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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十七章毒藥(1)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3582 2018-03-21
天空蒼白髮亮,太陽低低升起,浮出梅夏斯卡婭街擁擠的街巷,他不由自主閉上雙眼。痙攣眩暈過去了,他幾乎渴望起那種被人蒙住雙眼,被一隻手牽著走的愜意來。 他厭倦彼得堡這些禍亂。德累斯頓如同平和的珊瑚島召喚著他———德累斯頓,他的妻子,他的書本,他的稿紙,只有家裡才有的上百種小小愜意,更不消說在這當中穿上嶄新內衣的快樂了。但是,沒有護照,他無法離開! “巴維爾!”他低聲喚道,重複著這個充滿魔力的名字。可是,從邏輯推理上說,他與巴維爾之間已經徹底斷了聯繫。現在,攫住他的不再是對巴維爾的回憶,甚至也不是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而是巴維爾的出賣者給他掘出的小陰溝。他不准備向左拐,拐向蠟燭街的方向。相反,他朝右拐去,朝著薩多沃伊街走,朝著警察局走。他焦躁不安,心里巴望著涅恰耶夫在後面釘他的梢,暗中監視他。

接待室像先前那樣擁擠不堪。他在隊伍中排好。大約二十分鐘後,他排到了那張桌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按規定來報告,”他說。 “按誰的規定?”桌子那兒的辦事員是個年輕人,身上甚至沒穿警服。 他憤怒得朝前揮舞著手。 “我怎會知道向誰報告?你們規定我來這兒報告。現在,我要報告。” “您請坐,有人會接待您。” 他氣得唾沫星子亂飛。 “我不需要接待,我來這兒就夠了!你們已經看到一個大活人站在這裡,你們還要我做什麼?還有,沒座位,你讓我坐在哪兒?” 在他的火氣面前,辦事員明顯退縮了。屋子裡的其他人好奇地看著他們。 “把我的名字寫下來就可以結束了!”他蠻橫地說。 “我沒法只寫下一個名字,”辦事員公事公辦回答他。 “我怎麼知道寫下的就是您的名字呢?讓我看看您的護照。”

他憋不住自己的火氣。 “你們沒收了我的護照,這會兒倒要讓我自己生造出一本來!多麼荒謬!讓我見馬克西莫夫督導!” 要是他以為辦事員會被馬克西莫夫督導的大名嚇倒的話,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馬克西莫夫督導不在。您最好坐下來平靜一下。有人會接待您的。” “什麼時候?” “我怎麼知道?不光您一人有麻煩。”他朝擁擠不堪的房間指了指。 “無論如何,有怨的話,按正常的程序走,都要寫個書面的東西交上來。沒有書面的東西,我們沒法辦事。聽說話,您也是個有文化的人,當然應該明白這一點。”話畢,他就轉向隊伍中的下一個人。 毫無疑問,他心裡會這麼想,要是此刻能讓他見到馬克西莫夫,他會用涅恰耶夫去換取自己的護照。要是他猶豫一點兒的話,那隻有一種可能,就是他相信自己被出賣了———被他自己出賣了,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出賣了———而這恰恰是涅恰耶夫所期望的。要么,事情會變得更糟糕,他們會更深地攪和在一起?涅恰耶夫那些多得過分的冷嘲熱諷背後,那些譏諷他會去告發的言辭背後,有沒有可能是故意迷惑他壓制他呢?他每想到一點,就覺得自己被擊敗了。被擊敗了,也許是他有意想使自己被擊敗———被一個玩家擊敗。而這個玩家,從他認識他的那一天起,甚至更早,就意識到降服他人的樂趣所在———籌謀、唆使、誘騙———竭盡所知去套牢他。對於自己愚蠢到家的被動,對於自己意識上的半推半就,他還能有什麼其他的解釋呢?

巴維爾的情況亦是如此?在他內心最最深處,作為繼父的兒子,他會易於受到花言巧語般承諾的誘惑嗎? 涅恰耶夫說到金融家,把他們比作蜘蛛。可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恰恰是涅恰耶夫蜘蛛網裡的一隻蒼蠅。他能想到的蜘蛛,比涅恰耶夫更大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坐在桌子後面的蜘蛛馬克西莫夫,吧嗒著嘴唇,盤算著他的下一個獵物。他希望自己能把涅恰耶夫當一頓美餐,活吞了他,咬碎他的骨頭,吐出乾巴巴的殘渣。 這麼看來,在一番自我滿足之後,他已經墮落到這些渺小之極的報復中去了。他到底能墮落到多麼低的地步?他想起馬克西莫夫的評論:在這樣的年紀,保佑女兒們的父親吧。倘若有兒子的話,做父親的最好別在身邊,就像青蛙和魚的關係。

他在腦海裡描畫了蜘蛛馬克西莫夫在家裡的情境。他的三個女兒們煩著他,下巴蹭著他,輕輕地噓他,小心翼翼地對著他看,以不惹急了他為準。 他一直希望阿波隆·邁科夫快些給他答复;可公寓的看門人信誓旦旦地說,他沒有收到任何信件。 “你能肯定我的信發出去了嗎?” “別問我啊,問問那個送信的男孩。” 他試圖找到當初送信的那個男孩。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兒。 他該再寫封信嗎?倘若邁科夫收到了他的第一封求救信,卻對他置之不理,他難道就不會拒絕第二封求救信嗎?他並非是乞丐。可是,眼前的現實的確令人不快,日復一日,他要仰仗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施捨度日。這消息會傳出去。倘若現在還沒有傳出,將來到了人人都知道的時候,恐怕會有半打的債主不會再藉錢給他的。身無分文的狀態也不會保護到他:一個狗急跳牆的債主,很輕易地就能估算出價碼,估出他的妻子、他的家庭,甚至他的作家同道為了幫他洗刷恥辱能夠籌出的錢數來。

更多的理由需要他逃離彼得堡!他必須重新拿回自己的護照。要是那樣還不行的話,他必須冒險用伊薩耶夫的證件再走一趟。 他答應過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去看看那生病的孩子。這會兒,他發現凹室那兒的簾子拉開了,馬特廖娜正在床上坐著。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了問。 她沒有吱聲,出神地想著心事。 他走近些,把手搭在她額頭上。她兩頰有些紅點兒,呼吸很弱,可並沒有發燒。 “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她慢騰騰地開口,眼睛沒有看他。 “死會讓人痛苦嗎?” 他頗為詫異,詫異於她想問題的角度。 “我親愛的馬特廖莎,”他安慰她說,“你不會死的!躺下來睡一小會兒,醒來你就會覺得好些的。用不著幾天,你就能回學校上課了———你聽到醫生這麼說了吧。”

他邊說,馬特廖娜邊搖頭。 “我不是說我,”她說。 “會痛苦嗎———你知道———當一個人要死的時候?” 他知道這會兒她是認真的。 “此時此刻?” “是的。不是說已經死了,而是面對死的時候。” “當你知道你會死的時候?” “是的。” 他心裡充滿感激。這些天來,馬特廖娜一直躲著他,對他不冷不熱,孩子氣地沉浸在自己的怨恨中。她內心深處藏著對巴維爾的珍貴記憶。她始終在排斥他。現在好了,她重新恢復到先前的樣子。 “動物們不會覺得死有多麼難,”他的語調舒緩柔和。 “我們也許得跟動物們學學。也許,這就是動物們能和我們在大地上共處的原因———它們向我們展示了生和死並沒有我們想的那麼難。”

他頓住,接著又說下去。 “死亡最讓我們害怕的還不是痛苦。最讓我們害怕的是丟下那些愛我們的人,獨自上路。不過,事實不是那樣的,不是那麼簡單。我們死的時候,心裡會裝著我們愛的那些人一起走。所以,巴維爾死的時候,他心裡裝著你,裝著我,也裝著你的媽媽。現在,他還裝著所有我們這些人。巴維爾並不孤單。” 馬特廖娜依然呆呆地出神。她若有所思地說:“我不是在想巴維爾。” 他心神不寧。他弄不懂。不過,這種情緒瞬間即逝,他意識到,他不知道的地方太多了。 “那麼你在想誰呢?” “想上週六在這兒的那個女孩。”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個。” “謝爾蓋·根納德維奇的朋友。” “那個芬蘭姑娘?你是說因為警察把她帶走了嗎?你大可不必躺在這兒為那件事擔驚受怕!”他把她的手拉到自己手裡,向她保證似的拍著。 “沒人會死的!警察不會殺人的!他們會把她遣返回卡累利阿的,就是那樣。最壞的結果就是把她投到監獄裡,關上幾天。”

她抽回自己的手,掉頭看著牆。他逐漸明白一點,即便是到現在,他還沒有全搞懂她。她可能不會再要求他作出保證,可能還沒能從小孩子的恐懼中解脫出來———實際上,她是在轉彎抹角地告訴他一些他並不知道的事情。 “你是擔心她會被處死嗎?你所擔心的就是這個嗎?因為你知道她做過些什麼事?” 她搖了搖頭。 “那你就必須告訴我了,我再也猜不出來了。” “他們都發過誓,他們是決不能讓人抓住的。他們發誓被抓住之前就先自殺。” “發誓並不難,馬特廖莎,難的是執行它們。尤其是你的朋友已經跑掉了,你自己就是你自己。生命是寶貴的,她保自己的命是對的。你不必責備她。” 她眼睛亮了一下,接著就出神地擺弄起床單來。她邊擺弄邊喃喃開口,頭低著。他幾乎聽不到她在說什麼。 “我給了她毒藥。”

“你給了她什麼?” 她把頭髮掠到一邊。他看清楚她一直藏匿的東西:輕微之至的笑意。 “毒藥,”她說,聲音依然很輕。 “毒藥會讓人很痛苦嗎?” “可你是怎麼給她的呢?”他問道,迅速在記憶中搜尋著什麼。 “給她麵包的時候給的。沒人看見。” 他回想起當時讓他頗感詫異的場景:過時的屈膝禮,給囚犯送上食物的一幕。 “她知道嗎?”他嘴巴幹幹的,低聲問道。 她點點頭。現在,他想起當時那個芬蘭姑娘得到食物時是多麼僵硬,多麼不領情。他當時沒法去質問她。 “可你在哪兒弄到毒藥的呢?” “謝爾蓋·根納德維奇留給她的。” “他還留下了什麼?” “旗子。” “旗子和什麼?”

“還有些別的東西。他要我保管好它們。” “給我看看。” 孩子爬下床,跪下,在床墊裡摸索了一番。她摸出一個帆布包著的小包。他在床上打開小包,裡面是一枝美國造的手槍和幾個子彈夾。還有一些傳單,一隻用長絲線扎著的棉布小錢包。 “毒藥就在這裡面,”馬特廖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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