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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十六章印刷廠(2)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560 2018-03-21
他的同志打哈欠了。看來那人的冷漠刺激了涅恰耶夫。 “這是真的!這就是他們需要煽動的理由!如果你讓他們放任自流,他們會永遠陷入嘮叨和爭論中,那樣,什麼事情都會變壞。你的繼子就是那樣,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永遠在談論。水深火熱中的人民需要的不是談論,是行動。我們的目的就是讓他們行動起來。如果我們能挑動起他們行動,戰鬥就算勝利了一半。可能他們會被打殺,可能會有新的鎮壓,可那隻會造成更多的痛苦更多的仇恨和更多行動的願望。這才是良性的循環。不光如此,部分人受苦受難,和所有的人受苦受難,都有什麼正義可言?我們所做的全部事情都是在加速這一過程。你會覺得吃驚,一旦我們讓歷史前進,歷史會前進得多麼快。歷史的循環時間會變得越來越短。如果我們今天就行動起來,未來將在我們知道它之前就展現在我們眼前了。”

“所以,就能允許偽造,就能允許為所欲為了。” “為什麼不?這有什麼新鮮的。為了未來,任何事情都是允許的———甚至信徒們都是這麼說的。這話要是出現在《聖經》裡,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你當然不覺得奇怪。只有耶穌會士才會這麼說,他們不能得到寬恕。你也不會。” “不能得到寬恕?誰知道呢?我們在討論小冊子的問題,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誰會去關心小冊子到底是誰寫的呢?言辭就像一陣風,今天刮到這兒,明天吹到那兒。沒人能佔有言辭。我們討論的是群眾,當然,你也是群眾中的一分子。群眾不會對作者的身份斤斤計較的。群眾是沒有智慧的,他們只有激情。你還指什麼別的意思嗎?” “我是說,要是你以未來的名義,故意貶低隔壁那些可憐孩子的苦難,你將永遠得不到寬恕。”

“故意?這是什麼意思?你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討論人心的內部。歷史不是思想,歷史並非由人民心靈創造出來,歷史是在大街上創造出來的。不要告訴我現在我和你討論的是思想。那樣,只能是另外一個聰明的爭論圈套,是迷惑學生們的那種把戲。我不是在討論思想,即便我是,也沒什麼關係。我可以這一分鐘想這件事,下一分鐘想那件事,只要我行動起來,就沒有任何問題。人民行動起來,除了行動,你就是錯的!你沒弄明白你的信仰!你聽說過上帝的母親會去朝聖嗎?末日來臨之日,一切一切各得其所。地獄之門關閉。上帝的母親會離開她在天堂的寶座,朝聖於地獄之中,哀求自己受到詛咒。她會跪倒在地,拒絕起身,直到上帝變得仁慈,讓人人得到寬恕,即使他是無神論者,即使他是瀆神之人。所以,你錯了。你和你自己書中所寫自相矛盾。”涅恰耶夫眼裡閃耀著光芒,丟給他勝利的一瞥。

寬恕所有。只是想到這個,他就頭腦發昏。他們將聯合起來,父親和兒子。這話出自一個瀆神者骯髒的嘴巴,所以就不該是真實的嗎?誰該規定上帝的母親把自己的避難所安置在哪裡?倘若基督被人藏匿,他為什麼就不能藏匿在這些地下室裡?他為什麼就不能在此時此刻身居此地呢,身居吊在隔壁女人乳房上的孩子中間,身居呆滯木訥世故狡猾的小姑娘中間,身居謝爾蓋·涅恰耶夫自身中間? “你在嘲弄上帝。如果你想和上帝的仁慈賭博,你會輸掉的。不要再有那樣的念頭了———聽我的話吧!———否則你會下地獄。” 他的聲音是如此喑啞,以至他差點說不出話來。涅恰耶夫的同志,頭一次抬起頭來,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 涅恰耶夫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軟弱。他開口說話,那聲音像狗一樣撕咬著他。 “從基督誕生,已經過去了十八個世紀,將近十九個世紀!我們現在處在一個新時代的邊緣,可以自由地思考任何問題。沒有什麼是我們不能想的!你肯定知道這一點。你肯定知道———這是你筆下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在病倒之前說的話!”

“你瘋了,你不懂怎麼讀書,”他喃喃說。可他不知該說什麼好,因為他明白。他不知該說什麼好是因為,在這場辯論中,他不相信他自己。而他不相信自己是因為,他不知該說什麼好。一切都坍塌了:邏輯、理性。他瞪視著涅恰耶夫,他只看到一個水晶球在荒漠之光下閃爍,自我封閉,固若金湯。 “小心點兒,”涅恰耶夫敲擊著一根手指,意味深長地說。 “小心你說我時用的字眼兒。我是俄國的:當你說我瘋了的時候,你是在說俄國瘋了。” “說得精彩!”他的同志慵懶嘲諷地拍了拍手,說道。 他最後一次試圖使自己振作起來。 “不,你說得不對。那隻是你的詭辯。你只是俄國的一部分而已,只是俄國瘋狂的一部分。我只是個———”他的一隻手放到胸口上,繼而被這做作的姿勢感動著。他垂下手繼續說,“我只是個關心那種瘋狂的人。這是我的宿命,這是我的負擔。不是你的。你還是個孩子,還不到背負這種負擔的年紀。”

“又說得精彩!”那個人說,拍著巴掌。 “他把你給定位了,謝爾蓋!” “那麼,我就和你談談條件吧,”他繼續說。 “我終究會寫的,為你的印刷廠寫。我會講出真相,按你的要求,在一頁紙裡講出所有的真相。我的條件就是要你照實印出,不許改動一個字,把它們發出去。” “寫吧!”涅恰耶夫眼裡閃著勝利的光果斷地說道。 “我喜歡這些條件!給他紙和筆!” 另外那個人把一張寫字板放在排字台上,攤開了紙。 他寫道:“公元1869年10月12日夜裡,我的繼子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伊薩耶夫死於細木工碼頭的製彈塔處。有謠言說,他的死是帝國警察第三廳所為,這種說法是故意捏造。我相信,我的繼子是被他的不仁不義的朋友謝爾蓋·根納德維奇·涅恰耶夫謀殺的。

“願上帝寬恕他的靈魂。 “費·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1869年11月18日。” 他的手輕微地顫抖著,把手中的紙片遞給涅恰耶夫。 “好極了!”涅恰耶夫說,把紙片遞給另一個人。 “真相,瞎子所看到的真相。” “印了它吧。” “印吧,”涅恰耶夫命令著那個人。 那人半信半疑地使勁看了他一眼。 “這是真的嗎?” “真的?什麼是真的?”涅恰耶夫的尖叫聲在整個地下室裡迴響。 “排啊!我們浪費的時間夠多了!” 此時此刻很明顯,他已經跌到圈套裡去了。 “讓我改改吧,”他說。他把紙片拿了回來,團成一團,塞進口袋裡。涅恰耶夫沒有試圖去阻止他。 “太晚了,”他說。 “你已經寫了,有證人在眼前。我們會把它印出來的,就按我答應你的,逐字逐句印出來。”

一個圈套,一個惡意的圈套。他考慮過了,他終究不是某個派別中的人物,可以輕易插入他的繼子和無政府主義者謝爾蓋·涅恰耶夫的爭吵中去。巴維爾的死只是個誘餌,促使他從德累斯頓來到彼得堡。可他自始至終都是個獵物,被人引誘得無處藏身。此刻涅恰耶夫的話堵著他,讓他如鯁在喉。 他怒視著他;可涅恰耶夫放棄了得寸進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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