在我花在上面的精力太多了,我疲憊不堪了。要不是我怕你以同樣的方式利用馬特廖娜的話,我決不會讓自己走這麼遠的。” 他舉起一隻手,放在她嘴唇上。 “小聲點,你對我的指責太可怕了。她對你說了什麼嗎?我沒有碰過她,我發誓。” “以誰的名義發誓?發什麼誓?你相信你發的誓嗎?總之,你非常清楚,碰不碰都說明不了問題。別對我說讓我安靜。”她把被單扯到一邊,找到她的睡袍。 “我必須單獨呆著,否則我會瘋掉。” 一個小時後,他剛要睡著的時候,她又回到他床上。皮膚滾燙,緊緊抱著他,腿彎曲著搭在他身上。 “別在意我剛才說的話,”她說。 “有時我常常不是我自己,你得習慣一下。”

夜裡,他又醒來一次。儘管窗簾拉著,屋子裡依然很亮,彷彿在一輪滿月的照耀下。他起床朝窗外看去,不到一英里的地方,火光在夜空中跳動。大火蔓延過橋,燒得很旺,他深信自己能感受到那火光的熱量。 他回到床上,回到安娜身邊。早晨,當馬特廖娜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和她就是這樣躺在一起的。馬特廖娜的母親,頭髮蓬亂,躺在他的臂彎裡睡得正香。她輕微地打著鼾。而他,剛一睜開眼睛,就發現了門口一臉凝重的孩子。 夢般的幻影該有多好。可他知道那不是。她看到了一切,她知道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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