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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十七章毒藥(2)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384 2018-03-21
他解開絲線,把小錢包裡面的東西倒了出來。那是三個裝有綠色細粉末的綠色膠囊。 “這就是他給你的?” 她點點頭。 “她應該給自己脖子上來上一根,可她沒有這麼做。”她邊說邊熟練地把絲線圈到自己的脖子上。這樣看過去,那吊在她胸口的錢包就彷佛是個獎章似的。 “要是她這麼做了的話,他們就不會抓到她了。” “所以你就要給她一根。” “她是想履行誓言的呀。她會為謝爾蓋·根納德維奇做任何事情的。” “也許吧。至少,謝爾蓋·根納德維奇是那麼說的。說是這麼說,要是你不給她毒藥的話,也許她更容易不履行對謝爾蓋·根納德維奇發下的誓言,對不對?謝爾蓋·根納德維奇自己也很難履行這個誓言。” 她抽了抽鼻子。他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了。她現在已被他逼進死角里去了。她不喜歡,可他還要繼續說下去。

“難道你認為謝爾蓋·根納德維奇能夠很輕鬆自如地對待死亡嗎?你還記得那個被殺死了的乞丐嗎?謝爾蓋·根納德維奇殺了他。要不就是他讓別人殺了他。他找的那個人服從了他的命令,就像你服從了他的命令一樣。” 她又抽了抽鼻子。 “為什麼,為什麼他要殺了他?” “為了告訴給世界一個口信,我想是這樣———就是他,謝爾蓋·根納德維奇·涅恰耶夫,是一個不能被人糊弄的人。要么,就是他要考驗他指定去殺人的那個人是不是會服從他。我不知道。我看不到他的內心,我也不想再看到他的內心。” 馬特廖娜思索了一會兒。 “我不喜歡那個人,”她最後說。 “他有一股魚臭味。” 她坦率地回答他。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可是,你卻喜歡謝爾蓋·根納德維奇。”

“是的。” 他本來想問的,卻沒能問成的問題是:你愛他嗎?你也幫他做過事情嗎?馬特廖娜看穿了他的心思,馬上就給了他答案。這樣,他就只剩下一個問題好問了:“喜歡他勝過巴維爾嗎?” 她遲疑不決。他看得出她在掂量。兩個她喜歡的人,像兩隻蘋果,一個放在左手,一個放在右手。 “不,”她最後說,那口氣他只能稱之為優雅,“我最喜歡的人還是巴維爾。” “因為他們差別太大,對不對,他們兩個,就好比粉筆和奶酪。” “粉筆和奶酪?”她覺得這個說法很好玩。 “只是個比方。好比一匹馬和一頭狼,好比一頭鹿和一頭狼。” 她疑惑地思索著這幾個新鮮的比方。 “他們兩個都喜歡開玩笑———喜歡玩笑,”她反駁著他,嘴裡蹦出這些話。

他搖了搖頭。 “不,你弄錯了。謝爾蓋·根納德維奇一點也不愛開玩笑。當然,他身上有股子精神,可那不是開玩笑。”他低頭靠她近些,把她臉邊的頭髮拂到一邊,碰了碰她的臉頰。 “聽著,馬特廖莎。你不能瞞著你母親藏著這些東西。”他指了指那件殺人工具。 “我會替你扔了,就像扔掉那衣服一樣。不管涅恰耶夫怎麼說,你都不能留著這些東西。這太危險了。你明白嗎?” 她的嘴巴張著,嘴角顫抖著。馬上就要哭了,他暗忖道。可他想錯了,馬特廖娜抬起頭來,他馬上覺得一種頑固嘲諷的眼光籠罩著他。她掙脫開他的手,甩打著頭髮。 “不!”他說。她的嘴角掛著嘲弄的挑釁的笑。但很快她就恢復了原樣,變成了那個困惑害臊的小孩子。 他簡直無法忍受方才所見真的發生過。方才所見不是來自他所認知的世界,而是來自另外的存在,這就好比他第一次癲癇發作時的感受,第一次被撥開眼睛被詢問何時何地發作的問題。事實上,他一定會詫異,發作是否還是個準確的字眼,自始至終,他是否還沒擁有過發作這個詞———過去的二十年裡,在發作的名義下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是否都無法預示今天所發生的事情。身體的痙攣和抖動只是個冗長的前奏,心靈痙攣的冗長前奏。

無辜的死亡。他生命中從未感到這麼孤單過,彷彿一個行者,走在寬闊無垠的平原上。頭頂上烏云密布,地平線處電閃雷鳴;黑暗疊著黑暗,層層的黑暗。沒有任何避難之地。要是他曾經有過目的地的話,他也早已失去了。烏雲堆積的時間越長,烏雲就變得越厚。讓一切都打碎吧!他禱告著:延遲下去有什麼用呢? 六點鐘。街上依舊熙熙攘攘。他攜著包裹匆忙走出門去。沿著格羅霍夫瓦婭街走到豐坦卡運河,他擠進橋上的擁擠人群中。走到橋的正當中,他停下了,俯在橋欄上向下看著。 河水在這個季節還上著凍,只在河中央有彎彎曲曲的一條水道。冰層下面的運河河道上,會有怎樣亂七八糟的東西啊!春天來了,河水解凍,人們能在這裡撈上五花八門的隱秘罪證:刀子、斧子、血衣、更糟糕的東西。殺人容易,處理遺物很難。事實就是這樣。埋葬儀式和葬禮吟誦指引的並非是靈魂,而是難以處置的屍體,祈求它們安息,不要再重返人間。

因此,他小心翼翼地,彷彿一個人捅著自己的傷口般,在內心深處重新接納了巴維爾。葉拉金島雪和土下面,巴維爾躺在毯子底下。他並沒有安息。他的身體頑固地存在著。他的身體緊繃著,對抗著冰冷,對抗著永恆。他在等著復活的那天,等著墳墓張裂,棺槨大開的那天到來。巴維爾牙齒顫抖,做著光禿禿的頭骨所能做的,忍受著他必須忍受的。等到太陽重新普照到他,他才有可能鬆弛緊張的四肢。可憐的孩子! 一對年輕夫婦在他旁邊停住了。男人的手臂搭在女人的肩膀上。他慢慢繞過他們。橋下,黑水緩緩流動,水花拍擊著一個掛滿冰茬的破舊板條箱。他就著橋欄杆把帆布包裹捲了卷,用繩子紮好。有個姑娘瞄了他一眼,就往別處看了。就在那一瞬間,他把包裹輕輕往前一推。

包裹落到了冰上,剛好就在水道的邊上。它躺在那兒,吸引著每個人的視線。 他簡直不相信出了什麼事。他是徑直往水里推的呀,可他推錯了地方!這是視差在戲弄他嗎?難道某些物體並非垂直降落嗎? “現在你可惹麻煩了!”左邊有個聲音響起,讓他心驚肉跳。那是個戴著工人帽子的男子,年紀不小,灰色的鬍子,此刻起勁地沖他眨眼。多麼惡毒的臉! “至少有一兩星期你會不得安生的,我敢說,你現在想幹什麼呢?” 到了該發作的時候了,他暗忖道。我的腦袋會漲得滿滿的。他看到自己哆嗦著,口吐白沫。一群人圍在那裡。為了大家看新鮮,灰鬍子指著冰上手槍躺著的地方。一陣發作,如同上天劈向人間罪人的閃電。可是,那閃電並沒有降臨給他。 “關你什麼事!”他嘴裡咕噥著,趕緊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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