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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十八章日記(2)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3546 2018-03-21
“早晨,我給他一雙舊靴子,看著他出門。巴維爾煩躁地把靴子接過去。就是那樣。我心中暗想,逆反的年紀,十八歲、十九歲,小孩子長大了卻沒法離開巢,人人都會逆反。羽毛長大了卻不能飛。總是吃,總是餓。他們讓我想到鵜鶘鳥。鵜鶘鳥身材瘦長,行動笨拙,是鳥類中最笨的鳥。直到長成了宏大的翅膀,它們才能離開地面。 “遺憾的是,巴維爾並不是這樣記得那個夜晚的。在他的描述中,根本沒有鳥,沒有天使。沒有父親的關心,父親的愛。” “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這樣痛苦對你沒有好處。你若是不准備把這些文件燒掉,至少也要把它們鎖上一段時間,等巴維爾的事情平息了,你再看也不遲。聽我的話吧,為了你自己好,你就照我說的做吧。”

“謝謝你,我親愛的安娜。我聽你的話,你的話說到我心裡去了。不過,我說免於傷害時,我說呆在這兒的理由時,我指的這兒不是指這幢公寓,或是指呆在彼得堡。我指的是此時此刻能在俄國過著沒有痛苦的生活,如果不是這樣,我就是不在這兒的。我被規定過著———我該叫它什麼呢?———過著一種俄國生活,一種內在於俄國的生活,或是說俄國內在於我的生活,無論俄國指的是什麼。這是我無法逃脫的命運。 “這種生活不是說我要多麼重視它。它是一種不需要多少洞察力的生活。事實上,它甚至都不是能拿價格和通貨去衡量的生活。它是我為了寫作必須償付的一種生活。這也是巴維爾所不明白的:我也要償付。” 她皺皺眉頭。他現在明白馬特廖娜習慣性皺眉的根源了。撕開內部來看讓人少有耐心。她這麼做已經很值得尊敬了!他把俄國的內部撕開得太多了。

不光如此,我也要償付。要是她能忍著聽下去的話,他會再說一遍,再說幾遍。我償付我出賣:這就是我的生活。出賣我的生活,出賣我周圍人的生活。出賣每一個人。一樁生活中的雅科夫列夫式的交易。芬蘭姑娘終究是說對了:一個猶大,不是一個耶穌。出賣你,出賣你的女兒,出賣所有那些我愛的人。出賣活著的巴維爾,現在則出賣他心中的巴維爾,如果我能找到出賣的路徑的話。還希望能找到條出賣謝爾蓋·涅恰耶夫的路徑。 沒有尊嚴的生活;沒有限度的背叛;沒有止境的坦白。 她打斷了他思路。 “你還打算離開嗎?” “是的,當然。” “我問是因為有人在打聽房間。你要去哪兒?” “先到邁科夫那裡。” “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會去他那兒的。”

“他會藉錢給我,我肯定他會藉給我。我會跟他說我需要錢回德累斯頓。再下去,就是找個別的地方呆下來。” “為什麼不直接回德累斯頓呢?到那兒不就解決你所有的問題了嗎?” “我的護照還在警察手上。還有一些別的考慮。” “因為你斷定你能做的事你都做完了,因為你斷定你呆在彼得堡是在浪費時間。” 她沒聽到他說什麼了嗎?要不,就是她故意要惹他?他起身把文件收攏起來,掉頭面對著她。 “不,我親愛的安娜,我呆在這裡一點也不浪費時間。任何一個理由都會使我留下來,這世上沒人比我再有更多的理由了。你心裡,我敢說你肯定是明白的。” 她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她喃喃說道。說話的腔調分明是想被人反駁。

“有段時間我深信你能引導我走向巴維爾。我心中描繪了我們兩個人坐在一隻船上的情境,你站在船頭,領著我們穿過迷霧。這幅圖畫和生活本身一樣生動。我完完全全地信任著你。” 她再次搖搖頭。 “細節上我可能描述錯了,可感覺上沒錯。從一開始我就對你有感覺。” 若是她想阻止他說下去,她現在就該阻止。可她沒有這麼做。她喝掉了他的話,就像植物喝下了水。為什麼不阻止他呢? “我們自己也覺得不對,草率行事了……草率於所草率的事情,”他繼續說。 “我已經自責了,”她說。 “不過,我現在不想和你談這個。” “我也不想。就讓我說一點,過去的一個多星期裡,我已經認識到我們之間是多麼忠誠,我們兩個都是如此。我們必須恢復我們的忠誠。我說對了,是不是?”

他急切地審視著她,可她還在等他多說一些,等著確定他所說的忠誠指的是什麼。 “我是說,在你這邊,你要忠誠於你的女兒。在我這邊,我要忠誠於我的兒子。沒有他們的祝福,我們沒法相愛。我說得對嗎?” 儘管他知道她同意他的看法,可她還是一聲不吭。他迎著那溫和的抵制繼續施壓。 “我想和你生個孩子。” 她的臉紅了。 “昏話!你已經有妻子和孩子了。” “他們是非常不一樣的家。就像你住在巴維爾家裡,你和馬特廖娜,你們兩個。我也是住在巴維爾家裡。” “我不知道你指的什麼。” “用心去想你就知道。” “用心去想我也不知道!你想幹什麼?我帶著個孩子,而他的父親呆在國外,定期給我寄來些育兒津貼?荒唐之極!”

“為什麼?你曾經照顧過巴維爾。” “巴維爾是房客,不是孩子!” “你不必馬上就做決定。” “可我要馬上就做決定!不行!這就是我的決定!” “要是你現在已經懷孕了怎麼辦?” 她惱火了。 “那也不關你的事!” “要是我不回德累斯頓怎麼樣?要是我呆在這兒給德累斯頓那邊寄津貼怎麼樣?” “呆在這兒?呆在我的空房間裡?呆在彼得堡?我想你不可能在彼得堡呆下去的,理由是,你會被你的債主扔到監獄裡去的。” “我可以還清我的債務。只需要一次成功就行。” 她笑了。也許她被激怒了,可她不想再惹他了。他什麼都能對她說。這簡直和安妮婭形成鮮明的對照!和安妮婭在一起,只會有眼淚,只有砰砰的摔門聲。他需要花上一個星期請求她回到閱讀好書上去。

“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她說,“明早你醒過來就會忘掉這些的。這都是你腦子裡一時性起,你根本沒去好好想想。” “你說得對。我就是一時性起的,所以我才會相信。” 她沒有往他懷裡靠一靠,也沒有把他推開。 “這是重婚!”她輕聲說道,藐視地看著他,再一次笑了,笑得渾身發顫。接著,她有些故意地說:“你願意我今天晚上到你這兒來嗎?” “沒什麼比這更願意的了。” “讓我看看。” 午夜時分她回來了。 “我不能呆久,”她說,說的同時關上身後的門。 他們做了愛,好像置身於死刑宣判之下,為了各自的利益,有目的專心致志地做了愛。有片刻時光,他們分不清誰是誰,誰是男人,誰是女人。他們就像兩具骨頭架子,骨頭一模一樣,所有的連接處都完美地扣合在一起,嘴巴扣著嘴巴,眼睛扣著眼睛,肋骨互相鎖在一起,腿骨互相纏繞在一起。

完事後她靠著他躺在窄床上,頭抵著他的胸口,一條長腿輕鬆地搭在他身上。他的腦袋微微有些眩暈。 “這就是說我們要生個救世主了?”她喃喃低語,看到他還沒弄明白,接著說:“精液多得流成河了。你肯定想證實一下。床都濕透了。” 她瀆神的話吸引了他。每次,她都讓他感到驚訝,都讓他從她身上發現新的東西。難以想像,要是他真的離開彼得堡,他就不可能再回來了,他難以想像自己不再見到她。 “你為什麼會說救世主?” “拯救你,拯救我們兩個,救世主指的不就是這個?” “為什麼這麼肯定就是他?” “啊,女人才知道。” “馬特廖莎會怎麼想?” “馬特廖莎?一個小弟弟?沒什麼比這個更能讓她歡喜的了。她可以像媽媽那樣照看他,這會讓她心滿意足。”

表面上,他的問題是關於馬特廖莎,實際上,那隻是另外一個問題的掩蓋方式。他不會問那個問題,因為他已經知道答案。巴維爾是不會歡迎一個弟弟的。巴維爾會踢開他,提著他的腦袋把他扔到牆上去。對巴維爾來說,沒有救世主,只有假冒者,只有篡位者,只有藏在圓滾滾嬰兒皮肉下狡猾的小惡魔。可誰能發誓說他是錯的呢? “女人總是會知道嗎?” “你是說,我知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別擔心,不會懷上的。”她安慰他說,“再呆下去的話,我會睡著的。”她把被單推到一邊,從他身上爬過去。就著月光,她找到她的衣服,開始穿衣服。 他感覺到一陣劇痛。舊有記憶困擾著他。他身體裡面的那個年輕人,還沒有死去,還在試著聽到什麼。他身體裡面的那具屍體還沒有被焚燒。他就在他身體裡面幾英寸的地方,陷入情網,沒有任何謹慎的儲備可以救得了他。下墜的不適再一次襲來。要不,就是別的什麼狀態,反正是不適。

這種衝動很強烈,不過很快過去。很強烈,可是強烈得還不夠,永遠強烈得不夠,除非他在什麼地方能找到一個支撐。 “過來呆會兒,”他小聲說。 她躺到床上。他拉著她的手。 “我能提個建議嗎?馬特廖莎捲到涅恰耶夫和他那伙朋友中去,我覺得這不太妙。” 她抽回自己的手。 “當然不妙。可是,你幹嗎現在說這個?”她的聲音又冷又平。 “因為我覺得他來找她的時候,她不應該再受到打擾。” “你想說什麼呢?” “難道她就不能一直呆在樓下的阿瑪利婭·卡爾洛夫娜那裡,直到等你回家嗎?” “去求那個老太太照看生病的孩子挺麻煩的,特別是她和馬特廖莎相處得併不好。為什麼不告訴馬特廖莎別給陌生人開門呢?我看這就夠了。” “因為你還沒有意識到涅恰耶夫對她施加力量的強度。” 她站起來。 “我不喜歡這樣,”她說。 “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在半夜三更討論我的女兒?” 他們之間的氣氛陡然冰冷起來,又回到了先前的緊張。 “我提到她的名字你就不能不發脾氣嗎?”他絕望地問道。 “要是我不是打心眼里為她著想,你以為我會惹是生非嗎?” 她沒有回答。門打開又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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