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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十四章警察(1)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3263 2018-03-21
他把鑰匙撂在家裡,只能去敲門。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打開門,滿臉詫異地看著他。 “你沒趕上火車嗎?”她問道。緊接著,她就注意到了他那副狼狽不堪的模樣———雙手發抖,鬍子處朝下滴答著水珠。 “出了什麼事?你生病了嗎?” “我沒病,沒病。我推遲走了。呆會兒再跟你解釋。” 屋裡還有一個人。那人坐在馬特廖娜床邊,顯然是個醫生。年紀輕輕,鬍子按流行的德國樣式刮得精光。醫生的手里托著個棕色瓶子,是從藥店裡拿回來的。他聞了聞,不以為然地蓋上軟木塞。 “我說了,你女兒得的是支氣管炎。”醫生蓋上自己的背包,把壁龕處的簾子拉上,特意對著他說。 “她的肺是好的。還有———” 他打斷了醫生的話。 “她不是我女兒。我只是這裡的房客。”

醫生不耐煩地聳了聳肩。他掉轉頭對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說,“還有,我不能不對你說一點———她現在還多少有些興奮過頭。” “您這話怎麼理解?” “我是說,她要是還像現在這麼激動,我們就別指望她很快恢復。太興奮了也是病。她必須平靜下來。平靜下來,用不了幾天就可以去上學了。她身體很健康,沒什麼大毛病。若說治療的辦法,首先是得讓她安靜下來,平和安靜。最好呆在床上,別吃得太多,什麼樣的牛奶也別喝。我走後,給她胸口擦點藥水,必要的時候,服些鎮靜用的安眠藥。兒童劑量即可,記住———半匙即可。” 醫生剛剛離開,他就想對她解釋一下。可是,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根本沒有心情聽。 “馬特廖莎說,你沖她吼叫了!”她心緒煩亂,低聲打斷他的話。 “我沒吼!”

“你吼了!我從沒有對她吼叫過!”他們說話聲音儘管很小,可他肯定,簾子後面的馬特廖娜在偷聽,心里肯定很滿足。他把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拉到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 “你聽到醫生說什麼了吧———她是興奮過頭了。在那種狀態下,她說的每句話,你都不能信。今天早上這裡發生的事,她都告訴你了嗎?” “她說巴維爾的一個朋友來了。你對他很粗暴。你指的是這件事嗎?” “是這件事———” “那就讓我把話說完。你和巴維爾的朋友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你對馬特廖莎發脾氣了,你對她不好,這才是我所關心的。” “她指的那個朋友是涅恰耶夫,不是別人,是涅恰耶夫本人。她跟你提過這個了嗎?涅恰耶夫,一個在逃犯,今天就在這兒,在你的屋子裡。她放他進來,還袒護他———袒護那個戲子,那個偽君子。她不聽我的話。她這麼做,我對她發脾氣,你能指責我不對嗎?”

“不管你怎麼說,你沒權利對她發脾氣!她怎麼知道涅恰耶夫是個壞人?我又怎麼能知道?你說他是個戲子。你呢?你自己的行為呢?你一直在成心做戲嗎?我才不像你那麼看呢。” “不那麼看?我就是成心做戲,從前不是做戲,現在是———現在首先是在做戲。這就是事實。” “現在?為什麼突然是現在?為什麼我該相信你?為什麼你該相信你自己?” “因為我不想讓巴維爾為我感到羞恥。” “巴維爾,這跟巴維爾沒有關係。” “我不想讓巴維爾為他的父親感到羞恥,即便他看到了這一切。事情已經變化了。現在,任何事情都有一個尺度,包括真相。這個尺度就是巴維爾。至於我對馬特廖娜發脾氣,對不起,我很遺憾,我會向她道歉。不過,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沖她攤開雙臂,“馬特廖娜不喜歡我。”

“她不知道你在這里幹什麼,就是這樣。她知道巴維爾為什麼和我們住在一塊兒———我們以前也把房子出租給學生———可一個老年房客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而且,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是個麻煩。這麼說不是想把你趕走,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可是,我得承認,你說你打算今天走的時候,我心裡真是鬆了口氣。我和馬特廖娜兩個人,四年來一直過著非常平靜的生活。我們從來不會讓房客們打破我們的平靜。現在好了,自從巴維爾死了,除了亂就是亂。這對小孩沒什麼好處。家裡的氣氛,如果不是這麼多變,馬特廖娜也不會生病。醫生說得對:她太興奮了,興奮會讓小孩容易得病。” “我很抱歉給你們添亂。我對每件事都深感抱歉。今天晚上,我不能按原計劃走———有幾條原因,但都不太重要。我最多再在這兒呆上一兩天,等我的朋友把錢寄到了,我就結清賬走人。”

“回德累斯頓?” “回德累斯頓,或者換個地方住———我現在還說不准。” “很好。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說到錢的事,我們現在就一筆勾銷吧。我不想成為你那長長的負債清單上的一員。” 她的話裡有些火氣,他不太明白。她以前從未這麼說過話,好像受了很大的傷害。 他馬上坐下來給邁科夫寫信。 “親愛的阿波隆·格里戈里耶維奇,你聽了會感到奇怪,我現在還在彼得堡。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了,得請求你發發善心。事實是,我現在非常窘迫,除了當掉大衣,我沒別的辦法把房租付清。別告訴我家里人。兩百個盧布就能幫我渡過難關。” 他給妻子寫道:“我愚蠢地允許了巴維爾的一個朋友說服我借錢給他。邁科夫會再幫我救一下急。這邊的麻煩一結束,我就打電報給你。”

他就這樣把自己的過錯轉移了,轉移到費佳仁慈的心腸上了。可事實上,費佳的心腸並不仁慈。費佳的心腸——— 門外一陣拍門聲,拍得很響。他趕在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開門之前,就到了她的身邊。 “肯定是警察,”他低聲說道,“只有他們才會這個時候上門。讓我去對付他們。你去陪陪馬特廖娜。他們最好不要問她什麼問題。” 他打開樓門。站在他面前的是那個芬蘭姑娘。她的兩邊,各站著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警察,其中一個是頭目。 “是這個人嗎?”那個頭目問道。 芬蘭姑娘點點頭。 他讓開路讓他們進來。兩個警察推著姑娘走了進來。芬蘭姑娘的模樣變了,變得讓他大吃一驚。她的臉色極為蒼白,胳膊被繩子捆著,像個木偶似的往前走。

“我們能到我的房間裡去嗎?”他說。 “這兒有個小孩生病了,怕被打擾。” 那個頭目大踏步穿過房間,一把拉開簾子。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暴露出來。她彎腰護著自己的女兒。馬特廖娜頭暈目眩,眼睛睜得老大。 “別打擾我們!”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噓聲說道。那個頭目把簾子慢慢拉上。 他領著一行人走進自己的房間。芬蘭姑娘走路拖拖拉拉的,樣子他很熟悉。不過,緊接著,他就發現她的腳踝處上了腳鐐。 警察頭目看了看神龕和照片。 “這是誰?” “我的兒子。” 他錯了。神龕這裡已經變樣了。意識到這一點,他的血液陡然變冷。 訊問開始了。 “謝爾蓋·根納德維奇·涅恰耶夫今天來過這裡嗎?” “有個人來過,我懷疑是涅恰耶夫,可他用的不是這個名字。”

“那他用的是什麼名字?” “一個女人的名字。他打扮成一個女人,裡面穿著深藍色的衣服,外面套著深色的大衣。” “這個人為什麼要來找你?” “他來要錢。” “沒別的原因?” “就我所知,沒別的原因。我壓根不是他的朋友。” “你把錢給他了嗎?” “我不想給他。可他拿走了我所有的錢,我擋不了他。” “你是說他搶劫了你?” “他違背我的意願把我的錢拿走了。我想,再把錢拿回來是不太明智的。如果您願意的話,也可以說那是搶劫。” “有多少錢?” “三十盧布左右。” “還做了別的事嗎?” 他大著膽子瞄了芬蘭姑娘一眼。她的嘴唇無聲地打著哆嗦。無論警察會對她怎麼樣,只要落到他們手上,她的行為舉止就全變樣了。她站在那兒,像屠宰場等待宰殺的動物,只等著利斧砍落下來。

“我們談了我的兒子。涅恰耶夫是我兒子的朋友,其中一類朋友。所以,他才認得這所房子。我兒子過去住在這裡。否則,他也不會來。” “'否則他也不會來'———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說他來是想來見你兒子嗎?” “不是。我兒子的朋友中,沒有誰會再想見到我兒子的。我的意思是說,涅恰耶夫到這兒來,不是因為他想從我這裡得到同情,而是因為他和我兒子過去的友誼。” “是的。我們了解你兒子所有不正當的關係。” 他聳了聳肩。 “也許不是不正當。也許根本沒有關係———也許只是朋友關係。沒必要再講下去了,反正也沒法對證。” “你知道涅恰耶夫離開這里後到哪兒去了嗎?” “不清楚。”

“給我看看你的身份證明。” 他把自己的護照遞了過去———他自己的護照,不是伊薩耶夫的。警察頭目把護照收起來別到帽子裡。 “明天早晨,您要到薩多沃伊街的警察局去做個詳細的陳述。以後,每天中午之前到局里報告,一周七天,直到通知你不去為止。這之前,你不能離開彼得堡,聽清楚了嗎?” “那我滯留此地發生的費用誰付?” “那不關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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