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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十八章日記(1)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964 2018-03-21
這是他第三次坐下來讀巴維爾的文件。他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導致閱讀如此艱難。不過,他還是專心翻看著,從字裡行間的意義,到文件中的書信,到手寫的墨水痕跡,到手指壓過留下的髒處,不放過任何一個地方。時不時地,他會閉上雙眼,嘴唇觸碰著那些紙張。多麼珍貴:紙上的每一處擦痕,對他來說都是珍貴的,他對自己說。 他還是不太情願地想到更多。他這種對巴維爾的侵犯中,還有那麼點醜陋的東西作祟。他在想到那個孩子的遺作時,實際上有些想歪了。 對他來說,巴維爾的西伯利亞故事已經被破壞了,也許,它是被馬克西莫夫的奚落破壞了。他沒法假裝那種寫作本身並不幼稚,並非是拙劣的模仿。巴維爾賦予故事的生機是那樣的少!他簡直想拿起筆來替他寫,劃掉那一大段感傷的教條的段落,再添加些必要的生動筆致。年輕的謝爾蓋是個自以為是一本正經的人,需要把他放得遠遠的,需要使他顯得更可笑些,尤其是對他那種身體上的刻板律己。而且,那個鄉下姑娘能吸引他的,肯定不是這種關係對夫妻生活的承諾(就他所能預見,他們的夫妻生活無非是就著乾麵包和蘿蔔嚥下的一頓飯,在光禿禿的木板上睡覺),而是他的態度,讓自己做好準備去接受一種神秘命運的態度。那種態度來自何方?來自車爾尼雪夫斯基,當然,不會僅僅是車爾尼雪夫斯基,來自福音,來自耶穌———是對耶穌的暗暗模仿,然後又像無神論者涅恰耶夫那樣誤解濫用,最終形成一套準則指引他去完成殺人的使命。腳跟後面跟著一群豬的風笛手。 “她會為他做任何事的,”馬特廖莎談到那個豬姑娘卡特麗時說。做任何事情,容忍羞辱,容忍死亡。所有的羞恥都煙消雲散,所有的自尊都煙消雲散。在拉法伊女帽工場的屋子裡,涅恰耶夫和他的女人們都做了些什麼?還有,馬特廖娜———她正在為成為后宮一員而梳洗打扮嗎?

他合上巴維爾的手稿,把它們推到一邊。一旦他要開始寫,他不由自主地就會對此產生厭惡。 還有那些日記。他粗粗翻了一遍,頭一次發現上面留有鉛筆劃下的審查記號。那些整齊的小勾不是出自巴維爾的手筆,因此只能是出自馬克西莫夫的手筆。他們想要把這些東西送給誰看?也許是抄寫員。可是,在他目前的處境下,他顧不了那麼多,他只能把這些當成是給自己的指令。 “今天見到A.,”他讀著日記開始打勾的地方,時間是1861年11月11日,幾乎正好是一年以前。 11月14日:一個神秘“A.”。 11月20日:“A.在安東諾夫家裡。”每一處提到“A.”的地方,旁邊都打了一個小勾。 他把日記往前翻了翻。 “A.”最早出現的時間是在6月6日,除此之外,打勾的地方還有5月14日,日記開始的地方:“和……長談”,那旁邊打了勾和問號。

1869年9月14日,巴維爾死前的一個月:“故事概略(從A.那裡得來的思路)。一扇鎖著的門,我們站在門外敲打著,吶喊著想要進去。每隔幾天,門就會打開一條縫隙,我們中的一個就被衛兵叫進去。被選中的人要放棄所有,甚至被剝掉身上的衣服。他變成一個僕人,學會了鞠躬,低聲下氣地說話。他們選擇那些最溫良最易馴服的人做僕人。對強壯的人,他們會把大門關上。 “主題:在僕人當中傳播那種精神。最初是低聲抱怨,後來是怒火沖天,掙脫反抗,最終,手拉手聯合起來,發出複仇的誓言。和一個祖父般頭髮花白忠心耿耿的老家奴戰鬥一番,連同那枝形吊燈,一起給它們'來個稀巴爛'(就像他所說的),再放火燒掉窗簾。”

胡思亂想,一個寓言,壓根就不是故事。裡面沒有生活,沒有中心,沒有精神。 1869年7月6日:“為我的命名日(晚了),斯尼特金娜信裡寄來了五個盧布,叮囑我不要和'大師'提及此事。” “斯尼特金娜”:安妮婭,他的妻子。 “大師”:他自己。這就是馬克西莫夫所指的那些段落嗎?他警告過某些文字可能會傷害到他。真是這樣的話,馬克西莫夫該明白,這只不過是一枝小箭。他能承受的要比這多得多。 他又向前翻了翻,翻到更早的時間。 1867年3月26日:“昨夜路遇FM,他鬼鬼祟祟(和妓女在一塊?),我必須假裝醉得厲害。他'領我回家'(喜歡玩父親寬恕浪子的遊戲),放死屍一樣,放我到沙發上。他和斯尼特金娜低聲拌嘴,拌了好一會兒。拌完了嘴,FM試圖幫我洗腳。總之都是些很令人為難的事。今天早上告訴斯尼特金娜,我必須要有自己的住處。她就不能纏著他的胳膊,略施手腕嗎?她太怕他了。”

可悲嗎?是的,真是可悲啊。他得對馬克西莫夫作出讓步了。若是有什麼東西能勸阻他繼續看下去的話,那決不是傷心痛苦,那隻會是恐懼害怕。恐懼害怕,比如說,害怕他對妻子的信任遭到破壞,同樣,害怕他對巴維爾的信任遭到破壞。 這些惡作劇般的紙張是想寫給誰看的呢?巴維爾寫了它們,就是為了讓自己的父親看到,然後死去,以便留下這些無從辯駁的譴責嗎?當然不會是這樣,這樣想簡直是瘋了!這更好比背後站著丈夫幽靈正在給情人寫信的女人,丈夫的幽靈透過她的肩膀讀著她寫的信。每個字都一語雙關。這樣看是激情和讓步的承諾,那樣看是乞求和責備。分裂的寫作,來自分裂的心靈。馬克西莫夫認識到這一點了嗎? 1867年7月2日,三個月後:“給農奴以自由!最終解放他們!到火車站送FM和他的新娘走。緊接著就注意到他給我安置的地方是不可能住下去的(自己的水杯,自己的套餐杯,晚上十點半睡覺的作息)。VG答應我找到另外的住處前可以先住到他那裡。必須勸說老邁科夫借我些錢直接把房租付了。”

他心不在焉地來回翻動著那些紙張。寬仁諒解。無論他怎麼躲閃,無論他怎麼偽裝,裡面沒有一句寬仁諒解的話。他出門的日子裡,心裡頭裝著那個孩子,可他最後的話裡卻沒有一絲的寬仁諒解,這簡直太不可能了。 鉛匣子裡面裝著銀匣子,銀匣子裡面裝著金匣子,金匣子裡面裝著身著白衣的年輕身體,胳膊環繞著他的胸膛。手指間夾著一封電報。他細細看去,直到淚流滿面。他想找到寬仁諒解的話,可是裡面沒有。電報是用希伯來文寫的,用古敘利亞語,他以前從未見過的符號寫成。 門口一下敲門聲。進來的是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穿著出門的衣服。 “我要謝謝你幫我照看了馬特廖莎,她有什麼麻煩嗎?” 他花了一小會工夫振作自己,想到涅恰耶夫對孩子的惡意支使,她對此還一無所知。

“沒什麼麻煩。她見到你怎麼樣?” “她睡了。我不想叫醒她。” 她注意到床上攤開的文件。 “我看你在讀巴維爾的文件,我就不打擾你了。” “不,別走。讀文件不是件讓人高興的事。” “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讓我再請求你一次,別再讀那些東西了,那不是寫給你看的。你看了只能是自己傷害自己。” “我希望自己能聽從你的勸告。遺憾的是,我呆在這兒的理由,並沒打算使自己免受傷害。我一直在看巴維爾的日記。我讀到了我記憶中非常清楚的一件事,從頭到尾一直記得很清楚。現在,活生生的,我又通過他人的眼睛重新看到了。巴維爾半夜三更沒法自己回家———他一直在喝酒。我不得不幫他脫衣服,我以前從沒注意到,他的腳趾甲是那麼小,我都有些吃驚了,他的腳趾甲好像一直沒有長似的,還保持著小孩子的那種樣子。肥肥的肉乎乎的腳丫———像他父親的吧,我猜———他父親也是小腳趾甲。他的鞋丟了,要不,就是被他自己扔掉了。他的腳冷得像個冰砣。”

巴維爾只穿著襪子,在午夜的大街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一個迷路的天使,一個不完美的天使,一個上帝的棄兒。他的腳是行人的腳,踩在我們偉大母親的身上,他的腳是農民的腳。他的腳不是舞者的腳。 巴維爾倒在沙發上,頭懶洋洋地靠著沙發,吐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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