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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十三章化裝(1)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521 2018-03-21
處理完巴維爾文件這件事,他沒有理由再滯留在彼得堡。火車八點鐘出發,週四到德累斯頓,他就能和妻兒團聚。隨著出發時間逼近,他越來越不相信自己能忘卻神龕上的那些照片。他不相信自己會吹熄蠟燭,讓巴維爾的房間落在一個陌生人手上。 可他今晚不走,那又什麼時候走呢? “永遠的房客”———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從哪兒找到這個字眼?他在等待一個鬼魂。他能等上多久?除非他再找一個女人,紮下根永遠不走。那樣的話,他的妻子怎麼辦? 他心裡亂七八糟。他搞不清自己想要什麼。他只知道,八點鐘懸在他腦袋上,彷彿宣判了他的死刑。他終於去找了公寓的看門人,討價還價了半天,讓看門人找了個送信的,拿著他的車票去了趟車站,把車票改到了第二天。

回來後,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的屋門大開著。屋內有個女人背對著他站著,正在神龕那裡找著什麼。他瞬間感到一陣內疚,以為是妻子追到彼得堡來了。但馬上,他就認出來人是誰了,嗓子眼裡爆發出一聲抗議的叫喊。謝爾蓋·涅恰耶夫,穿著和那天一模一樣的藍衣服,戴著一模一樣的無檐帽! 馬特廖娜這時走了進來。他還沒開口,馬特廖娜就先發製人。 “你不該這麼悄悄溜進來!”她大聲叫道。 “可你們兩個在我的房間里幹什麼?” “我們正好在———”情緒高昂的馬特廖娜剛想說,涅恰耶夫打斷了她。 “有人把警察引到我們那兒了,”他邊說邊走近了他幾步,“我希望不是你。” 在熏衣草的味道下面,他聞到一股男人的汗臭。涅恰耶夫的喉嚨處,脂粉一道道的,中間冒出根根鬍子茬。

“真是卑劣無恥的指控,太卑劣了。我再問一遍:你在我的房間里幹什麼?”他轉向馬特廖娜。 “還有你———你生病了,應該呆在床上才對!” 馬特廖娜沒理,自管自把巴維爾的手提箱拖了出來。 “我說了他該有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衣服,”還沒等他反駁,她又接著說:“是的,他該有的!巴維爾用自己的錢買的那套衣服。巴維爾是他的朋友!” 馬特廖娜打開手提箱,拿出那套白衣服。 “找到了!”她挑釁地說。 涅恰耶夫瞄了一眼衣服。他把衣服攤在床上,解開自己的衣服釦子。 “勞駕解釋一下———” “沒時間了。我需要一件襯衫。” 他把胳膊拽出衣袖。衣服掉了下來,堆在他腳邊。他站在那堆衣服前,棉佈內衣和黑色皮靴臟不可耐。他沒穿襪子,兩條腿瘦骨伶仃,毛絨絨的。

馬特廖娜沒有絲毫不好意思。她幫著涅恰耶夫穿著巴維爾的衣服。他想抗議,可是,那年輕人根本就沒把他這樣的老傢伙放在眼裡。耳朵聽不進他的話,他又能說什麼呢? “你那個芬蘭朋友幹什麼去了,她沒和你在一起啊?” 涅恰耶夫匆忙穿上夾克。夾克太長,肩膀處太寬,他穿著根本不像巴維爾穿著那麼合身,那麼好看。絕望中,他為兒子感到一絲驕傲。不應有的感覺! “我必須離開她,”涅恰耶夫說。 “趕快離開很重要。” “換句話說,你拋棄了她,”他沒等涅恰耶夫回答,接著說。 “趕緊洗洗你的臉吧。你看起來像個小丑。” 馬特廖娜迅速跑了出去。她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塊濕布。涅恰耶夫用濕布擦了擦臉。 “額頭那兒也要擦擦,”馬特廖娜說。 “這兒。”她從涅恰耶夫手裡拿過濕布,擦去了他眼眉上粘著的脂粉塊。

小妹妹。她也是這樣對待巴維爾嗎?什麼東西在啃咬著他的心。是嫉妒。 對他的嘲弄,涅恰耶夫沒有發火。 “我需要錢,”他說。 他掉頭對著孩子。 “你有錢嗎?” 馬特廖娜衝出屋子。他們聽到椅子在地板上拖拉的聲音。回來的時候,她的手裡捧著一個錢罐,裡面裝滿了硬幣。她把硬幣悉數倒在床上,數了起來。 “還是不夠,”涅恰耶夫沒完沒了嘟噥著。 “五盧布十五戈比。”馬特廖娜大聲宣布。 “我還需要多點。” “那就到街上去討啊。別指望我能給你。走啊,以人民的名義討你的救濟去吧。” 兩人怒目相向。 “你幹嗎不把錢給他?”馬特廖娜質問他。 “他是巴維爾的朋友啊!” “我沒錢給他。” “你撒謊!你告訴媽媽你有很多錢。你為什麼不分給他一半?換了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就會分他一半。”

巴維爾,上帝啊! “我沒那麼說過,我沒有那麼多錢。” “快,給我!”涅恰耶夫抓住他的胳膊,兩眼閃閃發亮。他再一次嗅到了這個年輕人的心虛。色厲內荏,可憐的傢伙!他有些可憐他,可存心要把門關上。 “絕對沒有。” “你為什麼這麼吝嗇?”馬特廖娜大聲嚷著,毫不掩飾她的蔑視。 “我不是吝嗇。” “你就是吝嗇!你對巴維爾吝嗇,現在又對他的朋友吝嗇!你有很多很多錢,可你都給自己留著。”她掉頭對涅恰耶夫說。 “他寫書能掙幾千個盧布,可他都給自己留著!這是真的!巴維爾告訴我的!” “胡說八道!巴維爾根本不知道錢的事。” “真的!巴維爾看過你的抽屜!他看過你的賬本!” “該死的巴維爾!巴維爾壓根就看不懂分類賬,他看到的只是他想看到的!我負債已經多少年了,你想都想不到!”他轉頭對涅恰耶夫說,“這場談話太荒謬了。我沒錢給你,我想,你最好還是馬上離開這兒。”

涅恰耶夫反而變得不緊不慢起來。他甚至笑了。 “這場談話一點也不荒謬,”他說。 “恰恰相反,對我大有裨益。我一直對那些做老子的頗為懷疑。他們真正的罪惡就是貪婪。他們從不承認這一點。他們想把任何東西都據為己有。錢袋子到死都捨不得鬆手。錢袋子就是他們的一切。他們根本就不去想結果會是什麼。我不相信你繼子說的話,因為我聽說你是個賭徒。我想賭徒是不大在乎錢的。不過,賭博也有它的另一面,是不是?我本該認識到這點的。你應該是那種人,賭起來永不饜足,總是貪圖更多的錢。” 滑稽的指責。他想到德累斯頓的安妮婭為了讓孩子有吃有穿,精打細算地過日子。他想到自己翻過來穿的襖領子,襪子上的洞。他想到年復一年地寫信,自己放低自己,求斯特拉霍夫、克拉耶夫斯基、柳比莫夫、斯特羅夫斯基把稿費預支給他。吝嗇鬼陀思妥耶夫斯基,———太荒謬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最後幾個盧布。 “給你,”他大聲說道,把錢遞到涅恰耶夫的鼻尖上,“就這麼多了!”

涅恰耶夫冷冷看著他伸出的手。猛然一動把錢搶了過來。有一枚盧布掉到地上,滾落到床下。馬特廖娜趕緊把它勾了出來。 他試圖把自己的錢搶回來,即便和這個年輕人搏鬥一番也在所不惜。可涅恰耶夫輕輕就把他擋在一邊,和先前一樣飛快地把錢塞進自己的口袋。 “等等……等等……等等,”涅恰耶夫喃喃說,“你心裡,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你心裡,看在你兒子的分上,你是想把錢給我的,我知道。”他後退了一步,整了整衣服,似乎在炫耀他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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