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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十三章化裝(2)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3078 2018-03-21
裝腔作勢!偽君子!真不虧是人民複仇的人!不過,他的心頭此刻竟爬上一絲暗喜,他無法抗拒的暗喜。他熟悉那種感覺,那是揮金如土的丈夫心頭自有的暗喜。當然,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他本應為自己不計後果的行為感到羞恥。每次,當他輸得精光回到家中,向妻子坦白交待,低著頭聽她數落時,他都賭咒發誓不再去賭了。他說這些話都是真誠的。可是,只有上帝能看得見,在他心底,在這真誠的下面,他明白自己是對的,妻子是錯的。錢就是用來花的,若論花錢的方式,還有什麼比賭博更純粹的呢? 馬特廖娜此時伸出手。她的掌心裡是那區區的五十戈比硬幣。她似乎不能斷定該把錢給誰好。他把她的手往涅恰耶夫那邊輕輕推了推。 “給他吧,他需要錢。”涅恰耶夫把錢裝進了口袋。

好了。給完了。現在輪到他落到一無所有的境地;輪到涅恰耶夫低頭聽從他人的蔑視了。可讓他說什麼呢?沒有,沒有任何可說的。 涅恰耶夫也不在乎等下去了。他紮緊他的藍衣服。 “把這個找個地方藏起來,”他命令著馬特廖娜———“別藏在樓裡———找個別的地方。”他把帽子和假髮遞給她,把褲腿別到干淨的小靴子裡,套上大衣,邊穿邊心不在焉地拍著腦袋。 “時間浪費得太多了,”他喃喃說道,“你已經———”他拿起放在椅子上的皮帽子,向門口走去。接著似乎是又想起點什麼似的轉回身來。 “你是個有意思的人,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你若有個女兒正當年,我不會介意娶她做老婆的。我敢說她肯定會是個與眾不同的姑娘。至於你的繼子嘛,那就完全不同了,他可一點也不像你。我也說不准我對他做了什麼,反正他沒有———你知道———完成他所承擔的。這是我的看法,不值得。”

“他要承擔的是什麼呢?” “他有點太像一個聖人了。你為他點蠟燭,點得沒錯。” 涅恰耶夫說話的時候,一隻手懶洋洋地拂過蠟燭,引得火苗一陣亂躥。此刻,他徑直把一根手指放到火苗上去,停在那兒。幾秒鐘過去了。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他臉不改色,聚精會神。 涅恰耶夫移開手指。 “這就是他沒擔得住的東西。老實說,他膽子太小了。” 涅恰耶夫朝馬特廖娜張開手臂,擁抱了她一下。馬特廖娜毫無保留地迎了上去,把金黃色的腦袋靠在他的胸口,以此回應著他的擁抱。 “警惕啊,警惕啊!”涅恰耶夫意味深長地低聲說道,隔著她的頭,朝他晃晃燒過的手指,走了。 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涅恰耶夫剛才說的奇怪音節。即便這樣,他還是搞不懂那話是什麼意思。警惕:警惕什麼呢?

此刻,馬特廖娜已經到了窗戶那邊,伸長了脖子朝街上看。她的眼睛很快就掛滿了淚花,激動得都不知道悲傷了。 “他會平安嗎,你說呢?”她問道。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說:“我可以和他一起走嗎?他可以假裝自己眼睛不好,我假裝領著他走路。”這真的不過是她一時性起。 他靠近她站在她身後。外面天色陰沉,又開始下雪了。過一會兒,她母親該回來了。 “你喜歡他嗎?”他問。 “嗯。” “他過著忙碌的生活,是不是?” “嗯。” 她幾乎沒在聽他說話。多麼不公平的比賽啊!他怎能和這些年輕人比呢?他們來無踪去無影,充滿冒險和神秘的氣息。他們過著忙忙碌碌的生活,的確是忙忙碌碌:馬特廖娜才真應該提高警惕呢。

“你為什麼這麼喜歡他,馬特廖娜?” “因為他是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最好的朋友啊。” “真的是嗎?”他語氣溫和地反駁她。 “我想我才是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真正的朋友。人人都忘了他的時候,我還繼續當他的朋友。我一生都是他的朋友。” 她從窗口邊掉過頭來,怪異地瞅著他,好像要說些什麼。可她會說什麼呢? “你只是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的繼父。”或者完全不一樣,“和我說話的時候,別用這種口氣。” 他想把馬特廖娜腮邊的頭髮撩到一邊。不過,他緊接著就意識到,這舉動讓他多麼尷尬。馬特廖娜馬上一閃,想從他胳膊下穿過去。他整個地把她攔住,擋著她的去路。 “我得去……”她低聲說,“我得去把這些衣服藏起來。”

他沒動,繼續擋了她一會兒,直到感覺到她軟了下來,才讓開身子。 “把它們丟到廁所裡去吧,”他說。 “那兒不會有人看見的。” 她吸了吸鼻子。 “丟到裡面?”她說,“丟到……” “對,照我說的做吧。要么你把它們給我,我去替你扔了。你回床上躺著吧。” 為了涅恰耶夫。不。只是為你。 他用一塊毛巾把衣服裹上,悄悄溜到樓下的廁所。可是,到了那裡他卻改變了主意。衣服扔在人的糞便裡。倘若低估了那些收大糞的人,可怎麼辦? 他朝門外走去。他發現公寓的看門人在小屋子裡偷偷打量著他,腦袋跟著他的身影自然而然朝街上扭去。他這才發現,自己出門的時候居然沒穿外套。於是,他又折了回去,重新爬樓梯。幾乎是同時,他和住在一樓的阿瑪利婭·卡爾洛夫娜打了個照面。她正端著一盤子肉桂蛋糕,好像是在歡迎他。 “下午好,先生。”她彬彬有禮地說。他咕噥著回了禮,迅速繞過她上了樓。

他要找個什麼呢?找個洞,找個縫,把這些不期而至硬丟給他的東西塞進去。從此忘記它們,再也不見它們。簡直沒有任何緣由,他就變成了現在這種處境,好比大姑娘抱著個死孩子,或是殺人犯拿著把血淋淋的斧子。他不由自主地又開始生涅恰耶夫的氣。我幹嗎要為你冒這個險呢,他想大聲吶喊,你是我什麼人哪。可現在說什麼都太晚了。他從馬特廖娜手中接過這個包裹的瞬間,這個任務就被轉移了。他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走道的盡頭,有個房間空著,裡面堆了一堆灰泥和碎石。他半心半意地用靴子尖扒了扒。門外,有個正在鏟泥的工人,透過敞開的門,一臉懷疑地瞅著他。 至少,他周圍不會再有個伊万諾夫跟著他了,不過,說不准伊万諾夫現在又換成了別的人。誰會是這個新奸細呢?這個直勾勾盯著他看的工人嗎?還是那個公寓看門人?

他把包裹塞進自己的夾克衫,再一次朝街上走去。冷風凜冽,如同一面冰牆。他在第一個拐角處拐了個彎,接著,又拐了個彎。他走進一條黑洞洞的巷子,就是他見到狗的那條巷子。今天,巷子裡沒有狗。難道狗在被他遺棄的那個晚上死了不成? 他把包裹塞到一個角落。包裹裡別在帽子上的鬈髮,一下子隨風飄舞起來,滑稽可笑而又預示著不祥。涅恰耶夫從哪兒搞到這些鬈髮的———從某個妹妹頭上?他到底有幾個姐妹呢?她們都心甘情願把自己少女的鬈髮鉸下來送給他嗎? 他去掉帽子上的別針,徒勞地想把帽子撕成兩半,卷一卷後塞到原來拴狗的那條排水管裡。他想把衣服也塞進去,卻發現管子實在太窄了。 他感覺背後有眼睛盯著他。他掉轉頭去。二樓的窗戶裡,果然有兩個孩子向下看著他。他們的背後,模模糊糊地站著第三個人,個子要高一些。

他想把帽子從管子裡掏出來,卻發現壓根夠不著。他咒罵自己的愚蠢。管子若被堵住了,水豈不就溢出來了,調查一下,就能查到帽子。誰會把帽子塞到排水管裡呢———除了心懷不軌的人,誰會呢? 他又想到了伊万諾夫。伊万諾夫,他這麼頻繁地想到他,以至於他的名字之於他就像那帽子之於他。伊万諾夫被人害了。可伊万諾夫沒有戴帽子,或是根本沒有一頂女人的帽子。因此,這帽子不會查到伊万諾夫身上。從另一方面來說,帽子難道沒有可能是殺害伊万諾夫的兇手的嗎?女人要去殺個男人多麼容易:引誘著他往巷子深處走,背靠著牆壁接受他的擁抱,接著,在干那事的高潮上,摸到男人的肋骨,把帽子針插到他的心臟裡就行了———一根帽子針即可,不會流一滴血,只有針孔那麼大的一塊傷而已。

他跪在剛才的角落裡,滿地找扯掉的那個帽子針。天太黑,他一無所獲。他需要根蠟燭。不過,在這樣的風裡,又有什麼蠟燭能挺得住呢? 他筋疲力盡,拔拔腿都不容易。他病了嗎?被馬特廖娜傳染了?要不就是癲癇發作?表現出這種筋疲力盡的狀態? 他四肢著地抬起頭,像野獸那樣呼吸著空氣。他屏氣凝神努力撐持著自己。不過,襲擊他的若真是癲癇發作,那真會讓他昏過去的。他的感覺和他的四肢一樣冰冷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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